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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五章大義凜然

劍氣書香 古龙 8636 2018-03-13
涇陽城外,司馬遷武縱馬狂奔,馬蹄捲起了滾滾煙塵,夜風呼嘯從他的頭上吹過,把他的神智吹醒了一些,然而他的情緒始終沒有完全平復下來。 他竟不等趙子原,儘自策馬先走了。 趙子原展開輕功,跟隨在馬後,一壁喊道: “司馬兄,等我一等——” 司馬遷武頭也不回,厲聲喝道: “滾開!我不要有人在我的身旁!滾得遠遠的,愈遠愈好。” 趙子原足步稍緩,與馬兒保持一段距離,遠遠在後面跟著,他情知司馬遷武內心苦痛熬煎,理智盡失,又怎能忍心就此拋棄好友於不顧? 四更光景,司馬遷武已回到了那座宅院,他策馬直人大門,趙子原為了不敗露行藏,再度從後院牆頭繞了進去,找個隱密的地方藏將起來。 但見大廳中只剩下甄定遠與狄一飛二人,暖兔、烘兔卻不知到哪裡去了,方桌上的大燭燒得只剩得一截兒。

司馬遷武翻身下馬,道: “姓甄的,我回來繳令啦!” 甄定遠眼簾一掀道: “頭顱呢?” 司馬遷武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頸項,道: “頭顱在此,你來拿吧!” 甄定遠說道: “怎麼?你沒有下手幹掉張居正?” 司馬遷武赤紅著雙目,道: “張首輔乃國之幹臣,我司馬遷武寧做不孝之人,豈可自陷於不義,壞此神州長城?”暗處的趙子原聞此豪語,暗讚道: “好個司馬遷武!好個司馬遷武!” 一方面,他又為適才在章太守府裡,自己的手指曾暗暗指向司馬遷武的背後死穴而慚愧,他應該信得過司馬遷武是不會幹出這種事的啊! 甄定遠陰惻惻地道: “你不要你爹爹的命了麼?” 司馬遷武厲聲道: “姓甄的,你有種衝著我來便是了,家父與你無冤無仇……”

甄定遠一擺手,打斷道: “老夫早就料到你會虎頭鼠尾,下不了手,故此命暖兔、烘兔尾隨你後,混進章太守府第,此刻他們大約就要把張居正的頭繳來了吧——” 司馬遷武道:“老賊,你——”他驚駭過甚,下面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趙子原心口亦自震一大震,暗自懊悔不已,他到底經驗不夠,思慮不周,只顧防範司馬遷武莽撞的行動,而未想及甄定遠會有此一著,以致造成這致命的疏忽,真是棋差一步,全盤盡墨了。 這會子,陡聞一道低沉的語聲道: “姓甄的,你好猾一世,這回只怕老天偏偏不讓你如意了!嘿,嘿。” 語聲甫落,大廳中風聲一盪,一條人影輕飄飄地閃了進來,趙子原凝目一望,卻是那掌櫃老頭去而復返。狄一飛一怔,脫口道:

“店掌櫃是你?”老頭理都不理狄一飛,迳朝甄定遠道: “你費盡心思,設下了這一個連環毒計,毒計之中,居然還另有毒計,可惜碰上了一個人,卻也不免功敗垂成。” 甄定遠眼色陰晴不定,道: “是你從中作梗麼?” 那店掌櫃吃吃笑道: “我這糟老頭哪有如此能耐?閣下派出的暖兔、烘兔未到徑陽城前,已叫一個自稱'司馬道遠'的給嚇跑了,這可是我親眼瞧見的呢……” 司馬遷武身軀一顫,喃喃道: “司馬道元?司馬道元?你沒有說錯麼?” 店掌櫃道: “那人雖自稱司馬道元,我卻可看出他是個冒牌貨。” 司馬遷武愕道: “老夫怎知他是假冒家父之名?” 店掌櫃道: “人死焉能複生,他不是冒牌貨是什麼?”

