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我是你兒子

第14章 第十四章

我是你兒子 孙睿 10710 2018-03-13
二OO五年,這一年也發生了很多事情。 近來楊樹林的身體出現了一些異常,總感覺特乏,沒勁兒,困倦。開始他沒往心裡去,以為是歲數大了值夜班不習慣,後來出現了噁心、嘔吐等症狀,小便逐漸頻繁,且尿液像礦泉水一樣無色無味,但沫多,像猛倒在杯子裡的啤酒。 楊帆讓楊樹林去查查,楊樹林不去,說人老了,尿也老了,當然和你的不一樣了,加上血壓也高點兒,沒事兒。有一天,楊樹林突然感覺背部酸痛,疼得受不了了,才去醫院看,以為自己也得了腎結石,還想著沒事兒,像楊帆似的,疼兩天就過去了,但是檢查結果讓他傻了:腎功能衰竭晚期,即尿毒症。 楊樹林拿著化驗單問大夫:這是我的嗎,您沒弄錯吧。 大夫說,我們這可是三級甲等醫院。

楊樹林的腦袋嗡地一聲炸開了,感覺天旋地轉,自言自語說,我怎麼這麼倒霉。 大夫說,你也別著急,病還是有治的,所有得這病的人的第一反應都和你一樣,你現在需要平靜下來,接受治療。 楊樹林坐在醫院門口的馬路牙子上,腦子裡一片空白,點了根煙,看著過往的人群,心想,為什麼這麼多人,這病偏偏攤上我。 抽完一根,楊樹林又續上根,看著眼前或快樂、或憂傷、或忙碌、或清閒的各色路人,覺得無論他們怎麼樣,至少健康,這就夠了。 此時,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坐在馬路牙子上的已經邁過中年的男人,沒人能體會到他內心的莫大絕望。 天慢慢黑了,楊樹林抽完了手裡的煙,肚子餓了——多年來養成的好習慣,到點兒就餓——腦子裡漸漸有了意識,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裝好病例,向家裡走去。

快到胡同口的時候,一想到該怎麼和楊帆說,楊樹林腿又軟了,坐下歇息。 實話實說,怕影響楊帆,他剛在工作上有點兒起色。掖著藏著,畢竟不是感冒發燒,耽誤了後果更嚴重。自己也沒幹什麼壞事兒,一輩子安分守己,老老實實,怎麼這麼倒霉啊。楊樹林撿起路邊的一塊石頭,把路燈打碎了。一個騎車路過的人看了楊樹林一眼,騎遠了說:什麼素質。 楊樹林在胡同口徘徊了一會兒,轉身向沈老師家走去。在那裡,他能獲得安慰。這些年來,楊樹林隔三差五就會去沈老師那裡坐坐,他們的關係,堪比紅軍和老百姓,不是一家人,勝似一家人。 從醫院出來後,楊樹林的精神世界已經坍塌,需要一個人幫他支撐起來,這個人,只能是沈老師。楊樹林也想到過楊帆,但他還難以勝任,雖然身體強健,卻不足以肩負楊樹林這張病例的重量。

楊樹林像回家一樣,來到沈老師家。沈老師正要吃飯,見楊樹林來了,便拿來一副碗筷,說,你怎麼突然來了,也不打個電話,沒吃呢吧。楊樹林接過碗筷,放下說,我不餓。 剛才楊樹林確實餓了,是肚子想吃飯,而不是精神上想吃飯,現在肚子被精神感染,也不知道餓了,六欲全無。 楊樹林說,你先吃,吃完我跟你說個事兒。 沈老師見狀,撂下碗:我不吃了,你說吧。 楊樹林說,還是等你吃完我再說吧。 沈老師說,出什麼事兒了。 楊樹林說,你先吃飯。 沈老師說,你說完我再吃。 楊樹林說,怕你聽了吃不下。 沈老師說,你不說我更吃不下。 楊樹林掏出已經被他攥濕的病例單,放在桌上。沈老師拿過來,目光落在上面的瞬間,臉色驟白。

