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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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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雪漫

  • 青春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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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62571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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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 1 重逢

微雪 饶雪漫 9174 2018-03-13
冬天最後一場雪降臨的夜晚,是我的高三下學期開學第一天。 我在凌晨就听到雪瓣跌落地面的聲音,拉開窗戶,看到一片熒光白。 安靜而短暫的寒假,在我收拾好一切開學所需物品並把兩個大箱子抬進爸爸的後備箱之後,就毫無疑問的結束了。這是一個注定落寞的寒假,因為我失去了他。 我用“失去”這個詞顯得是多麼的矯情。因為也許我從來就沒有真正地擁有過哦。窗外的雪一直在飄,不大,下得固執而纏綿。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些怕看,就把窗簾猛地一下拉了起來。那聲音有些大,嚇得我自己猛縮了一下脖子,可是除我之外,並沒有別的人注意到我的失戀。米礫正在收拾他的東西,他沒有讓李姨幫忙,樣子看上去也很有條理。他終於脫下了他的那些奇裝異服,把稍顯小的校服彆扭地套在身上。那是天中的校服,我也有過兩套,只是,我再也沒有穿它的機會了。穿上校服的米礫看上去挺高興,他在客廳中央的白色地板上滑行,又立住,展示了他連續的絢麗轉圈,手托額頭,居然背誦了一句校訓:“天一中,展風流。發展中顯個性,團結中爭創新。”

李姨正在拖地,只顧看他表演,差點自己踩到拖把摔倒。我也跟著沒好氣的笑了。米諾凡在樓梯上大聲地喊我們快點把東西準備好,米礫趁他沒注意朝樓上死翻白眼,然後溜到我面前悄悄地對我說:“米二,有天大的秘密,想不想曉得?” 米礫是個沒什麼秘密的人,所以他所謂的天大的秘密實實在在是引起了我的丁點兒八卦之心,於是我很配合地看著他,等他公佈答案。他朝樓上看了看,又朝往廚房走去的李姨的背影看了看,這才湊到我耳邊小小聲聲地說:“昨晚聽到米老爺打電話,好像是說高考太苦了,要把我們弄出國。” 什麼! ?什麼什麼? ? ? ! ! ! ! “說說而已。”米礫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笑嘻嘻地搓著手,沒出息到了極點。我忽然想哭。如果是真的,我真的可憐米諾凡。我曾經是他最大的驕傲,不是嗎?離開天中以後,我還是想盡力做原來那個米砂,不說眉飛色舞,起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差可告慰還是可以的。然而事實卻是:更多的時候,我非要很努力很努力,才有可能不被這個貴族外國語學校的女生們甩在身後太遠。這個所謂的“貴族學校”,實在和所謂的高中相差太遠。