狄一飛冷笑道: “糟老頭你買賣不做,闖到此地胡說什麼?老子先把你打發了再說。” 一掄雙拳,筆直朝店掌櫃搗至。 店掌櫃連退三步,道:“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他退到第三步時定身而立,前胸陡然一挺,身上的龍鍾老態亦隨之一掃而空,只見他右手一翻,急如兀鷹,竟在三步之外回了一掌。 狄一飛道: “看不出你倒是深藏不露啊。” 話聲甫落,一掌已自翻起,內力有如洶湧翻騰的巨浪,一波一波密密逼向對方,那店掌櫃的一手,居然再也推不出去。 店掌櫃悶喝一聲,雙肩微晃,換了另一個方位,雙掌同時交錯搶起,呼呼連擊數掌,一招之中,又連變數式,式式連連銜密,不讓對方有絲毫喘氣的機會,一直到他攻出了第十六式,狄一飛面色已然大駭。

狄一飛雙拳左舒右封,待得拳風及體,猛可吐出內力。 兩股力道一觸,狄一飛只覺全身一陣巨震,蹌踉倒退一步,他心中駭訝交集,料不到在他眼裡的糟老頭,會有這等精純雄渾的內力,方才他是大過於輕敵了,以致吃了這個暗虧。 狄一飛怒喝道: “老頭子,你再試接這一掌!” 他臉上神情陡然變得十分凝重,全身骨節格格作響,掌心漸次泛成一種不正常的碧青顏色。一旁的司馬遷武睹狀,失聲呼道: “青紋掌!……塞北青紋掌!……” 狄一飛冷冷一笑,一掌僵直不彎,望準掌櫃直撲過去。 掌櫃老頭大袖一拂,內家真力自袖底揮出,颶然一震後,狄一飛身軀忽地騰空而起,一掌劈下。 趙子原見狀駭然不已,當日他曾親見狄一飛發出這“青紋掌”,強如少林達摩院住持覺海神僧都奈何他不得,足見青紋掌威力之世,那店掌櫃老頭武功深淺未知,是否接得下這一掌尚成問題,趙子原不禁為他耽一百二十個心。

一忽裡,掌櫃老頭猛一矮身,右掌一揮而起,手臂連顫四下,周遭空氣登時發出一陣刺耳的鳴鳴聲響,這是內家至剛真力從掌臂上逼出所特有的現象,店掌櫃信手如此施展,顯見內力已人登峰造極的化境了。 狄一飛下撲的身軀陡然一滯,又落回了原地。 他愣立了半晌,道: “你……你到底是何許人?” 店掌櫃老頭笑嘻嘻道: “鐵匠舖的掌櫃老頭啊,你不認得了麼?今天下午你才從舖裡拿走了那隻'青犀神兵'——”甄定遠手上持著寶劍,一步跨將出來,道: “這只'青犀神兵'敢是你故意讓狄一飛拿走的,你以寶劍為餌,為的要做好一筆更大的買賣,是也不是。” “甄堡主可謂深知我心,哈哈,深知我心。”

甄定遠道: “你改變行藏,隱姓埋名,其中想必有陰謀。” 掌櫃老頭笑道: “小意思,小意思,比起甄堡主正在進行的陰謀,算是小巫見大巫了。” 狄一飛在旁忍不住怒道: “掌櫃的,縱令你如何裝作,今晚狄某定要把你的真實面目揭出……” 店掌櫃接口道: “說到裝作,姓狄的你可是世上第一個會裝作的人了,你分明幫著甄定遠,卻又在暗中和武嘯秋勾結,你分明和武嘯秋勾結,卻又拿水泊綠屋的銀子,買通甄定遠去刺殺道輔,此中居心,真令人無從揣測了。”狄一飛面色一變,道:“別胡說!” 甄定遠恍若未聞,緩緩道: “這等事,你還是不要過問的好。” 店掌櫃道: “咱們做買賣的,最最識相不過,事不干己,自然不予過問,我只不過順便提一提而已,哈哈……”說到最後,一連乾笑數聲,便算帶過。

