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青春都市 大學橋

第11章 第十章

大學橋 陈渐 26754 2018-03-13
7月13日,大學橋,估分,填報誌願。 所謂估分,就是根據高考答案估計自己的分數。選擇填空還好說,白紙黑字,自己選的,一對答案便知對錯。至於作文、問答、材料分析等題,即使看了答案也難以估量自己的分數,這些題人工改卷,主觀性太強,雖有標準答案,但不可能有任何人做的與答案一致,這就帶來了諸多的不確定因素:思路是否與答案一致,字體是否看著順眼,表述是否恰到好處……總之一句話,就看你合不合改卷老師的心意。尤其是作文,更加難以估測。高考不可能有標準作文答案,雖說作文的評改比較嚴格,進行分項分等評分,並設定較為細緻的標準,然而文章從來就是發乎情、流於心、訴於紙的個性化語言,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你以為浸透了深厚的感情的,別人未必理解;你以為悟出了生活真諦的,別人未必明白;你以為行文樸實簡練的,別人未必欣賞。如此而已。高中教師對此深有體會,自高一新生的第一場作文訓練,就強調出了重中之重——書寫,字體要工整、漂亮,讓人賞心悅目,讓人一見傾心。其次是表達,再就是語言,什麼樸實無華,別聽汪曾祺胡說八道,要詞藻華麗,要文筆優美,要用詞典雅,要多用比喻、多用排比、多用對偶、多用名人名言——總之一句話:要讓評卷人一看就覺得云蒸霞蔚、彪炳陸離、堂皇富麗、口齒留香。第三,思想要積極向上,要樂觀,要深刻,要有濃厚的政治色彩,要有大公無私的階級感情。主題,要昇華昇華再昇華,不管大事小事雜事瑣事一律上升到國家民族。

內容,且不管它。 結尾,發出號召。 這是高考作文的對症良藥,經典規範。教師們總結出放諸四海而皆準的藥方:鳳頭、豬肚、豹尾、麒麟皮。 這就是文科估分難的主要原因:隨意性太大、主觀性太強、不確定因素太多。不似理科,有著嚴格的步驟,固定的答案,想隨便扣幾分都找不到理由。 就這樣,估計出來的似是而非的分數成了填報誌願的最主要依據,成了一場百萬人人生賭博的惟一籌碼。 確實是場賭博,不知道自己的實力,不知道對方的實力,所有的人都蒙著眼睛,卻要去贏得自己輝煌的人生。這是一場玩笑還是一場悲劇?全國近二百所在本省招生的高校的行市就像股市一樣變幻莫測,股民搶購這種股票,考生狂報那所高校,同樣的結果——股價和分數一齊被抬了上去。在股價回落之前,股民有幸運兒,拋了出去,美美賺一筆,但考生卻永遠不可能回頭,白紙黑字,一旦填上,是懸崖也要跳。倒霉的股民被套死,倒霉的考生被摔死。曾經有不少例子,一些高校的報考人數比計劃招生人數高出60多倍,另一些高校則沒一個人報考,爆現冷門。也曾經出現過這樣的情況:考了七八百分的無校可上,考了600多分的折桂蟾宮。

人們說,這叫公平。 “你估了多少?”孟超然問閃清光,雖然已經知道她不喜歡自己,可少年的心哪禁得住那些牽牽絆絆。 “505。”閃清光蹙著眉頭,“政治太低了。” “505……”孟超然沉吟了一下,“老馬說原始分估分過500分的就有希望。唉,主要是今年化成了標準分,讓人很不習慣。” “標準分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老弄不明白。”閃清光懊惱地說。 孟超然欣賞著她那撒嬌一樣的神情,心裡不由一盪,忙解釋說:“標準分就是名次分,不是你考多少就是多少分,而是你在全省排名多少就是多少分。第一名不管考多少都是900分,如果沒並列的,第二名899分;如果並列兩名,第三名898分,就這樣。它不受試題難度的影響。今年語文難,原始分都不高,但原始分考110分甚至和數學考149分換算的標準分相當。”

他其實對此也不甚了了,但既然是閃清光問,不懂也要裝懂,何況一知半解了。 閃清光認真地聽著,孟超然看了看她桌上的《普通高校招生專業目錄》,問:“你報哪個學校?” “我是外語類的,報了洛陽外國語學院,你看好不好?”閃清光揚起臉兒問。 “洛陽……”孟超然念了兩遍,問,“那不是第二批的嗎?你第一批報的哪兒?” 高考共分五批錄取:提前錄取、第一批重點院校、第二批一般本科、第三批專科院校、四五批地方大中專。 閃清光有些羞澀,輕輕垂下頭,低聲說:“我的分數上不了重點,隨便填的。” 孟超然只覺眼前綻開了一朵虞美人,深深吸了口氣,說:“那不見得,估的分誤差有時特別大的。你報的哪兒?” “你報的哪兒?”閃清光反問。

“我……”孟超然張口結舌。他還沒填,這次硬著頭皮找她就想打算搞清她報哪兒後儘量能進一所學校,最起碼一個城市,這輩子認定她了。可是一聽她報外國語學院立刻心就凍成了冰塊兒——他的英語差之極矣,進外國語學院無異自投羅網,因此才又打聽她的第一批。 “我還沒想好,拿不定主意。你說說你的第一批第一志願。”他緊追不捨。 “你別笑啊!”閃清光鼓了鼓勇氣,“北京二外。” “啊?”孟超然心中暗暗叫苦,那裡笑得出。他的成績考二外?只怕連北京的任何一所大學都進不去。 “你!”閃清光見他吃驚的樣子,會錯了意,嗔道,“我說了不讓你笑的嘛!” “我沒笑啊!”孟超然叫屈。 “你那樣子比笑人家還厲害!”閃清光扭開了頭。

“我……我哭去好不好!”孟超然果真哭喪著臉去了。 他認定了洛陽,翻了翻招生目錄,傻了眼,洛陽的大學不多,工學院不錯,可惜沒招中文系,洛陽工業是個專科,也沒中文系。這可如何是好?不學中文?他想也沒想過,一時陷入深深的苦惱。他又翻了翻,洛陽農專……洛大……洛陽師專倒是有……那麼就它?可它是第四批的,現在還不到報考的時候。這便如何是好? “為伊消得人憔悴。” “伊是誰?”馬林濤回頭笑嘻嘻地問。 “你小子!”孟超然搗了他一下,“你填完了沒?” “愁著呢,不敢報。” “哪個?” “復旦!” “什麼?”孟超然睜大了眼睛,“復旦?你估了多少?” “570多,所以才愁吶!不知道這標準分到底他媽怎麼回事!這萬一錄取不了,一下子就摔慘了,不是河大就是鄭大。”馬林濤破天荒地愁眉苦臉,“你給我參謀參謀。”

“哎……別別別別……”孟超然連晃頭帶搖手,“你是大學橋的希望,事關重大,太重大,一個弄不好,你還沒找我,老馬先一口唾沫把我淹死了。” “我很喜歡吐唾沫?” 兩人一看,嚇了一跳,孟超然哧溜轉回了身——馬文生正在旁邊! “唉!你這人哪!”馬文生搖頭,“不過還算明白事理,知道事關重大!林濤,準備報復旦嗎?” “想,不太敢。” “穩一點好呀!有這麼好的分數,萬一走個一般的學校,可惜了。” “萬一能考上復旦,不敢報,不也可惜了嗎?”沈丹將了他一句。 馬文生笑了笑:“今年換了標準分,雖然沒法從分數上比較,但往年報考復旦的往往比招收的多出六七倍,激烈程度可想而知。還是穩一點好。”

“那你說報哪個?”沈丹反問。 “我想,報吉林大學吧!同樣名牌,比復旦差不到哪兒去,招收人數又多,競爭沒那麼激烈。”馬文生一直看著沈丹,“你看怎麼樣?” “我看……”沈丹沉吟片刻,忽然醒覺過來,“你問我幹嘛,又不是我報的!” “噢……”馬文生瞅了瞅他倆,一陣大笑,“對對,忘了。” 高考一結束,老師對談戀愛的觀念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非但毫不為難,毫不在意,居然還有種欣賞的味道,連政治範有一次都重複地說:“我教的學生里,當年有兩個也是談,不過經過我苦口婆心的教育,認清了眼前形勢,一起發憤學習,雙雙考入武漢大學。如今……結婚了罷。” 其態度的反差令人吃驚。一考完試,好像一切都變了,學生也敢同老師們打趣逗笑了,老師們也不再滿臉莊重,平易近人了。這是對大多數學生而言,對許紅康而言,其反差之劇烈就像兩個人兩張臉,那種冷漠,那種無視,那種毫不在意,那種漠不關心,簡直就是在瀏覽貨架上過期商品的顧客。這一切,只因為一件事——他政治被扣50%的分數!

