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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5

天黑以後 村上春树 5410 2018-03-13
1:18 瑪麗和薰走在清冷的後街。薰正把瑪麗送往什麼地方去。瑪麗頭戴深藍色波士頓紅襪隊棒球帽,帽簷拉得很低,看上去像個男孩。她總隨身攜帶帽子想必也是為了這點。 “你來可幫了忙了,”薰說,“正是摸不著東南西北的時候。” 兩人走下和來時一樣的近道的台階。 “噯,若有時間,順便去什麼地方一下可好?”薰提議。 “什麼地方?” “渴了,想喝口冰鎮啤酒。你呢?” “我不能喝酒。”瑪麗說。 “喝果汁好了。反正不是要找個地方把時間消磨到早上麼?” 兩人在一家小酒吧的吧台旁坐下。酒吧里沒其他客人。本·韋伯斯特的老唱片正在播放:《我的理想》(My Ideal)。五十年代的演奏。板架上排列的不是CD,是四五十張過去的密紋唱片。薰喝著裝在細高杯子裡的生啤。瑪麗的前面放著摻有萊姆汁的PERIER礦泉水①。年紀見老的領班在吧台裡默默刨著冰。

“可人蠻漂亮的啊!”瑪麗說。 “那個中國人?” “嗯。” “啊。不過,做那種事,不可能總那麼漂亮的,很快就會憔悴不堪,真的。這個我看的多了。” “她和我同是十九歲。” “問題是,”說著,薰咬碎一個開心果,“和年紀沒有關係。那種事辛苦,靠一般神經無論如何吃不消的,所以要打針,而一打針就完了。” 瑪麗默然。 “你,大學生?” “是的。在外國語大學學中文。” “外國語大學……”薰說,“畢業出來做什麼?” “如果可能,想做個體筆譯或口譯那樣的工作,因為不適合去公司上班。” “腦袋好使啊!” “談不上多好使。不過我小時候父母就一直說來著,說我長得不好,至少學習要上去,不然就無可救藥了。”

薰瞇細眼睛看瑪麗的臉:“你不是蠻可愛的麼?不是恭維,是真的。所謂長得不好,指的是我這樣的人。” 瑪麗做了個像是略略聳肩的似乎不大舒服的動作:“我姐姐漂亮得百里挑一,引人注目,從小就常有人比較說同胞姐妹卻長得這麼不同。也難怪,比較起來確實天上地下。我個子小、胸部小、頭髮打卷、嘴太大,又是帶散光的近視眼。” 薰笑道:“一般人稱之為個性。” “可我沒辦法那麼認為,因為從小就老給人說長得不好、長得不好。” “所以一個勁兒用功?” “大致上。不過不喜歡和別人競爭成績。運動也不擅長,朋友也交不成,有時還受欺負。因此,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就不能去學校了。” “拒絕登校?” “討厭上學討厭得不行,一到早上就把吃的東西吐出來,或者瀉肚子瀉得一塌糊塗。”

“得得。我麼,成績雖然差得要命,但每天上學倒不怎麼討厭——要是有不順眼的傢伙,就來個拳腳相加,不管是誰。” 瑪麗淡淡一笑:“我要是能做到就好了……” “啊,不提了,這個。又不是什麼可以在世上炫耀的事……那,後來呢?” “橫濱有一所為中國小孩開的學校,附近一個兒時要好的女孩兒去那裡上學來著。上課一半用中文,但跟日本學校不同,成績不抓得那麼緊也沒關係,再說又有朋友,就覺得去那裡也可以。父母當然反對,但因為除此之外沒辦法讓我上學……” “好頑固的嘛!” “或許。”瑪麗承認。 “那個中國人學校,日本人也能進去?” “能,不需要什麼資格。” “可當時不會中國話吧?”