嗆地一聲,甄定遠亮出了手中寶劍,一股無形劍氣自劍尖陳逼出去,剎時寒光大作。 他一劍在手,便隱隱透出莫名的凌勵煞氣,流露出劍手持劍所特有的氣勢,令人不敢逼視。 大廳中的狄一飛及司馬遷武都為他出劍的氣勢所迫,“蹬”“蹬”“蹬”,雙雙不知不覺倒退了三步—— 即連廳外隱伏的趙子原,亦感覺到一陣寒氣襲身,中夜寒意並不太重,他竟已冷得簌簌發抖。 只有掌櫃老頭似毫無感覺,若無其事地道: “好寶劍!青犀神兵當真名不虛傳。” 這當口,他竟出聲贊起寶劍來,著實使人有啼笑皆非之感。 甄定遠哂道:“這把寶劍,你不要了麼?” 店掌櫃道: “寶劍雖然難求,但有二萬五千兩銀子交換也就夠了,再說傳言中'青犀”還是柄不祥之物,它的持有者都先後莫名其妙的暴卒,甄大堡主,你使用這把寶劍,可得當心啊。 ”

甄定遠並未動怒,道: “那兩鐵箱的銀子,果真被你乘隙盜竊去了。” 店掌櫃既不承認,亦不否認,只是默默無語。 半晌,他輕咳道: “兩萬五千兩銀子數目不小,但在水泊綠屋主兒的眼中,亦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何況銀錢是身外之物,你們難道連這也看不開麼?” 狄一飛驚道: “你也知道那兩箱銀兩來自水泊綠屋?” 店掌櫃哈哈笑道: “適才我不是說過了麼?對與錢財有關的事,我一向最為關心,哈!哈!” 甄定遠沉聲道: “那二萬五千兩銀子,你是不是拿去接濟了香川聖女?” 店掌櫃臉上首次變了變色,支吾道: “甄堡主言所何指,恕我不懂。” 甄定遠一字一字道: “店掌櫃你裝瘋賣傻裝得夠了,且接老夫一劍——”

右腕一動,一彈長劍,陡然一劍破空刺出。 “鳴”的一聲怪響揚起,寒光霍霍繞著劍體迴盪不止,案上蠟燭的火苗竟被劍氣所罩,愈壓愈低。 到最後。火苗壓得只剩下黃豆般一丁點大小,整座大廳頓形黑暗起來。 廳外的趙子原暗暗噓了口冷氣,忖道: “這甄定遠的劍上功夫的是驚人,單就這無形聲勢,便足以和白袍人分庭抗禮了。……” 店掌櫃面色凝重,長吸一口真氣,緩緩封出一掌。 甄定遠走劍偏角,劍光一圈一卷,劍身抖顫不歇,居然突破對方單掌的封守,反挑而上。 突聞“呼”地一響,一道烏光自廳外直身而入,那烏光在半空中打了一轉,宛若長了眼睛一般,逞射向甄定遠手上的寶劍。 甄定遠是何等武學大家,乍見烏光襲至,健腕猛地一抖,劍尖一陣跳動,一剎間,烏光與劍身擊實—— 騰騰,甄定遠往左退了兩步,反觀那道烏光已被他手上的劍子彈開,向右前方斜飛而去。 火苗升高,廳中又恢復了先時的光亮。 諸人瞪大了眼睛望去,但見右邊牆壁上,筆直插著一隻黑色的大板斧,斧口人壁三分,斧柄仍自巍顫不止! 司馬遷武心子一顫,脫口道: “鬼斧門!滇西鬼斧門廣 這五個字不啻一聲暴雷,諸人俱面目失色,廳外的趙子原神經亦突然抽緊起來,他曾兩度見過鬼斧門死尸那不可思議的奇門功夫,這黑色大板斧正是滇西鬼斧門最惹眼的獨門標誌! 廳中登時洋溢著一種陰森肅殺的空氣,趙子原的心情也越發顯得沉重起來。 沉寂,宅院大門一條人影有若鬼魅般一閃,一個黑布蒙面,披著一身黑袍的人緩緩走了進來。 那人踏著沉重的步子,黑色的衣袖翻飛之間,散發出一種說不出的險惡恐怖的意味,令人為之不寒而栗! 趙子原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個,暗忖: “是他!