同學們都在忙著填報誌願,誰也顧上不去感受他。徐文焯則考完試就沒再見到。只有楊輝還在身邊,這個始作俑者,這個罪魁禍首自知罪孽深重,從一開始就陪伴著他這個被眾人所拋棄的人,想著法子贖罪。 “紅康,快12點了,出去吃飯吧!”楊輝小心翼翼地說。 “你去吧!” “紅康——” “我說過,我已經不怪你了。這是老天的安排,注定我與北大無緣。” “不!有緣的,還有機會。”楊輝激動地說,“你出來。”拉著他的手就往外跑。 許紅康像一截斷絕了生機的枯木,忽然春天的雷聲震了一下,他有些發懵。 “我想即使以你現在的成績,考個一般的大學都不成問題,但這樣太虧了——” “別說了!”許紅康低沉沉地吼了一聲。

楊輝嚇得一呆:“是是是,不說。我想說的是……我爸有個同學,是河口縣一中的副校長,他們一中放出消息,對大學橋的學生來補習的實行優惠,學費資料費全免,高考上線的每月發100元補助。當然,100塊是不夠一個月生活費的,我爸爸說,願意送給你三千塊錢,讓你明年再考北大。那副校長也答應了,如果你明年考上北大,學校再獎勵你五千,我想你考上北大是沒問題的,只不過……只不過再浪費你一年時間。” 許紅康默默聽著,半天才緩緩地說:“你的心,我領了,可是……我累了。” “紅康——”楊輝急了,“你給我一次機會吧!你知道,我造成這事,我多後悔,我……” 許紅康沒說話。在丹邑一中,補習並不是一件多丟人的事,別說沒考上補習,就是考上了,考個大專,甚至考個本科考個重點,只要不是自己第一志願的學校,只要有信心、有韌性,就敢來補習。 1995年有個學生考到了北京,嫌學校不好,上了半年又回來補習,1996年考進了西安交大,此事轟動一時,大學橋補習之風更盛,每年高考上線人數四個補習班佔了將近一半。

對此學校當然滿意,今年一個上線的,明年還預訂了一個上線的,何樂不為?可是於情於理畢竟交待不下去:高考招收的人數一定,你上線,肯定有一個人落榜;學校招收的人數一定,錄取了你,你不去,肯定有一個人想去去不了。說不定就因為你多佔的這個名額而使一個人落榜,而使一個人的命運悲慘不堪。 省教委每年都下發文件,嚴禁被錄取的考生補習,一旦查出取消其再度高考的資格。然而屢禁不止,只要有利可圖,就有人頂風作案,學校歷年來採用各種方法為這類考生大開方便之門,假冒名字、假冒戶口……無所不用其極,哪個學校都乾過。 學校之為可鄙,學生之為可諒,高考及錄取制度的種種不合理,使無數的考生終生理想頓成泡影,滿腹才華無奈悶在胸中,只能在滿腹的牢騷中扼腕痛哭。誰沒有理想?誰沒有抱負?當你寄託了生命的理想和報負被一個不合理的製度毀滅或只因為填報誌願時偶爾一個失誤的判斷,你便要付出終生的代價,你會怎麼想?你會怎麼做?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權力的人沒有錯誤。 孟超然也正在拿自己的一生在賭。他的賭局比別人更凶險,因為他把賭注壓在了一個人身上——閃清光。 “文學,再見了,我終生的夢想。” 他不再猶豫,提筆在志願表上寫下了第二批第一志願:洛陽工學院:專業:法學;第一批第一志願:首都師大,專業:漢語言文學。 一次徹徹底底的投機,一場完完全全的賭博。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是錯,捨棄了文學,彷彿抽走了他的骨髓。他最後看了一眼閃清光,歪歪斜斜地走了出去。 馬小奇隨後交上了志願表,9個專業,全部法學。逗笑取樂,用自己的歡笑為別人帶來歡樂的馬小奇已經死去了,如今活著的,是心中充滿了憤怒和悲哀,手握法律的利劍刺向所有罪人心窩的馬小奇。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冷笑一聲,快步走了出去。 “馬小奇。”剛出教室,林芷霞從後面趕了上來,“你見孟超然沒有?方才還在教室,剛交了志願表,一轉眼就不見了。” “沒……”馬小奇正要搖頭,突然瞥見一個背影,手一指,“那不是,你快追——去吧。” 他到底禀性難改,自覺不自覺地把“追”字咬得重重的,拖得長長的。林芷霞笑著用一個硬紙本掃了他一下:“貧嘴!” “哎,你拿的什麼?” “留言冊。” “幹嘛……”馬小奇正想挑理,心中一酸,緩緩搖了搖頭,不說了。 林芷霞一直追到大學橋上:“超然,你要走了嗎?” “走了。”孟超然勉強浮起笑容,望著這個曾在病中陪伴自己兩天兩夜的女孩。 “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再見。”林芷霞心中湧起一種難言的淒涼。 “我……不知道。自己的事什麼時候自己能夠做主?”孟超然仍感思緒混亂,精神世界的大失敗、大空虛、大恐慌隨著文學的被迫捨棄如潮水般湧來。他振作了一下精神問:“你們藝術生的雜碎事也都完了嗎?” 林芷霞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們是在報名時就填報了志願。我的專業成績還可以,就看文化課成績了。即使考上了,還要到鄭工大去加試徒手畫。” “預祝你馬到成功。” “謝謝。”林芷霞拿出留言冊,“很早,就想讓你寫幾句話,可是那時候離高考還早,我怕……我哭。現在,沒什麼了,說一聲再見吧!” 她的心意他何嘗不明白,只是,怎禁得牽牽絆絆!到如今,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了。他一張一張地翻著,徐文焯、閃清光、沈丹、林明華……名字一個個閃過,沒有一個男的。斜陽一輪,餘暉一抹,河裡流動著一溝碎金無聲而去,古樸的大學橋…… 他摸出筆,把留言冊攤在橋欄上,默默地寫著。 〖有些話,也許永遠無法再說了。人還是原來的人,世界已不是原來的世界,我還能說什麼呢?只能夠永遠藏在心底,在寂寞與孤獨相伴的時刻,自己說給自己聽,去重溫青春的迷夢,去尋找記憶的印痕。 而今,你要走了,我不知該說一聲什麼。我也要走了。讓我們彼此相送,彼此離別。縱然傷心,縱然不捨,縱然痛哭,也有我陪著你。 