多數學生,在高考前,就已經確立了出國方向,甚至申請好了外國的大學,幾乎無人為高考而奔波忙碌,拼的你死我活。可無形之下,我的壓力更加重。我每天都五點鐘起床,獨自插著耳機,才能稍稍迴避得了她們那種大聲朗讀英語課文時的氣勢逼人機關槍似的口吻。週末除卻回家,從不外出。鋼琴都有近半年未碰。打飯和出操,更是都用近乎跑步的步伐來做。終於,一年過去之後,我站穩了腳跟,考試第一次沖到第一名。因此再也沒有女生故意把皮鞋踩得很重,泥水濺到我新換的白色校襪上來。這樣一想,我反倒是有些感激米諾凡的,至少這談不上是挫折的經歷,令我成熟了不少。所以,我從沒對他抱怨過。正在想著,米諾凡拎著一條金光閃閃的領帶從樓上走下來。

他走到我面前,捏著手中那條扎眼的有些過分的領帶,對我說:“這是一個生意上的朋友送的。今天要和他見面,不紮這條不行。我只會一個打法,你上次替我打得那個什麼溫結來著?你再替我打一遍吧。”“溫莎結。”我糾正他。他昂著脖子,把自己的衣領豎起來,等我替他把領帶圍上去。我仍然記得那打法,且永遠不會忘記。 手裡動作不過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打好了。 我仍然記得,上一次替他打領帶,是我才十三歲那一年。因為前一天家裡的領帶都送到店裡去做護理,家裡只剩一條寬領帶和一條平時上班用的領帶。他又臨時決定去參加一個酒會,急得直冒火,電話逼他的秘書十分鐘之內出現在他面前並替他打好領帶。 是我自告奮勇解決了所有問題。

只是他不知道,這種打法,是麼麼教會我的。在我五歲還是六歲那一年,我們一個下午坐在一起,玩打領帶的遊戲。 她竟然教給我六種打法。而且,我到現在都全部記得。 或許我遺傳了他的偏執,我一直堅定的認為:總有一些事,是米諾凡所不必知道也不能理解的。無論如何,我們的關係有所改善,除卻一樁問題,他發誓永遠不和我達成一致。那就是關於我的感情。這是一個讓米諾凡永遠頭疼永遠想不明白的問題,用他的話來說,從拉拉到瘸子,米砂你是不是故意要讓我這個當爸爸的瘋掉才罷休? 天地良心,我怎麼可能談得上“故意”。有時候我很希望,這一切就像我鄰座女生的口頭禪:一切都是幻覺。她總是在考試考得不好或者遇到任何不爽的事情時用這句話來安慰她自己。我也寧願一切都是幻覺,這樣一來對別人也好,不是嗎?

可惜的是現實總是現實,無法歸於幻覺。於是我只能在不是幻覺的現實裡懷著我的小悲傷小遺憾鬱鬱不安。還好,開學了。我不必日日生活在他警覺而憂鬱的目光裡。這一天,米諾凡是先送我,再送的米礫,他的寶馬730開到天中還有人多看一眼,開到我們學校就屬於正常級別。車子在校門口停下來,他們一人替我拖一個箱,非要送我到宿舍。老帥男外搭一條洋氣十足的領帶,小帥男穿著低調的天中校服,自然一路吸引無數的目光。我把頭埋起來,看著腳尖。在這裡,我學會了沉默,學會了用像醒醒一樣的姿勢走路。在這裡,米砂什麼也不是。 要命,我想念他,我也想念醒醒,我該如何在這樣的想念里安然度過我這風口浪尖的最後半年時間?如果我考上一個離這裡很遠很遠的大學,如果我接受米諾凡的安排,如果……但這些都是如果,跟幻覺一樣不實際,我還是得腳踏實地地苦讀,才對得起米諾凡的銀子和一番苦心,不是嗎?

“米二。我要跟你比賽!”米礫那天走的時候,忽然回身,頭從我宿舍大門口歪過來,朝我眨了眨眼。 “什麼?”我沒聽明白,追到門口。 他沒有解釋,而是飛身跑掉,甚至一個箭步衝到了米諾凡前面,只不過很快剎住腳步,又回過頭來。我們的眼神有剎那交會,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在我和他之間,本應該常常要用卻總是沒有的應該屬於雙胞胎的奇怪體驗。他是要好好乾一場了,我明白。 我還是替米諾凡感到高興的。一兒一女,有一個爭氣的就好。這麼一來,我又被自己算暴自棄的想法給嚇了一大跳,怎麼可以這樣,絕對不可以這樣! 米砂沒有認過輸的,不是嗎? 這裡的一切都和天中有相當大的不同,包括宿舍。宿舍很大,而且一間只住兩個人,同屋的女生沒來,我一個人呆在那裡發了很久的呆。然後,我決定去做一件事。

