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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回神仙窩

七星龍王 古龙 5381 2018-03-13
四月十七,晨。 天亮後一個時辰之內,濟南城內外所有的花旗門下弟子,以及和他們有關的眼線地痞流氓,都看到了一張圖像,接到了一項指令。 圖像是城裡十一位以替人繪製肖像遺容為業的名師,根據“趙大有”店裡的掌櫃和伙計的形容描敘繪成的,畫的是兩個人。 一個叫吳濤的中年人,尖臉細眼長鼻闊嘴,打扮成外地客商的模樣。 另一個是叫元寶的小叫化,圓臉大眼,笑起來大眼瞇起,酒窩露出,樣子十分可愛。 指令是用“一號花旗”加急發出的,叫他們全力全面追查這兩人的下落。 半個時辰後,濟南官府屬下所有的差役捕快也參加了這項行動。 因為濟南府的三班捕快也接獲了線民的密報,說這個叫吳濤的生意人,很可能就是天下各州各府各縣都在追緝的四名漏網大盜之一,甚至有可能就是曾經三人皇宮大內盜寶,在江湖人心目中名聲僅次於“盜帥”楚留香的“大笑將軍”。

木板桌上擺著一大盤蔥醬、一大盤烙餅、一大碗燉得極爛的壇子肉,和一大盤加料炒成的合菜。 田老爺子經常吃的早點都是這樣子的,他一向認為早上吃得飽,一天做事都有精神。 今天他吃的卻不多。 今天他有心事,而且還有點感慨。 “大笑將軍,老子姓李。”他說:“這人倒是真有膽子,有本事。” “他叫李什麼?” “不知道。”田老爺子說:“沒有人知道。” 田雞仔又問:“別人為什麼要叫他大笑將軍?” “因為大家都承認他的本事只比楚留香差一點,所以稱他為將軍。” “大笑兩個字又是怎麼來的?” “每次做案後,他都要大笑三聲。”田老爺子嘆息:“當時別人聽到他的笑聲,真有人會嚇得連尿都撒出來。”

“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了。” “沒有了?”田雞仔不懂:“沒有了是什麼意思?” “沒有了的意思就是沒有了。”田老爺子說:“別人聽到他的笑聲趕去時,已經沒有了。” “什麼沒有了?” “黃金、珠寶、古玉、古畫,只要他想要的,什麼都沒有了。” 田老爺子又嘆了口氣:“十多年前,連他這個人都沒有了,就好像一碗酒倒進去了你的嘴,忽然之間就沒有了。” “還是有的。”田雞仔說:“一碗酒倒進了我的嘴,就到了我的肚子裡。” “還是沒有了。”田老爺子說:“一碗酒到了你的肚子裡,就變成了尿,酒還是沒有了。” 他沒有笑,因為這不是笑話。 田雞仔也沒有笑。 他明白他老爹的意思:“大笑將軍失踪了多年後,就變成了吳濤?”

田老爺子忽然轉過去問蕭峻: “丐幫刑堂新創,百廢待興,日理萬機,你本不該到這裡來的。” “是。”能夠用一個字表明的意思時,蕭峻從不用兩個字。 “只不過你還是來了。” “是。” “你為什麼來的?” 蕭峻想了想才回答:“為了大笑將軍。” 他說的是實話,他從不說謊,對這一點田老爺子無疑覺得很滿意。 “你當然是為了他來的。”田老爺子說:“牛三豹他們當然也是為了他來的,我相信現在江湖中一定已經有很多人知道他在濟南城。” 田老爺子又不懂了: “可是吳濤以前並不在濟南。” “他在濟南也好,不在濟南也好,都沒有關係。”田老爺子說。 “為什麼?” “因為別人本來要找的根本不是他。”

“不是他?” 田雞仔問:“是誰?” “是孫濟成。” 當然是孫濟城。 大笑將軍失踪了之後,就化身為濟南億万巨富孫濟城。 田雞仔並不是沒有想到這一點。 田雞仔並不是笨蛋。 他只不過喜歡問,什麼事他都要問,明明已經知道的事有時候他也要問。 “別人找的本來既然是孫濟城,既然已經懷疑孫濟城就是大笑將軍,現在為什麼又要懷疑吳濤?”田雞仔又問:“難道吳濤和孫濟城有什麼關係?” “恐怕有一點。” “是一大點還是一小點?” “一大點,很大很大的一大點。”田老爺子說:“恐怕大得要命。” 他又嘆息:“現在恐怕就已經要了好幾個人的命。” 蕭峻的目光又好像凝視在遠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說:

