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暗訪十年·第二季

第2章 第一節盛滿夢想的城中村

暗訪十年·第二季 李幺傻 3441 2018-03-04
我一直在城中村里居住了一年,結識了很多朋友。一年後,當我成為那家都市報的記者時,城中村的朋友成為了我的線人,他們給我提供了很多線索,這些線索都是彌足珍貴的。 我在都市報的那個部門沒有分口,沒有線索來源,是城中村的朋友讓我在競爭異常激烈的環境中,殺出一條血路,脫穎而出。 直到現在,工作不忙的時候,我還常常會來到城中村,看看自己當初起步的地方,看看自己住過的那間陰暗潮濕、只能擺放下一張單人床的房屋。在這間房屋居住的人經常會更換,但都是和當初的我一樣貧困的人,滿臉菜色,神情委靡,鬱鬱寡歡。但我知道,每個人都有夢想。 城中村是一座迷宮。 城中村的道路四通八達,密如蛛網;城中村的道路又非常狹窄,曲裡拐彎。幾乎每一個剛剛從鄉下來到城市的淘金者,都會選擇在城中村居住。因為城中村的房租很便宜。

城中村就是一個小社會。 這裡生活著社會底層的形形色色的人,他們操持著各種各樣的職業,或者沒有職業。城中村的道路異常逼仄,一輛自行車摁著鈴聲拖著煤氣罐搖搖晃晃地駛過來,對面的行人就要躲避在兩邊的台階上。兩個小孩在巷子裡追逐奔跑,整條巷子的行人都要停下腳步避讓。城中村的道路兩邊都是店鋪,這些店鋪也打著城中村的烙印:縫紉鋪、剃頭鋪、雜貨舖、盜版碟片店、舊書舖、麻將攤、色情髮廊……這些店鋪都黑暗、狹小,生意清淡,門可羅雀。那些陽光能夠照耀到的大街上,是不會有這樣成本低廉、收入微薄的店舖的。 每個來到城中村的人,都是同樣的貧窮和潦倒,而從城中村走出的人,有腰纏萬貫的富翁,有寫字樓裡的精英白領,當然也有殺人越貨的逃犯,也有依舊一貧如洗而實在混不下去只好回家的農民。

城中村有無數的小房間,每個房間裡都有不為人知的秘密。那些閉門造車的編劇們,挖空心思,也構思不出他們精妙的故事來。居住在城中村的人,是一群被忽略的人,他們的生活不為人知。 那時候,和我住在一層出租屋裡的,有兩個賣刀的啞巴;一對找工作而終究沒有找到,最後黯然離開的戀人;一家小工廠的幾個女工,年齡都很小;一個妓女,經常在夜晚會把不同的男人帶回來;一個公司白領,還沒有簽訂合同,薪水低廉;一個做著明星夢的男孩子,每天早晨都去電影厂門口打聽,是否需要群眾演員;一個做著畫家夢的無名畫家,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畫畫;一對年輕夫妻,把孩子放在農村家中,幻想在這裡買房買車,再把孩子接來,一家團聚;還有一個女孩子,做著歌星夢。

兩個啞巴,不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一個年齡有三十多歲,一個有二十多歲。每天早晨,他們做完早飯,吃一半,留一半,留下的一半等到晚上回來再吃。吃完早飯後,他們就出去了,一人肩上挎著一個大大的編織袋。來到路口,他們席地而坐,從編織袋裡取出案板、菜刀,還有一節鐵絲。他們用刀背將案板敲得噹噹響,引來路人的注意。然後,他們把鐵絲放在案板上,手持菜刀,一刀下去,鐵絲短了一截;再一刀下去,又短了一截。他們興奮地呀呀叫著,揮舞著菜刀,像揮舞著一面勝利的旗幟。 儘管菜刀很鋒利,但是他們的生意並不好做。生意不好,他們的伙食就很差,難得有一次肉菜。有一天早晨,我剛剛起床,他們就敲我的房門,拉著我來到他們的房間,盛了一碗蘿蔔煮肉,硬要我吃。他們不會說話,但是,他們心明如鏡,知道誰對他們好,就會加倍報答。

而我對他們的好,雖然只是偶爾走進他們房間,發給他們一人一根香煙。 那對沒有找到工作的戀人,整天在房間裡睡覺,難得看到他們出來,也難得看到他們做飯吃。他們整天喝水,依靠水分來維持生命。他們的房間裡靜悄悄的,不知道在裡面乾什麼。他們都面黃肌瘦,沉默寡言。後來,女孩子先離開了,不知道去了哪裡,不久,男孩子也離開了,他變賣完了房間裡所有的東西。有一天,我走進他們居住過的那間空蕩蕩的房間裡,看見牆上裱糊的報紙上,用圓珠筆寫著幾行字:“我不能這樣下去了,我明天就要繼續找工作。”“小麗走了,我一個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是一個失敗者,我想結束自己的生命。”原來,那些天裡,這間安靜的出租房裡,曾經上演過一場淒絕的愛情故事。