楊樹林說,我之前就有症狀了,沒在意,現在確診了。 沈老師沒說話,拿起碗繼續吃,吃著吃著,一顆碩大的眼淚掉進碗裡。隨即撂下碗,摀住鼻子,哽咽起來。 楊樹林喃喃自語:我怎麼這麼倒霉。 沈老師哽咽了一會兒,抹了一把鼻子,給楊樹林盛了一碗飯,擺到他面前說,有病更得注意身體,吃飯。說完自己也端起碗,扒拉起來。 楊樹林的手機響了,是楊帆打來的。楊帆下了班,見家裡沒人,楊樹林既沒留條,也沒發短信,晚上他還得值夜班,楊帆不知道他幹嘛去了,便打了電話。 楊樹林掛掉手機,對沈老師說,出了醫院我就上你這來了,還沒把這事兒告訴他。 沈老師說,你打算怎麼辦。 楊樹林說,不知道,我就是來問你怎麼辦的。

沈老師說,實話實說,有病別瞞著,看。 楊樹林說,我怕這孩子受不了。 沈老師說,這種事兒出了,就得面對,等你嚴重了,他更受不了,現在就回家告訴他,我跟你回去。 楊帆見楊樹林和沈老師明目張膽地一同出現,便感覺有問題,當得知楊樹林的病情后,楊帆目瞪口呆,心裡說了一句:……不會吧。多年來,楊帆從不在楊樹林面前說髒字,小時候他說一個小朋友傻逼,為此捱過楊樹林的揍,楊樹林說說傻帽可以,但那個字不要說。從此楊帆便成了習慣,見了楊樹林,髒字系統就自動關閉了。 楊帆不相信這種影視劇裡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父親身上,認為肯定是醫院弄錯了。立即上網搜索相關病症,看是否和楊樹林吻合,結果均相符,楊帆後悔自己忽略了楊樹林平時不正常的現象。半年前,那時候除了老起夜,楊樹林還沒有出現其它症狀,楊帆常被吵醒,讓楊樹林以後睡前少喝水,但是不管用,即使從傍晚開始,楊樹林就不怎麼喝水了,夜裡還是會起來。當時楊帆工作壓力大,睡眠不好,情緒也不好,就把氣撒在楊樹林身上,讓他晚飯連湯都不要喝。楊樹林幾十年養成的飯後喝湯的習慣因此戛然而止了。

楊帆並不清楚這個病的厲害程度,以為是不治之症,急得哭了,說,我讓你早點兒看去你不去。楊樹林低著頭不說話,楊帆一個勁兒地埋怨。沈老師說,還是說說治病的事兒吧。 楊樹林的病已經到了需要透析的程度,楊帆和沈老師一致認為,必須讓楊樹林立即住院,全面接受檢查和治療。沈老師替楊樹林收拾了東西,然後三人開始商討一個嚴峻的問題:醫療費。 楊樹林現在上班的地方,只是把楊樹林當作臨時工聘用,沒有任何保險和醫療費用,當初簽合同的時候,白紙黑字寫的清楚。而楊樹林的原單位,倒閉好幾年了,楊樹林早就從那下崗了,按規定,醫藥費只能找再就業中心報銷。沈老師決定,等楊樹林住了院,她就去再就業中心辦理此事。 所有事情定下來後,已經深夜了。沈老師要回去,楊樹林不放心,讓她留下,楊帆沒表態,沈老師還是決定走,楊樹林死活不讓走,最後楊帆也說留下吧,沈老師才沒走,睡了沙發。但是三人誰也沒有睡著,早上起來看了對方的眼睛和臉色,知道都也沒睡好,但誰也不說。

楊帆請了假,給楊樹林辦理住院手續。問大夫楊樹林為什麼會得這病,大夫從醫學角度和生活習慣方面做了一番解釋,楊帆聽不懂,問大夫根本原因是什麼,大夫說,如果你非要一個答案的話,那麼我只能告訴你,這就是命。楊帆聽了,不再說什麼。 楊樹林住下院,開始接受透析。楊帆看著一根根管子在楊樹林身上進進出出,心如刀絞,躲到病房外等候。大夫治療完,從病房出來,告訴楊帆,楊樹林的病情很不樂觀,一對腎臟只要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腎細胞尚且正常的話,絲毫不會讓人感到不適,當感覺難受的時候,腎的損害已到了相當嚴重的程度。楊帆讓大夫說實話,楊樹林究竟能怎樣。 大夫說,現在透析雖然能維持,但只是一種過渡方法,年輕人的話最長也就十年到二十年,而且這期間,病人是在極度痛苦中度過的,透析的人,不能像正常人一樣喝水,吃水分大的東西,否則隨時會有生命危險。楊帆說,那怎麼辦。大夫說,換腎,換了腎,你爸就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了。

