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暗訪十年·第三季

第37章 第十一節亡命獵鷹

暗訪十年·第三季 李幺傻 5179 2018-03-04
大卡車開出的第五天,我們來到了青海境內。車老闆說,這裡就有一群以捕鷹為生的人。他們的行話把這叫獵鷹。 我在這裡認識了大頭。大頭生活在一座小鎮上。 大頭兩頰潮紅,像北方冬天剛剛從土裡挖出的紅薯的顏色。長期生活在高原的人,因為皮膚總是暴露在強烈的紫外線下,都會變成這樣的顏色。當地人把這種膚色叫做“高原紅”。大頭名副其實,一顆碩大圓潤的頭顱,挑在瘦削的肩膀上,顯得滑稽又可笑,似乎不堪重負,搖搖欲墜。 車老闆說,他的貨源是一個姓馬的人提供的,而姓馬的貨源都來自於大頭這樣獵鷹的人。在這片高原上,像姓馬的這樣的鷹販子都賺了大錢,而大頭這樣的獵鷹人一直很窮。 車老闆希望我能夠多給大頭一點錢,捨棄中間的鷹販子。

當天晚上,我和大頭坐在小飯店裡喝酒。 由於車老闆的引見,大頭對我沒有產生絲毫懷疑。他揚揚得意地對我說,在這片土地上,說起獵鷹,他是算這個的。他對著我蹺起一根大拇指,不是誇獎我,而是誇獎他自己。大頭的頭顱碩大,而眼睛很小。他在說話的時候,眼睛總在飛快地眨著,用當地人的話說,就像雞溝子閃電。是不是盜獵的人都喜歡吹噓?不知道,但至少我見到的,大頭是這樣,老古也是這樣。甚至連我以前暗訪過的“盜墓團伙”中的獨眼和狗剩叔都是這樣,以前暗訪過的“醫托窩點”中的裝逼犯也是這樣,是不是我們進入了一個自我膨脹的年代? 我問:“以前有人像我這樣從南方來買鷹嗎?” 大頭說:“咋能沒有?早些年多,現在少了,因為鷹少了,買上兩隻鷹帶回去,掙的錢還不夠車馬費。”

我問:“他們怎麼帶鷹回去啊?”其實一路上我都在想這個問題。 大頭說:“你是剛做這行的吧?其實很簡單,你把鷹放在布包裡,或者放在紙箱裡,塞在別人的座位下面,坐長途汽車,路上一般沒人檢查。即使碰上有人檢查,箱子佈包沒有在你座位下面,你一點沒事。南方來的人都是這樣帶鷹的。” 我說:“這不是害別人嗎?” 大頭笑著說:“這事情你能給人家栽贓?人家能承認?最後都是不了了之,把鷹收走了。” 大頭喝酒很厲害,一茶杯白酒,一揚脖就倒進了肚子裡,面不改色。其實他就算“改色”了,我也看不出來。 大頭說,獵鷹這個行業,已經存在了幾千年。遠古的時候,大漠都是草原,兔鼠很多很多,蒼鷹也很多很多,獵鷹的人也很多。成吉思汗的部隊裡,就有一隻獵鷹隊伍,這些鷹也像士兵一樣,執行軍事任務。

我大惑不解:“鷹怎麼會執行任務?” 大頭說,鷹是專門攔截對方的信鴿的。成吉思汗一路向西,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他被人們稱為“上帝的神鞭”,神鞭抽到哪裡,哪裡就被抽個稀巴爛。成吉思汗圍城的時候,城池被圍得鐵桶一般,城裡的人還沒有來得及求援,就全被圍在了裡面。 我不解地問:“為什麼成吉思汗的軍隊行動這麼快?” 大頭談鋒很健,看得出來他對這一段遠古的歷史很熟悉。他說:“成吉思汗的軍隊都是騎兵,每個士兵配置三匹馬,三匹馬輪番騎乘,長途奔襲。其中有一匹馬是母馬,士兵餓了渴了,就喝馬奶。所以,城裡的士兵還沒有來得及通風報信,就全部被包圍了。” 我說:“往西邊,那是俄羅斯境內吧?” 沒想到大頭對地理也很熟悉。他說,成吉思汗是從草原上發蹟的,向東邊是大海,向北邊是西伯利亞。太寒冷了,人和馬都不能生存,所以成吉思汗就由南向西發展,吞併了現在的俄羅斯和阿拉伯。

