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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回死之尊嚴

風鈴中的刀聲 古龙 5439 2018-03-13
白銅盆裡升著很旺的火,特製的長桌上,擺著十一種酒,顏色由濃至淡,酒味也不相同,所以至少要有十一種以上下酒物來配合,才能使酒的香醇發揮到極致,盛酒的容器當然也是完全不同的。 此刻慕容秋水正在用一種南海烏魚的子,配青蒜,喝紹興的女兒紅。 先抹一層洋河高梁,在小火上烤透了的烏魚子,顏色也和花雕一樣,是琥珀色的。 慕容秋水嘆了口氣,懶懶的說:“這實在是絕配!” 他在享受,韋好客在看。 “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想問我,我為什麼不殺伴伴?”慕容秋水說:“我現在不妨告訴你,我不殺她因為她配我也和烏魚子配女兒紅一樣,也是絕配。” 韋好客看著他,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其實我也知道你心裡什麼感覺,有時候你一定很恨我,因為我能享受烏魚子,享受女兒紅,享受像伴伴那樣的女人。而你卻只有穿著你那一身花七十五兩銀子做來的衣裳,站在旁邊看著。”

慕容秋水又嘆了一口氣:“有時候我實在很想殺了你,因為我實在生怕你有一天會殺了我。” 韋好客居然也嘆了一口氣:“只可惜我既不是殺人的人,也不是劊子手。” “你當然不是。”慕容秋水微笑:“據我所知,劊子手不但吃葷,而且喝酒。” 這句話他是故意說明的,因為他已經聽見了姜斷弦的腳步聲。 “慕容公子,這次你又說對了。”姜斷弦在戶外說:“我不但吃葷喝酒,而且還吃過沾血的饅頭。” 直等到姜斷弦連盡三杯以後,慕容秋水才問他:“聽說用剛出籠的饅頭沾新血吃下去,是治童子癆的偏方。” “不錯。” “你有童子癆?” “我沒有。”姜斷弦說:“我只不過想嚐嚐這種饅頭。” 他淡淡的說:“想吃那種饅頭的人,並不一定都有童子癆,就好像殺人的人並不一定想殺人一樣。”

慕容秋水大笑,舉杯,飲盡:“你這句話說得實在好極了。” 姜斷弦也舉杯飲盡,卻沒有笑。 “慕容公子,我不是你這樣的貴公子,我甚至也不是個君子,我只不過是你們殺人的工具而已。”他說:“你們要我殺丁寧,只不過你們認為我最適於殺他,而且認為我殺了他之後最無後患。” 姜斷弦接著說:“你們當然也知道,我本來就很想讓他死在我的刀下。” 韋好客沉默。 慕容秋水卻一向不是個沉默的人,而且喜歡笑,笑起來就像是個喜歡惡作劇的孩子。 “我們當然知道,”慕容獨特的笑容又出現:“我們知道的事通常都比別人多一點。” “那麼我相信你們一定也知道,我只不過是個殺人的人。” 姜執事用一種非常職業化的聲音說:“而且我只殺人。”

這句話很可能是大多數人都聽不懂的,所以他一定要解釋。 “我從不殺不是人的人,也不殺不像人的人。”姜斷弦說:“所以你們要我殺一個人,就一定要讓那個人有人的樣子,我絕不讓任何一個人像禽獸一樣死在我的刀下。” 他又連盡三杯:“如果你們把那個人像一條豬一樣拖出來,如果那個人像一灘泥一樣爛在地上,那麼你們最好就自己去殺他吧。因為在那種情況下,你們就算殺了我,我也不會出手的。” “我想我大概已經明白你的意思了,”慕容秋水說:“你是不是想要我把一個四肢已經完全軟癱的殘廢變成一個健康的人?然後再讓你殺了他。” “我的意思大概就是這樣子的。” 慕容微笑,笑容如刀,充滿譏誚:“這個人反正已經死定了,人死了之後,就全都是一樣的了,就算他活著時鮮蹦活跳壯健如牛,死了之後也只不過是死人而已,如果我要殺一個人,我才不管他臨死前是不是殘廢。”