楊帆聽了這兩個字渾身的毛孔都張開了,他難以想像把一個和楊樹林毫無關係的腎放入他的體內會是什麼樣子,不敢想像那個血腥的場面。大夫說這是療效最好、長期費用最低的治療方法,也是目前公認的最好的治療手段。楊帆問有多大把握,大夫說手術倒沒什麼難度,難的是如何找到一個和你爸匹配的腎源。 楊樹林每天的生活極其痛苦,渴了不敢喝水,只能含在嘴裡,然後吐掉。每天沈老師做好飯給楊樹林送來,不敢做麵條,多以饅頭烙餅為主,饅頭還得用微波爐轉轉,如果吃米飯,也得炒一下,楊樹林家的水費省了不少,以至於讓查水費的誤以為這家沒人住了,可是查電字的卻堅信他們家有人。楊樹林的嘴唇每天都是乾裂的,沈老師切了黃瓜片貼在他的嘴上,等黃瓜乾了再扔掉,楊樹林無奈地說,太浪費了。

楊帆看了很心酸,和沈老師商量後決定,以最快的速度給楊樹林換腎,早換一天他就少受一天的罪。 換腎的費用十萬多,加上後期的抗排斥治療,大約二十萬左右,沈老師已經向再就業中心申請報銷,對方還沒有答复。只有湊足錢,交給醫院,才能找到腎源,開始手術。楊樹林拿不出這麼多錢,他至今的積蓄只有六萬,前期光檢查、透析就花了兩萬多,楊帆上了一年班,攢了三萬塊錢,沈老師有點積蓄,也不多,三人的錢加在一起,勉強夠前期換腎的,但必須把後期費用落實了才能開始手術,否則一旦錢斷了,抗排斥藥沒接上,後果就很嚴重。 最近一段,楊帆上網不再看八卦,改查看尿毒症的相關信息。雖然大夫說手術基本能確保萬無一失,但楊帆還沒有消除對手術的恐懼。聽說很多人換了不止一次腎,術後身體對新腎源排斥,不得不取出新腎等有更合適的再換上,有人兩年內就換了三次,楊帆不忍看著自己父親的肚子一次次被拉開,掏出一個腎再裝進去另一個,肚子不是取款機,受不了這麼進進出出的。

楊帆覺得只有自己對全過程和術後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足夠了解,才能放心地讓楊樹林進手術室,於是又改變了讓楊樹林立即換腎的決定。 醫院的大夫沒有做到對楊帆有問必答,說自己還有很多病人需要治療,給楊帆留下一個個疑問和困惑。 楊帆問同學有沒有認識腎病專家的,想打聽點事兒。同學不知情,以為楊帆給自己找,便開玩笑說,不用找專家,那事兒以後少干點兒腎就沒事兒了。楊帆聽完就跟說這話的人急了,別的同學拉開,說至於嗎,逗著玩兒的。楊帆說,以後少拿這事兒開玩笑。後來知情者講明緣由,眾人才明白,買了東西去看望楊樹林,還說楊帆要是缺錢就說話,別見外。 楊芳知道楊樹林病了,從國外趕回來。十五年前,當楊芳還是護士的時候,一個加拿大人肺病住院,以為自己就要見馬克思了,但是在中國醫院的全力治療和中國護士的悉心照顧下,不久後康復了,肺活量比以前還大。加拿大病人心存感激,送來兩面錦旗,一面誇獎中國大夫醫術高明,送給醫院,一面稱讚中國護士業務精通,訓練有素,溫柔體貼,知書達理,漂亮賢惠,送給楊芳,並掏出一千塊人民幣錢塞到楊芳手裡,對她把自己的命又撿回來予以重謝,當時該病人所在病房歸楊芳負責,自打實行計劃生育後,生孩子的人少了,醫院便將婦產科的一些護士分到其他科室,楊芳被調去內科。