我又好奇地問:“守城的士兵都被圍住了,要鷹幹什麼?” 大頭說,被困在城中的士兵,需要求援,他們沖不出城池,就放信鴿去求救。信鴿在空中,人又飛不到空中去,怎麼辦?就放鷹攔截。 我恍然大悟,原來成吉思汗的軍隊中養鷹,是這樣的用途。 我們不知不覺就喝完了一瓶白酒,而大頭好像才剛剛盡興。他對著老闆喊:“再來一瓶。” 我問他:“鷹這麼強悍的一種動物,怎麼就能聽人的話?” 大頭說:“熬鷹啊,沒有熬出的鷹就不能用,熬出來的鷹就是訓練出來的狗,你讓它做什麼,它就做什麼。” 什麼叫熬鷹?此前在《暗訪盜竊團伙》的時候,我只知道盜竊團伙中的老大,用熬鷹的方法,讓剛入夥的小偷挺過“意志關”,以應付警察的疲勞審問。而真正的熬鷹是什麼,我聞所未聞。

大頭說,熬鷹,只能選擇那些三個月內的小鷹,三個月後的鷹,已經學會了飛翔,性格堅硬如鐵,隨你怎麼熬,它也不會屈服。熬鷹的時候,把鷹拴在鐵鍊子上,幾個人輪番看著它,故意大聲說話,吵它,讓它煩躁,不給吃不給喝,不讓睡覺,這樣過上七天七夜,鷹就受不了了,頭耷拉著抬不起來,看護的人把冷水澆在它的頭上,用鞭子抽打它,它的意誌已經被徹底摧垮了,這時候再餵牠吃東西,它的性子就被“委”下來了。 原來是這樣,人類使用如此卑劣的手段,降服天空之王。而這個天空之王,卻是還不足三個月的孩子。 大頭又說,有一種鷹隼,是鷹裡面最聰明的,也是最容易被馴服的。直到今天,生活在沙漠中的阿拉伯人,還依靠鷹隼來尋找水源。 大頭說得興起,嘴角唾沫星亂濺,好幾次都噴在我的臉上,他還沒有發覺。後來,大頭越說越高興,他唱起了青海花兒。青海花兒是和陝北信天遊一樣出名的歌唱形式:

半圓的鍋鍋裡烙饃饃, 藍煙儿把莊子罩嚴了; 搓著個面手了送哥哥, 清眼淚把腔子泡濕了。 ……… 花兒的歌聲緩慢悠長,充滿了憂傷,就像我小時候經常聽到的陝北信天遊一樣。這種淒迷的歌聲讓人沉醉,更讓人傷感。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到大頭的青海花兒。 在這片高原上,獵鷹都是祖傳的,傳了幾百年幾千年。自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野生動物保護法頒布後,鷹被列入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獵鷹則成為了盜獵。因為,和五步蛇一樣,鷹已經越來越少了。 三天后,大頭告訴我說,他們已經看好了一處鷹巢,看到我急著要,他們今天就去獵鷹。 此前,我聽說了獵鷹的種種驚險經歷,就對大頭說:“是不是很危險啊?” 大頭說:“我幹這行幾十年了,還沒覺得有什麼危險,沒事的。”

鷹是鳥類中的獅子,獵鷹的危險程度絲毫不亞於獵取獅子。 那天早上,我跟著大頭去獵鷹。隨同的還有兩個40多歲的男人,一個叫綁穩,一個叫拴牢,他們是一對叔伯兄弟。在西北農村,很多成年人的名字都很口語化,因為父母不識字,所以孩子剛剛出生的時候,父親就走出家門,第一眼看到什麼,就用什麼做孩子的名字。所以,柱子、牛娃、拴狗等都做了男孩子的名字,而麥子、梨花、香草等都做了女孩子的名字。大頭說,綁穩出生的時候,他的父親走出家門,看到有一個在縣城讀書的少年給自行車後座上綁鋪蓋卷。少年的父親在一邊喊:“綁穩啊,別掉下來。”就這樣,綁穩就做了他的名字。而拴牢剛出生的時候,他的父親看到鄰居在拴牲口,拴牢就這樣做了他的名字。