“孫濟城已經死了,殺他的兇手也死了,他的門下為什麼要大搜濟南城?” 這是非常重要的關鍵問題,是個已經問過了很多次的老問題,也是個無人能回答的問題。 可是現在不同了。 現在這個問題已經有人能回答,能回答這種問題的當然只有田老爺子。 “這問題的答案其實很簡單。”他說:“只用八個字就可以說明白了。” “八個字?”田雞仔問:“哪八個字?” “孫濟城根本沒有死!” 這是句很驚人的話,大多數人聽見都會大吃一驚。 田雞仔和蕭峻不是大多數人,他們是極少數人中的少數人。 他們居然都沒有吃驚。 只不過田雞仔還是要問:“他明明已經死了,大家明明都已看見過他的死屍,怎麼會沒有死?” “死的不是孫濟城。”田老爺子說:“那個死屍也不是孫濟城。”

“是誰呢?” “是一個長得極像孫濟城的人,很可能是孫濟城特地挑選製造出來,準備在必要之時代替他死的人。” “挑選的意思我明白,可是製造……”田雞仔問:“製造是什麼意思?怎麼製造?” “他先挑選一個容貌本來就非常像他的人,再在這個人臉上做一點手腳,加一點工而已。” 田老爺子又解釋:“江湖傳言,都說大笑將軍和花十娘的交情不錯,花十娘妙絕天下的易容術,他當然也學到了一點。” “然後他就把這個人藏在密室裡,等到必要時替他死。” “對。” “必要的意思,就是他的秘密已被人發現了的時候。” “對。” “他先勒死了柳金孃,用邱不倒的少林神拳打死了他的替身,然後再強迫邱不倒服毒自盡,讓別人以為他們是死於情殺的。”

“對。” “以前雖然有人懷疑他是大笑將軍,可是孫濟城既然已經死了,也就不會有人再追究這件事。” “對。”田老爺子說:“錯了。” 田雞仔苦笑:“究竟是對?還是錯。” “你說的對,他卻做錯了。”田老爺子冷冷的說:“他選錯了人。” “我倒認為他沒有錯。”田雞仔說:“柳金孃替他做的衣服,每一件都像皮膚一樣合體貼身,對他的身體四肢骨骼構造一定非常熟悉,所以只有她可能會分辨出死的那個人不是他,因為每個人的骨骼構造都不會相同的,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也會選柳金孃的。” 田老爺子忽然又在生氣了,用力一拍桌子:“可惜你不是他,你是個混蛋,你懂個屁,你根本連屁都不懂。” 田雞仔閉上了嘴。

他看得出老爹這次是真的生氣了,可是他不懂他老爹為什么生這麼大的氣。 所以他不敢再開口,一直不開口的蕭峻卻開口了:“一定有一點破綻。” 他只說了七個字。 其實這句話至少要用三十四個字才能說明白的—— “孫濟城這計劃雖然周密,可是其中一定有一點破綻,所以別人才會發現死的不是他。” 他只說了七個字,因為相信田老爺子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田老爺子果然在點頭: “當然有一點破綻。”他說:“如果有人真的相信世上真的有天衣無縫、滴水不漏的罪案,那個人一定是個瘋子。” “孫濟城自己很可能也隱隱約約感覺到一點,所以才忍不住要回來看看。” 田老爺子冷笑:“他一定認為這裡是個很安全的地方,絕對沒有人想得到他會回來。”

“所以他回來了。”蕭峻說:“所以吳濤才會在濟南出現。” 這就是他們的結論。 可是田雞仔還有問題:“如果吳濤就是孫濟城,就是大笑將軍,那個叫元寶的小叫化是誰呢?” 田老爺子沉著臉不開口。 蕭峻也不開口。 田雞仔又問他:“如果元寶真的和你說的那個有關係,怎麼會跟吳濤在一起?難道他也知道就是大笑將軍?他是怎麼知道的?” 田老爺子又有點生氣了:“你為什麼不問他自己去?” 田雞仔嘆了口氣:“我也想去問他,只可惜無論誰要找他恐怕都很不容易了。” “為什麼?” “如果我是吳濤,我殺了老王之後,一定也會殺了他滅口的。”田雞仔說。 他偷偷的看他老爹,忽然又笑笑:“幸好我不是吳濤,我只不過是個混蛋而已。”

