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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八節刨根

暗訪十年·第二季 李幺傻 4063 2018-03-04
我開始留意起了公司的業務情況。 這個公司很神秘,我不知道公司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公司的組織結構。那些天裡,我在公司裡只見到那個穿著黑色套裙的“外交家”。 我不願意給她跑業務,不願意把這些所謂的人胎素送給美容院騙人。所以,那幾天,我幾乎天天往生物公司裡跑,我說自己從來沒有做過這種跑業務的工作,我謙虛地請教“外交家”給我傳授經驗。 “外交家”沒有戒心,她很誠懇地教我怎麼和客戶打交道,很誠懇地教我怎麼去騙人。她說,首先要研究產品,要對產品的種種屬性隨口說出、娓娓道來,要用很多成功的經驗讓客戶相信你的產品。而這些經驗,則靠自己編造。 “哄死人不償命。”她說。 “外交家”有一個硬皮筆記本,上面記錄著很多電話號碼,有一些公司的,還有一些客戶的。 “外交家”將她的那個硬皮筆記本視若至寶,從來不會拿出來讓我看。有時候,她打電話的時候,才會取出來,而一打完電話,就馬上鎖起來。

有一天下午,“外交家”剛剛打完電話後,可能忘記了上鎖,從茶几上的紙筒裡抽出衛生紙,扭動著屁股去了衛生間。她剛剛扣上木門,我立即取出那個硬皮筆記本,飛快地跑到了樓道裡。我擔心在樓梯口等電梯的時候會耽擱時間,“外交家”如果沒有看到我,就會追出來。我先跑進安全通道,順著樓梯爬到了上一層,然後乘電梯上到了樓頂。 樓頂上視野開闊,從這裡可以看到小半個城市,看到那條日夜奔流的江水,甚至可以看到遠處飄渺的報社大樓。我想著,此刻,總編在幹什麼,主任在幹什麼,那些同事們在幹什麼。今天像以前的很多天一樣,報社里一定充盈著記者忙碌寫稿的身影,大街上一定奔走著記者採訪的背影,可是,他們誰能想到,此刻我站在這幢大樓上,偷了一個女人的筆記本。現在,那個女人一定在辦公室裡暴跳如雷。

我有一種惡作劇般的快感。 我在樓頂上一直待到了黃昏,看到大街上流淌著一條條燈光的河流,看到遠近的大樓模糊在愈來愈濃的夜色裡,我才走下樓頂,乘著電梯直達一樓。 估計,此刻“外交家”已經帶著沉重的傷感和懊悔回家了。 回到報社,已經是午夜,辦公室人去樓空,保安老鄉看到我現在才回來,問:“你這些天在幹什麼?很少見到你啊。” 我說:“一個親戚家就在這個城市,有時候太晚就住他家。” 我在暗訪的時候,從來不會告訴別人我暗訪的內容和進程,這已經成為了我這些年固執的習慣。暗訪沒有結束前,從來沒有人會知道暗訪是否會成功、暗訪是否會順利。在暗訪的每時每刻、每個環節上,我都是高度細心、全神貫注,我擔心稍有不慎就會滿盤皆輸,甚至會惹來殺身之禍。暗訪記者就是雜技演員,他走在高空中的鐵絲上,不能有任何的疏忽和大意。暗訪又有運氣成分在裡面,你永遠也不知道你的下一步會怎麼走,你永遠也不知道你會遇到什麼人,你永遠也不知道危險什麼時候會突然降臨。你只能依靠自己的應變能力和生活經驗,像過獨木橋一樣,一步步涉險過關。這些年的暗訪讓我有些迷信,我總是固執地相信告訴了別人暗訪的內容和進程,就會失敗,這就像蒸饅頭、蒸紅薯一樣,在饅頭、紅薯沒有蒸熟之前,絕對不能揭開鍋蓋,否則,饅頭、紅薯就會“氣死”,即使接著再蒸,也不能吃了。