此人不遲不早來到這裡,今夜的事態只怕要變得愈發複雜了。” 掌櫃老頭乾咳道: “摩云手,是你來了麼?” 他強作一笑,笑聲中卻帶著幾分勉強和不自然的味道: 那黑衣蒙面人沒有回應,慢慢地騙到諸人面前。 甄定遠眼角掠過一抹異樣的神色,抱拳道: “大帥別來無恙乎?” 黑衣人冷冷一哼,道: “甄兄這幾年來功夫真是一刻也沒放下,方才那一式'寒江垂釣'用到劍上,幾乎已達爐火純青的境界了。” 甄定遠道: “彼此,大帥那一招'九鬼送斧',還不是已臻得心應手、數里之外取人首級的造詣——” 話聲微歇,復道: “只不知大帥緣何要阻止我對這掌櫃老頭用劍?” 旁側的司馬遷武聽甄定遠口日聲聲稱黑衣人為“大帥”,而那店掌櫃卻叫他做“摩云手”,不禁納悶不解。 他並不知黑衣人一身擁有“摩云手”及“鬼斧大帥”兩個頭銜之事,否則也不會如此驚愕。黑衣人陰鷙的目光掃過店掌櫃,道: “此人現在可不能讓他死!” 店掌櫃聳聳肩道: “這倒奇了,難道我要死要活,還須你來做主不成?” 黑衣人道: “很不幸,情形正是如此,老夫不要你死,你自然就不能死。” 店掌櫃哈哈笑道: “這是什麼話?難道你不要我活,我也不能話下去麼?摩云手,你也太狂了吧!” 黑衣人陰笑一聲,道: “你口口聲聲稱呼老夫做摩云手,到底有何根據?” 店掌櫃不答,迳自喃喃道: “靈武四爵、燕宮雙后、摩云手……這些傳說中的高人,想不到竟還是真有其人,閣下出現於此,不就是最好的證明?” 黑衣人眼皮一睜,射出凶光殺氣,道: “你對老夫的事,所知還有多少?”店掌櫃道: “這就難說了,足下不是同時也在滇西當起鬼斧門的鬼斧大帥麼?武林中使人談及色變的兩個名頭,竟都集中在你一人身上,你一人居然具有摩云手及鬼斧大帥雙重身份,幾乎連我都難以相信呢。” 他吞了一口唾沫,又道:“大帥門下的死屍,沒有隨你同來麼?” 黑衣人道: “待會兒你便曉得了……” 他身軀全然未見作勢,竟已移到了牆前,伸手自牆壁上拔下那隻黑色大板斧,放在掌心不住把玩著。 他的一舉一動,一語一句,都隱隱透出難以言喻的詭異神秘氣氛。 狄一飛跨前一步,抱拳道: “在下狄一飛,久仰大帥神功……” 黑衣人截口打斷道: “老夫聽甄堡主提過你,隻身夜闖少林,盜走斷劍可是你的傑作?” 狄一飛點點頭,臉上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黑衣人轉首望了司馬遷武一眼,道: “這小子是——” 甄定遠道: “他是司馬道元的後人,嘿嘿,老夫特地找他來辦點事情。” 黑衣人“哦”了一聲,眼瞳閃過一絲奇異的神色。 甄定遠道:“大帥為何不讓這掌櫃老頭到地府去會會閻王?” 黑衣人道: “只因老夫目下仍無法確定,他到底知道有多少秘密?你也許仍不曉得,哪一夜,這老頭也是在場的目擊者之一。”甄定遠猶未開口,店掌櫃卻已先問道:“哪一夜?” 黑衣人一字一字道: “你裝的什麼傻?那一夜你所目擊的事,相隔二十年,你難道就忘得一干二淨了?” 店掌相露出古怪的神容,道: “忘不了忘不了……那些事在我的記憶中,仍好像是昨夜才發生一般,我怎會把它忘記……” 藏身於廳外的趙子原一聽他們提到有關翠湖的掌故,心子不覺一緊,他凝望著這突然出現的黑衣人,心道: “你竟也提到了翠湖,莫不成他也與翠湖那一夜所發生的事有所關聯麼?