楊芳收下了錦旗,婉拒了人民幣。加拿大病人說,看來我低估了中國護士,還應該在錦旗上加上一條:秉公執法,公正廉潔。楊芳說,這是我應該做的,當初白求恩也是這麼對待中國人民的。老外說,中加人民友誼萬歲,可是白求恩是誰。從此以後,加拿大病人沒事兒就故意得點兒小病,來讓楊芳照顧,順便找她普及一下中國文化。楊芳開始還納悶:按說加拿大也是第二世界國家,怎麼人口體質比中國還差,動不動就病,一病就住院。兩人接觸時間長了,楊芳了解到加拿大人的真正意圖,覺得他人還不錯,摒棄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糟粕,吸收了社會主義的精華,便說,住院費也挺貴的,你在中國也報不了銷,以後找我不用住院了,在醫院門口接我下班就行了。兩年後,楊芳變成了加拿大的兒媳婦,跟他回了加拿大,進了一所醫學院學習,畢業後變成大夫,就職於加拿大某醫院。 楊芳告訴楊帆,換腎是這種病最好的治療方法,目前全世界都這樣,即使術後排斥,也比不換效果好。楊芳的一句話,給楊帆吃了定心丸。他看見自己的姑姑的工作證上印著主任醫師。 楊芳帶回來的不僅有先進的醫務知識,還有楊樹林的前妻,薛彩雲。她們是在加拿大的醫院碰見的。薛彩雲來看病,掛的號正好是楊芳的。薛彩雲說,果然是你,我覺得楊芳這個名字熟悉就掛了。楊芳不知道叫薛彩雲什麼好。薛彩雲說,就叫我cloudy吧。楊芳知道,這是雲彩的意思。薛彩雲看病、交費、化驗、拿藥都是一個人幹,楊芳問為什麼沒人陪著,薛彩雲說,我目前單身。楊芳問,他呢。薛彩雲說,分了。楊芳抑制住好奇心,沒問為什麼。薛彩雲主動說,不是同一階層的兩個人,還是生活不到一塊。看完病,離開醫院前,薛彩雲說,這已經不是你第一次給我看病了。然後留了一張紙條,寫了電話,說,他們爺倆兒要是有事兒需要幫忙,儘管找我。 這回楊樹林病了,楊芳回國前告訴了薛彩雲,薛彩雲說,替我也訂張機票,咱倆一起回去。 薛彩雲的出現,讓楊樹林大吃一驚。沈老師看出薛彩雲的身份,悄悄退出病房,楊帆也跟著退出來,又被沈老師推回去:你在裡面坐會兒吧。楊帆又不情願地回去。 說了些無關痛癢的話,薛彩雲和楊樹林沒什麼話說了,又問了楊帆的情況,楊帆有問必答,不問沒話。薛彩雲的臉上始終沒有表情,不知道是悲傷、還是無奈。 這個曾經的三口之家,二十多年後,在病房里相聚了。氣氛憋悶。薛彩雲在這裡坐著很難受,從包裡拿出一摞錢,說,看病用吧,昨天剛換的人民幣。 楊樹林看了看那些錢,比自己這輩子攢的錢還多,心想:怪不得那麼多人想出國,看來國外還是有發展。 楊樹林說,還是你留著吧,我們在這邊還有醫保和社保,你們那邊可能沒有吧,得個病鬧個災的不好辦,你又是一個人。 薛彩雲說,雖然那邊還是資本主義生產關係佔統治地位,但在這方面做得還挺人性的,錢你留著用吧,這些年你照顧楊帆挺辛苦的,我也沒盡什麼責任,覺得挺對不住的。 楊樹林說,你不要內疚,我沒覺得自己吃什麼虧,這些年我一直挺幸福的。 薛彩雲說,幸福就好,我走了,你好好治病,會好的。說完沒拿桌上的錢,推門而出。 楊樹林讓楊帆把錢給人家,楊帆拿起錢去追薛彩雲。 過了一會兒楊帆拿著錢回來了,說,她沒要,哭著跑了。 楊樹林說,那咱們也不能用,把錢存起來,下次見面的時候給她,讓她享受一下中國銀行的利息。 楊帆見到越來越多的成功病例,很多得了這個病的人術後三個月便同正常人一樣,楊帆覺得楊樹林可以接受手術了,這時候,錢也湊得差不多了。 