還是一切都沉默吧! 記得1994年,我們相識。你讓我寫一首詩,你說很喜歡。可惜,時光已經磨碎了記憶,那首詩我再也記不得了。我願再送你一首,以詩起,以詩終,留一個完美給你。 〗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著,林芷霞一個字一個字地看著。兩個的身影映在水中,不知何時她已經淚流滿面。 〖大學橋下水東流,送佳人兮天盡頭。 一去如鴻歸日落,老夫無語立殘秋。 任嘯傲,莫回頭。 卿才絕艷惊天地,崢嶸何必嘆憂愁。 信手揮他三五筆,敢笑丹青萬古留。 1997年7月13日孟超然寄言於筆送林卿〗 合上冊子,孟超然嘆了口氣,慢慢轉回了身,手一揚,筆拋入河中,激起一團漣漪,隨即平復如鏡。林芷霞泣不成聲:“你……要走了麼?” “走了……走了……走了……留下來做什麼呢?” 他喃喃地說著,不再回頭,一步一步地遠去。林芷霞淚眼中望著他朦朧的背影,淚珠滾滾而落。 高考題的結果絕對的出人意料,百年學府,華夏名牌的複旦大學竟沒完成招生計劃!高考試題對考生信心的打擊漫延全省211136名考生,文史類6萬多人,敢於報考復旦而又上了重點線的僅6人!而復旦計劃錄取8人!馬林濤不負眾望考上了吉林大學,然而一時的猶豫與復旦擦肩而過。馬文生捶首頓足,後悔不已。 許紅康實力之強令所有人驚嘆,政治扣了50%,原始分丟了50多分,然而仍然過了重點線,被鄭州大學調劑錄取。 閃清光邀天之寵,686,剛好上了重點線,偏偏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招收11人,報考11人,堪堪錄取。 孟超然折戟沉沙,離最低控制分數線差了足足50分。馬文生到市教委查卷,不由心中惋惜,1997年語文試題難度如此之大,孟超然的90分基礎知識題得了81分,堪稱全省之冠,然而他一向為眾人所矚目的作文,60分只得了26分!據了解,乃是字體有欠工整。 徐文焯考入山東大學國際經貿專業,馬小奇考入西北政法大學法學專業,全是第一志願錄取。沈丹如影隨形,考入長春師範學院,和馬林濤比翼雙飛,據聞政治範親自祝賀,期望他的學生中再出一對夫妻大學生雲雲。 林明華髮揮失常,雖然上線,堅決不去,立志再補習一年。楊輝自然更別提了。 全班66個人,20個重點,其中名牌9個,22個本科,16個專科,只有7人落榜,班級升學率近90%,創大學橋有史以來最高水平。縣委為表彰馬文生的功績,授予“優秀人民教師”,獎勵獎金一萬元,並擬於1998年換屆推選其競選縣人大代表。 理科班盧永川不負老父老師重望,在萬眾喝彩聲中收到了清華大學錄取通知書。新陽鎮黨委書記兼新陽啤酒廠廠長盧耀發於丹邑大酒店設酒席數十桌,盛情款待含辛茹苦的一中教師,並於酒席間由一中校長沈從喜親自開啟了第一瓶按新配方精心釀造的“新陽啤酒,2000”。據聞丹邑縣委書記、縣長、教育局局長、教委主任均有出席,可是有人奇怪,自宴會終了也沒發現清華狀元盧永川的身影。 張毓傑以900分滿分的成績考入北大,可他的場面就寒酸多了,據聞大學橋校長沈從喜親自拍了他一下肩以示鼓勵云云。 任中華考入南開應用物理專業,楊小妮考入華北電力大學,邢東林考入鄭州大學,常弘揚發揮失常兼運氣不佳雖沾上邊去未被錄取;周啟更慘,差7分,失意而歸。 高考,一個時代的迷惘,它將多少人捧上了藍天,又扭斷了多少人的翅膀。功過糾纏,該如何評說? 自成績揭曉之後,孟超然便回到南台閉門不出,時而到沙灘上欣賞沁河落日,時而與張易挺喝酒談天。幾年之間,張易挺種植溫室大棚蔬菜已有小成,掙了些錢,也不再整日發牢騷了,在家裡請教行家自學肉雞飼養技術,第一批購買了500只肉雞。這種品種雞長得快,40天就可長到五六斤重。他雄心勃勃打算大干一場,如能成功幾年後再建肉蛋加工廠,走上經營致富之路! 兩人湊在一起,一個雄心勃勃,一個心灰意懶;一個意興橫飛,一個頹唐失意。張易挺少不得勸說,但他倆層次不同,他又怎能理解他的悲哀?想勸也不知從何勸起。說起來,整個南台,也只有常弘揚是他的知己,可是…… 他心中煩悶,心中忍不住想打個電話聽聽閃清光的聲音,可是兩人已然明言再無關係。她考入大學,他名落孫山,天壤之差,縱使仰頭也看不見她的背影啊!他徹底絕望,想起一個個同學,每個人都已經榮耀一身,誰還記得他?他忽然想起了周啟,他家藥舖倒有電話,同是天涯淪落人,聊聊也好,看看他有什麼打算。 可他們家——三舅家沒電話,四舅家裡雖有,但最近四舅媽臉色有些不對。他不再想,進了南面四舅家。 “我打個電話。”四舅媽一個人在屋,織著秋天穿的毛衣。 “電話沒交費,郵電局給停了。”四舅媽頭也沒抬。 “噢?”孟超然沒會意,一時犯了傻,問,“什麼時候停的?” “剛剛停的。” 孟超然生起一股怒氣,轉身走了出去。屋裡,四舅媽還在一個勁兒地嘮叨:“咱老農民比不得城里人呀!人家有錢,開廠子的開廠子,倒賣煤炭的倒賣煤炭,拿著村里老百姓的錢胡花海花,把廠子折騰倒閉了也不干人家事,反正又不是他們錢。人家撈夠了油水,山珍海味吃個遍,可憐咱吶——連個電話都打不起!” 孟超然走到了姥姥屋門口,一咬牙又轉回身挑開門簾:“舅媽,你一向說自己心直口快,嘴沒把門的,怎麼今天光說'他們、人家',不提名字了?” “哼——”四舅媽用女性特有的腔調一嗤,“咱提不起呀!人家從農村里飛出去了,如今人模人樣,有錢有勢的。說不定哪一天,咱還要求人家辦事,雖說九成九和老二一樣拾撅出來,可咱還留著一層盼頭,別讓人家給用洗腳水潑的好!我不敢提,可有人敢提,你去問問,村里哪一家哪一戶哪一個人沒指名道姓地罵。咱也姓謝,丟人吶!給人家養活著兒子養活著老娘還挨罵,里外不是人吶!” 孟超然一摔門簾,走了出去。剛到姥姥屋門口,聽見裡面隱隱几聲啜泣,他快步走進屋裡來到姥姥床前。老人正在流淚,孟超然還沒來得及安慰,老人趕忙擦了擦眼淚:“小超,你別聽她亂說,有口無心,她說過就忘,不當真的。你就安心住著,住了十幾年了,誰敢攆你!要攆,連我一塊兒走,咱娘兒倆要飯去。” 孟超然安慰幾句,默默來到院子裡,環顧著自幼熟識了的一草一木,心想:該離開啦!