據說,因為獵鷹太過危險,當地的男人只有在有了兒子後,才能去獵鷹,擔心會絕後;親生兄弟兩人,也只能一個人去獵鷹。這是幾千年來遺留下來的古訓,獵鷹人必須嚴格遵守。 我們坐在一輛農用三輪車上,大頭開車,我和綁穩、拴牢坐在車廂裡。車廂裡還放著一對鈸兒,黃銅製成,拍擊後會發出巨大的令人心悸的響聲,西北人叫做“恰恰”。它屬於西北人所說的“鑼鼓傢伙”中的一種。還有一副自製的銃槍,用火藥,點燃引線後也會發出巨大的響聲。每年正月十五打社火的時候,這種銃槍就派上了用場,西北人叫做“三眼銃”。我不明白他們拿這些東西,能派上什麼用場。 綁穩和拴牢都沉默寡言,臉上帶著怯怯的神情。我對他們說話的時候,他們總是憨厚地笑著,一邊頻繁地點頭,一邊嘴裡含糊不清地答應著。

農用三輪車在高原上行駛著,風很硬,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人的臉上,火辣辣地疼痛。每過一座村莊,我都能看到蹲坐在人家門口的懶洋洋的藏獒,鬃毛披拂,威風凜凜。在這片高原上,這種看守羊群的狗隨處可見,而在高原之下的城市裡,這種被稱為“東方神獸”的動物,一頭就被炒到了上百萬元,甚至上千萬元。 農用三輪車開到了小路的盡頭,就停下來了。橫亙在面前的是一座山峰,山峰切斷了小路的去向。大頭扛起繩索,綁穩拿著鈸兒,拴牢持著銃槍,我跟在他們的身後,一起向山頂攀登。沒有路,我們繞過巨大的石塊,在草叢中尋找著可以通過的空隙。這座山峰,可能從來就沒有人攀爬過。 綁穩說,他查看了好幾天,在山的另一邊,有一個鷹巢。今天,我們要去掏了那個鷹巢。