“只可惜你不是我,”姜斷弦冷冷的說:“我有我的原則。” “殺人也有原則?” “是的,”姜斷弦肅然道:“做別的事都可以沒有原則,殺人一定要有,天下絕沒有比殺人更嚴肅的事。” 慕容秋水嘆了口氣:“只可惜我也不是神仙,既不能點鐵成金,也沒法子讓一個斷了腿的殘廢站起來。” “那個人腿並沒斷。”姜斷弦說:“剛才我已經仔細檢查過,他的四肢雖已軟癱,關節附近的筋絡肌肉卻還有生機,世上至少還有三個人能將他醫治復原,而且其中有一位就在京城附近。” “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諸葛大夫,諸葛仙。” “你錯了”慕容苦笑:“你說的這個人,根本就不是人,你就算死在他面前,他也未必會救你,何況要他來救一個已經必死無疑的囚犯。”

他搖頭嘆息:“這件事根本就辦不到。” “天下沒有辦不到的事,就算別人辦不到,你也一定可以辦到的。” 姜斷弦淡淡的說:“只要你能做到這一點,到了刑期那一天,我一定會帶著我的刀來。” 刑期已經訂在三月十五。 這次將要被處決的不但是一名要犯,而且武功極高,交遊極廣。為了避免在行刑前出什麼差錯,所以已經等不到秋決了。 行刑前當然不會有什麼差錯,韋好客已經將每一個細節都計算得萬無一失。 唯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姜斷弦居然提出了這麼樣一個條件。 慕容秋水凝視著杯中的酒。 “你想他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慕容秋水問韋好客:“其中會不會有什麼陰謀?” “你想呢?” 慕容秋水沉吟良久:“姜斷弦一向是個怪人,怪人做的事總是讓人想不到的。”

“那麼你準備怎麼做?” “我想我們大概只有照著他的意思做了。”慕容秋水說:“我們好像已經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了。” 他忽然又笑了笑:“其實我也並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被殺的人能死得好看一點,殺人的人也比較有面子,殺一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殘廢,的確不是一件光榮的事。” 韋好客沉默。 “最重要的一點是,姜斷弦比我們更想殺丁寧。”慕容秋水說:“這一點我確信無疑。” 韋好客沉默了很久,才問慕容。 “你有把握能讓丁寧站起來?有把握能說動諸葛仙?” 慕容秋水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諸葛仙也只不過是個人而已,只要他是人,我們總能想得出法子來對付他。” 小巷中清寒依舊,賣花的老人,仍在賣從遠方捎來的仙人掌花。

姜斷弦把雙手攏在衣袖裡,慢慢的踱進了這條小巷裡。 他在東瀛扶桑的一個小島上學刀三年,這種走路的姿勢,就是他從那個小島上的武師們那裡學來的。帶著種說不出的懶散疏狂之意。 看見了他,賣花老人疲倦蒼老的臉上每一根皺紋裡,都擠出了笑容。 “執事老爺,今天要不要買一罐我的花?” 姜斷弦停下了腳步,站在老人的花擔前,看著老人滿是皺紋的臉,臉中的笑意溫暖如冬陽。 “我喜歡你的花,我也喜歡你這個人。”他說:“你的花來自遠方,你這個人是不是也從遠方來?” 老人枯笑:“我已經老得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的,只不過在這裡等死而已,幸好我的花還年輕,新鮮的就像一個十四歲的處女。” 姜斷弦也笑了。

“十四歲的處女,正是我這種年紀的男人最喜歡的,所以我每次看見爾都忍不住要買你一罐花,到現在為止我好像已經買了十七罐。” “不錯。”賣花的老人說:“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七罐。” “我每次買花的時候是不是都要付錢?” “是。” “我通常都用什麼來付?” “通常都是用一種用絞刀從銀塊上剪下來的散碎銀子。”老人說:“而且通常都給的比我要的價錢多一點。” “你有沒有看見過我是從什麼地方把銀子拿出來的?” 姜斷弦問。他問的問題已經越來越奇怪了,可是賣花老人依舊很快的回答。 “我看見過。”老人說:“我是一個窮的要命,已經快要窮死了的窮老頭,看見了白花花的銀子,眼睛總是要特別亮的。”