“嗯,一句也不會。但由於還小,又有朋友幫助,很快就學會了。總之是一所蠻舒心的學校,從初中到高中一直在那裡。不過從父母角度看來,倒不像很意思。他們期待我進世間有名的升學預備學校,將來從事律師或醫生那樣的專業性工作。也算是分擔角色吧……白雪公主姐姐和才女妹妹。” “你姐姐漂亮到那個程度?” 瑪麗點頭,喝了口礦泉水:“初中時就當了雜誌上的模特——面向十幾歲女孩的那類少女雜誌。” “嗬,”薰說,“有這麼一位風光的姐姐在上頭,的確是夠壓抑的。這且不說了,像你這樣的女孩,幹嘛深更半夜在這種地方東遊西逛呢?” “像我這樣的?” “怎麼說呢,一看就知道是個地道的女孩。” “不願意回家。”

“和家人吵架了?” 瑪麗搖頭:“不是那樣的,只是想一個人待在不是自己家的什麼地方,待到天亮。” “這種事,以前可有過?” 瑪麗不語。 薰說:“也許我多管閒事,不瞞你說,這條街可不是地道的女孩子一個人過夜的地方。危險傢伙到處轉來轉去。就算是我,最近也好幾次差點兒遇上麻煩。末班電車開走後到始發電車開來這段時間裡,這裡是和白天不太一樣的場所。” 瑪麗把吧台上放的波士頓紅襪隊棒球帽拿在手裡,擺弄了一會兒帽簷。她在腦袋裡思考著什麼,但最後還是把思考的東西趕出了腦海。 瑪麗以溫和而果斷的語氣說:“對不起,能講點別的麼?” 薰抓起幾顆果仁一起投入口中。 “可以,當然。講別的吧。” 瑪麗從運動夾克口袋裡掏出過濾嘴“駱駝”,用BIG牌打火機點燃。

“哦,吸煙!”薰欽佩似的說。 “有時候。” “老實說,不大像。” 瑪麗臉紅了,但還是不自然地笑了笑。 “能給我一支?”薰說。 “請。” 薰叼起“駱駝”,拿瑪麗的打火機點上。果然,薰的吸煙方式更像那麼回事。 “有男朋友?” 瑪麗略一搖頭:“眼下對男孩子沒什麼興趣。” “女孩子好些?” “不是那個意思。說不清楚。” 薰邊聽音樂邊吸煙。身體放鬆下來,疲勞開始在臉上隱約滲出。 “剛才就想問來著,”瑪麗說,“旅館名字為什麼叫'阿爾法城'呢?” “這——,為什麼呢?怕是我們社長取的吧。情愛旅館的名字這玩意兒,哪個都隨心所欲。反正是男的和女的來干那個的地方,只要有床和浴室就OK,名字什麼的誰也不會介意,隨便有一個就行。怎麼問起這個來?”

“《阿爾法城》②,是我最喜歡的一部電影。讓·呂克·戈達爾的。” “這個沒聽說過。” “很早以前的法國電影,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 “那麼,沒準是從那裡取來的,下次見到社長時問問看。什麼意思呢,阿爾法城?” “虛擬的未來城市的名字。”瑪麗說,“位於銀河系某處的城市。” “那,是科幻電影嘍?像《星球大戰》那樣的?” “不,不是,沒有特技鏡頭和打鬥什麼的……解釋不大好,是一種觀念性影片。黑白片,台詞多,在藝術電影院上映的那種片子。” “觀念性的?” “比如說,在阿爾法城裡,流淚哭泣的人要被逮捕、公開處死。” “為什麼?” “因為阿爾法城不允許人有很深的感情。所以那裡沒有愛情什麼的,矛盾和irony③也沒有。事物全部使用數學式集中處理。”

薰皺起眉頭:“irony?” “人對自身、對屬於自身的東西予以客觀看待或反向看待,從中找齣戲謔成分。” 薰就瑪麗的解釋想了想說:“這樣說我也不大明白。不過,阿爾法城可存在性交?” “性交存在。” “不需要愛和irony的性交?” “對。” 薰覺得滑稽似的笑道:“這樣想來,同這情愛旅館的名字相當吻合。” 一個衣著得體的小個子中年男客進來,坐在吧台一端,要了雞尾酒,小聲和領班說話。看樣子是常客。平時的座位,平時的飲料。以深夜都市為棲身之處的莫名其妙的男女中的一員。 “你當過女子摔跤手?”瑪麗問。 “啊,當了很長時間。 長得牛高馬大,又能打架,上高中時便被選中了,當即勝出,自那以來一直是丑角。頭髮弄得金燦燦的,眉毛也刮了,肩膀上甚至刺了紅蝎子,還時不時上電視來著!香港台灣的比賽也去了,還有了'當地後援會'那樣的團體,雖說不大。沒看過女子摔跤吧,你?”