縣城、南台,兩個家,一樣難回呀!天大地大,什麼地方有我容身之地? 正想著,街上有人說話:“請問,孟超然家在這兒嗎?” 鄰居家一個姓張的婆子回答:“這兒只有姓謝的,沒有姓孟的。” 孟超然走了出來,一看,竟然是馬林濤和楊輝! “超然!好容易找到你了!”楊輝高興地叫了一聲。 “你在這兒呀!我還以為你住在城裡沒回來呢!”老婆子忙加了一句。 孟超然也沒理她,將兩人讓進家裡。楊輝一面環顧四周,一面稱讚:“這地方真幽靜,到處都是樹蔭,比城裡痛快多了。” “你呀!就像吃慣了大魚大肉,突然間吃了頓野菜一樣。”馬林濤笑著說。 “野菜怎麼著!市場上賣的野菜比肉還貴,乾淨,無污染。”楊輝說。 孟超然待他們耍夠了嘴,問:“你們怎麼會到了這兒?該不是來吃野菜吧?” 馬林濤一指:“楊輝有事找你,我就和他一塊來了。” “我是當信差的。這兒有張字條,你看看。”楊輝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紙。 孟超然大為奇怪,原來是許紅康寫的: 〖超然吾兄: 此刻,你我都已成天涯淪落之人。我已經放棄了鄭大的錄取通知書,到河口一中補習。我現在,很好,很好的,只是對吾兄日思夜想。高考前,吾兄一句:要是你一直拉肚子,我一直陪著你,不進考場!拳拳之心,小弟銘刻肺府(腑)。甚盼吾兄前來一聚,殷殷。 〗 “有一個錯別字!”孟超然咕噥了一聲,問,“他是……想讓我去補習?” “紅康沒這麼說。”楊輝回答,“只希望你能去玩玩兒,散散心。紅康說,他已徵得校長同意,如果有大學橋的考生去,即便成績差,也可以免去一兩個的學雜費。” 孟超然半天無語。 馬林濤說:“超然,去看看也好。” “我爸我媽說正在找熟人為我找個學校。”孟超然說。 馬林濤不作聲了。楊輝問:“常弘揚不是跟你一個村的嗎?” “你想去找他?”孟超然問。 楊輝也不說話了。 “好!我帶你們去找找他。以前的,都讓他過去。如今我們已經淪落到了這步田地,還念念不忘以前的一絲怨氣乾嘛!人沒出息,連怨恨也不配!” 孟超然說完,帶他們去找常弘揚。他家並不遠,一二百米,可是人卻不在。眾人問候了弘揚媽幾聲,默默走了出來。楊輝見常弘揚家如此窮困,也不禁心中慘然。眾人慢慢上了大堤,只見河灘遼闊無際,雄渾蒼勁,滿灘的芝麻、高粱、紅薯、大豆,高高矮矮滿目青翠。 “走,我領你們到一個風景最佳的地方!” 他下了大堤,順著坎坷不平的灘上土路一直到了下灘,剛從高粱田裡繞個彎兒,洶湧的白浪橫於面前。八九月份,正值汛期,河水比平時暴漲了兩三米,填滿了河床。河水寬達百餘米,水面上泡沫像流動的山丘,滾滾而下,向東只見白霧茫茫,水面與天相接,向西只見青山隱隱,似從天而降。沁河兩岸,幾十米寬的草地鬱鬱蔥蔥青翠可人,牛羊安詳地嚼著嫩草,燕子、水鳥高飛低旋,唧唧亂叫。天上,雲彩正濃,斜陽如血滴在遠處林梢之上,映得長空一片壯烈的氣氛。 雖無名勝之觀,也有盪人心魄之處。 馬林濤仰望天空,喃喃地說:“到這裡,我才知道'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到底是什麼意境了。咱們雖在大平原上,可到處是樹林呀,建築呀,把視野都遮住了。到這裡,沁河灘茫茫一片,周圍視野開闊,一望天空,頭頂上又深又遠,向四外慢慢罩了下去,可不像帳篷嘛!” 楊輝也贊不絕口,正要說,忽然咦了一聲:“那是誰,河岸上坐著的?” 眾人轉頭一看,只見青青的草地上滔滔的白浪邊面對河水坐著一個人,穿著白汗衫,與河水融為一體,要不是一個黑黑的腦袋在白浪裡顯眼,還真不容易發現他。 “那地方太危險,河岸一塌,他就得掉下去。”馬林濤搖搖頭。 “弘揚!”孟超然叫了一聲。 “是常弘揚!”楊輝跑了過去。 常弘揚也聽見了他們的聲音,一回頭,不由大為詫異:“你……你們怎麼會到了這兒?” 馬林濤把原因說了一遍,楊輝笑著伸出了手。常弘揚一呆,慢慢伸出手握在了一起,兩人相視而笑,不快的往事泯於一笑之中。 孟超然也走了上來,和他對視著,伸出了手。常弘揚神情激動,伸手緊緊握住,低低地說:“我……已經孤獨很久了。” “我也是。” 眾人齊聲大笑,笑聲驚飛了水鳥,嘎嘎叫著在水面一點而過,遠處,響起了幾聲哞哞的牛叫。 “弘揚,你坐這地方可真危險。看,河水把草皮下的沙都淘空了。”馬林濤俯視著腳下不到一尺的急流說。 “的確危險。”常弘揚又坐了下來,“老人們傳說,沁河中有東西,每年都要吞沒不少人命。前年,小李莊淹死三個,後劉村淹死兩個;去年,馬掌村淹死四個,朱鎮淹死一個,對岸的馮家口淹死兩個,全是十二三、十七八的年輕人。今年,我們村也死了一個,而鄰村死了三個。” “這麼厲害?”楊輝咋舌不已,“那真的有鬼了。” “鬼是沒有的,那不過是老人們嚇唬小孩子的話。”孟超然對沁河更加熟悉,“主要是沁河含沙量太大,完全一條沙河,人稱'小黃河'。鬼雖然沒有,但河底確實不太平,到處是流沙,到處是陷阱,一腳踩到河底,流沙一陷能陷到你小腿肚子,甚至陷過膝蓋。河底的沙隨著水不停流動,水一沖,沙一流,你還能站得穩嗎?撲通就倒了,你拔腿都拔不出來,就像有鬼拉著你一樣。” 楊輝聽得毛骨悚然,後退兩步:“弘揚,快過來吧!沙岸一塌就完了。” “別說得那樣可惡,咱們喝的可都是沁河水。”常弘揚向孟超然笑了笑,轉頭對楊輝說,“我就是要體驗這種危險的感覺,沒有危險哪有刺激,沒有刺激哪能去報仇。” “報仇?”馬林濤叫了一聲。 “你還要去找大頭梨?”楊輝瞪起了眼。 “我今年沒考好,完全是因為大頭梨。我毀到了這種地步,他不付出點代價,天理難容!”常弘揚咬牙切齒。 “我已經找人警告過大頭梨,就是你們面對面碰上,他也不敢動你一個指頭。”孟超然淡淡地說,“你要是再退一步,什麼都沒了。” “是你?”楊輝叫道,“大頭梨前幾天還說,常弘揚怎麼跟陸紅衛關係那樣好,讓陸紅衛跟杜老三說出那樣絕的話,完全不顧面子。是你找的陸紅衛?” 孟超然點點頭。常弘揚嘆了口氣:“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你們誰也不明白我心裡的痛苦!你們知道我在高考上下了多大的賭注?” “多大?”