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南渡北歸3:離別

第53章 第四節離奇的C. C.特務案

南渡北歸3:離別 岳南 8394 2018-03-04
新中國成立後,葉企孫一直為熊大縝冤案奔走呼號,尋找為其平反昭雪的機會。想不到沉雪未昭,自己又遭禍端。 “文革”爆發後的1967年11月,葉企孫因為熊大縝案牽連,作為“歷史反革命分子”被揪出,成了人民的敵人。在一連串的抄家、揪鬥、關押,站“斗鬼台”、送“黑幫勞改隊”改造,以及無休止的交代“歷史問題”等凌辱折磨下,葉企孫一度神經錯亂,進入了陳寅恪《南飛》詩所言“眾生顛倒誠何說,殘命維持轉自疑”的悲慘境地。 據葉企孫的侄子、核物理學家葉銘漢受株連後被迫寫下的一份“揭發材料”說:“新北大公社的大字報說,校文革和新北大公社早就掌握了葉的材料,並曾上報中央文革,因案情嚴重,牽涉到很多人,所以沒有公佈……今年2月初,有一次葉忽然說,'井岡山'開辦學習班,要他和崔雄昆去,他未去。因此'井岡山'電台天天點名批判他。以後葉每次來我家都說一件事,並說他到王府井去,也可以聽到'井岡山'的廣播。還說有一種小聲的特殊廣播,是專門為他的。有時'井岡山'和'新北大'兩個電台為他的問題而辯論。一開始我覺得葉所說的內容不合情理,後來逐漸愈來愈感到他的神經不正常。到3月中,我為了證實他所說的是錯誤的,特地去找過周培源,問他井岡山有沒有這種廣播,週聽罷來意,說沒有這種廣播。我向周說:'看來葉是神經失常了,能否請你做些思想工作,跟他說井岡山電台根本沒有這種廣播,是他自己神經錯亂了,是幻覺。'周說:'你跟他說說就行了。”'葉銘漢又說:“三月中,葉說他一舉一動'井岡山'都有反映(應),他喝一口茶,電台就說他喝茶不對。他走出門,電台就叫他馬上回去等等。葉說,'井岡山'一定有一套類似雷達偵察系統,可以看見他的一切行動。我跟葉講,你是學物理的,你知道電波透不過牆,根本沒有這種事,是幻覺。葉根本不相信我的話。葉說你到我家來聽听就知道了。葉還說,說不定現在就有這種雷達。我為了打破葉的幻覺,曾在3月下旬到葉家去了一次,葉說:'你注意聽,我現在喝一口茶,等一會馬上就會有廣播。'等了一會,我說,根本沒有。葉說:'有,是你的耳朵聾,因此聽不見。'……過了幾天,老周(南按:葉僱的工友)來找我,說他覺得葉的神經有毛病了。周說葉這幾天常說,電台廣播要他去中南海開會。有一天,葉忽然穿好衣服要出去,說廣播說在車庫上車。出去過了一會葉又回來,說廣播不讓他去。”後經葉銘漢送葉企孫到北醫三院神經科檢查,診斷為“幻覺症”,因葉是反革命分子,醫院給了幾片藥打發回家了事。葉的病情越發嚴重,幾次半夜穿衣欲去中南海開會,結果是中南海未能成行,卻一腳踏進了地獄之門。

1967年7月12日,呂正操以“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被捕入獄,緊接著,原東北軍出身的將領張學思(南按:張學良四弟,時為海軍參謀長)等與呂正操有關聯者相繼被逮捕、關押,並由中央軍委成立專案組,審理過去的政治問題。當年在呂正操部隊遇難的熊大縝再度死屍復活,引起了有關部門高度重視。由於熊大縝死屍復活,葉企孫受到牽連,被迫向前來調查的中央軍委辦公廳“呂正操專案組”人員寫交代材料。 1968年4月,“呂正操專案組”將葉企孫作為C。 C。特務逮捕關押,開始進行審訊。在押期間,“專案組”進行了大量的“內查外調”,除葉企孫本人,曾對眾多人員,包括許多知名人士如翁文灝、馮友蘭、趙訪熊、戴世光、何成鈞、周仁、周同慶、吳澤霖,以及清華大學秘書長沈履、原清華庶務科長畢正宣等進行調查審問。一時間,搞得雞飛狗跳,人人自危,凡與葉企孫熟悉的人都處在驚慌恐怖之中。在威逼恐嚇下,被調查審問者有的始終堅持了人格魅力與文化良知,據實相告。有的出於各自的目的,信口開河,甚至有些神經質地胡言亂語,使本來並不復雜的一個案件,變得撲朔迷離,難辨真偽,最後導致許多人捲入案中蒙受不白之冤。