……” 一念及此,不覺又聯想起日前曾聽香川聖女談及三名蓋世高手圍攻謝金印之事。 正自尋思間,忽然發現了一樁怪事一他偶爾轉目一瞥,只見宅院後面的小路上,一輛灰色篷車直馳而來,那車馬馳行,竟連一丁點聲都沒有發出。 趙子原藏身在屋簷上面,居高臨下,是以能夠瞧得一清二楚,反觀廳中諸人仍自顧談話,似乎並未察覺有篷車馳到宅院後面。 他驚忖道: “這輛篷車適於此刻馳到此地,頗耐人尋味,只不知篷車的主人到底是香川聖女,亦或水泊綠屋的女媧?” 那香川聖女與女媧所乘的篷車完全一模一樣,故此趙子原無法分得清楚。 坐在車頭駕馬之人頭戴竹笠,肩上披著一件斗篷,面部為一斗笠罩去大半部,也無法瞧清是馬驥或化名為馬錚的蘇繼飛? 這當口,那趕車人陡地抬起頭來,遠遠向簷上的趙子原招了招手—— 趙子原霍然一驚,心知行藏已落在對方眼裡,為了恐怕對方聲張,只有懷著一顆忐忑之心,縱身朝後院竄去。 靠近篷車時,已可瞧清那趕車人乃是化名為馬錚的蘇繼飛,那麼車裡所坐著的必是香川聖女無疑了。 趙子原心頭微松,低道: “蘇大叔,是你來了?” 他知道蘇繼飛與師父乃是舊識,是以一見駕車者是這位,登時大為放心。 蘇繼飛神色頗為凝重,道: “子原,你潛伏在這裡有多久了?適才有無一個黑衣蒙面人走進大廳?……” 趙子原道: “有啊,除開那黑衣人之外,還有一個鐵匠舖的掌櫃,甄定遠及狄一飛也在這裡頭呢。” 蘇繼飛道: “鐵匠舖的掌櫃?是了,他已經進去了……” 他沉默片刻,道: “聖女要跟你談幾句話,你得照她的吩咐去做,省得麼?” 趙子原下意識道: “省得。” 一道銀鈴般嬌脆的女音自車廂內亮起: “趙公子,你所練就的扶風劍式可是出自一個自稱司馬道元的自袍人所傳授,昨日是他領你到帳篷外找我試劍的麼?” 趙子原不料她問出這道問題,呆了一呆,道:“不錯。” 那嬌脆的聲音道: “這就是了,他也許想瞧我所研創的萍風拍到底是否能克制他的扶風劍法呢,不過他未親自前來動手,倒頗出我所料。” 聲音像在自言自語,俄頃繼道: “眼下且不談這個,請你立刻潛回宅院隱好身子,約莫經過半個時辰後,再找機會將我所交與你的一件物事投入大廳之中……” 趙子原錯愕道: “什麼物事?” 車簾微掀,一隻象牙般的手臂徐徐伸將出來,那白如蔥玉的五指提著一個白色包袱—— 趙子原接過那白布包,惑道: “將包袱丟人大廳裡?這布包裡所裝何物,聖女緣何要我這樣做?” 半晌沒有應聲,那隻玉臂已自車簾外縮了回去。 蘇繼飛道: “賢侄你甭用多問,只要照做不誤,到時候自然會明白的。” 言罷,一揮馬鞭,篷車從趙子原的身旁如飛馳去…… 趙子原愣立當地良久,方始如夢初醒,望瞭望手上的白布包,只覺鼓漲漲的,他忽然有將包袱打開來瞧個究竟的衝動,但馬上他又忍住這念頭。 縱回屋簷上,正斷斷續續聽掌櫃老頭說道: “……大好一張臉,硬用黑中遮起來,別以為如此一來,我就認不出你了……” 黑衣人道: “你能認得出老夫,真是你的不幸。” 掌櫃老頭道: “是麼?” 黑衣人冷哼道: “老夫問你:當晚你在翠湖附近,有沒有與丐幫布袋幫主龍華天碰過頭?” 掌櫃老頭尋思片刻,道:“碰上了,你問這個則甚?”