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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七章-那不是面具,那叫謊言

檞寄生 蔡智恒 4918 2018-03-13
三個禮拜後,我的循環竟然輕易地被荃打破。 那是一個涼爽的四月天,研究室外桑樹上的桑椹,結實累累。 大約下午五點半時,我接到荃的電話。 "我現在……在台南呢。" "真的嗎?那很好啊。台南是個好地方,我也在台南喔。" 荃笑了起來。 我發覺我講了一句廢話,不好意思地陪著笑。 當我們的笑聲停頓,荃接著說, "我……可以見你嗎?" "當然可以啊。你在哪?" "我在小東公園外面。" "好。請你在那裡等著,我馬上過去。" 我騎上機車,到了小東公園,把車停好。

這才想起,小東公園是沒有圍牆的。 那麼,所謂的"小東公園外面"是指哪裡呢? 我只好繞著公園外面,一面跑,一面搜尋。 大約跑了半圈,才在30公尺外,看到了荃。 我放慢腳步,緩緩地走近。 荃穿著白色連身長裙,雙手自然下垂於身前,提著一個黑色手提袋。 微仰起頭,似乎正在註視著公園內的綠樹。 她站在夕陽的方向,身體左側對著我。 偶爾風會吹起她的髮梢,她也不會用手去撥開,被風吹亂的髮絲。 她只是站著,沒有任何動作。 我朝著夕陽前進,走到離她三步的距離,停下腳步。 荃依然維持原來的站姿,完全不動。 視線也是。 雖然她靜止,但這並沒有讓我聯想到雕像。 因為雕像是死的,而她好像只是進入一種沉睡狀態。

於是我也不動,怕驚醒她。 又是一個定格畫面。 我很仔細地看著荃,努力地記清楚她的樣子。 因為在這三個禮拜之中,我曾經做了個夢。 夢裡荃的樣子是模糊的,最先清晰浮現的,是她手部細微的動作。 然後是眼神,接下來是聲音。 荃的臉孔,我始終無法完整地拼湊出來。 我只記得,荃是美麗的。 荃和明菁一樣,都可以稱為360度美女。 也就是說,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美麗的。 只不過明菁的美,是屬於會發亮的那種。 而荃的美,卻帶點朦朧。 突然聯想到明菁,讓我的身體倏地顫動了一下。 而這細微的擾動,驚醒了荃。 "你好。" 荃轉身面對我,欠了欠身,行個禮。 "你好。"我也點個頭。

"你來得好快。" "學校離這裡很近。" "對不起。把你叫出來。" "沒關係的。" "如果有所打擾,請你包涵。" "你太客氣了。" "請問這陣子,你過得好嗎?" "我很好,謝謝。你呢?" "我也很好。謝謝。" "我們還要進行這種客套的對白嗎?謝謝。" "不用的。謝謝。" 荃說完後,我們同時笑了起來。 "你剛剛好厲害,一動也不動喔。"

"猜猜看,我剛才在做什麼?" "嗯……你在等待。" "很接近了,不過不太對。因為你沒看到我的眼神。" "那答案是什麼?" "我在期待。" "期待什麼?" "你的出現。" 荃又笑了,似乎很開心。 "你現在非常快樂嗎?" "嗯。我很快樂,因為你來了呢。你呢?" "我應該也是快樂的。" "快樂就是快樂,沒有應不應該的。你又在壓抑了。"

"我(手指著鼻子)真的(兩手交叉胸前)快樂(左手拍右手掌背)。" "你又在胡亂比了。上次你比"真的"時,不是這樣呢。" "是嗎?那我是怎麼比的?" "你是這樣比的……" 荃先把袋子擱在地上,然後緩緩地把雙手舉高。 "喔。我這套比法跟英文很像,上次用的是過去式,這次用現在式。" "你又胡說八道了。"荃笑著說。 "沒想到我上次做的動作,你還會記得。" "嗯。你的動作,我記得很清楚。說過的話也是。"

其實荃說過的話和細微的動作,我也記得很清楚。 而且我的確很快樂,因為我也期待著看到荃。 只不過我的期待動作,是……是激烈的。 於是還沒問清楚荃的詳細位置,便急著騎上機車,趕到公園。 然後又在公園外面,奔跑著找尋她。 而荃的期待動作,非常和緩。 激烈與和緩? 我用的形容詞,愈來愈像荃了。 我們走進公園內,找了椅子,坐下。 荃走路很緩慢,落地的力道非常輕,有點像是用飄的。 "你今天怎麼會來台南?" "我有個採訪的伙伴在台南,我來找她討論。"荃撥了撥頭髮。 "是孫櫻嗎?" "不是的。孫櫻只是朋友。"

"你常寫稿?" "嗯。寫作是我的工作,也是興趣。" "不知道我有沒有榮幸,能拜讀你的大作?" "你看你,又在語言中包裝文字了。" "啊?" "你用了"榮幸"和"拜讀"這種字眼來包裝呢。" "那是客氣啊。" "才不呢。你心裡一定想著:哼,這個弱女子能寫出什麼偉大的作品。" "冤枉啊,我沒有這樣想。" 我很緊張,拼命搖著雙手。 "呵呵……"荃突然笑得很開心,邊笑邊說,"我也嚇到你了。"