從“專案組”審訊案卷可以看到,葉企孫涉案問題主要有二:一是與熊大縝的關係;二是在抗戰期間和朱家驊的關係。或者說,葉在與熊、朱二人交往中,是否參與了特務組織和從事反革命活動。 1968年9月3日,被捕入獄的葉企孫第一次被提審,審訊員是雲、李、孫、劉等四人。身戴手銬腳鐐,頭髮蓬亂,一身破衣的葉企孫,被帶進審訊室落座,審訊員第一句話便是:“你的罪行是嚴重的。交代你和熊大正(南按:原案卷為熊大正)的往來關係!!” 葉企孫於驚恐中交代說:“熊大正去冀中是由北京教會中一個姓黃的送往冀中的。這段話是熊大正在天津清華同學會和我講的。我反對熊大正去冀中,熊大正在1938年端午節從冀中來到天津,劉維來天津交給我一張紙條,是熊大正親筆寫的,信上說,介紹劉維與你接頭(劉維是代表熊大正到天津辦事,是熊大正派出來的,與我接頭)。在冀中呂正操是領導,也可以講劉維是代表冀中的。很快我代(帶)劉維到王崇植那裡去了,見到了王。我知道王是CC,我的態度是支持南京政府的。”

在被問及何人、在何地搞無線電台時,葉企孫交代說:“作無線電台是在清華同學會,是我安排在三樓一間房子裡作電台,我是清華大學臨時辦事處負責人,他們兩人來也是找我。不久,熊大正來了,時間是端午節,從冀中到天津的,住在清華同學會。熊大正來了之後,和我講了一些冀中情況:1.貨幣情況;2.經濟商業情況;3.交通情況;4.軍隊情況沒談多少。我和熊大正講過呂正操應該同鹿鍾麟取得聯繫,這是我的意見,熊大正贊成我的意見,並說這件事還得看情況。我們當時在呂鹿問題上定了暗號,用'呂鹿合婚'的暗語與熊大正互通情報。” 因葉企孫已經牽涉到控制中共冀中軍隊的呂正操,與時任國民黨政府河北省主席的鹿鍾麟的敏感問題,而鹿在河北建立敵後省政權,又曾與八路軍發生過摩擦和不快,此事立即引起了審訊人員的警覺,隨後的問答也變得緊張、簡短、尖銳起來。

問:目的是什麼?呂鹿合婚目的? 葉:我的目的是支持蔣介石。 問:呂正操當時受誰領導? 葉:是共產黨領導。 問:鹿鍾麟當時受誰領導? 葉:是蔣介石領導。 問:呂鹿合婚你主張由誰領導? 葉:我支持蔣介石,由蔣介石領導。 問:交代以後如何搞呂鹿合婚及通情報問題。 葉:我於1938年10月5日離開天津到上海,10月底到香港,11月10日在香港收到熊大正的來信(熊大正的信是從天津發到香港。信中談到呂鹿合婚等情況,詳見原信件),信中說:“林兄近日對生等印像不佳,現為生詳為解說,不快之感已去,並願與生合作編輯書籍之事。”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林風對參加冀中工作不滿,“編輯科學書籍”,此話是指“參加冀中工作的問題”。