黑衣人不答,喃喃自語道: “依此道來,那乞丐頭兒自稱到過翠湖居然屬實了?那天我委實不該大意將他放過——” 許久未嘗開口的司馬遷武再也蹩不住氣,上前衝著掌櫃老頭一揖到地,沉痛的聲音道: “老夫所提到的翠湖巨變,關係小可家門一件慘案,可否請老夫將目擊的經過情形說出?” 掌櫃老頭瞧他一眼,道: “令尊便是司馬道元?” 司馬遷武點點頭,道: “家門十八人,是夜慘被職業劍手殺戮於畫舫之上,僅家父與小可兩人幸兔於難……” 店掌櫃正色道:“你錯了!令尊在那一晚就已經死了!” 司馬遷武失聲吶吶道: “但……但是甄堡主說家父正被他囚在黑牢裡,剛才他還以此脅迫我去刺殺張首輔……” 店掌櫃冷笑道: “這正是姓甄的所玩弄的花招,他利用你親情的弱點,隨意撒了個謊,只要你受騙殺了張居正,天下人便只知是你司馬遷武下的手,此事傳開,勢將引起公憤,到時姓甄的就要在一旁竊笑了。” 甄定遠面色一變,道: “胡說,胡說。” 司馬遷武若有所悟,旋道: “老丈怎能確定家父已死?” 店掌櫃道:“令尊名垂武林近三十載,武功雖高,卻絕對無法在職業劍手謝金印的劍下逃過性命——” 他語聲愈說愈沉,面色也愈發沉重: “抑且據我所知,謝金印劍法最是乾淨利落,他未殺你,或許是一時突生不忍之心,有意替司馬道元留下一個後嗣……” 司馬遷武嘶聲道: “我不相信你的話!職業劍手哪會存有人性?他不殺我,難道不怕日後尋他復仇?” 甄定遠叱道: “住口!你們老少兩個業已離死不遠,卻一個勁兒在此窮呼瞎嚷什麼?” 店掌櫃漫不在乎道:“你們要聽我說一樁故事麼?” 說到此地,目光有意無意在掃過大廳外邊,似乎正有所期待,趙子原瞧在眼裡,心念微動,忖道: “莫非他等待的便是這白布包?” 當他再次轉首之際,一樁怪事又出現在他的眼前。 只見宅院後邊的小路上,此刻又自遠處緩緩步來了兩列宮裝妃嬪打扮的女子,估計每行約莫有十人左右。 在兩列官裝女子的後面,則由四個勁裝大漢合力抬著一座雕龍鐫鳳,華麗之極的小轎—— 說那乘轎子華麗真一點也不為過,轎身四周乃是以碧色琉璃珠串成,在月色照映下,閃爍著點點晶瑩的光芒,兩旁橫過二隻紅漆木桿,轎頂上立著兩隻七彩的鳳凰,鳳身悉由瑪瑙和金葉鑄成。 鳳腹裡則亮著一紅燈,將鳳身映得通明,仍有余光映到轎頂上面,轎身一動,彩鳳便展動著長翼,點著頭,遠遠望去,栩栩如生。 轎子來到宅院後頭停下,那些宮裝女子似乎早已發覺潛身在屋簷上的人,為首一名伸手向趙子原一招,那意思彷彿是說: “你過來。” 趙子原心中吃了一驚,暗道: “這又是怎麼回事?” 他不逞多想,將手上的白布包暫放在簷上,身子一振,展開輕功像只狸貓般掠到轎子近前。那向他招手的嬪妃輕聲道:“此地可是已故司馬道元的宅第?” 趙子原漫口應道: “是的”。 那嬪妃道: “你藏身在這座廢宅屋簷上做啥,餵,我問你,方才有無一個掌櫃模樣的老頭及一個黑衣蒙面人走進此屋?” 她的問話竟與蘇繼飛所問如一轍,趙子原不由怔了一怔。 趙子原道: “先後是有這兩個人走進去,緣何有此一問?” 那嬪妃微笑道: “你先莫問,鄙宮主要對你說話。” 趙子原詫道: “貴宮主?姑娘們來自何處?” 那嬪妃櫻唇微啟,吐出兩個字: “燕宮!” 燕宮!燕宮雙后!