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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四節最美的母親和最帥的父親

暗訪十年·第二季 李幺傻 2506 2018-03-04
我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午後。母親在院子裡織布,村中另外兩個姨娘在紡線。現在,在南方,早就進入了機器化大生產,衣服成批量生產,每個製衣工廠的工人成千上萬,誰還會要這些土布衣服? 母親她們三個人邊乾著手中的活,邊嘮著家常,還動不動就會唱起歌來,都是在教堂裡學會的歌曲。歌聲緩慢悠長,連綿不絕,讓人聽了很憂傷。 我問母親:“織這麼多布干什麼?” 母親說:“有的人家中困難,買不起床單被罩,教友們就織布做好後,送給他們。” 母親又說:“神父讓幫助窮苦人,有錢的出錢。咱幾家沒有錢,就織些布送過去。”姨娘們看著我,都善良地笑著。 奉獻是快樂的。我從母親和姨娘身上看到了。 母親在房檐下織布,織布機劈啪地響著;姨娘們在織布機邊紡線,紡車嗡嗡地叫著。這聲音曾經非常熟悉,讓我彷佛回到了童年。那時候,我夜晚臨睡前,總能看到母親在搖動紡車。母親的身影被昏暗的煤油燈光照在牆壁上,顯得非常高大。母親右手搖動著紡車,左手抽動著捻子,彷彿在舞蹈一樣。經常地,我夜半醒來,還能看到母親在紡線。而天亮後,我背著書包去上學,母親扛著鋤頭去下地。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母親和姨娘們織布紡線,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這種溫馨而古老的勞動場景。來自南方服裝廠的成衣異常便宜,春夏秋冬,款式新穎,合體漂亮。儘管有些衣服可能就是帶著各種病菌,從沿海運來的洋垃圾,但是,西北農民並不知道這些,他們只知道這些衣服很便宜,而便宜是他們選擇衣服最重要的標準。 土布衣服,被人們遺忘在歷史的深處。 紡線織布,現在也行將消逝。 然而,紡線織布的母親,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走進房屋,我看到了父親的照片懸掛在桌子上方。那是父親此生唯一的一張照片。這張照片,還是我帶著父親去省城治病的時候,父親、妹妹和我一起拍攝的。 父親唯一的一張照片,當時加洗了幾張,我們兄妹三人一人一張。我一直珍藏著父親這張照片。我無論走到哪里工作,都會帶在身上。

後來,我有了女朋友,女朋友第一次看到父親的時候,驚嘆道:“老爸真帥啊。” 父親身高一米八,身材魁梧,五官端正,充滿力感。多年的體力勞動,給予了父親一副健壯的體魄。 父親確實是很帥。我記得小時候跟著父母去看戲,結束後,我們走在回家的路上。母親愛戀地對父親說:“戲台子下,只有你最好看。”還有一次,父親看戲的時候,和幾個插隊知青站在一起。那幾個從城市裡來的女知青悄悄地說:“這個大個子真英俊啊。”我問父親:“什麼是英俊?”父親笑笑沒有說話。父親的那張照片是58歲的時候拍照的。他58歲的模樣,還讓我的女朋友如此驚嘆。 父親離開得太早了。在我最困難的時候,父親得了重病,無錢醫治,離開了我。在我生活好轉起來,想對父親盡孝的時候,卻與父親陰陽兩隔。

聽母親說,父親有過多次跳出“農門”的機會,可是,要么他自己放棄了,要么被人整治了。所以,他就一直當農民。而母親的這些話,又是從爺爺那裡聽到的。我很小的時候,爺爺就去世了。印像中的爺爺很高大,卻又很精瘦。他餓得肋骨根根凸起、兩頰塌陷,在聯產承包責任制之前去世了。他一生始終沒有能夠吃上一頓飽飯。爺爺去世的時候,父親哭得很傷心。那是我今生見到的父親唯一的一次哭泣。 那時候父親和母親還沒有結婚。有一年,父親趕集的時候,看到公社門口圍了很多人,一打聽,原來是煉油廠在招工。父親回去後,就在大隊報名了。那時候還沒有現在這麼多不正之風和腐敗現象,父親家庭成分貧農,又老實勤懇,公社也批准了,煉油廠也錄取了。就在父親準備去當工人的時候,堂弟找到了父親,纏著要父親把這個名額讓給他。父親的堂弟上過兩天學,腦子比父親靈光得多,他早就看出了當工人後的優越地位。那時候有口號說:“工人階級領導一切。”是毛主席說的。

那時候,父親家中的弟弟妹妹都還小,掙不了工分,而掙不了工分,全家就分不到糧食。父親最後就放棄了,讓堂弟去了煉油廠上班。現在,煉油廠不叫煉油廠,叫“中石化”。中石化是中國最有錢的國有企業。父親的堂弟在中石化退休的時候,工資拿到了好幾千。 還有一次,是徵兵,那時候父親的弟弟妹妹們都能夠下地干活,能夠當一個壯勞力使用了。父親又去應徵,順利過關。第二天就要去公社報導了,父親前一天下午去生產隊告別。隊長就說:“站好社會主義農村最後一班崗。”安排父親在打麥場站崗,查看是否有人偷麥子。每年小麥收割回來,放在打麥場,統一碾場。夜晚,把麥粒堆放成上小下大的矩形,蓋上木印,防止偷盜。偷盜蓋上了大印的小麥,是要被判刑槍斃的,誰也沒有這個膽量;但是社員們有別的辦法,一些人走進打麥場的時候,就會穿著比較大的鞋子;在麥粒還沒有蓋印的時候,他們邊幹活邊把雙腳踩在麥粒堆上,這樣,鞋子裡就會灌上一些麥粒,順著腳麵滑到腳底。然後,他們踩著裝著麥粒的布鞋,忍受著硌腳的痛苦,面容上還要裝著很平靜地走回家去。回到家後,將鞋子裡的麥粒倒出來,會有半斤重,而這半斤麥粒,可以蒸兩個饅頭。

父親在站崗的時候,看到有人走路的姿勢不自然,神色也不自然。父親知道他們的鞋子里肯定有麥粒,但是父親沒有聲張。那時候的社員都窮得叮噹響,父親不忍心當場抓住他們。這幾個社員走過去後,突然,一個乾部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閃出來了,像猛獸一樣撲過去,從他們的腳下摘下鞋子,每個鞋子裡都有麥粒。 幹部舉著鞋子,像舉著一面面勝利的旗幟,義正詞嚴又歇斯底里地質問父親:“這是什麼?你是怎麼站崗的?你這樣的人能當軍人嗎?讓你給社會主義站崗,你能把美國帝國主義,把蘇聯修正主義全部放進來。多虧我抓住了你,不然,你就會顛覆我們社會主義國家。” 這件事情的結果是,父親不但沒有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而成為了農村的專政對象。每逢開會的時候,父親就會和那幾個偷了麥子的人站在台子上,作為反面教材遭受批判。

此後,父親只能老老實實在家做農民。 那一年,我們這裡的軍人都去當汽車兵。全大隊去了兩個人,一個留在了部隊裡,做汽車教員;一個轉業回來了,在一個政府部門開小車。 犁耬耙耱,紡線織布,碾盤磨盤,皮影風箱……它們貫穿在我的童年生活中,讓我的童年變得古樸而精彩。它們與青山綠水緊密相連,與童話夢幻息息相關,而現在,它們遠去了,它們消逝了,從我們的生活中消逝了,不留任何痕跡。我們伸出手去,想挽留它們,然而手中握住的,只有冰涼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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