問:熊大正在冀中工作與林合作“搞編輯科學書籍”之事,你必須交代實質問題!葉:說不清……問:南方家中指什麼? 葉:是指西南聯大。我給熊回了2-3封(信),內容記不清了。我是從1938年11月底由香港回到昆明,1939年3月朱家驊從重慶給我來電報,電文是“生死莫卜”,意思是指熊大正在冀中被捕生死不知。朱家驊怎知熊大正被捕之事?朱是從天津黨政軍辦事處那知道的。天津黨政軍辦事處知道我與熊大正很熟,所以他們叫朱家驊給我打的電報,我接到朱家驊電報後,給朱家驊回信,叫朱家驊營救熊大正。 問:還採取什麼行動營救熊大正? 葉:我在1939年4-5月到昆明找到國民黨中央研究院叫陶孟和(社會科學所所長,在葉企孫領導下)幫忙,請他再託人幫助營救熊大正,但是不久在昆明路上聽說熊大正死了。誰說的記不清了。

第一個回合的審訊結束後,緊接著是第二個回合、第三個回合與無數個回合的交鋒。審訊內容仍是圍繞上述兩大主題展開。從部分審訊材料看,“專案組”對葉企孫如何進入中央研究院,以及是否加入陳立夫的C。 C。特務組織之事,似乎更加關注。 在抗戰期間和勝利之後,沒有人特別關心朱家驊、葉企孫二人的關係,當時學術界知識分子普遍認為,葉氏暫辭清華大學“特種委員會主任”,加盟中央研究院並出任總幹事一職,屬於正常的工作調動,沒有任何特殊的背景和政治色彩。想不到二十個春秋之後,這個簡單的工作調動已變得不再普通和尋常了,葉企孫與朱家驊的關係,由此成為決定他在深牢大獄中待多久,甚至是能否保住人頭的焦點所在。按照葉企孫的交代,他突然轉行出任中央研究院總幹事,主要是朱家驊的盛意。葉說:“據吾推測,中央研究院要吾擔任總幹事的理由,是因為吾對各門科學略知門徑,且對於學者間的糾紛,尚能公平處理,使能各展所長。”

在葉企孫當時和之後的歲月裡,他認為此事只是人生歷程中一個很小的平常枝節,沒有什麼值得特別說明的。但是,在“專案組”人員看來,問題卻沒有如此簡單。因為辦案人員已從梅貽琦與葉企孫的學生、後來擔任清華大學中層領導的某君處得到了一份秘密揭發材料,聲稱:梅貽琦與葉企孫二人均是朱家驊手下的國民黨“中統”特務,且“中統”在清華還有一個分支機構,主要負責人就是校長梅貽琦。為證明這個說法成立,某君解釋道:“葉企孫是理學院長,一向梅貽琦因事外出,總是由葉企孫代行校長職務,即在抗日戰爭前後都是這樣做的。直到解放後,還是沿襲過去慣例由葉擔任過一個時期的校務委員會主席。當時偽教育部長朱家驊是反動組織'中統'頭子陳立夫手下的第一名打手,與葉的關係相同於梅與朱的關係。因此,我認為朱家驊不可能不拉葉參加這個反動組織。”

在被拘押前,葉企孫於1968年1月22日向“專案組”就自己與朱家驊相識與共事經過,曾作過如下交代:“1918年8月,我同朱家驊同船赴美國留學。那時吾同朱並不熟識。朱不是清華公費生。到美後,吾同朱並不同學,也不通信。朱留美不久,即轉往德國留學。朱回國後,曾在北京大學教地質學,但為時不久,比李四光在北大教地質學的時間要短得多。在同類地質學家中,吾同丁文江、翁文灝和李四光相熟在前,同朱相熟在後。約1933年,中央研究院成立第一屆評議會,吾當選為評議員。評議會約每年或每兩年開一次會,開會時可以會到丁、翁、李、朱四位地質學家。”又說:“朱就院長時,總幹事為任鴻雋,不久辭職。1941年春,朱來信要吾擔任總幹事。吾應允了,但須秋間方能到職。”