荃的笑聲非常輕,不仔細聽,是聽不到的。 她表達"笑"時,通常只有臉部和手部的動作,很少有聲音。 換言之,只有笑容和右手掩口的動作,很少有笑聲。 不過說也奇怪,我卻能很清楚地聽到她的笑聲。 那就好像有人輕聲在我耳邊說話,聲音雖然壓低,我卻聽得清楚。 "你不是說你不會開玩笑?" "我是不會,不是不能呢。"荃吐了吐舌頭,說: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想跟你開玩笑呢。" "小姐,你的玩笑,很恐怖呢。" "你怎麼開始學我說話的語氣呢?" "我不知道呢。"

"你別用"呢"了,聽起來很怪呢。" 荃又笑了。 "是不是我說話的語氣,很奇怪?"荃問。 "不是。你的聲音很好聽,語氣又沒有抑揚頓挫,所以聽起來像是……" 我想了一下,說:"像是一種旋律很優美的音樂。" "謝謝。" "應該說謝謝的是我。因為聽你說話真的很舒服。" "嗯。"荃似乎紅了臉。 突然有一顆球,滾到我和荃的面前。 荃彎腰撿起,將球拿給迎面跑來的小男孩,小男孩說聲謝謝。 荃微笑著摸摸他的頭髮,然後從袋子裡,拿顆糖果給他。