一件我想了很久要去做,但是一直都沒有去做的事。 我要救自己於恍惚之中,這是必須的。 米諾凡,請你一定要原諒我。 鞭長莫及。 整個高三上學年,是以從未有過的飛快速度從我耳畔倏忽消失的。 直到在期末考試的語文試卷上看到這個詞語,題目是辨別下列成語的寫法是否正確。鞭長莫及。鞭長莫及。 我想起曾在醒醒家的閣樓里和她一人一隻耳朵同聽過的歌曲,應該是那個從天中走出去的名歌星,她用好聽得無法形容的嗓音唱道:你在很遠的地方,思念它鞭長莫及,我在漆黑的夜裡,聽過的每一首歌曲,說的都是啊,關於愛情的道理——往事從已經忘掉旋律的歌裡固執地飄出,我握著深藍色自來水筆的右手指尖忽然如同被針刺到,感到彷彿幻覺的一陣痛。自來水筆從手中掉落,一下子滾到地上。我慌忙去撿,可又不慎從座位上摔了下來,簡直狼狽至極。整個考場裡的男生女生,都發出了輕輕的笑聲。

我站起身,急的滿臉通紅。陌生的老師走到我身邊,替我撿起地上的筆。我猛然一回頭,視野里白茫茫一片。 這裡誰也沒有。 哦,我忘了,這裡不是天中。這裡沒有醒醒,沒有米礫,也沒有他。沒有人關注我的喜怒哀樂,即使丟人,又何所懼?這裡只我的高三語文考試考場,我面臨一個叫做“鞭長莫及”的詞語,忽然靈魂出殼,記憶差一點就決堤湧出。還好我控制得體,才不至於差點未能完成全場考試。 感謝那一刻,讓我深深的明白,原來人根本無法和自己的記憶說道別就道別。雪藏在心裡往事,反而更容易生根發芽——這一點,如今和我隔著一個鞭長莫及距離的你和醒醒,你們又是否明白呢?所以,這個近乎真空的寒假恍惚過完以後,我終於鼓起勇氣,向破除我的一切一樣破除了和米諾凡有關高三一年和他徹底隔絕的諾言,因為,我迫不及待。

我如此想他。他到底過得好不好呢? 整整一個高三的上學期,他是否都沒有想起過我一丁點?我仍然記得最後一次見面。在明亮的麥當勞落地窗前。他仍然給我點果汁,他喝可樂。我不做聲地吸光了一整杯果汁,才猶猶豫豫的對他說:“我已經答應了爸爸,高考前,都不和你聯繫。” “好。”他仍然穿白色的T卹,答應的那麼乾脆。那一刻,我不是沒有感動的。我原以為他至少會詢問原因,而我就可以把事先準備好的理由和盤托出。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我甚至寫好了這樣勇敢又有些不知廉恥的詩句,準備趁他不注意,偷偷塞進他的口袋。可他居然如此信任我,連原因都不問。所以,我又有些要了命的遺憾,噢,真是患得患失。 因為腿傷的原因,他並沒有讀上北京電影學院,他在本地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學,他讀的專業,是聽上去很神氣的工商管理,但是誰都知道,在那樣一所什麼都不是的大學,學習這個華而不實的專業,對他的將來意味著什麼。不過,他似乎並不怎麼遺憾。他很認真的對我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智。”那時未讀高三的我,居然就天真地相信了他的話。

可是,待我讀到高三,才得知,他讀的專業,按理說無法接納肢體殘疾的學生。可見他能進這個專業並不容易。天中的論壇裡,有許多無聊又花痴的女生,把他叫做“拜倫王子”。她們在第一時間報導他的行踪,分析他的生活,甚至仍然關心他的情感狀況。 不過更花痴的是我,我特地去學校圖書館借閱《拜倫傳》,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去研究這本枯燥的巨著。十九世紀的詩人拜倫天生殘疾,因此變得憤世嫉俗放蕩不羈。 多麼可笑,他壓根不是這種人。我還了書,回到教室,心卻飛到外面。我還是關心他的一切,希望天天和他短信或者能打個電話,但我真的不聯繫他,他也就真的不聯繫我。我有些不爽,一有空小心眼就往上冒。我希望他思念我,像我思念他。