接下來就是尋找腎源,醫院的腎源很緊張,楊樹林前面還排了好幾個人也在等,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輪到楊樹林。此時楊樹林的情況已經很糟糕,每天都在身體缺水的痛苦中煎熬,每個禮拜的透析費用就兩千多塊,還不能解決實質問題。大夫說,別光指著醫院,自己也想想辦法。 楊芳和薛彩雲都回了加拿大去尋找腎源。那邊人口少,病人也少,有愛心的人還多,捐腎的人也多,不那麼供不應求。 一天天過去了,什麼時候才能有合適的腎還遙遙無期,看著楊樹林得不到治愈,楊帆也很痛苦。一天,楊帆在車站等車準備去醫院的時候突然做出一個決定,把自己的腎給楊樹林用。這麼做,不僅為了消除楊樹林的痛苦,也是為了減輕自己的痛苦。做出這個決定後,楊帆豁然開朗。 在去醫院的路上,楊帆眼前浮現出很多畫面:小學開學第一天,楊樹林騎著自行車把自己放在大樑上去報到;自己帶著楊樹林車的陀螺去學校贏得同學們的羨慕;楊樹林替自己開家長會,挨老師批評;中考的時候,楊樹林趴在桌上給自己寫鼓勵的信;上大學的時候,楊樹林騎自行車給自己送肉牛、和自己比舉啞鈴,一幅幅畫面,過電影似的在楊帆眼前一一閃現。楊帆覺得,自己這麼做是應該的,必須的。他責備自己為什麼沒早點兒這樣想。 楊帆沒有立即把這個決定告訴楊樹林,而是先跟沈老師說了,沈老師聽完沒有表態,而是說,你還得問問其他人。 沈老師說的其他人,指的是大夫、陳燕和楊樹林。問大夫,是從可行性的角度考慮。問陳燕,沈老師知道楊帆和陳燕的關係,這件事情不得不考慮陳燕的態度。問楊樹林,他是否接受自己兒子的腎。 大夫說,如果楊帆能捐腎,那再好不過了,活體腎優於屍體腎,親屬腎優於非親屬腎,而且從健康角度考慮,一側腎摘除後,另一側腎仍能擔負身體所必須的全部生理功能,只要以後減少體力勞動,加強鍛煉身體,依然能保證身體健康。 陳燕知道楊帆的決定後,絲毫沒有阻攔,她認為楊帆的決定是正確的。這些年,陳燕對自己父親的死一直耿耿於懷,她爸爸是在一場交通事故中喪失的,沒有合適的血源,失血過多,沒搶救過來,陳燕至今後悔自己那時候還小,給爸爸獻不了血。現在,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楊帆身上,除了支持他,陳燕沒什麼好說的。 但是楊樹林沒有答應,理由是:你還年輕。楊帆說,所以我的身體允許我幹這件事情。 楊樹林說,我的痛苦自己承擔,不用你分擔。 楊帆說,你好不了我會更難受,這種痛苦比少一個腎以後要面臨的痛苦更痛苦。 楊樹林說,可是你這樣我會很痛苦。 楊帆說,那就讓你痛苦吧。 楊樹林說,你為我不用這麼奉獻。 楊帆說,這根本不是奉獻,我這麼做其實很自私,完全是為了我自己,為了我還能有一個父親。 楊樹林說,如果是你的腎,這個手術我不做了。 楊帆說,你不做我也捐,到時候掏出來你不用就浪費了。 楊樹林說,浪費了我也不用。 楊帆說,行,到時候咱們就走著瞧。 在這件事情上,父子二人無法心平氣和地達成共識。楊帆是必須捐獻,楊樹林是堅決不用, 兩人的態度都毋庸置疑,沒有半點兒商量的餘地。沈老師從中調節,給楊樹林做工作,說大家都盼望他早點兒好起來,早換一天腎,不僅他少痛苦一天,所有人也都少擔一天的心,特別是楊帆。楊樹林說,但是我不能用楊帆的腎,否則即使我好了,我也會後悔的。沈老師說,可是楊帆如果不這樣做,他也會後悔的。楊樹林說,寧願讓他後悔,我也不能後悔。 