那幾個小女工是這一層住戶裡最快樂的人,她們很早就出去上班了,很晚才回來。一回來,樓層裡就蕩漾著她們的笑聲。剛剛開始流行的歌曲,她們就會哼唱。她們特別喜歡韓劇,經常會圍坐在樓下小商店的門口,看著牆角擺放的一台小電視,看到夜深。她們幻想著會有韓劇中女主人公那樣的奇遇,遇到一個騎白馬的王子,將她們劫掠到宮殿裡,此後過著衣食無憂、奴僕成群的童話一樣的生活。她們文化程度普遍較低,都是初中畢業,在城中村的一家黑工廠裡上班,這家隱藏在地下室的黑工廠,生產假冒名牌體恤和短褲。 妓女在城中村的一家按摩店裡上班,有時回來,有時不回來,當她回來的時候,必定會帶著一個面目不同的男人。妓女的房間是這層出租屋裡最漂亮的房間,看起來很溫馨。地板上鋪著泡沫拼圖,上面是各種動物的卡通圖案。牆上裝飾著鏡面,看起來空間大了很多。那張睡過無數男人的床很寬大、很結實,讓看到的每個人都想入非非。妓女的叫床聲音嘹亮持久,常常會在夜半時分覆蓋整幢大樓,讓聽到的每個人都面紅耳赤。

而在這幢樓裡,同時還住著一些十幾歲的孩子,他們跟著打工的父母在這里居住,每天都聽著這樣的叫聲睡去。 妓女的隔壁住著一名小白領。這名公司小白領剛剛大學畢業,對幸福生活充滿了渴望和嚮往。他上班的公司在城中村附近的一幢高大的寫字樓裡,寫字樓的前面常常會有寶馬奔馳停在那裡。小白領最津津樂道的是,他們老闆有一輛寶馬車,最新款式的,這樣昂貴的轎車在全城也沒有幾輛。小白領還喜歡說,他們上班都用電腦,一人一台,辦公室找不到一張紙,“無紙化辦公啊。”他們的廁所裡放著手紙,不用自己買,“如果不想用手紙,按一下牆上的按鈕,就會把屁股沖洗乾淨,然後烘乾。”小白領的工作環境讓我們長時間羨慕不已,卻又將信將疑。後來,我也在寫字樓裡上班,才知道了小白領那是在吹牛,恐怕克林頓同學上完廁所,也要用手紙,哪裡會有什麼“屁股烘乾機”?

小白領最後修成了正果,經過漫長的半年試用期,終於和公司簽訂了合同,搬出了城中村。臨走的那天晚上,他叫上我,還有畫家——這可能是這層樓房裡僅有的“文化人”——我們一起在一家像樣的飯店裡吃了一頓飯。小白領說,他的理想是開一家跨國公司,上班坐著飛機,早晨在歐洲,下午就來到了中國,指揮著全球業務。小白領神采飛揚,指點江山,讓曾經滄桑的我無限羨慕。 畫家是我在城中村最好的朋友,畢業於附近省會城市的一家美術學院,身材又高又瘦,像衣服搭在竹竿上,走起路來,衣服搖搖晃晃,真的是“風度翩翩”。畫家留著披肩長發,喜酒嗜煙,滿嘴高深理論,讓人聽後如墜五里霧中,但又心生敬畏。 我經常會走進畫家的房間,他的房間肯定是我這一生見到過的最混亂的房間,地面上、床鋪上、飯桌上……凡是所有能夠放置東西的地方,都放著各種油畫的印刷品和書籍。達·芬奇和提香、拉斐爾挨挨擦擦地擠在牆角,徐悲鴻和羅中立、陳丹青齊頭並腳地睡在床上,列賓和列維坦面對面地零距離,米開朗基羅坐在門後歪著脖子冷冷地打量著這一切……

畫家回到房間,就會穿上藍大褂,藍大褂上都是點點斑斑的顏料。這是冬天,一束異常珍貴的陽光從“握手樓”的夾縫中照進來,畫家坐在陽光裡,手持畫筆,滿臉都是陶醉和幸福。而到了夏天,畫家就會脫光衣服,只穿著一條褲頭,在出租屋裡作畫。作畫,是畫家每天唯一的生活內容。 這座城市裡經常會舉辦各種各樣的美術展覽,畫家的油畫最初懸掛在郊外農村展覽室的牆上,少人問津;後來,他的油畫走進了市中心的美術家畫廊中,走進了那些美術大家的視線裡。畫家的油畫作品價格越來越高,現在,他的一幅油畫可以換一輛小轎車。 這些年來,我們還一直在來往。畫家的生活依然狂放不羈,依舊是單身。畫家說,他也經常會在當初居住過的城中村轉悠,每當來到城中村,心中就有千言萬語,洶湧激盪,但是又無法表達。

其餘的人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名幻想成為歌星的女孩子。她高中沒有上完就偷偷從北方一座小城市來到了這裡,夢想著會遇到像王崑那樣的伯樂。王崑當初發現了李谷一和韋唯,女孩子相信這個世界上不會只有一個王崑。女孩子的聲音很像田震,沙啞而滄桑,那時候沒有現在這樣的模仿秀,不像現在這樣可以在電視上PK。女孩子再像田震,也不會成為田震,田震在霓虹燈照耀的舞台上唱歌,女孩只能在心中唱歌。 那時候,女孩子經常來往於歌劇院和大學校園裡,還有各種演出團體,幻想著會有人發現她,會有人推薦她。女孩子很精瘦,但是眼睛閃閃發光,充滿了對藝術的狂熱和執著。後來,女孩子去了哪裡,她是否登上過舞台,我一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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