所以,暗訪是個技術活。 保安聽到了我的話,羨慕地說:“你這個親戚真好啊。我姨夫家在這裡,我都很少去他家。他們看不起我,總擔心我要佔他們便宜。” 我暗自點頭。其實,我何嘗不知道,城市的親戚關係和農村的親戚關係有著天壤之別。 夜深人靜的時候,寬闊而空曠的辦公室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就拿出那本筆記本,從裡面找到電話,一個一個打過去。果然,那些電話不是美容院,就是生物製品、醫藥製品公司的電話。 我拿走了這個筆記本,“外交家”的公司估計就要倒閉了。現在想起來,我覺得自己有些殘酷。可是,如果把這個筆記本留下來,“外交家”又會欺騙多少人啊。 奇怪的是,每次打電話的時候,即使到了夜半,電話那頭的男男女女們也還都沒有睡覺,電話那頭的聲音很精神。騙子都是老鼠,愈夜愈瘋狂。

我與一家生物製劑公司談業務,對方讓我第二天去他們公司,商討人胎素的價格問題。 第二天下午,我來到了這家生物製劑公司,這家公司置身於飛機場附近的一幢居民樓裡,這里人跡罕至,荒草萋萋,鳥聲鼎沸,人聲寂寂。 沒有電梯,我順著樓梯爬到了五層樓,按照電話中提供的門牌號,敲了半天,沒有人答應。我失望地走到樓梯口,準備下樓。突然,那扇房門打開了,一個戴著眼睛、文質彬彬的男子在後面追上了我。他大約有30多歲,說著醋溜普通話,每個字都是囫圇吞棗,他問:“你是李先生嗎?是你敲門嗎?” 我點點頭。 他說,他剛才在衛生間,很抱歉。他邀請我進入他的房間裡。 和很多黑公司一樣,這家所謂的生物製劑公司沒有招牌,更沒有應該懸掛在牆上的工商執照和完稅證明。這家黑公司也是兩室一廳的結構,不同的是,每間房子裡都堆放著紙箱,紙箱裡裝滿了人胎素、羊胎素、胎盤多肽等等各種名字與胚胎有關的針劑。

他問:“你是做什麼的?” 我說:“我開了好幾家美容院,客人都想要人胎素。別人送來太貴,就自己來拿貨。” 他問:“別人送你多少錢?” 我故意說:“上百元啊,聽說這個價錢有些貴。”其實,我們送給美容院的都是一針1000元,我冒險說出了每針上百元,只是想試探人胎素的價格。我又有些擔心,擔心因為我說的價格太離譜、太低,他會對我起疑心,會懷疑我的身份,會看穿我不是美容院老闆。 沒想到,他居然不動神色地說:“這個價錢是有些貴。” 我的心狂跳不止。美容院打給富婆們一針人胎素,要價15000元,而在這裡,一針人胎素100元的進價,居然還“有些貴”。 為了壓抑心中的震驚,我點燃了一根香煙。我點煙的手指都有些哆嗦,我實在沒有想到,美容院居然如此暴利、如此無恥!這和持刀搶劫又有什麼區別?

男子又問:“你需要哪種胎素?” 我不知道哪種胎素具有哪種性能,我擔心胡亂回答會引起他的懷疑,便轉換話題說:“你這裡經營的產品都有說明書嗎?讓我看看。沒有說明書,客人不答應,現在的客人都精明得很。” “當然有。”男子站起身來,從里間拿出幾種不同顏色的說明書,這些說明書印刷精美,紙質精良,手感極佳。這些說明書所介紹的產品分別是羊胎素、人胎素、胎盤多肽等等。而每一個產品的說明書上,都將這些產品與當今世界上最先進的科技聯繫在了一起,有的甚至與諾貝爾醫學獎聯繫在了一起。 我看著這些說明書,試探地說:“我的美容院需要羊胎素的人少,需要人胎素的人多,胎盤多肽也有一些人要,但是不是很多。”其實我根本就不知道這些產品的區別,看了說明書還是不懂,因為說明書將每樣產品都吹噓得天花亂墜。