寒假我在家上網,每天都看天中的論壇。關於他的小資料,詳盡程度也是驚人的。居然涵蓋了他所處的班級位置和上課教室等等眾多內容。 畢竟是同城,想要了解一個人,不是那麼困難的事。 只是他果真就此消失在我的視線里和遐想裡。連24小時開機的手機,都不曾接到過他一個電話。我便也賭氣地過了這半年。 他居然如此遵守諾言,我卻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 所以,我這次去找他,除了單純的說不出口的想念之外,還有點按捺不住的算賬意味。現在,他就站在我的面前。 他剛剛從食堂出來,像是變瘦了些,頭髮卻更短了。下巴上似乎還有點鬍渣沒有刮乾淨,還是他故意如此?他穿著一件黑色羽絨服,略顯臃腫。都說男生到了大學就會變得邋遢,路理也是這樣?我有點兒沮喪。 不過我發誓,看到他的第一眼,我所有的不快和怨恨都被他看著我的眼神融化了。謝天謝地,他沒有不認出我。他好像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只是微笑著,用略略提高的聲調說:“你來了?”那一刻,我的眼角有些泛潮,但我不想讓他發覺。於是很用力的笑著走過去,說:“是。你沒有認不出我?難道我沒有變得,更漂亮?”我努力開著蹩腳的玩笑,情不自禁走上前替他接過他手中褪色的小豬飯盒。他沒有阻止我。而是默默跟在我身後,卻不上來和我並排走。 我故意走得慢些,他好像走得更慢了。 我忽然又恨起來。我對他的想念,他其實一直就心知肚明嗎?還是他真的只把我的到來,當作一次普通的朋友的造訪,因此,不值得大驚失色,不值得興師動眾? 這些小氣兮兮的想法,我自己也知道很沒有道理,可是,它們就像雪花一般在我的頭腦裡上下翻飛,讓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們走著的路,是他們學校最主要的一條通道,道路兩旁栽著的梧桐樹,現在都掉了葉子,一切都是那麼灰撲撲,讓人打不起精神。我們的身邊,也不時有拿著飯盒的學生經過,有的人甚至會大聲跟他打招呼,開玩笑地叫他:“嘿!路導!” 看來,他在這所學校裡,也是一個小小的名人呢。 “路導?”我輕聲地、幾乎是無意地重複著這兩個字。 他笑了,居然有些靦腆:“現在這個學校,也有個話劇社。我剛導的一個話劇,反響還不錯。”是嗎?也有一個話劇社?看來他的記性並不差,也許這只能說明,他想起我的時間,太少太少了。 “大學生活一定很有意思吧。”我看著腳尖說,“你還和以前一樣忙碌,一樣受歡迎。”他卻沒有接腔。 “下雪了。”他忽然說,“你冷嗎,米砂?” 我萬萬沒有想到,這半年裡我們的分別,並沒有使這重逢的場面顯得更加難得和感動。至少,我在路理的臉上,沒有看到這種狂喜。又或許,是我太拘謹了? 我下意識地點點頭。很奇怪,已經是春天,天空居然又毫無徵兆地飄起了細雪。我只穿著一件細羊毛的薄大衣,開始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 他伸出手,輕輕地把我衣服上連著的帽子拉上來,覆住我的頭頂。我們又一次靠得很近,他仍然那麼懂得照顧我,連拉帽子的動作都那麼輕,末了還輕輕撣掉了我額前的劉海上的雪粒。我有些羞澀地張望了一下左右,幸好並無人注意我們。我這才想起來,這是在大學裡。我們並不需要害怕什麼,不是嗎?是啊,等我讀了大學,我就可以和他拉著手去公園,去電影院,甚至去天中,我們再也不怕被人看到。 