楊輝仍不肯原諒他,恨恨地問。 “我爹!我媽!我!我們一家人的命!”常弘揚大吼一聲,“是大頭梨葬送的!” 楊輝心中難過,不再說什麼。起風了,風里送來牛羊的腥羶。 晚飯是在孟超然家裡吃的,果然有野菜。應楊輝的口味,謝姥姥特意讓人到堤坡上撅了些野菜,馬齒莧炒雞蛋,涼拌野蒿,楊輝吃得連連拍手。謝老人心怀大慰:“太緊了,要不多撅些,堤坡上的蕨菜、芥菜、地米菜多得很呢!晚上住一晚,明天,帶一大包帶回去。唉,沒想到你們城里人愛吃野菜。” “城裡賣的菜污染太多,打的農藥、催熟劑洗不掉,像土豆、藕這些泥里長的還行,大白菜、豆角一聞農藥味兒都嗆鼻子。”楊輝又夾了一口野蒿,“野菜好!清新,稀罕,含的營養礦物質還多。” 老人也不知啥叫“礦物質”,聽他說得高興,知道是好東西,樂得臉上開了花。 “姥姥,我打算和他們一道回縣里去。”孟超然小心翼翼地說了出來。 老人一愣:“回去?幹嘛要走?住得……不好?” “不是。他們來找我有事,高考的事,我回去辦辦。” 高考的事,在老人心中,那簡直就是不可違抗的天意,任何親情和眼淚也挽留不住。老人不再說什麼,悲哀地扭過了頭。 “我們……今晚就得走。”此事三人已商量好了,只是他說出來特別不是滋味。 老人搖了搖頭:“天太晚了,明天一早再走,啊?不會遲的,你小時候上學,我每天都起得早早的,準時叫你。你老師也說,小超這孩子,沒遲到過一回。” 老人的嗓音蒼老,嘶啞,她慢慢地說著,眾人心裡都不好受。孟超然心潮澎湃,想起小時候與姥姥相依為命,如今,縣城的家難回了,心靈深處最親切的南台也驅逐著自己,縱然愛著老人,可如何能再相伴!不知不覺中,眼淚滾滾而下,他忙站起來走了出去。夜風吹乾了淚水,他又進了屋裡:“他們騎有摩托車,燈非常亮的。” “是的,燈……非常亮的,沒問題。”楊輝結結巴巴地說,他的車燈很有些營養不良。 “非走呀?”老人聲音顫抖。 孟超然垂下頭:“我會很快回來的,很快——” 老人悲哀地張大了嘴,抖了抖唇,什麼也沒說出來,兩行眼淚順著雙頰流淌。 入夜了,沒有月光,常弘揚送三人到了村口,依依難捨。孟超然握緊了他的手:“回去吧!我希望……我們再奮鬥一場!” 常弘揚拍拍他的手,沒說什麼,目送著摩托車遠去。 “弘揚。” 他回頭一望,原來是楊小妮。 “我在街上,見你們過去……”她訥訥地說。 “通知書收到了?” “收到了。” 兩人無話可說,默默地站著。楊小妮垂著頭:“你……不打算補習了嗎?” “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楊小妮聽他語氣凶狠,嚇了一跳:“你……打架嗎?” “不是打架,是報復!欠我的,必須償還!” 楊小妮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不要打架……好不好?” “不打?”常弘揚冷冷地說,“難道他毀了我我也要白白地忍受嗎?你——你憑什麼勸我不打!” “我……”楊小妮大感委屈,“我……難道就沒什麼可以彌補麼?” “彌補?有!用他!”常弘揚粗暴地說。 楊小妮深深了口氣,直視著他說:“用我來彌補好不好?” “你……”常弘揚張口結舌。 楊小妮不再膽怯,黑漆漆的眼眸中露出一絲神往:“從前,咱們的小學邊有片矮牆。那時候才上二年級吧,你經常和幾個孩子跳過牆去偷黃瓜。有一次你和一個同學在牆頭,他腳一滑,一拉你,你們一起摔了下來。他當時哇哇地哭了,你沒哭,爬起來把他拉了起來,自己又跳了進去偷了幾根黃瓜出來分給了他一半。我全看見了。從那時候起,我就……喜歡上你了。我覺得你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你能好好保護我,不讓我害怕,不讓我哭,更不讓我受人欺負。可是十年了,我一點兒也沒敢說,一點兒也沒敢表露出來,我覺得配不上你。我……我只敢偷偷地想,偷偷地望,可……現在,再不說……沒機會了,9月1號就開學了,到北京,我怕……我真的害怕,只有你是我的依靠。” 常弘揚默默地聽著,起初的震撼變作了柔情,他凝視著她漆黑的眼眸,發覺她竟然這麼動人。 “我求求你,再補一年,考到北京,我們做伴。好嗎?別再打架,別再報復……我……我把我的心給你,補償你。” “小妮,你……值得嗎?我不值你這樣的,我家庭條件不好,又沒考上大學,我……真的不配。” “不!我看上的是你這個人。已經十年了,你是什麼人,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有志氣,有責任心,即使只為了你媽媽,你也一定會考上大學的,我不會看錯!”最後一句說得斬釘截鐵。 “我……答應你!”常弘揚直視著也,斷然說。 “真的?”楊小妮緊張得發白的臉上染了一層紅暈,“不報復了?” “有了你,什麼還值得我報復?”常弘揚笑著說。 “補習嗎?” “補,你等著我。” 河口縣與丹邑縣隔沁河相望,不過地理條件要優越得多,無論人口規模,土地面積,經濟實力還是老百姓生活水平都比丹邑強得多,據說即將升為縣級市。只有一點令河口人汗顏,他們偏偏沒有一個引以為傲的大學橋!因此河口一中憑藉雄厚的經濟實力從各縣挖取高分生補習,提高升學率。他們有一個響亮的口號:“三年赶超大學橋,昂頭跨入新世紀!” 校園環境確實不錯,比塵土飛揚的大學橋強上數倍。孟超然一來就喜歡上了這裡,見許紅康被領導教師捧得跟神仙一樣,一個人住在寬敞的校長辦公樓下的大屋裡,屋前是瓷磚粘的花壇,裡面種著美人蕉,碧桃和兩株高大的棕樹,房內單人床、沙發、風扇一應俱全,還有專門的書桌。幾乎許紅康一勸,他就答應來補習了。 回家一說,父母雖不甚樂意,亦無可奈何。對這個兒子他們確實無可奈何,拿給了足夠的生活費,裹好被褥,裝好複習資料,送兒子上路。楊輝的爸爸手眼通天,在西安找個熟人,帶著楊輝到西北工大活動去了,馬林濤陪著他又一次來到河口一中。 許紅康歡喜之極,帶著他去見班主任。班主任是個老頭,與政治範一樣的年紀,一樣的花白頭髮,不過要和善得多,一見孟超然一表人材,大為高興,一問分數,臉陰沉了下來,沉吟半天,淡淡地說:“想來,那就來吧!