"你也要嗎?"小男孩走後,荃問我。 "當然好啊。可是我兩天沒洗頭了喔。" "什麼?"荃似乎沒聽懂,也拿了顆糖果給我。 原來是指糖果喔。 "我是真的想看你寫的東西。"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趕緊轉移話題。 "你看完後一定會笑的。" "為什麼?你寫的是幽默小說嗎?" "不是的。我是怕寫得不好,你會取笑我。" "會嗎?" "嗯。我沒什麼自信的。" "不可以喪失自信喔。" "我沒喪失呀。因為從來都沒有的東西,要怎麼失去呢?" 我很訝異地看著荃,很難相信像荃這樣的女孩,會沒有自信。 "是不是覺得我很奇怪呢?"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大家都說我奇怪呢。" "不。你並不奇怪,只是特別。" "真的嗎?" "嗯。" "謝謝。你說的話,我會相信。" "不過……"我看著荃的眼睛,說: "如果美麗算是一種奇怪,那麼你的眼睛確實很奇怪。" "你又取笑我了。"荃低下了頭。 "我是說真的喔。你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應該要有自信。" "嗯。謝謝你。" "不客氣。我只是告訴一塊玉說,她是玉不是石頭而已。" "玉也是石頭的一種,你這樣形容不科學的。" "真是尷尬啊,我本身還是學科學的人。" "呵呵。" 荃眼睛瞳孔的顏色,是很淡的茶褐色。 因為很淡,所以我幾乎可以在荃的瞳孔裡,看到自己。 荃跟我一樣,沒有自信,而且也被視為奇怪的人。 只是我已從明菁那裡,得到自信。 也因為明菁,讓我不再覺得自己是個奇怪的人。 現在我幾乎又以同樣的方式,鼓勵荃。 荃會不會也因為我,不再覺得自己奇怪,而且有自信呢? 後來我常想,是否愛情這東西也像食物鏈一樣? 於是存在著老虎吃兔子,兔子吃草的道理。 如果沒有遇見荃,我可能永遠不知道明菁對我的用心。 只是當我知道了以後,卻會懷念不知道之前的輕鬆。 "你在想什麼?"荃突然問我。 "沒什麼。"我笑一笑。 "你又……" "喔。真的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一個朋友而已。" 在荃的面前,是不能隱瞞的。 "嗯。" "我下次看到你時,會讓你看我寫的東西。" "好啊。" "先說好,不可以笑我。" "好。那如果你寫得很好,我可以稱讚嗎?" "呵呵。可以。" "如果我被你的文章感動,然後一直拍手時,你也不可以笑喔。" "好。"荃又笑了。 "為什麼你會想看我寫的東西?"荃問。 "我只是覺得你寫的東西一定很好,所以想看。" "你也寫的很好,不必謙虛的。" "真的嗎?不過一定不如你。" "不如?文字這東西,很難說誰不如誰的。" "是嗎?" "就好像說……"荃凝視著遠處,陷入沉思。 "就好像我們並不能說獅子不如老鷹,或是大像不如羚羊之類的話。" "大像不如羚羊?" "嗯。每種動物都有牠自己的特長,很難互相比較的。" "怎麼說?" "羚羊跑得快,大像力氣大。如果比的是速度,羚羊當然會佔優勢。 但是比力氣的話,贏的可是大象呢。 " "嗯。" "所以把我們的文字互相比較,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你真的很喜歡用比喻。"我笑了笑。 "那是因為我不太習慣用文字,表達意思。" "可是你的比喻很好,不像我,用的比喻都很奇怪。" "會嗎?" "嗯。所以我以前的作文成績,都很差。" "那不一樣的。你的文字可能像是一隻豹子,卻去參加舉重比賽。" "啊?" "豹子擅長的是速度,可是去參加舉重比賽的話,成績當然會很差。" "那你的文字像什麼?" "我的文字可能像……像一隻鸚鵡。" "為什麼?" "因為你雖然知道我在學人說話,卻常常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呢。" 荃突然笑得很開心,接著說,"所以我是鸚鵡。" "不會的。我一定聽得懂。" "嗯。我相信你會懂的。"荃低下頭說: "其實只要文字中沒有面具,能表達真實的情感,就夠了。" "那你的文字,一定沒有面具。" "這可不一定呢。" "是嗎?" "嗯。我自己想寫的東西,不會有面具。但為了工作所寫的稿子,多少還是會有面具的。" "你幫政治人物寫演講稿嗎?" "不是的。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我覺得政治人物演講稿中的文字,面具最多。" "那不是面具。那叫謊言。" "哈哈哈……"我笑了起來,"你很幽默喔。" "沒。我不幽默的。你講話才有趣呢。" "會嗎?" "嗯。我平常很少笑的。可是見到你,就會忍不住發笑。" "嗯。這表示我是個高手。"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高手。我只知道,你是我喜歡的人。" "喜……喜歡?"我吃了一驚,竟然開始結巴。 "嗯。我是喜歡你的……"荃看著我,突然疑惑地說: "咦?你現在的顏色好亂呢。怎麼了?" "因……因為你說……你……你喜歡我啊。" "沒錯呀。我喜歡你,就像我喜歡寫作,喜歡鋼琴一樣。" "喔。原來如此。"我鬆了一口氣,"害我嚇了一跳。" "我說錯話了嗎?" "沒有。是我自己想歪了。" "嗯。" "這樣說的話,我也是喜歡你的。"我笑著說。 "你……你……" 荃好像有一口氣提不上來的感覺,右手按住左胸,不斷輕輕喘氣。 "怎麼了?沒事吧?"我有點緊張。 "沒。只是有種奇怪的感覺……"荃突然低下了頭。 "你現在的顏色,也是好亂。"我不放心地註視著荃。 "胡說。"荃終於又笑了,"你才看不到顏色呢。" 荃抬起頭,接觸到我的視線,似乎紅了臉,於是又低下頭。 不知不覺間,天早已黑了。 公園內的路燈雖然亮起,光線仍嫌昏暗。 "你餓不餓?"我問荃。 "不餓。"荃搖搖頭,然後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事情似的,問: "已經到吃晚餐的時間了嗎?" "是啊。而且,現在吃晚餐可能還有點晚喔。" "嗯。"荃嘆口氣,"時間過得好快。" "你是不是還有事?" 荃點點頭。 "那麼走吧。"我站起身。 "嗯。"荃也站起身。 荃準備走路時,身體微微往後仰。 "那是閃避的動作。你在躲什麼?" "我怕蚊子。蚊子總喜歡叮我呢。" "鳳凰不落無寶之地,蚊子也是如此。" "你總是這樣的。"荃笑著說。 我載荃到火車站,和上次一樣,陪她在第二月台上等車。 這次不用再等半小時,火車十分鐘後就到了。 在月台上,我們沒多做交談。 我看看夜空,南方,鐵軌,南方,前面第一月台,南方,後面的建築。 視線始終沒有朝向北方。 然後轉身看著荃,剛好接觸到荃的視線。 "你……你跟我一樣,也覺得我現在就得走,很可惜嗎?" "你怎麼知道?" "我們的動作,是一樣的。" "真的嗎?" "嗯。火車從北方來,所以我們都不朝北方看。" "嗯。我們都是會逃避現實的人。"我笑了笑。 月台上的廣播聲響起,火車要進站了。 我和荃同時深深地吸了一口長長的氣,然後呼出。 當我們又發覺彼此的動作一樣時,不禁相視而笑。 荃上車前,轉身朝我揮揮手。 我也揮揮手,然後點點頭。 荃欠了欠身,行個禮,轉身上了火車。 荃又挑了靠窗的位置,我也刻意走到她面前,隔著車窗。 火車還沒起動前,我又胡亂比了些手勢。 荃一直微笑著注視我。 但荃的視線和身體,就像我今天下午剛看到她的情形一樣,都是靜止的。 火車起動瞬間,又驚醒了荃。 荃的左手突然伸出,手掌貼住車窗玻璃。 幾乎同時,我的右手也迅速伸出,右手掌隔著玻璃,貼著荃的左手掌。 隨著火車行駛,我小跑了幾步,最後鬆開右手。 我站在原地,緊盯著荃,視線慢慢地由右往左移動。 直到火車消失在黑暗的盡頭。 荃也是緊盯著我,我知道的。 也許我這樣說,會讓人覺得我有神經病。 但我還是得冒著被視為神經病的危險,告訴你: 我貼住車窗玻璃的右手掌,能感受到荃傳遞過來的溫度。 那是熾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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