“還沒看過。” “那可不是個輕鬆買賣,最終弄壞了脊背,二十九歲那年退下來了。我這個人不懂耍滑頭,全都實打實地猛打猛衝,結果身體搞壞了。再結實也有個限度嘛。我這人天生做不來滑頭事,也許算富有敬業精神,觀眾一大聲捧場就來勁了,不知不覺幹過了頭。現在只要連著下雨,後背就緊一陣慢一陣地痛。那種時候,只能什麼也不做,一動不動地躺著。” 薰發出“嘎吱嘎吱”的大聲轉動著脖頸。 “人氣旺的時候錢也賺了,周圍人也七嘴八舌地誇獎,但退下來後幾乎什麼也沒剩下,分文不剩。給山形④鄉下的父母蓋房子盡孝倒也罷了,可後來又是幫弟弟還賭債,又是花在不怎麼認識的親戚身上,又是投在銀行業務員拿來的莫名其妙的項目上……錢沒了以後,誰也不靠前了。這十多年自己到底幹什麼了呢?這麼一想,當時真是灰心喪氣到了極點。沒到三十歲身體土崩瓦解,存款是零。正發愁以後如何是好的時候,在後援會時認識的現在的社長問我當情愛旅館的經理怎麼樣。說是經理,你也看到了,其實一半是保鏢。”薰喝乾杯裡剩的啤酒,看了眼手錶。