你去教務處辦一下手續,交一千二百塊學雜費資料費,就可以上課了。” 孟超然看了許紅康一眼,許紅康問:“校長不是答應過大學橋的學生不收錢的嗎?” “答應過?”班主任做出驚訝的表情,“我沒接到通知,不過收費可是有明文規定的,他的成績……一千二還少了呢!” “可是校長明明答應過的嘛!”許紅康力爭。 “那……你找找校長,要個批條。” 許紅康氣呼呼走了出去,一找校長,校長皺了眉:“成績太差,不過你既然說了,學雜費就免了吧!資料費……交三百塊得了。” 許紅康無奈,望望孟超然,他淡淡一笑。兩人走了出去,孟超然仰天嘆了口氣,“人活到這份兒上,根本就不是作為一個人活著的,機器!工具!我認了。” 回來又見班主任,一看批條,老頭子立馬熱情了,忙前忙後辦了手續。許紅康問:“他帶來了被褥,得先安排了住宿。你看就讓他住我那兒怎麼樣?” “你那兒?那不行!”班主任斷然搖頭,笑瞇瞇地說,“你那兒只有一張床,現在床位緊張,沒多餘的床了。這樣,我給你找個地方。” 三人跟著班主任一路向後,繞了三四個彎兒到了一排破舊不堪的瓦房前,推開一個門進去,裡面陰暗潮濕,竟然也住著三四個學生,驚詫地望著眾人。屋裡放了四張雙層鐵架床,四個學生一上三下佔了三張,還剩一張空床,班主任笑呵呵地說:“這地方幽靜,正好複習,你就住這兒!” 孟超然冷冷一笑,見許紅康漲紅了臉想說什麼,忙用眼神止住了他。班主任功德圓滿,心滿意足地走了。 “他媽的,讓住這地方!”馬林濤忍不住罵了一句。 “這地方既能住耗子,也能住人!我們怎麼過來的?”裡面一個學生懶洋洋地說。 馬林濤連忙道歉。另一個學生問:“你們是他的學生?那你們慘了!這老東西人稱'笑面虎',又叫'肉秤砣',你看他笑得越厲害,心裡轉的越毒。” “'肉秤砣'是什麼意思?”馬林濤問。 “他是肉長的,又像個秤砣,就叫'肉秤砣'。意思說,見一個人先在心裡稱稱,對他有利的,拼命巴結;沒利的,不拿你當一個人,一腳踢開。看你享受和咱們平等待遇,成績一定差點兒吧?” 他向著馬林濤說,馬林濤望了孟超然一眼,連忙回答:“對,不是太好。” “這就對了嘛!” 許紅康憤憤不平:“這兒明明有床,他說沒床。我那兒又寬敞,又方便,他幹嘛安排你到這兒?” “寬敞?你那兒?”方才那位詫異地說,“你是誰?” “我叫許紅康,丹邑來的。” “啊——聽說過,大學橋的頂尖人物,那就怪不得了。”那學生一臉恍然,“笑面虎怕他和你住一塊兒影響你啊!怕你給他們考不了北大!” 許紅康哼了一聲,問孟超然:“聽我的,你別住這兒!” “這個……不太好吧。”孟超然一肚子怒氣,努力壓抑著,“剛來。” “什麼不太好!”那同學叫了一聲,“你要不想住這兒,聽我的,這床,搬過去!你不明白,在河口一中,只要他們用得著你,你就罵他八輩子祖宗,他也笑臉兒聽著,何況你還要給他們考北大。再過分,笑面虎也不敢放個屁。這地方,有奶便是娘!越老實越受欺負。” “搬!”許紅康一咬牙。 “我幫你。”那同學顯然也悶了一肚子氣,能報復一下不禁心花怒放。 四人合力抬起一張大床,其他三位也一起幫忙,將大鐵床抬向許紅康一樓的單間。 班主任——“笑面虎”——還在路上背著手晃悠,一見這架勢,忙問:“哎……怎麼回事?” “那地方太暗,我讓他到我那屋去。”許紅康沖沖地說。 “哎……噢!”班主任縮回了手,笑瞇瞇的,“好,好!那地方亮,正好學習。啊?好!” “好好”聲中,他訕訕地走了。七人相視大笑,都有種勝利的感覺,孟超然卻從心底感到一種悲哀。 眾人把鐵床抬進屋裡,孟超然和馬林濤一齊愣了,裡面沙發上竟然坐著林明華。 林明華笑著站了起來:“早就听說你要來,我也是前幾天才到的,咱們一塊兒補習。” “我忘了跟你們說。”許紅康指揮眾人挪開書桌,把床擺在屋角。四位同學喝了口水,走了。 四人一齊動手,鋪好了床,安頓下來,坐在沙發上閒聊。 “你和沈丹到底怎麼樣?”林明華對好朋友甚為關心,“如今都到了東北,在同一座城市,有什麼打算?” “那能怎麼樣!她對我好……我對她也該過得去吧!”馬林濤笑著說。 “什麼叫過得去!”林明華大不滿意。 馬林濤有些尷尬:“這個……我是說,只要她不變,我就不變。說老實話,我這人從一而終的觀念比較根深蒂固,不喜歡太多的磕磕碰碰,可是沈丹老跟我鬥氣,叫我不知怎辦才好!” 兩個男的一聽“從一而終”,一齊大笑,林明華卻關心別的事:“她跟你生氣,那是因為你說的做的不讓她滿意,你不讓她滿意……她當然該生氣。” 兩人又笑,馬林濤辯解:“根本不是那回事!照你說,怎麼都是我的不對,她就沒有錯了?” “對極了!”林明華眉開眼笑,“人人都夸你聰明,果然一點就透。女孩子是沒有錯的,只要你知道她對你好,你就知道她沒有錯,錯的是你。聽明白了?” 三人一齊愕然,馬林濤張口結舌,吭吭哧哧說不出話來。孟超然心中好笑,說:“小馬,你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脫這輩子的債了,何況東北!你就認了吧!” “認了!認了!”馬林濤無可奈何。 “別看你現在是個名牌大學生,可是在感情上,人人都是平等的。”林明華誨之不倦,“可是這話也有不現實的地方,人和人平等,男和女卻不平等。你想過沒有,一個女孩子,主動喜歡上你,主動向你表示,她得付出多大的代價?她整整陪了你三年,陪你考上了大學,又放棄自己的選擇,陪你一起去了東北那個凍掉人鼻子的地方。容易嗎?你要是因為她耍些小脾氣,生些小家子氣就氣她、惱她、不理她,你想想,你就問心無愧嗎?總之,沈丹是交給你了。她要有個三長兩短,咱們姐妹可遍布全國各地,你走到哪兒都有得受的。逼急了,結伴兒到長春揍你去!” 聽著林明華曉之以情脅之以威,兩人也不好意思笑,馬林濤頻頻點頭。林明華以為自己這一番訓誨他誠惶誠恐地受了,不想馬林濤一抬頭,眨著眼問:“林大姐,你那三伢幫主怎麼處置的?” 林明華到底還嫩,被這招回馬槍殺個措手不及:“啊?唉……你將我來著?他呀……他去南方為他的理想奮鬥,就奮鬥吧!有個希望去支撐當然好的,可我……能說什麼呢?我也在為自己的理想奮鬥,至於以後會怎樣……誰知道!