楊帆並沒有因為楊樹林的拒絕而改變決定,他做了檢查,腎型基本和楊樹林的匹配。楊樹林知道楊帆做了檢驗,出結果前,他希望二十多年前住平房的時候鄰居王嬸傳的那句謠言是真的:楊帆不是楊樹林的親生兒子。這樣,腎型就有可能不匹配,楊帆的計劃就無法實現。但是檢驗結果讓謠言不攻自破,也讓楊樹林的希望落空。雖然檢查結果沒有斷了楊帆給楊樹林捐腎的念頭,但也讓楊樹林洋洋得意了一番:讓你們再瞎逼說——搬家後王嬸和楊樹林住在一棟樓裡,現在老了,整天在小區裡溜達,比以前更八卦了,沒事兒的時候還不忘提起二十年前薛彩雲的緋聞,傳傳楊帆和楊樹林的可疑關係,她總說,我怎麼看他們爺倆兒,怎麼覺得不像。現在,檢查結果讓王嬸啞口無言了。楊樹林覺得挺殘酷的,斷了老太太一輩子的樂子,有點兒於心不忍。王嬸知道真相後,從原來的嘮嘮叨叨,變得沉默寡言,別人問她怎麼了,她說沒事兒,我成熟了。 透析了一段時間,楊樹林的病情得到了控制,為了節省治療費用,從醫院搬回家住,透析的時候再過去。 楊樹林不在家的這段日子,楊帆對自己和楊樹林的關係有了嶄新的認識。原來每天早上,楊樹林起得早,穿著拖鞋趿拉趿拉地走來走去,吵得楊帆睡不好覺,楊帆異常反感這個聲音,但是楊樹林住院後,每天這個時候,楊帆都會自然醒來,聽不到這個聲音,心裡空落落的,想睡也睡不著了。原來家裡都是兩個人,現在楊樹林住了院,楊帆感覺世界塌了一半。 楊帆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門壞了也不會修,楊樹林回來後,換了個合葉,幾下就弄好了,讓楊帆自愧不如。楊帆也不知道及時買電,天剛黑,家裡的電字就沒了,楊帆陷入一片黑暗中不知道該怎麼打發一晚上的時間,楊樹林在的時候,這種情況從沒出現過。楊樹林剛下崗的時候,楊帆認為他的價值從此便消失了,但是這段時間,楊帆改變了看法,認為父親的價值永遠不會消失,他的存在,會讓自己心里永遠有一份掛念。以前楊帆一直認為自己長大了,獨立了,但是這次他發現,自己並沒有長大,無論從生活上還是情感上,都離不開楊樹林。 一天楊帆下班回家,見楊樹林仰頭倒在沙發上,張著嘴,電視開著,煤氣上的水壺響著,沒人管,楊帆急忙跑到楊樹林跟前,使勁晃悠,以為他怎麼著了,喊了好幾聲爸。這個稱謂讓楊帆覺得很陌生,上次管楊樹林叫爸可能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不知道從哪一時刻起,楊帆不管楊樹林叫爸了,有事兒就直接說,當需要加個稱謂作為對話開始的時候,就用誒、嘿等字代替。此時,楊帆不由自主地又改口叫起爸。 楊樹林被晃悠醒,先閉上了嘴,然後睜開眼睛,問楊帆:你幹嘛。 楊帆見楊樹林沒事兒,便放心了,去廚房關煤氣,但是還很後怕,出了一身冷汗,覺得必須讓楊樹林早點兒手術,要不每天都提心吊膽的。 楊帆和沈老師商量後,決定施計讓楊樹林接受手術。一天沈老師拎著菜和肉來楊樹林家,做完了正準備吃,楊帆說想和楊樹林喝點兒啤酒,家裡沒了,得出去買。楊帆慢吞吞地換鞋,準備下樓,這時候手機響了,其實是他上好的鬧鐘,楊帆去接,對著電話說起來沒完。沈老師讓楊樹林幫她解開圍裙,她下去買,圍裙係了死扣,半天解不開,楊樹林便說,我下去吧。 楊樹林拿了啤酒瓶下去換,十分鐘後上來了,剛進門,沈老師就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有腎了。 楊樹林放下啤酒說,哪兒的。 楊帆說,剛才醫院的大夫來電話了,說有腎源了。 