真是太棒了,不是嗎? 想到這個,這些相思的苦簡直算不上任何了。 他好像注意到了我興奮的表情,提議說:“去我那裡坐坐?”我想也不想就開心的點點頭,然後,我一下子拉緊了他的左手。 有一剎那,他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但我寧願認為這是幻覺,因為最終,他沒有推開我,而是反抓住我的手,輕輕的,牽著我走出了校園。就好像高二時暑假時,他曾在夜晚這樣牽著我的手和我一起散步一樣。 我慶幸我沒有問他為何不住宿舍。那種上床下架的該死的宿舍構造,我實在是太了解了。關於他的腿,我從不在他面前主動提起。時間久了以後,我能做到瞟也不瞟一眼。 甚至很多時候他提起,我也繞開話題。 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每次一說起這個話題,我的心就好像被什麼小蟲子咬掉了一小塊,忽然要命的疼。如果我都這樣疼,何況他呢? 他住的地方,其實離學校不遠。我們一起走過一條七歪八拐的小巷,在一棟小居民樓的一層,他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他掏鑰匙的時候,也順便鬆開了我的手。我的手上仍然留著他手的餘溫,這一次,我機靈了不少。在他打開門之後,我就輕快地跳進屋內,自己給自己先搬出一張椅子來,就放在他的寫字台前另一張椅子旁邊,準備坐下。他費力地跨進門檻,順便帶上門。 我轉移視線,環顧著四周。這間小小的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乾淨的寫字台上放著一台老式的電話,我好奇地湊近看看,一邊問:“你還是不用手機?” “嗯。”他點點頭,似乎因為我忽然攪亂了他私人空間的平靜氣場,顯得有些不安。我不管那麼多,繼續四下打量,讓我詫異的是,在整潔的書桌上,除了電話、書、碟片和他的DV,居然,還擺著一隻煙灰缸!那隻煙灰缸裡,居然,還剩著幾隻抽完的煙蒂!他居然,學會抽煙了嗎? “那,不是我的。”注意到我的驚訝,他有些尷尬地急步走近,伸手把那隻煙缸推到了一排書的後面。 “哦。”我輕聲說。敲門聲在這時候響起來。 “我去開門!”我幾乎是跳起來。第一個念頭居然是:莫非,米諾凡一直在跟踪我?事實證明了我的神經過敏。門外站著的,是一個女孩。 我是遲疑了一秒才斷定她是個女孩,因為她穿著寬鬆的灰綠色格子的大衣,剪著比男孩還要短的短髮。只需要一秒鐘我便判斷出,她和我不是一個類型的。她皮膚雖然很白,可身材比我還要高一點,蹬一雙藍色帆布鞋,有些男孩子的帥氣。 特別是一雙眼睛,居然有點像孫燕姿。和她一比,我那一直沒空修理的長發,倒顯得老氣橫秋起來。 “路理,來客人了?”她一說話,聲音卻出奇的細弱,完全和她的長相不相符,一雙大眼睛彎成兩片細長的柳葉,溫柔得讓我想咬一下自己的舌頭。我看著她徑直走到房間一角的飲水機旁,輕車熟路地拿起一隻紙杯,彎腰接水。 “喝杯水?”她端起杯子,對我伸出長長的胳膊。 我搖搖頭。其實,我是覺得有些渴,但是看她對這個地方的熟悉,還有那種自然而然把自己當作了主人的神氣,都讓我的心裡,有些小小的不爽。 “你是米砂吧?”她忽然叫出我的名字,嚇了我一跳。 看得出,路理也有些詫異。 “你們認識?”他問。 “哪有。”這個女孩自己仰頭喝了一口杯中水,在我給自己搬的椅子上坐下來,緩緩道來:“因為,我去過你以前高中的論壇,在你們學校的論壇上看見了你和這位米砂小姐合演音樂劇的劇照。僅此而已。” 說完,她一仰頭,把杯中水喝盡,又用亮晶晶的眼神看我。 不知為什麼,我不喜歡她看我的眼神,於是很自然地別過頭去。 她沒有強求,連尷尬的時間都沒有,就低頭在隨身背的大大帆布包裡翻弄起來,掏出來一卷裹得嚴嚴實實的塑料袋,對路理說:“我給你送帶子來了。”