也許有一天,當我們都成功後,再看看原來的理想,反而不覺得什麼了。至於現在,除了奮鬥,我還能為自己為對方做些什麼呢?” 許紅康沒想到她說的話如此深刻,想起徐文焯,嘆了口氣。馬林濤也不再將她,佩服地點點頭:“你的話,我記著的。我該回去了,五十里路,得很長時間呢!哎——對了,超然,來時我見了林芷霞,她考上了中央美院,打算和閃清光一塊去北京,她倆讓我問候你。” 孟超然心中苦澀,淡淡地說:“是嗎?” 馬林濤知道他的感受,猶豫了一下說:“閃清光說你要回來,找一找她,她有事想見你。” “什麼事?” “我哪裡知道!這種事,我也不敢問。” 孟超然沉默無語,室內氣氛凝重起來。 馬林濤想挑些他高興的事說,想了想,問:“我見了你留給林芷霞的詩,非常漂亮,她很喜歡,根據詩意畫了幅畫,上面那個人站在橋上,橋下是流水,橋上是秋風和落葉。那人……非常像你。哎,你也送我一首怎麼樣?留個紀念。” “呃……”孟超然苦笑,“我又不是詩壇子詩罐子,現在也沒這心思。這樣吧,7月9號那天寫了首七律,寫了一半寫不下去了,我這就寫來送你。” “七律?”馬林濤點頭,“好啊!” 書桌上有紙有筆,孟超然寫了下來,只有四句: 〖天涯路斷海角頭,海天如夢夢難酬, 浩渺輕愁壓壯志,荏苒豐華逝春秋。 〗 “好是好,可是太慘,太淒涼,正像我們現在的心情。”許紅康評價。 “不是八句嗎?”林明華問。 孟超然沉吟片刻,忽然哈哈大笑,一時間豪氣逼人:“再加四句!” 〖命運何計千載恨,血淚可為萬人流。 我當金風迎日月,送君萬里揚輕舟! 〗 嘆號一頓,拋筆大笑。 “好!”馬林濤拍手叫好,“有志氣!有雄心!送我揚輕舟!好!” 說完珍而重之折起來藏好:“我這就走了,揚輕舟去了,你們保重。” 三人也無可挽留,送他到車站。馬林濤剛想上車,孟超然扯住他:“我跟你一塊兒走。” “你也走?”許紅康大為驚訝,“去找閃清光?” “不是。”孟超然搖頭,“去找周啟,勸他補習,他……不能就這麼認命,該再奮鬥一次。” 三人肅然起敬,林明華說:“我跟你一塊去,我們一個村的,我認得他家。” “好,你就去吧!我給你請假。”許紅康說。 三人上了汽車,告別許紅康,向北過沁河,復向西到了丹邑。馬林濤即將開學,回家準備去了。兩人搭上公交車繼續向兩,直奔野橋村。 “明華,剛才你們大談戀愛的事,我見紅康一直不說話,他和徐文焯到底怎麼弄的?”孟超然問。 林明華沉默不語,汽車轉眼駛過縣城,遠遠離開了大學橋。她嘆了口氣:“他們……考完試後,文焯找我談心,很苦惱,說傷害了許紅康。” “什麼意思?” “她說考試前,無論那兩三年裡還是緊張的複習中她的確喜歡許紅康,只是一直沒有緣分。後來,他們交往也多了些,彼此都明白了對方的心意。可是,一考完試後,她說覺得什麼都空了,什麼都輕了,什麼都無所謂了,覺得那場感情好像是一時的衝動,也好像是一時的錯誤。” “一時的錯誤!”孟超然冷笑著說,“上她的大學去吧!做她的總理夢去吧!還不是紅康偶然沒考上北大,不值錢了,不配她了。” 林明華有些不以為然:“文焯不是這樣的人,她有大志向、大眼光,許紅康日後總會有出人頭地的一天的,她不會不明白,不會這樣捨棄了。我不知道你們男孩子會怎樣想,在高考前的那些日子裡,我們女孩子不少人覺得很恐慌,很無助,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不知道高考會不會成功。真的,很想找個知心的人分擔這些憂愁,轉移這種恐懼。也許,愛情就是這樣產生的吧。可我們不明白。等到她為別人付出了,別人對她付出了,高考一過,所有的壓力都沒了,這些感情也就煙消雲散了。” 孟超然想起閃清光,嘆了口氣:“可她畢竟傷害了他,而他,現在正在煉獄。” 林明華無言可答,隆隆的車聲掠過一個文一個鄉鎮,到了野橋村,周啟家在村東十字路口第三家。一問,周啟到地里幹活去了,一個小姑娘,周啟的堂妹,自告奮勇說:“我去找他。” “咱們一塊兒去吧!”孟超然笑著拉住她的手。 林明華有些為難:“我不去吧!你知道……在村里……不大方便。” 孟超然點點頭。小姑娘拽著他的袖子向西南上了沁河大堤,這裡位於沁河與丹河交匯處,河灘更加寬闊,浩浩茫茫,一望無際。遠遠望去,兩條白茫茫的帶子交織,半隱半浮在沙灘上的霧氣煙靄之中。 沙灘上種的多是芝麻、花生和紅薯。周啟正在芝麻地裡鋤草,半人高的芝麻齊唰唰的像千萬支插在地上的利箭,頂上綴著點點的小白花,一輪一輪的。景緻雖然讓悠閒的觀賞者賞心悅目,但在田裡頂著烈日揮汗如雨地勞作的農民卻絕不會有這種感覺,他們的感覺淹沒在疲勞和悶熱中。 “啟哥哥,啟哥哥,你看誰來了?”小姑娘歡喜地叫著。 周啟的腦袋浮出芝麻林:“超然!嘿!你怎麼來了?” “看看你。”孟超然擠了進去。 “一身粗皮,兩腳黃泥,有什麼好看的!”周啟笑著擠出芝麻叢,“走,回家去。” 兩人說笑著回了家。正值下午,家裡沒人,有的下地,有的去了竹園,他爺爺在藥舖坐診,家裡冷冷清清。孟超然打量一下屋裡,彩電、洗衣機、沙發,看來條件還可以。 “你就這樣在地里幹下去?”孟超然吃了口西瓜問。 周啟沉默了一會兒,招呼:“來,再吃點兒,現在西瓜不多了,也不好了。西瓜皮可是藥材。” “我問你呢!”孟超然把西瓜重重一頓,大聲說。 “我有我的難處……怕了……我真的怕了。”周啟喃喃地說,“我爺爺一心想讓我考醫學,我報了個生物技術,他氣壞了,又沒考上,他一下病了好幾天。我……我的難處你不會明白的。” “我還記得你做的'生命的起源'的報告,你告訴過我,原始人是怎樣在艱苦的條件下為生存而奮鬥的。你還說一個生命從無到有經歷了怎樣一個艱難的過程。可你,要白白浪費?你的才能、知識,也要把它埋在黃土地裡?” “正因為我自信我的才能,我才不能忍受老師們冷眼相看的屈辱!” “你看我是怎麼過來的!” 兩個鬥雞般瞪視著,半晌,周啟垂下了頭。 “他們惟利是圖,他們趨炎附勢,他們世態炎涼,他們是小人。可你要讓這幫小人毀了你?你甘心?你這麼沒出息?”孟超然聲色俱厲。 “你……”周啟抬起頭,懇求似地說,“讓我想想,我還想等第四批第五批錄取,能走個差不多的學校,我就走;不能走,就補習。