楊樹林並沒有表現出意外的驚喜,他看了看楊帆和沈老師,說,家裡的電話昨天停機了,我還沒交費。 楊帆急忙補充說,打的是我的手機。 楊樹林說,把你的手機給我看看。 楊帆沒有表現出不情願,怕楊樹林察覺到,心想反正他也不怎麼會用手機,給他看吧。但是楊樹林翻出了通話記錄,撥打了最近一次通話的號碼,對方接通後上來就說:你丫嘛呀。楊樹林知道這是楊帆同學或同事的聲音,肯定不是大夫的,掛了電話,說,你們騙不了我。 楊樹林把手機還給楊帆說,住院的時候,我沒事兒就鼓搗你給我的那手機,咱倆的手機雖然型號不一樣,但大同小異,別忘了,我是車工出身,和機床打了二十多年交道,高科技難不倒我。 沈老師說,楊帆也是一片孝心。 楊樹林啟開啤酒,倒了三杯,說,吃飯吧。 三人就坐,誰也不說話,光夾菜吃。吃了會兒,楊樹林舉起杯子說,咱們仨喝一個。楊帆和沈老師也端起杯子。楊樹林說,我得了這個病,很不幸,但幸運的是有一個好兒子和一個好……了一下說,一個好夥伴,我的前半生活得沒什麼意思,但從今天起,因為你們兩個,我的後半生會活得很有意思,楊帆給我捐腎,我接受。說完仰頭乾了杯裡的酒。 公司聽說楊帆要給楊樹林捐腎,覺得很有教育意義,有利於公司的精神文明建設,內部刊物便去採訪楊帆,問他為什麼會這樣做。楊帆說,不為什麼,我爸就我這一個兒子,我不捐誰捐,誰讓我是他兒子呢。內刊記者讓楊帆再多說幾句,他們準備給楊帆做一版專題。楊帆又說,移植完了,我爸就是正常人了,可以該喝喝,該吃吃了,大夫說他不能吃水分大的東西,他那麼愛吃麵條,我不能讓他以後只能吃饅頭烙餅。內刊記者讓楊帆從更高層次的角度說說,楊帆想了想說,人有一個腎就夠了,為什麼要長兩個,有一個就是奉獻用的。內刊記者引導楊帆,問他這麼做是否受到公司價值觀的影響,楊帆想了想說,那倒沒有,是個人應該就會這麼做,和他是乾什麼的沒關係。記者又問,現在如果有腎源了,你還會捐嗎,楊帆說,應該會吧,我爸可能會對非親屬腎排斥,就像給電腦裝個新硬件,不一定兼容。記者又問,你現在最大的願望是什麼,楊帆說,當然是我爸的病能徹底好了,他住院期間飯量銳減,我們家的糧食吃不完都長蟲了,大夫說,等換完腎,效果好的話,我爸肯定會比以前能吃,到時候我家的米就不夠吃了,我希望這天早點兒到來。 楊樹林生病以後,吃不下什麼東西,楊帆換著口味給楊樹林弄吃的,經常帶他出去吃。楊樹林不捨得,說看病還得花錢呢,吃飯就省著點兒吧,楊帆說,有病更得吃好了。楊帆帶著楊樹林去后海的飯館吃飯,楊帆曾和同事在這吃過,味道還不錯,環境也好。飯館把桌子支在外面,圍著什剎海,湖上有風吹過來,舒服愜意。楊帆點了菜,最後又要了一份炒田螺。 楊帆說,小時候你帶我來吃飯吃的就是這個。 楊樹林說,你還記著呢。 楊帆說,人這一輩子會忘掉很多事兒,也能記住很多事兒。 吃完飯,風涼了,吹得楊樹林有點兒冷。楊帆脫下外衣,讓楊樹林穿上。楊帆比楊樹林高,也壯,楊樹林穿著他的衣服有點兒大,跟著楊帆,倆人在湖邊溜達。 楊帆說,那時候你告訴我,生活就像這湖里的水,誰也不知道它的深淺,當時我還以為你不會游泳,怕淹死,現在才知道什麼意思。 楊樹林說,以後你也會對你的兒子說這句話的。 楊帆想,以後我不會要孩子的。作為一個從孩子那時候過來的人,楊帆深知孩子有多難管,老子在兒子心中是什麼印象。 大夫定了手術的日子,楊樹林提前住進醫院,楊帆在公司請了假,陪護楊樹林。 醫藥費能否報銷的問題還沒有落實,為了讓楊樹林術前有個好心情,沈老師騙楊樹林說,人家已經答應了。