這足以與摩云手及靈武四爵相提並論的幾個字,有若一把巨鐘,狠狠敲在趙子原的心上,在短短不到一個時辰裡面,他居然三番兩次碰到了武林中繪聲繪影,傳說得有如神仙人物,趙子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聞了。 抑有進者,那燕宮居處穩秘,鮮有人知其所在,與水泊綠屋二處,同被目為武林二大神秘地方,趙子原震驚之下,不免有些將信將疑。 那妃嬪似己瞧見趙子原臉上的吃驚神情,笑道: “敢情你不相信小女子的話,這也難怪……” 語至中途,倏然頓住,那妃嬪垂手直立,露出傾聽之狀,趙子原情知轎中所坐之人,定以“傳音入密”與她說話,故亦不加以打擾。 須臾,那妃嬪啟齒說道: “鄙上要我轉告相公,有一事相煩——” 趙子原道: “但說無妨。” 那妃嬪嬌軀微轉,裊裊步至小轎前面,自轎中接過一個白色包袱在手上,又步回原地。 她低聲道: “剛剛賤妾所提到的二人,此刻想必置身廳中,有煩相公在半個時辰後,設法將這白布包擲進大廳,布包脫手後,最好立即一走了之,否則恐有不豫之禍臨身……” 趙子原愣愣呆立著,宛若被人潑了一頭霧水,只是望著布包出神。 那妃嬪溫道: “相公怎麼了?莫非連如此些許之勞,亦吝於答應麼?” 趙子原期期艾艾道: “姑娘可知剛剛也有一人,交與在下一個包袱,她所託辦之事與姑娘所言完全一樣!” 那妃嬪似乎並不感到意外,她不假思索道: “這個咱們已經知曉了,那人可是香川聖女?” 趙子原膛目道: “原來——原來這是你們有計劃而為……” 那妃嬪美顏一沉,道: “真相未明之前,相公慎莫胡亂臆測。” 趙子原視線落在妃嬪身後那乘華麗的小轎,道: “敢問轎中所坐之人,是否人稱燕宮雙后中的一位?” 那妃驚頷首道: “不是官後還有誰?” 趙子原道: “在下可否與貴上直接說幾句話?” 那妃嬪道: “不行” 趙子原聽她說行如斯斬釘截鐵,不禁為之一怔,剎時一股羞辱之心自心底直湧而上,怒道: “為何不行,莫非我不夠資格與貴上說話麼?” 那妃嬪默然不語,從她臉上的表情以觀,分明是肯定了趙子原之語。 一忽裡,趙子原只覺熱血上沖,雙足一提,往那座小轎直衝上去,他一心只想將轎帘掀開,直接與轎中人對談,以挽回自己的屈辱,再也顧不得對方到底是何許人。 一個原本很理智,很冷靜的人,在屢屢自我克制之下,竟然會盲目衝動起來,一旦發生了這樣的變化,他便再也顧不到任何後果。 他猶未衝近小轎,人影閃動,兩名宮裝女子已拂袖擋身在他的面前。 那宮裝女子身形之快,應變之速,已非江湖之一干高手所能望其項背。 右首一名宮裝女子冷冷道:“相公自重。” 趙子原生像被人潑了一頭冷水,又恢復了先前的冷靜,他一言不發,走回那妃嬪身側,將包袱接過來,緩緩說道: “既是燕宮雙后交託之事,在下自當照辦。” 那妃嬪朝趙子原一福,道: “想不到相公倒是爽快得緊,賤妾這裡先替鄙上謝了。” 說著雙手一擊,四個勁裝漢子重將轎子抬起,往原路退了回去。 趙子原懷著異樣的心情,目送數十名妃嬪擁簇著華麗的小轎漸漸遠去,方始如釋重負的吐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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