因那位清華大學的中層幹部、葉企孫“高足”某君橫空出世的震撼性揭發,使葉企孫與朱家驊的關係變得嚴重複雜起來。在提審人員冷峻與冷厲目光逼視下,葉在堅決表示沒有加入CC系特務組織的同時,不得不細心回憶與朱家驊交往的陳年舊事,盡量在每一個細節上都交代清楚且與以前交代的相吻合。 9月4日上午,葉交代說:“我從1918年同朱家驊認識的,是一同去美國的。在1918年8月在南京號輪船上認識的。朱到紐約,我到芝加哥。1924年3月(我)回國在南京東南大學任物理系副教授。1933年在南京中央研究院開評議會時同朱家驊見面。他是地質組,我是評議員,議長是蔡元培,物理組組長是丁燮林(現叫丁西林)或李書華。1941年開始同朱家驊往來多了。1941年春夏時期,我在昆明受(收)到朱家驊的來信,叫我到國民黨政府中央研究院工作擔任總幹事。當時朱家驊是該院院長,又是國民黨黨內的反動特務,是中央組織部部長。我應允朱家驊的邀請到了重慶作了中央研究院的總幹事。我管計劃、預算、審查著作、聘請人、籌備開會等。”又說:“我在中央訓練團作過兩次報告。中央訓練團是培養訓練政治上的反動分子,參加受訓的都是(國民黨)黨員。我講課兩次,中央訓練團負責人是陳立夫、段錫朋、朱家驊。我去中央訓練團所作的兩次報告是應中央訓練團的聘請書而去的,所報告的內容是'科學問題'、'數理化'、科學的重要性等。”