她沒有等路理接,就把帶子隨手放在了書桌上,這樣一來,她就看到了書桌上那個煙灰缸。 她端起它,口中輕輕地“哎呀”了一聲,一腳踩在桌子底下那個腳踏式垃圾筒的開關上,把它倒了進去。這一連串的動作說明了兩個道理,第一,那是她留下的煙蒂。第二,她對這裡不是一般的熟悉。我不知道,我心裡的想法已經偷偷侵占了我的表情。以至於那女孩轉身來看著我時,表情有些抱歉。 “我叫陳果。是路理的助手。認識你很高興。”她誠心誠意地對我微笑,我這才發現自己的臉色很難看。我伸出手,慌亂的握住了她伸出的手。 “你好,我是米砂。”我好似背書一般說。 “陳果,”路理終於說,“你要不要再坐一下?我把我們拍的東西給米砂看。”謝天謝地,雖然他說“我們”,但是他還是要趕她走。我的心裡忽然一下子冒出這莫名其妙的無禮想法,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不了。”她彷彿洞悉得穿我的思想,果斷地站起身來,把自己的帆布包重新背好,擺著手說:“你們老朋友聊,再見。” 那句“再見”一定是同我說的吧,不然為何她對我揮手道別。 最叫我心悸的是,她好像是故意露出一截胳膊,那上面有一個小小的文身,等等,是只蟹子?我注意到了。路理是巨蟹座! 我也伸出手,大腦一片空白地對她揮了兩三下,看著她在門口低頭點燃一支煙,匆匆離去。她終於走掉。轉瞬之間,這間小屋裡,又只剩下我和路理兩人。 我的心裡立刻升起一團一團的懷疑和千萬個為什麼,但我把它們通通壓了下去。我望著門口很久,才終於練出一個完美的微笑。 我似乎能聽見自己不安的呼吸,可我慶幸我笑著:“她是個不錯的女孩……”我嘟嘟囔囔地說,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說起這個話題,“作為導演的助手,一定是很稱職的哦……” “米砂!”他打斷我。 我猛地抬起眼睛看他,可是,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不,這不是因為我們之間已經變得陌生,而是因為,那雙眼睛裡,此刻忽然湧起那麼多那麼複雜的感情,有疼愛,有不捨,有拒絕,還有那麼那麼多,我們都不願面對的回憶。 “米砂,謝謝你。”他說,“也謝謝你來看我。”他一邊說,一邊走到門口去,“雪已經停了,你快走吧,別讓你爸爸為你擔心,好嗎?” 原來我和那個叫陳果的,是一樣被趕走的命運!我沒有拒絕,也沒有表示反對,我當然更不會蠢到留下來看“我們”拍的那些片子,於是,我低下頭,輕輕地噢了一聲,拿著我的包,走出了他的家。米砂,謝謝你。 在離開他家的時候,他的這句話,就像一枚重錘,反反复复地敲打著我脆弱的神經,不得安息。全世界,是不是只有我能懂得,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在那個我寧願付出生命中一半的時間、來換取它的消失的那個下午,在醒醒的爸爸去世的那個下午,當他跟在狂奔的醒醒身後,沖向外面的車流時,我下意識地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在那電光石火的一瞬,我爆發出了驚人的力氣,他居然無法掙脫。 “米砂!”他回過頭,低聲地對我吼了一句。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睛,就好像剛才一樣,混合著厚重得難以言喻的情感。是責備?是懇求?還是早已經了然於心的告別?而我,終是怔怔地鬆開了他的手,然後耳中便響起尖銳的剎車聲、女生的尖叫聲,還有許琳老師大驚失色的哭喊聲。 那一刻,時間停滯。 時隔數月後的今天,我仍然不敢問自己,如果讓我再次選擇,在好朋友和最愛的男生中間,我會選擇誰?我又應該選擇誰? 