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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五章-你一定是第一個讀者

檞寄生 蔡智恒 3588 2018-03-13
我和柏森找了同一個指導教授,因為柏森說我們要患難與共。 研究所的唸書方式和大學時不太一樣,通常要採取主動。 除了所修的學分外,大部分的時間得準備各自的論文。 因為論文方向不同,所以我和柏森選修的課程也不相同。 不過課業都是同樣的繁重,我們常在吃宵夜的時候互吐苦水。 明菁好像也不輕鬆,總是聽她抱怨書都念不完。 雖然她還是常常來我們這裡,不過看電視的時間變少了。 不變的是,我和明菁還是會到頂樓陽台聊天。 而明菁爬牆的身手,依舊矯健。 明菁是那種即使在抱怨時,也會面帶笑容的人。 跟柏森聊天時,壓力會隨著傾訴的過程而暫時化解。 可是跟明菁聊天時,便會覺得壓力這東西根本不存在。

"你和林明菁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呢?"柏森常問我。 "應該是……是好朋友吧?" "你確定你沒有昧著良心說話?" "我……" "你喜歡她嗎?" "應該算喜歡,可是……" "菜虫,你總是這麼猶豫不決。"柏森嘆了一口氣: "你究竟在害怕什麼呢?" 害怕?也許真是害怕沒錯。 起碼在找到更適合的形容詞之前,用害怕這個字眼,是可以接受的。 我究竟害怕什麼呢? 對我而言,明菁是太陽,隔著一定的距離,是溫暖的。

但太接近,我便怕被灼傷。 我很想仔細地去思考這個問題,並儘可能地找出解決之道。 不過技師考快到了,我得閉關兩個月,準備考試。 考完技師考後,又為了閉關期間延遲的論文進度頭痛,所以也沒多想。 明菁在這段期間,總會叮嚀我要照顧身體,不可以太累。 "過兒,加油。"明菁的鼓勵,一直不曾間斷。 技師考的結果,在三個半月後放榜。 我和柏森都沒考上,子堯兄沒考,所以不存在落不落榜的問題。 令我氣餒的是,我只差一分。 當我和柏森互相交換成績單觀看時,發現我的國文成績差他十八分。 我甚至比所有考生的國文平均成績低了十分。 而國文科,只考作文。 我又墮入初二時看到作文簿在空中失速墜落的夢魘中。

收到成績單那天,我晚飯沒吃,拿顆籃球跑到光復校區的籃球場。 如果考試能像投籃一樣就好了,我那天特別神準,幾乎百發百中。 投了一會籃,覺得有點累了,就蹲在籃框架下發呆。 不禁回想起以前寫作文的樣子,包括那段當六腳猴子的歲月。 可是我的作文成績,雖然一直都不好,但也不至於太差啊。 怎麼這次的作文成績這麼差呢? 難道我又用了什麼不該用的形容詞嗎? 我繼續發呆,什麼也不想。發呆了多久,我不清楚。 眼前的人影愈來愈少,玩籃球的笑鬧聲愈來愈小, 最後整座籃球場上只剩下我一個人。 耳際彷彿聽到一陣腳踏車的緊急煞車聲,然後有個綠色身影向我走來。 她走到我身旁,也蹲了下來。 "穿裙子蹲著很難看,你知道嗎?"過了許久,我開了口。

好像覺得已經好多年沒說話,喉嚨有點乾澀。我輕咳一聲。 "你終於肯說話啦。" "你別蹲了,真的很難看。" "會嗎?我覺得很酷呀。" "你如果再把腿張開,會更酷。" "過兒!" "你也來打籃球嗎?"我站起身,拍了拍腿。 "你說呢?"明菁也站起身。 "我猜不是。那你來做什麼?" "對一個在深夜騎兩小時腳踏車四處找你的女孩子……" 明菁順了順裙擺,板起臉:"你都是這麼說話的嗎?"

"啊?對不起。你一定累壞了。" 我指著籃球場外的椅子:"我們坐一會吧。" "找我有事嗎?"等明菁坐下後,我開口問。 "當然是擔心你呀。難道找你借錢嗎?" ?quot;擔心?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 "晚飯不吃就一個人跑出來四個多鐘頭,讓人不擔心也難。" "我出來這麼久了嗎?" "嗯。" "對不起。" "你說過了。" "真對不起。" "那還不是一樣。"

"實在非常對不起。" "不夠誠意。" "宇宙超級霹靂無敵對不起。" "夠了。傻瓜。"明菁終於笑了起來。 我們並肩坐著,晚風拂過,很清爽。 "心情好點了嗎?" "算是吧。" "為什麼不吃飯?然後又一聲不響地跑出來。" "你不知道嗎?" "我只知道你落榜…"明菁突然警覺似的啊了一聲,"對不起。" "沒關係。" "明年再考,不就得了。"

"明年還是會考作文。" "作文?作文有什麼好擔心的。" "你們中文系的人當然不擔心。但我是粗鄙無文的工學院學生啊。" "誰說你粗鄙無文了?" "沒人說過。只是我忽然這麼覺得而已。" "過兒,"明菁轉身,坐近我一些,低聲問,"怎麼了?"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索性告訴明菁我初中時發生的事。 明菁邊聽邊笑。 "好笑嗎?" "嗯。" "你一定也覺得我很奇怪。" "不。我覺得你的形容非常有趣。"