大頭問:“真的鷹巢裡有鷹娃子?” 綁穩說:“真的有,我看了好幾天了,老鷹天天把肉叼進巢穴裡。” 大頭不再說話,繼續奮力向上攀爬。我們跟在後面,不時能夠看到什麼小動物從草叢中飛快跑過,留下飄忽的背影。 大頭說:“他媽的,現在老鼠真多,專吃草子,你看,把草場都啃成沙漠了。”大頭指著遠處黃突突的一片沙子地說。 我問:“那是老鼠?怎麼那麼大?都快趕上貓了。” 大頭說:“鷹是越來越少了,老鼠沒有天敵了,就越來越多,越長越大,把人逼迫得一步步後退。我看這最後總要成老鼠的世事哩!” 我們爬上了山巔,站在這裡望去,看到遙遠的地平線上,幾朵白雲懶洋洋地飄蕩著,像山坡上的羊群。而山坡上吃草的羊群,又像一朵朵散淡的白雲。這座山峰一面是斜坡,可以攀援上來;一面是懸崖,刀砍斧鑿一般,連猴子也無法落腳。 大頭說,距離山頂二三十米遠的懸崖上,有一個鷹巢。這就是綁穩觀察了好幾天發現的鷹巢,鷹巢裡有鷹娃子。 大頭把繩索放在地上,拴牢將繩索的一頭拴在大石頭上,然後又檢查是否拴牢了,接著將繩子的另一頭扔下了懸崖。綁穩雙手抓著繩索,使勁拽了拽,看看是否綁穩了。大頭從腰間摸出一個扁平的鋁壺,喝了兩口白酒,然後又把剩下的白酒灑在地上,面朝遠方拜了兩拜。後來,綁穩告訴我說,每次掏鷹巢的時候,都要先祭拜山神,這是老祖宗留下的古訓。 大頭拿出一個鐵鉤,一端鉤在自己的腰帶上,一端鉤在繩子上,然後,對著遠處的太陽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打完噴嚏後,他的身體不經意地抖動了一下,接著,像壁虎一樣,雙手抓著繩索,雙腳踩著懸崖,一跳一跳地下去了。 那天陽光明媚,微風拂面,誰也沒有想到會出事。 那隻老鷹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我們誰也沒有註意到。 大頭來到了鷹巢外面,他停止了繼續跳躍。他的雙腳踩在一塊凸出的岩石上,全身貼近懸崖,從后腰帶上抽出了一雙手套。這雙手套很長,戴上後可以直達手肘,是獵鷹的專用工具。鷹娃子天生凶悍,如果不加保護,手臂就會被它抓得鮮血淋漓。 就在這時候,我突然感到天空中掠過一道陰影,抬起頭來,看到一隻雄鷹從天空中撲下來。它伸展開雙翼,足有兩三米寬。它像一塊巨石一樣從天空中掉落下來,一眨眼間,就衝到了懸崖上。我看到它如同鐵鉤一樣的喙,在陽光下閃著冰冷的光。 綁穩操起了鈸兒,奮力撞擊著,咣咣的聲音炸雷一樣響起。雄鷹遲疑了一下,又張開翅翼撲向大頭。 拴牢操起銃槍,槍眼對準了蒼鷹,開始劃燃火柴。劃了一根火柴,斷掉了;又劃了一根火柴,又斷掉了。他心急如焚,手忙腳亂,火柴盒被打翻在地。 綁穩還在奮力敲擊著鈸兒,聲嘶力竭地叫喊著,聲音夾雜在鈸聲中,顯得異常恐怖。拴牢俯下身去,徒勞無益地撿拾著火柴梗。 突然,就听到了大頭髮出一聲慘叫,他攤開四肢,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從懸崖上掉了下去。他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黑暗與蒼茫中。雄鷹的嘴中,叼著一顆藍瑩瑩的圓形的東西,那是大頭的眼珠…… 暗訪幾年來,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有人死亡。 第二天,我就離開了那座高原上的小鎮。我一路走得失魂落魄,走得痛苦不堪。我想,如果不是因為我的到來,大頭可能就不會死亡。就因為我來買鷹,大頭才這樣急慌慌地去掏鷹巢,結果,墜落了懸崖。 聽說,大頭的兒子在南方打工,但我一直沒有聯繫上他。 我覺得我這一輩子都虧欠大頭一家人,然而,我又無法彌補。 大頭和老古一樣,都是盜獵者,然而,他們罪不至死。在一個法制社會裡,一個人的生命,應該高於一切。 回到南方那座城市後,我很長時間沒有再暗訪。我的心中一直在想著大頭、綁穩、拴牢,還有老古他們。他們都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忍受著種種痛苦和欺壓。他們從事著盜獵,但是生活依舊貧窮。盜獵是如此危險,生命隨時受到威脅,他們為什麼還要去做? 和所有的行業一樣,第一線的產業工人永遠都是最辛勞的,也是最貧窮的。大頭他們就是第一線的產業工人。當大量的保險業務員風裡來雨裡去,一月收入僅能裹腹的時候,而保險公司的總裁月收入卻以百萬元計。當大量的打工妹打工仔依靠加班來賺取生活費的時候,而工廠廠主卻居豪宅開跑車。當大量的上班族日復一日地辛勤工作卻僅能滿足溫飽生活的時候,壟斷行業的員工卻早早過上了奢侈生活。如果把盜獵行業比喻成食物鏈,那麼大頭他們就居於這條食物鏈的最底端,而居於頂端的野生動物飯店老闆和那些大肚子食客們,他們才是造成野生動物滅絕的罪魁禍首。大頭他們盜獵僅僅為了生存,而如果沒有大肚子食客們的需求,大頭他們會冒著生命危險去盜獵嗎? 也是在這一年的年終,我成為了這家報社的首席記者。 在這條深不可測的道路上,我不知道還要走多遠,要走多遠才能尋找到傳說中的幸福? 來到這座城市的每一個人都在尋找幸福,然而,幸福究竟距離我們還有多遠? 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只能像探礦者一樣,在茫茫的山峰間跋涉,也許,幸福就在山的那一面;也許,碌碌一生,也無法找到傳說中的幸福。 我們無法停下尋找的腳步…… 記者,永遠在路上。 ——本冊完——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