男子說:“我的公司開了好幾年了,這個城市幾乎一多半的小公司都從我這裡進貨,也有很多美容院來。前幾年,羊胎素需求量大,那時候還沒有人胎素;後來,有了人胎素,就很少有人再要羊胎素了。現在,胎盤多肽剛剛研製出來,以後肯定會有很廣闊的市場。” 我裝著不經意地問:“你開工廠?” 他也裝著不經意地回答:“我只做銷售。” 我問:“這些產品怎麼來的?客人問的時候,我該怎麼給人家說。” 男子說:“你要哪種產品,不同產品有不同的生產廠家。” 我說:“這次來只想要人胎素。” 男子說:“人胎素有兩種啊,一種是美國生產的,主要出口韓國。你看韓國那些明星,一個個那麼漂亮,就是因為註射了美國產的人胎素。一種是河北生產的,效果也不錯,但是還是比不上美國進口的,所以價格就能低些。”

我裝著很傻很天真地說:“原來韓國明星都是注射了人胎素啊。”我看著他那張一本正經地說謊話的臉,心中暗暗地罵著:“去你媽的。” 我的臉也不動聲色。 我問:“人胎素價格多少?” 男子說:“美國的每針20元,河北的每針10元。” 我又是吃驚不小,一二十元從這裡拿貨,1000元送給美容院,15000元注射給消費者,這中間的利潤空間簡直要以光年來計算。 美容行業的彌天大謊讓做過多年暗訪的我目瞪口呆。 男子給我拿來了兩個包裝精美的盒子,一個是紅色包裝,一個是藍色包裝。他說,紅色包裝的是美國生產的人胎素,藍色包裝的是國產的人胎素。 每個盒子里分別放著十支針劑。每支針劑的大小和我們感冒時所打的青黴素沒有什麼區別。

男子說:“這麼好的包裝,你出去後賣給別人上千元,他們絲毫不會懷疑的。” 我拿起“美國進口”的針劑,看到那上面是一串英文字母,但是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故意說:“這英文翻譯成漢語,不是人胎素的意思啊。” 男子有點吃驚,但馬上就笑著說:“誰會看這些英文字母?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啥意思。你打給客戶,客戶更不知道啥意思。那些有錢的女人有幾個懂英語的?” 我問:“這針劑裡到底是啥玩意兒?” 男子毫不避諱地說:“只要有人愛打,你就給她打,只要她給錢,不拿是傻子。誰知道這裡面啥玩意兒,又不會死人的,你放心好了。我賣了這麼多年,還沒有聽說打針能死人的。” 我想,羊胎素、人胎素、胎盤多肽等等這些玩意兒,注射進身體裡,既不會美容,也不會死人,所以這些不法商人才敢這樣大張旗鼓地生產銷售。

男子又說了一句話:“我這裡有很多商標,人胎素的、羊胎素的、胎盤多肽的,你需要哪種,我就把哪種的商標貼在針劑上,顧客哪裡看得出來?” 那麼,這些針劑裡到底是什麼東西?男子不願意說,也許他真不知道。 我想,如此便宜,這些人胎素的針劑裡,也許就是自來水,連礦泉水都算不上。 人胎素到底是一個什麼玩意兒?我一定要弄清楚。 那天,那名男子正在向我喋喋不休的時候,他的電話響了,他接聽後說:“有一個美容院老闆路過這裡,要上樓來拿貨。” 幾分鐘後,上來了一個女人,丰乳肥臀,濃眉大眼,紅唇豐潤,身材健壯,相當地成熟,她就像一架播種機,讓人渾身充滿了插秧的慾望。女人從口袋裡抽出幾張百元大鈔,搬走了一個紙箱。 男子說:“你看看人家,一搬就是一箱。人家錢都賺瘋了,你還等什麼?” 我沒有錢,這些害人的東西也沒有什麼用處。我要拿走說明書,說回家和妻子研究研究,男子不給,他說他們的說明書都是配套的,買一盒才能送一本。沒有辦法,我只好在心中牢牢記住了那家河北製藥廠的電話號碼。 走出那家公司,男子一直在我身後抱怨,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小氣的男子,說這樣小氣的男子怎麼做生意,說這樣送上門的好生意不做就是傻瓜。我裝著沒有聽見他的話,沿著樓梯一路小跑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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