我怕你笑話,唉!” “笑你幹嘛?我配麼?好!你等。我在河口一中,萬一走不了,找我去,或者你再去大學橋,沒關係!” 周啟神色緩和了一下:“你有志氣,有韌勁兒,明年考大學,絕沒問題,以後成了大作家,可別忘了我呀!” “我不會是作家了,也不想當作家。”孟超然拿起西瓜端詳一會兒,重重咬了一口,“作家哪裡比得上西瓜。” 周啟呆了:“你不是說,那是你的生命嗎?” “生命不也終有一天要拋棄嗎?何況作家?只不過早了一點兒而已。經過這場高考,經過填報誌願時對中文的捨棄,我徹底轉變了思想,我不會再為個人奮鬥,我要改變很多人的命運。一句話,我想做上帝。”孟超然聳聳肩,無所謂地說。 “上帝?”周啟張大了嘴,“怎麼做?” “教育。只有教育才能改變人的命運。當然,我說的教育不是大學橋乃至全國高中初中小學的那種教育。我要拼命地賺錢,有了錢,我要建立我自己的學校,從幼兒園到大學建立一個完整的體系,用我的教育觀,用人道的教育方法,從全世界聘請一流的教育專家把學生們從幼兒教起,培養他們的個性,培養他們各方面的才能,因材施教。我的學生不限什麼聰明還是蠢笨,上天生下一個人就有他的作用,我要讓我的學生每一個人都成為一方面的傑出人才。我要尋找一個新的激勵方法和壓力所在,排斥高考,健全他們的人格,讓他們作為一個人而不是一個機器踏進社會。” 周啟聽得呆張著嘴,喃喃說:“好大的志向,好大的手筆!” “這些話別人看來只是一個夢想,只是一個瘋子說出來的瘋話,我不在乎。既然確立了,我就要奮鬥下去。即使不成功,我敢對每一個恥笑我的人說:我奮鬥過了,你們呢?我必須學教育學,然後掙錢。因此,我必須上大學。” “必須……上……大學。”周啟仔細咂摸著。 “我們再奮鬥一場!”孟超然充滿渴望地盯著他。 “好……不不……我再想想。”剛剛被煽起來的一腔熱血剎那間在現實中冷卻,周啟呆呆地出神。 應該說,孟超然作為說客是相當勝任的,可這次力有不逮鎩羽而歸。他不明白周啟到底在顧忌什麼,僅僅是一場失敗,僅僅是老師們的鄙視就讓他不敢再做一次嘗試?他不明白,每個人的性格都不同,有的人打擊越大斗志越旺,有的人一遭打擊一蹶不振,還有的人……他又怎能明了? 林明華要在家中住一晚,他獨自回了縣城,一到縣城彷彿進了閃清光的磁場,眼裡心裡都是她。他在大街上溜了七八遭,念頭轉了十幾遍,終於忍不住,走入那條熟悉的街道。 閃清光正好在家。黃昏裡,茉莉正濃,香甜沉鬱的芬芳沁人肺腑,染透了整個小院。 閃清光站在花下,花似繁星,人如花色,說不盡的風姿,說不盡的優雅:“我還以為見不到你了。快開學了,我明天就走,你今天才來。” “今天才收到你的信兒,有什麼事嗎?”孟超然心裡像有個小老鼠,竄來竄去。他不知道她要說什麼,心裡明明期望著,卻不敢抱一絲希望,七上八下。 “噢,我昨天碰見老馬,他說你打算去河口一中復習,許紅康也去了,他說讓我給你捎個信兒,希望你和許紅康都回來。” 孟超然心裡涼透了:“昨天我還沒去,他怎麼知道?” “楊輝前幾天不是陪你去過河口麼?他去西安,找老馬要考試成績單,大概順口說了。”閃清光彎下一枝茉莉,使勁兒地嗅著,“這一走,陪伴了十幾年的花兒也不能再看到了,也沒人幫爸爸搬花盆了。” 孟超然呆呆望著她比茉莉還要芬芳、還要白嫩、還要柔軟的手指,一時間百感交集:“遲早要走的,捨不舍都要放棄。有所得,必有所失,只要得到的是你想要的就行了。失去的,就不要再想了。” 他這話像對自己說,閃清光顯然沒聽出來,幽幽地說:“是啊!我從沒聽人說出這樣深刻的話,臨別時,你這樣說我很高興。” “臨別——”孟超然默默念了兩句,苦笑一聲,“我也該走了,老馬的事我會向他說明的。你……一路走好。” 閃清光默默看著他轉回身,忽然叫了一聲:“等等。”說完走進屋裡,出來拿了一張相片遞給他:“我不知該送你什麼,你希望的東西,我明白,可是無緣了。把我的影子送給你吧!” “影子!”孟超然一陣悲涼,苦苦追求,獻出了更甚於生命的東西,到頭來鏡花水月,只得到了一張影子!他微笑地望著這個世界上他最深愛的人:“我送給你幾句魯迅的話,就算你和影子的告別吧——'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你什麼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但是,我願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於你的白天;我願意只是虛空,決不佔你的心地。'決不佔!再見了。” 閃清光倚在花牆,凝望著孟超然慢慢遠去,她忽然想起李白的一句詩:“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蓮蒿人。”她忽然覺得自己失去了一樣很珍貴的東西,很珍貴……很珍貴……芙蓉謝了,殷紅片片。 馬文生接手補習班,準備再大干一場,首先就得收羅人才,特別是落榜的高分生。他一開始以為許紅康去了鄭大,不料那天聽楊輝一說,竟然去河口補習了,不禁大為氣惱,後來又聽說孟超然也準備去,他坐不住了。孟超然成績雖差,凝聚力向心力極強,由於許紅康作弊被捉,扣了50多分,自己一時沒照顧到他的情緒,若自己勸說,他多半不願回來,而通過孟超然則多半能勸他回來。只是孟超然一向性子甚倔,九條牛拉不回,自己勸也多半碰釘,他想起了閃清光。他隱約知道孟超然對閃清光很是鍾情,她的話他沒理由不聽。他想了想,打定了主意,為了挖許紅康,縱然不擇手段也顧不得許多了。 果然,幾天后他收到了孟超然和許紅康的聯名來信,他急不可待地拆開,一看,傻了眼,信上是一首詞,《調寄賀新郎》: 〖夢覺風夜吼。 似往昔,意氣如虹,襟懷如舊。 我生負命來天地,如今霜塵兩袖。 愧白髮,倚門相候。 沁河南北來又去,堪笑我,蠅營复狗苟。 仰天笑,淚橫流。 春綻香飄水悠悠。 君看我,筆痕交錯,萬卷淹留。 區區浮名換一世,哂他窮經皓首。 文章事,可憐芻狗。 且付才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