最正確的選擇,應該是我自己沖向醒醒,讓所有的傷口和痛楚都衝著我來的,不是嗎?在那隻小小的沙漏底上,那麼清晰地刻著:Please be brave。這是她對我唯一的期望。十八年來,我一直一直朝著她的期望努力,但是,當真正的考驗到來時,我卻不夠勇敢。 醒醒,你也是因為這個,才不肯原諒我的,是嗎? 雪真的已經停了。可是,我抱著雙肩走在路上的時候,還是冷得發抖。 “嗨!等一等!”我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叫,“米砂,請等一下!” 我回過頭,果然就是剛才那個叫陳果的女生。 離開了那個令人窒息的小屋子,冷風叫我冷靜了不少。她站在我對面,不知道為什麼,到了室外,她的五官看上去平凡了許多。我放下戒備地問:“有事嗎,陳果?” 她把煙頭掐滅,說:“你就是以前的那個女朋友?” “以前”?這樣突兀的問題!按我從前的脾氣,我決不會繼續維持禮貌。但此刻,我卻有意沉下心,沒有發作,而是回答:“你覺得呢?” “我等在這裡,本來是想對你解釋,”她迴避我的問題,“可是看你剛才推門出來的表情,我猜得出,你們似乎分手了?或者,你壓根還不是他的女朋友——至少不算,對不對?” 她的微笑能力不比我差,看得出來,顯然長於此道,可惜她比我個子高,看我的表情就勝一籌。再加上,她接下來做了一個出格至極的舉動——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頭頂。 我愣在那裡。然後我聽見她緩慢而清晰地說:“米砂,你還在讀高三,對吧?成績很好是不是?將來準備考到北京抑或上海?你是指望用你家的寶馬車載著他去美國裝最新科技的假肢嗎,或是乾脆立志當個外科醫生,如果不成功就和他天涯海角私奔去呢?你果真捨得連前程也不要了?還是讓你本來就不完整的家再缺上一塊呢?難道你不知道,自他斷腿的那刻起,你們已經天涯永隔了?誰遷就誰,不是一種殘忍呢?假裝看不到,就會自己消失嗎?有些問題視而不見,心裡就會永遠安寧嗎?或許那樣想的人,只是你米砂吧。”她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幾乎沒有停頓,可是字字珠璣。 惶惶白日,我如被一支利劍刺穿脊背,呆呆怔在原地。 她知道的,何止一點點? !誰告訴她這些? ? ?最可恨的是,我連罵她都不能。因為,所有的這些話,她說的,沒有一丁點錯。 關於我的生活、我的一切,她了解得如此清楚,顯然是做足了功課。而這些信息我相信網上不可以查到,一定是路理說給她聽的不是嗎? 不可能!我使勁地搖搖頭。而陳果顯得有些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米砂,話我已經說得很清楚,雖然我知道你們之間可能曾經有過不錯的感情,但是,如果真的好心,就遠離他,不要讓過去的一切打擾到他,OK?”我蒼白地問:“是打擾嗎?” 她果斷地點頭。 “是他說的嗎?” 她再果斷地點頭。然後說:“他說了,要忘掉過去所有的一切,從零開始,他剛剛有的信心,請你不要那麼殘忍,再用你所謂的愛心將他拉回沉重的過去,你說呢?” 她的語氣不再像剛才那麼尖銳,我甚至聽出一點點請求的味道。也聽出了愛的味道,她是為他在請求我,不是嗎?她沒有參與他的過去,她愛上他只因為他是今天的他,所以,她真的比我更有資格,不是嗎?手臂上的文身,和舞台上的女主角康曉暮,到底哪個更加難以磨滅一些?我低下我的頭,轉過身,失敗地離去。 驕傲的米砂,你必須承認這種失敗,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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