楊樹林聽了很感動,說,還是咱們社會主義好啊。 楊帆經常給楊樹林描繪美好的前景,說,等你病好了,咱家買輛車,到了周末就出去玩玩。楊樹林說,買個排氣量小的,省油,然後說了一通都什麼車省油。楊帆在一旁聽著,沒有打斷。其實楊樹林說的這些都是從電視上看來的,那天楊帆和他一起看的。 原來楊帆說話故意逆著楊樹林,即使知道楊樹林是對的,也頂著說。現在楊樹林明明是錯的,楊帆也順著說,一改從前不屑一顧和評判的口氣。 楊帆借來一個DV,拍攝楊樹林每天的生活。一次他把拍攝的素材在電視上放,楊樹林的臉被放大了,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清晰地呈現在楊帆面前:斑駁的老年斑、褶皺的皮膚、還附著皮屑、染過了又長出來的白頭髮,看到這些,楊帆的心酸了起來,想哭。 楊樹林輸液的時候,想上廁所,楊帆準備了盆,說,小時候你天天給我端屎倒尿,我也給你倒一回吧。楊樹林不用,非要去衛生間,楊帆拉他起來,他也不用,要自己起,折騰了幾下,終於從床上起來,進了衛生間。楊帆舉著吊瓶,要跟進去,楊樹林擋住,說,你在外面就行了。 手術的前一天,楊樹林突然變得沉默,一言不發。楊帆很不適應,原來楊樹林絮絮叨叨他煩,現在楊樹林不說話了他又害怕。楊帆坐在病床邊說,爸,你說點兒什麼吧。楊樹林說,我沒什麼好說的,還是你說吧。楊帆就沒話找話,說,等2010年,咱倆去趟南非。楊樹林說,去那兒乾嘛呀。楊帆說,看世界杯。楊樹林說,我能不能活到那時候還不一定呢。楊帆說,怎麼活不到,明天手術一完,你就是一個正常人了,咱倆回家後還比舉啞鈴。楊樹林嘆了口氣說,唉,我這病耽誤你不少事兒啊。楊帆說,咳,說這個乾嘛,誰還能不得病啊,我小時候這毛病那毛病的也不少。 晚上,楊帆睡在楊樹林旁邊的病床上。楊樹林背對著楊帆,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楊帆從他隨呼吸起伏的身軀,知道他並沒有睡著。楊帆看著月光下的這個背影,知道朱自清為什麼會寫了。 看了一會兒,看得楊帆很難受,便轉過身。沒過多久,楊帆感覺到楊樹林沖自己這邊轉了過來,楊帆的呼吸緊張起來,也許楊樹林也能從自己起伏的身軀中知道他並沒有睡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楊帆聽到楊樹林的呼嚕聲。很快,楊帆也睡著了,睡得很香甜。 第二天早上,兩人被沈老師叫醒,洗漱吃飯,準備手術。在楊樹林去衛生間的時候,楊帆掏出多年前藏起來的那條紅圍脖,交給沈老師,並改了稱謂,說,沈阿姨,等我爸做完手術,你們就結婚吧。 沈老師看著手裡的圍脖,眼圈紅了。 準備完畢,父子二人上了手術車。在等待推往手術室的時候,楊帆問楊樹林:爸,你說咱們會好嗎。 楊樹林說,會好的,我感覺會好的。 楊帆說,可是感覺這東西不靠譜。 楊樹林說,但是我的感覺很準,當初他們說你不是我的兒子,可我感覺是,結果真是。 楊帆說,爸,我相信你。楊帆拉住了楊樹林的手。 這一瞬間,楊帆很震撼,沒想到楊樹林的手竟然這麼粗糙、堅硬,像一塊樹皮。這雙手,讓楊帆對楊樹林有了更多理解。 大夫過來了,看了一眼表,早上八點四十五分,手術的時間到了。楊帆將先進入手術室,一個小時後,楊樹林進入。 楊帆緊緊握了握楊樹林的手,然後鬆開,衝楊樹林微笑了一下,說,爸,我是你兒子。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