他說:“每次我看見你拿出那個脹鼓鼓的錢包來的時候,我心裡總是忍不住要嘆一口氣。” “那麼你當然也看清楚了我那個錢包是什麼樣子了?”姜斷弦問老人。 “我看得連口水都要流下來了,怎麼會沒有看清楚。”老人說:“你那個錢包,看起來就像個肉包子,下面鼓鼓脹脹的,上面打折的地方用一根牛筋緊緊繫住,要解開還真不容易。” “你既然看得這麼清楚,那麼你一定也看見了我從什麼地方把這個錢包拿出來?” “你好像是從袖子裡拿出來的。”老人說:“你好像總是喜歡把一雙手攏在袖子裡。” “我是不是總是用右手把錢包從左面的袖子裡拿出來,然後再用左手把繫住錢包的牛筋解開?” “是的,好像是這樣子的。”老人想了想,又加強語氣:“就是這樣子的。”

姜斷弦看著他,一雙眼睛忽然變成了兩根釘子,盯在他臉上。 一個貧窮的賣花老人,一個殺人如麻的劊子手,在一種很湊巧的情況下偶然相遇,一個人想賣花,一個人要買他的花。 在這種情況下,這麼樣兩個人,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對話? 有些話說得根本就莫名奇妙。 姜斷弦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說過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只要是他說出來的話,其中一定有很深的含意,含意越深,別人當然也就越難了解,他為什麼要向一個賣花的人說這些話?能明白他意思的人絕不會多。 奇怪的是,這個看來平凡而又愚蠢的賣花老人,倒反而好像很了解。 姜斷弦用釘子一樣的眼色盯著他的時候,他一直都在笑,而且還帶著笑問。 “姜執事,現在你是不是可以再買我一罐花了?或者是還有話要問我?” “我還有話要問你。”姜斷弦說:“因為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很奇怪。” “什麼事?” “你為什麼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有殺我?” 姜斷弦不讓老人開口,很快的又接著說:“每次我來買你的花,你至少都有一次機會可以殺我。” 走過去,停下來買花時,他的雙手仍舊攏在衣袖裡,可是手上說不定握著武器,所以那不能算是機會。等到他用右手取出錢袋,用左手解系餞袋的牛筋時,對方若是忽然抽出一柄殺人的利器,就可以砍斷他的手,將他置之於死地。 姜斷弦說:“我看得出你扁擔裡就藏著一把隨時可以抽出來的殺人利器,你的手一直都在扁擔附近。”他說:“我來買了你十七次花,你至少有十七次機會可以殺我,可是你到現在都沒有出手。” 姜斷弦嘆了口氣:“所以我實在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賣花的老人非但沒有覺得驚訝,甚至反而笑得比剛才更愉快了。 “你早就知道我是來殺你的?”他問姜斷弦。 “嗯。” “你怎麼能看得出來?” “你有殺氣,你賣的這些仙人掌也有殺氣。”姜斷弦說。 “你說的一點也不錯。”老人說:“如果我是你,我也會看出來的。” 他也嘆了口氣:“也許就因為我早就知道你一定能夠看得出來,所以我才一直沒有出手。” “哦?” “你既然早就看出我是來殺你的,你給我的那些機會當然都只不過是陷阱而已。”老人說:“每一次機會都是一個陷阱,每一次你誘我殺你,都只不過因為你要殺我。” “換句話說,你給我機會讓我殺你,如果我真的出手了,就變成我給你機會讓你殺我了。” 老人微笑,反問姜斷弦。 “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麼能出手?” 這種情況是非常微妙的,所以老人說出來的話,聽起來簡直有點像繞口令一樣。 可是姜斷弦當然不會聽不清楚的。 他又盯著老人看了很久,眼中漸漸露出了一種深沉莫測的笑意。 “現在我已經明白你為什麼沒有出手了,卻更不明白你是什麼樣的人?” 老人笑,老人沉默。 “你本來就知道我應該可以看得出,你是來殺我的。”姜斷弦說,“你從千里之外帶著兩籮筐仙人掌,到我門口來賣,豈非就是為了要我知道你的來意。” 老人依舊沉默,依舊在笑,笑得居然有點像慕容秋水了,也帶著種惡作劇的孩子氣。 姜斷弦說:“你我素不相識,也沒有恩怨,你要來殺我,當然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這一點無疑很正確。 “你的外表看起來非常平凡,幾乎沒有一點可以引起別人注意的特徵,無論誰看到你,都不會把你這麼樣一個人記在心裡的。”姜斷弦說:“因為你這種人實在太多了。” 這種說法無疑也很正確。 “但是你卻非常鎮定,而且還會裝傻,甚至已經可以把你的精氣內斂,讓人看不出你的武功深淺。”姜斷弦說:“像你這種人要做一個殺人的刺客,實在是再好沒有了,因為別人既不會注意你,也不會提防你。” 賣花的老人長長的嘆氣。 “姜執事,你真是個了不起的人,一下子就把我看穿了。”他說:“我也跟你一樣,也是個以殺人為職業的人,只不過你殺人是合法的。” “你殺人是不是不合法?” “當然是。” 賣花的老人說:“生活於無名無姓之中,殺人於無形無影之間。干我們這一行的人,所過的日子比干你們那一行的人要痛苦得多了。” 他又嘆了口氣:“我們殺人時,甚至連一點刺激都沒有。” “可是你們有錢。”姜斷弦說:“據我所知,除了貪官污吏、大盜名妓之外,幹你們這一行的人,收入比誰都高得多。” “這倒是真的。” 賣花的老人道:“譬如說,如果別人殺了我,不出三天,就會名揚天下,我殺了你,雖然連一個知道的人都不會有,可是在我銀號的存摺上,卻已經多了好幾個數字。” “好幾個數字是多少?” “譬如說,在一個'五'字之後,再加上四個零。” “五萬兩?”姜斷弦也嘆了一口氣:“我出一趟紅差,只不過五百兩而已。” “就因為這緣故,所以犯法的事才永遠有人做。”老人說:“就算明明知道是要砍腦袋的,也一樣有人會去做。” “那麼你為什麼還沒有做?”姜斷弦問:“你為什麼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出手?” 賣花的老人歪著頭想了半天,好像在思索著一個很難解釋的問題,過了很久,才嘆著氣說:“這一點實在是很難說得明白的。” “你可以慢慢的說。” “現在我只能說,我不殺你,只因為我不過是個影子而已。” “影子?” “影子是不會殺人的。”賣花的老人說:“只有人才會殺人。” “你說你只不過是個影子。”姜斷弦問:“沒有人怎麼會有影子?” “當然有人。” “那麼你是什麼人的影子?”姜斷弦又問:“這個人在哪裡?” 賣花老人臉上的笑容,忽然變得說不出的神秘詭譎。 “我是每一個人的影子。”他說:“每一個想殺人的影子。”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誰聽得懂? 看著老人臉上的笑容,姜斷弦掌心裡忽然冒出了冷汗。 因為他已經聽懂了這句話,而且已經想到這個影子是誰了。 江湖中總有很多種神秘的傳說,有時候甚至會將一個人說成神話。 影子就是這些神話中的一種,甚至可以算是其中最神秘的一種。 “他是江湖中最可怕的殺手,他是江湖中代價最高的殺手,可是他從來也沒殺過人?” ——最可怕的殺手居然是個從未殺過人的人,這不是神話是什麼? 最不可解釋的是—— 江湖中誰也沒見到過這個影子,因為見過他的人都已經死光了。 ——這個影子既然從不殺人,見到他的人為什麼會死呢?誰能解釋這種事?這不是神話是什麼? 這居然不是神話,居然是事實,現在,姜斷弦終於已經完全明白了。 就在這一瞬間,他幾乎已經死了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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