"有趣?" "你這樣叫特別,不叫奇怪。" "真的嗎?" 明菁點點頭。 "誰說形容光陰有去無回,不能用"肉包子打狗"呢?" "那為什麼老師說不行呢?" "語言有它約定俗成的使用方式,老師在進行一種很一般性的教育。" 明菁嘆了一口氣,接著說, "可是如果從創造力這件事上來思考,對語言文字的自由度其實是可以更大的。而且對你這樣的人而言,一般性的教育是不夠的呀!" "我果然是個奇怪的人。"

"你不奇怪,你只是想像的方式不同。" "想像的方式?" 明菁站起身,拿起籃球,跑進籃球場。 "創造的時候可以像草原上的野馬一樣,想怎麼跑就怎麼跑,用跳的也行。" 明菁站在罰球線上,出手投籃,空心入網。 "可是很多人卻覺得活著做任何事都該像賽馬場裡的馬一樣,繞著跑道奔馳。並按照比賽規定的圈數,全力衝刺,爭取錦標。" 明菁抱著籃球,向我招招手。我也走進籃球場。 "我真的……不奇怪嗎?" "你是隻長了角的山羊,混在我們這群沒有角的綿羊中,當然特別。"

明菁拍了幾下球,"但不用為了看起來跟我們一樣,就把角隱藏著。" "嗯。" "過兒,每個人都有與他人不同之處。你應該尊重只屬於自己的特色,不該害怕與別人不同。更何況即使你把角拔掉,也還是山羊呀。" "謝謝你。" 明菁運球的動作突然停止,"幹嗎道謝呢?" "真的,謝謝你。"我加重了語氣。 明菁笑一笑。 然後運起球,跑步,上籃。 球沒進。 "你多跑了半步,挑籃的勁道也不對。還有……" "還有什麼?" "你穿裙子,運球上籃時裙子會飛揚,腿部曲線畢露,對籃框是種侮辱,所以球不會進" 明己芙粽諾匱沽搜谷棺櫻"你怎麼不早說!" "你雖然侮辱籃框,卻鼓勵了我的眼睛。這是你的苦心,我不該拒絕。" 我點點頭,"姑姑,你實在很偉大。我被你感動了。" "過兒!" 明菁,謝謝你。 你永遠不知道,你在籃球場上跟我說的話,會讓我不再害怕與人不同。 每當聽到別人說我很奇怪的時候,我總會想起你說的這段話。 順便想起你的腿部曲線。 雖然當我到社會上工作時,因為頭上長著尖銳的角,以致處世不夠圓滑,讓我常常得罪人。 但我是山羊,本來就該有角的。 我陪明菁玩了一會籃球,又回到籃球場外的椅子上坐著。 跟大學時的聊天方式不同,明菁已沒有門禁時間,所以不用頻頻看表。 "這陣子在忙些什麼呢?" "我在寫小說。" "寫小說對你而言,一定很簡單。" "不。什麼人都會寫小說,就是中文系的學生不會寫小說。" "為什麼?" "正因為我們知道該如何寫小說,所以反而不會寫小說。" "啊?" 明菁笑了笑,把我手中的籃球抱去。 "就像這顆籃球一樣。我們打籃球時,不會用腳去踢。還要記得不可以 兩次運球,帶球上籃時不能走步。但這些東西都不是打籃球的本質, 而只是籃球比賽的規則。 " 明菁把籃球還給我,接著說, "過兒。如果你只是一個五歲的小孩子,你會怎麼玩籃球?" "就隨便玩啊。" "沒錯。你甚至有可能會用腳去踢它。但誰說籃球不能用踢的呢?規則 是人訂的,那是為了比賽,並不是為了籃球呀。如果打籃球的目的, 只是為了好玩,而非為了比賽。那又何必要有規則呢? " 明菁將籃球放在地上,舉腳一踢,球慢慢滾進籃球場內。 "我常希望永遠是一個赤足在田野間奔跑的小孩,跑步只是我表達快樂的方式,而不是目的。為什麼我們非得穿上球鞋,跪蹲在起跑線等待 槍響,然後朝著終點線狂奔呢?當跑步變成比賽,我們才會講究速度 和彈性,講究跑步的姿勢和技巧,以便在賽跑中得到好成績。但如果 跑步只是表達快樂的肢體語言,又有什麼是該講究的呢? " "姑姑,你喝醉了嗎?" "哪有。" "那怎麼會突然對牛彈琴呢?" "別胡說,你又不是牛。我只是寫小說寫到心煩而已。" "嗯。" "本來想去找你聊天,聽李柏森說你離家出走,我才到處找你的。" "你聽他胡扯。我又不是離家出走。" "那你好多了吧?" "嗯。謝謝你。" 幾年後,當我在社會上或研究領域裡的寬闊草原中跑步時, 常會聽到有人勸我穿上球鞋,係好鞋帶,然後在跑道內奔跑的聲音。 有人甚至說我根本不會跑步,速度太慢,沒有跑步的資格。 明菁的話就會適時地在腦海中響起: "跑步只是表達快樂的肢體語言,不是比賽哦。" "很晚了,該回去了。"我看了表,快凌晨兩點。 "嗯。你肚子餓了吧?我去你那裡煮碗麵給你吃。" "我才剛落榜,你還忍心煮麵給我吃嗎?" "你說什麼!"明菁敲了一下我的頭。 "剛落榜的心情是沉痛的,可是吃你煮的面是件非常興奮的事。 我怕我的心臟無法負荷這種情緒轉折。 " 我摸了摸被敲痛的頭。 "過兒,你轉得很快。不簡單,你是高手。" "你可以再大聲一點。" "過-兒-!你-是-高-手-!"明菁高聲喊叫。 "餵!現在很晚了,別發神經。" "呵呵……走吧。" "小說寫完要給我看喔。" "沒問題。你一定是第一個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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