當“專案組”人員問到既然葉不是國民黨員,為何收繳黨費卻要蓋葉企孫私章的問題時,葉回答說:“因為朱家驊是黨員,我是研究院負責人之一——總幹事,我的圖章放在總務主任王毅侯那,所以蓋我的圖章……(本來)應該蓋朱家驊的章。為什麼蓋我的章,我也搞不清。”這個口供顯然比葉企孫入獄前的交代要詳盡得多,但從辦案的角度看,要想與C。 C。特務組織掛上鉤,還有一大段距離。 從葉企孫前後兩次交代中可以看出,朱與葉作為同事之前,僅是熟悉而已。朱家驊之所以瞄上了葉企孫,除了葉自己所說的受到“正統思想”和“歐美資產階級思想”的雙重教育,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葉的學術地位和組織處事能力非一般人可比擬。當時中央研究院各所的主要支柱,基本都是清華出身或與清華相關的歐美系統,而葉企孫在這個系統的地位之高、之重是有目共睹的。按馮友蘭親筆向中共中央軍委專案組提供的“揭發”材料說:“葉企孫,按解放前北京教育界的派系說,是清華派的第二號人物(第一號人物是梅貽琦),在清華幾次代理校務,當過理學院長,負責清華的幾個研究所的工作,在清華有很大的影響。”馮友蘭此話大致不差,正是緣於這種其他人無法企及的影響力,葉企孫才能做到“對於學者間的糾紛,尚能公平處理”。加之葉是一個無黨派人士,性格溫和,以此面目出現,對於各政治派別和學術利益集團的平衡,更有一種無形的親和力與說服力——這便是朱家驊請其出山的根本動機。據資料顯示,朱家驊最初想讓葉企孫出任中央研究院總幹事的計劃是在1940年夏,當時梅貽琦因公赴渝與朱家驊相見,朱向梅表示,有意聘葉企孫接替身體欠佳的傅斯年擔任中央研究院總幹事。此前朱家驊與翁文灝、傅斯年已與葉單獨做過溝通並談及此事,葉表示“亦未嘗不可盡其綿力,逐漸使該院之研究事業更上軌道”。但又說要看梅的態度再商定。梅聽罷朱家驊的要求,頗感為難,表示清華方面的事務很難離開葉。當時西南聯大的情況如馮友蘭所言:“除了聯大的總部外,三校各有其自己的辦事處,自己設立一些機構,與聯大無關。清華的辦事處最大,自己設立的機構也比較多,主要的是那些原來辦的研究所,有農業、航空、無線電、金屬和國情普查等研究所,這些所都不招學生,與聯大毫無關係。清華還有研究院,招收研究生,他們雖然也往聯大聽課,可是不算聯大的學生。北大辦有文科研究所,招收研究生,也與聯大無關。”又說“當時的聯大,好像是一個舊社會中的大家庭,上邊有老爺爺,老奶奶作為家長,下邊又分成幾個房頭。每個房頭都有自己的'私房'。他們的一般生活靠大家庭,但各房又各有自己經營的事業。'官中'、'私房',並行不悖,互不干涉,各不相妨,真是像《中庸》所說的'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 清華辦理的所謂“特種研究事業”,是指清華在戰前辦的農業、航空工業、無線電三個研究所,以及到昆明之後增辦的金屬學及國情普查等兩個研究所。為便於統籌管理,清華把五個所組成一個“特種研究事業委員會”,葉企孫為主任,主持全面工作。為了不駁朱家驊的面子,梅貽琦最後答應如果中央研究院非要葉出山赴重慶就任,最好不脫離清華而兩邊兼顧。這一條件令朱家驊未知可否,表示與同仁商量後再作決定。 到了這年的9月29日,朱家驊致信梅貽琦,說已同翁文灝與傅斯年二人商量,不同意葉企孫兩邊兼顧,只能放棄清華而專任中央研究院總幹事職。其理由是按中央研究院章程規定,凡院內專任人員不能兼職。為使問題更加清楚明了,在朱家驊授意下,1940年10月15日,翁文灝以中央研究院評議會秘書的名義致信梅貽琦,信中說道: 葉企孫兄至渝後接理中央研究院各事,朱騮先及傅孟真諸君均熱誠匡助,可以順利進行。惟有一事竊願以友誼奉商者:兄前次至渝時,曾經談及企孫兄於短時間內暫兼清華教務名義,但可以隨時商停。此事固僅為一名義問題,但事實上亦有若干影響。中央研究院總幹事一職向為專任,丁在君兄初受院聘時,方任北京大學教授,當經商定,俟功課教畢,完全離開北大(教授名義亦辭卸),然後方至院內任事。企孫兄最好能免兼大學教授(但如聘為名譽教授則似尚可行)。此事弟與企孫兄面談時亦經提及,並以奉陳,敬希察照酌採,至為企幸。 梅貽琦接信後,對這種“霸王條款”表示不能接愛,遂置之不理,坐看朱、翁等人如何處理。 1941年5月16日,梅貽琦因公再赴重慶,想起幾個月來朱、翁二人書信不斷,為葉企孫事糾纏不休,便想藉此機會就此事來個徹底了結。據梅貽琦日記載: 5月21日,“六點半至牛角沱資源委員會訪翁詠霓,談企孫就中央研究院總幹事問題。”22日,“五點往巴中組織部訪朱騮先部長談企孫問題。” 5月30日,“十一刻至中央醫院門前,往返園中一刻許,尋得傅孟真所住病室,渠於前日曾割扁桃體腺一半,說話不便,未敢與之多談。” 此時傅斯年重病在身,中央研究院總辦事處急需有人接替料理,在朱、翁、傅等人的懇切要求下,梅貽琦終於同意葉企孫以請假的名義離開清華,專任中央研究院總幹事職。