“那邊的工作不要緊嗎?”瑪麗問。 “情愛旅館這地方,這個時間最輕閑。電車已經停了,現在進來的客人幾乎全部過夜,不到早上不可能有像樣的動靜。正式說來還是上班時間,但喝一杯啤酒也遭不了什麼報應的。” “工作到早上,然後回家?” “在代代木也算租了房子,可回去也就那麼回事,又沒誰等著,所以往往睡在旅館休息室裡,起來直接工作。你往下怎麼辦?” “找地方看書消磨時間。” “跟你說,如果願意,就在我那兒待下去也行。今天沒有住滿,可以讓你在空房間裡住到早上。儘管一個人住在情愛旅館的房間裡怪冷清的,但睡覺沒問題,床也夠大的。” 瑪麗微微點頭,但她主意已定:“謝謝。不過我想自己總有辦法的。” “那就好……”薰說。 “高橋在這附近練習?樂隊的練習?” “啊,高橋麼?就在那兒一座大樓的地下室裡'吱吱哇哇'弄到早上。不去瞧一眼?倒是吵得要死。” “不,不是那個意思,只是隨便問問。” “唔。不過那小子人絕對不壞,有可取之處。看模樣是流裡流氣的,可骨子裡卻意外的地道,不那麼糟的。” “你和他是怎麼認識呢?” 薰扭歪著嘴唇說:“這裡面有一段極有趣的故事。不過,與其從我嘴裡嘮叨出來,最好還是直接問他本人。” 薰付了酒吧里的賬。 “通宵不回家,沒人責怪?” “就說去朋友家住來著。父母不怎麼把我放在心上的,無論什麼。” “想必認為孩子有主見,放手不管也不要緊的。” 對此瑪麗什麼也沒說。 “不過,實際上沒主見的時候也是有的。” 瑪麗輕輕蹙起眉頭:“何以見得?” “不是見得見不得那類問題,十九歲本來就是那個樣子。我也有過十九歲的時候,這點事還是明白的。” 瑪麗看著薰的臉,想說什麼,卻又覺得說不好,轉念作罷。 “這附近有一家叫'斯卡伊拉庫'的店,送你去那裡吧。”薰說,“那裡的店長是我的朋友,把你託付給他,好好讓你待到早上。這樣可好?” 瑪麗點頭。唱片轉完,唱針自動提起,針管退回臂架。領班走到唱機那裡換唱片。他以緩慢的動作取下唱片,收進封套,然後取出新唱片,在燈光下檢查唱片面,放在唱盤上,按下啟動鍵,唱針落迴唱片。低微的唱針雜音。隨即,埃林頓公爵⑤的《世故女人》(Sophisticated Lady)流淌出來。哈里·卡內懶洋洋的低音單簧管獨奏。領班從容不迫的動作賦予這家酒吧以獨特的時間流程。 瑪麗問領班:“只能放密紋唱片嗎?” “不喜歡CD。”領班回答。 “為什麼?” “太唧唧呱呱了。” “你是烏鴉不成?”薰插科打諢道。 “可唱片不挺費時間的?——換來換去。”瑪麗說。 領班笑道:“這可是深更半夜呦!反正不到早上沒有電車,急也沒用的。” “這個老伯,說話就是彆扭。”薰說。 “深更半夜,時間有深更半夜的流動方式。”說著,領班出聲地擦然火柴點煙,“反抗也無濟於事。” “我叔父也有好多唱片,”瑪麗說。 “他說橫豎喜歡不來CD的聲音。差不多全是爵士樂,去玩時常聽來著。那時還小,音樂聽不大懂,但喜歡舊唱片套的味道和唱針落下時吱吱唧唧的動靜。” 領班一聲不響地點頭。 “告訴我讓·呂克·戈達爾的影片的,也是這位叔父。”瑪麗對薰說。 “和叔父對脾氣吧?”薰問。 “比較而言。”瑪麗說,“大學老師,但總好像遊手好閒似的。三年前心髒病突發去世了。” “願意的話請再來,除了星期天七點就開門。”領班說。 “謝謝。”瑪麗說。 瑪麗拿起吧台上放的酒吧火柴揣進上衣袋,挪下高腳椅。沿著唱片紋移行的唱針。倦慵而官能性的埃林頓音樂。深更半夜的音樂。 1:18 “斯卡伊拉庫”酒吧。大大的霓虹燈招牌。從玻璃窗外就能看見的明亮客席。一張大餐桌旁,一夥大學生模樣的男女高聲說笑。同剛才的“丹尼茲”相比,這裡熱鬧得多,後半夜都市夜幕的深度還沒有抵達這裡。 瑪麗在“斯卡伊拉庫”的衛生間洗手。此時她沒戴帽子,眼鏡也沒戴。天花板的擴音器裡低音淌出“寵物店男孩”(Pet Shop Boys)的舊日走紅歌曲:《嫉妒》(Jealousy)。大挎包放在洗面台旁邊。她用衛生間的液體香皂細細洗手,像要把沾在指與指之間的什麼黏性物徹底洗掉。她時不時抬起眼睛看看自己鏡子裡的臉,然後關上水龍頭,在燈光下查看十指,用紙巾“喀嗤喀嗤”揩乾。接著,她把臉湊近鏡子,以預測可能發生什麼的眼神盯視鏡子裡的面孔,以免看漏任何細小的變化。然而什麼也沒發生。她雙手拄著洗面台閉起眼睛,數了幾個數,睜開眼睛,再次細看自己的臉。然而還是沒出現任何變化。 她用手簡單地理了理額前頭髮,拉好穿在運動夾克里面的風衣的帽子,而後鼓勵自己似的咬起嘴唇,輕點幾下頭。鏡子裡的她也隨之咬起嘴唇,輕點幾下頭。她把包挎上肩,走出衛生間,門隨後關合。 作為我們視點的攝像機又在衛生間停了一會兒,繼續推出裡面的場景。瑪麗已不在那裡,誰也沒在那裡,惟獨天花板擴音器繼續流淌音樂。已變成霍爾和奧茲的曲子:《我不能為它而去》(I cant go for that)。但細看之下,洗面台鏡子裡仍有瑪麗的身影。鏡子裡的瑪麗從彼側看著此側,眼神執著,彷彿在等待什麼發生。然而此側空無一人,只有她的影像剩在“斯卡伊拉庫”衛生間的鏡子裡。 四周變得有些暗了。在深下去的黑暗中,《我不能為它而去》在流淌著。 (注:①一種法國生產的礦泉水。或譯為“法國有汽礦泉水”。 ②法國電影導演、新浪潮電影的代表人物讓·呂克·戈達爾(Jean-Luc Godard,1930-)於1965年拍攝的電影。 ③意為“反語,冷嘲”。 ④日本的縣名,位於本州東北。 ⑤Duke Ellington,美國黑人爵士樂作曲家、鋼琴家(1899-197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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