朱、翁、傅等人聽罷,各自才長出了一口氣。 葉企孫在獄中審訊時,因幾次提到拉他人中央研究院的關鍵人物翁文灝,“專案組”遂找到國民黨統治後期的行政院院長、時住在北京的翁氏,讓其寫揭發葉的材料。在一份由他人代筆,翁文灝本人閱後簽字的材料中說:“葉在清華大學,作物理學系主任。我也在那裡教過書。解放以前,聽人家說,那時是偽中央研究院,朱家驊想請葉當總幹事。權力第一是院長,第二位就是總幹事。葉去過一下,時間很短,沒有做下去,很快就離開了。……朱家驊作過交通部長,北洋軍閥時期朱是北大教授,後來做過很多國民黨的工作。朱與葉一定認識,否則,朱請不動葉到中央研究院當總幹事。” 聽翁文灝的口氣,似乎國民黨在重慶期間,他本人沒有同朱家驊爭奪過中央研究院院長的位子,也不是大權在握的中央研究院評議會的秘書,更不知朱與葉此前是否相識,只是“聽人家說”,那時有個偽中央研究院的機構如何如何。翁氏真不愧是宦海名宿,從官場名臣李鴻章那裡學來的“搗糨糊”的迴旋術和脫身術,可謂至絕至妙矣! “專案組”在葉企孫與相關證明人的口供中找不到葉企孫參加C。 C。特務的證據,很是惱火,便幾次將清華大學那位揭發葉是C。 C。特務的中層行政幹部捉來審問,希望從中找到突破口。這位幹部一口咬定葉企孫確實是C。 C。特務,並煞有介事地說:“中統(特務組織)在清華,梅貽琦、吳澤霖、沈履、葉企孫、戴世光等人是領導核心。梅貽琦總其全權,在北平由國民黨市黨部情報組直接領導。”又說:“清華的幾個院長如馮友蘭、陳岱孫、湯佩松等人都是中統分子……在清華反動組織'中統'骨幹分子的分工。據我所了解的是,沈履負責職工方面的工作,戴世光負責學生方面,吳澤霖負責教師方面的。沈履在一次談話中還說到過葉在校內監視進步教師的一些活動。” 面對此人慷慨激昂的言辭和信誓旦旦的保證,“專案組”人員一時感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把相關人員捉來調查、審問。當把“揭發”出的戴世光捉來審訊時,戴回答說:“我沒有聽說過清華有什麼中統組織,我想,'中統'大概是指國民黨反動派的特務組織,而不是國民黨時代的'中國統計學會'。我參加過中國統計學會,是會員,但清華沒有統計分會。葉企孫沒有,也不會參加中國統計學會。”戴氏的“交代”既不乏幽默,又似乎是事實,辦案人員如墮霧中,只得本著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原則,繼續加大調查與審訊的力度,於是,一群又一群涉案者被捉來審訊。 如此往復調查、審訊,葉企孫在獄中反复解說、回憶、爭辯、檢討、坦白,在極度的恐慌與沒完沒了的坦白交代與花樣百出的折磨中,葉精神分裂症加重,身體狀況急劇下降。 “專案組”在經過花樣百出的折騰後,開始認為“葉證據不足,不能定特務”,但又不知如何處置,遂將情況上報。在周恩來的親自批示下,1969年年底,葉企孫被放出監獄,由北大紅衛兵組織對其實行“隔離審查”。也就是說,中央軍委專案組歷時一年半未能搞清的案情,將由神通廣大的紅衛兵小將們來完成。葉企孫出了監獄又步入地獄,從此落入紅衛兵手中,經受更嚴酷的煎熬。經過一陣亂拳加亂棍的摔打錘煉,葉企孫病情再度加重,前列腺肥大,小便失禁,兩腿腫脹難以站立。偶爾走動,腰彎成九十度,似一根彎曲的枯木在風雨中搖晃。再後來,葉的神經徹底崩潰,成了一個胡言亂語的瘋子。 日夕涼風至,聞蟬但益悲。自1969年出獄始,葉企孫每月只能領50元工資,吃飯穿衣皆不能足,生活淒慘。當看管的紅衛兵稍微放鬆一點,葉本能地溜出來在中關村一帶的小攤上討吃討喝兒,嘴裡不住地咕囔著別人很難聽懂的話語。當時中科院有幾個研究所已遷往北大校園所在的中關村一帶,不少與葉熟悉的朋友見到了下列一幕慘不忍睹的情景:葉企孫頭髮花白,弓著背,整個身子呈九十度直角狀,穿著一雙破棉鞋,躑躅街頭,間或踽踽前行。有時來到一家店鋪小攤,或買或向攤主伸手索要一二個明顯帶有蟲咬疤痕的小蘋果,過走邊津津津有味地啃著,碰到教授模樣或學生打扮的人,便伸出一隻枯乾的手,說:“你有錢給我幾個”。所求不過一二角而已!望者無不為之潸然。 1972年,海外友人任之恭、趙元任和學生輩人物林家翹、戴振鐸、楊振寧等著名學者陸續回國觀光時,曾分別向有關部門請求探望葉企孫,均被對方以各種說辭婉拒。幾位不明內裡的書呆子於失望之中又不甘心,設法躲開陪同人員的掌控,悄悄向北大校園家屬區探聽消息,但復被有關方面發現並加以勸阻。就在海外學人幾番探詢未果之時,卻意外從清華園得到了葉企孫好友、一代建築學大師梁思成撒手歸天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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