田雞仔不是混蛋。 他聰明機警、有膽識、反應快,而且極富判斷力,花旗門下的兄弟們沒有不佩服他的,因為他下的判斷幾乎從未錯過一次。 這一次他的判斷無疑也十分正確,連田老爺子和蕭峻都沒有異議。 但是這一次他偏偏算錯了。 吳濤並沒有殺元寶滅口,而且好像連一點點要殺他的意思都沒有。 他們也沒有逃走。 現在他們居然還留在濟南,只不過沒有人能找得到他們而已。 就是比田雞仔再精明十倍的人,也絕對想不到他們會到那種地方去。 沒有人能想到他們會躲在那種地方的。 濟南是古城,也是名城,開府已久,物富民豐。 濟南府的知府衙門建築恢宏,氣派之大遠比大多數的府縣衙門都大得多。 濟南府的大牢建築堅固,禁衛嚴密,關在裡面的人要想逃出去,簡直難如登天。 ——要逃出去雖然難如登天,要進去是不是也同樣困難? 沒有人仔細研究過這問題。 ——谁愿意無緣無故把自己關進監牢裡去? 有人願意的,至少有兩個人。 每座監牢都有陰暗的一面,濟南府的大牢當然也不例外。 關在這座牢獄裡的囚犯,只要一聽見“神仙窩”三個字,就會嚇得連褲襠都濕透。 神仙窩當然不是神仙的窩,也不是神仙去的地方。 神仙窩是濟南府大牢裡最可怕的一間牢房,只有最可惡的惡鬼才會被關到那裡去。 現在被囚禁在神仙窩裡的,是兩個只等秋決處斬的死囚,不但犯案如山,而且窮凶惡極。 四月十七這一天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時候,他們忽然在睡夢中被人打醒,忽然發現這間陰暗如鬼窟的牢房里居然多了兩個人。 他們看不清這兩個人的臉,只看得出其中一個比較高大。 死囚大喜,還以為是道上的朋友來救他們。 黑暗中的高大人影也客氣的告訴他們: “我是送你們走的。” “送我們到哪裡去?”死囚更喜。 說話的人更客氣:“像兩位這樣的人,除了十八層地獄外,還有哪裡可去?” 死囚又緊張又憤怒,想翻身躍起,可是全身上下都被制住。 這人影只伸出一根手指,就把他們制住了。 他們平生殺人無算,手底下當然也很硬,可是在這鬼魅般的人面前,就像是變成了兩隻臭蟲。 他們流著冷汗問這個人:“我們跟你有仇?” “沒有。” “有怨?” “也沒有。” “既然無仇無怨,你為什麼要冒險闖人這裡來要我們的命?” 對方的回答是這兩個死囚做夢也想不到的,讓他們聽了哭也哭不出來,笑也笑不出,死也死得不能閉眼。 這個夜闖大牢來殺他們的人,居然只因為:“我想藉你們這地方睡一覺。” 這個鬼魅般的人當然就是吳濤。站在後面看他殺人的除元寶外也不會是別人。 惟一讓人想不到的是,元寶並不是被吳濤綁架來的。 元寶是自己要跟他來的。 在趙大有那間暗室裡,用一種不可思議的手法,在一瞬間擊斃淮南鷹爪門高手禿鷹老王之後,他就用一隻手將元寶扔出了窗戶。 可是元寶還沒有跌在地上,忽然間又被他用一隻手接住了。 然後元寶就發現自己忽然間已經到了七八重屋脊外。 “我的媽呀!”元寶叫了起來:“你這身功夫是怎麼練出來的?你到底是人是鬼?” “有時候是人,有時候是鬼。”吳濤淡淡的說:“有時半人半鬼,有時非人非鬼,有時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他淡淡的聲音中,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悲愴,幸好元寶似乎聽不出來。 不幸的是,元寶又好像聽出來一點。 這個小叫化知道的事好像比他應該知道的多,所以他問:“現在你是不是要殺我滅口了?” “殺你滅口?”吳濤冷笑:“你知道什麼?我為什麼要殺你滅口?” “至少我知道你殺了人。” “殺人又如何?”吳濤聲音中又有了那種悲愴:“世上殺人的又豈止我一個?” 元寶看看他,忽然嘆了口氣:“其實我也知道那個人並不是被你殺死的。” “哦?” “他是嚇死的。”元寶說:“你一出手就捏碎了他的兩隻雞爪,在他身邊低低說了一句話,我就听見他放了一串屁,就嗅到一股臭氣。” 元寶又道:“我早就听說被嚇死的人就是這樣子的。” “你知道的事倒不少。” “我知道那個人本來就該死。” “為什麼?”吳濤問。 “他根本不知你是誰,只不過要帶你回去問話而已,可是他一進來就想用重手法捏碎你身上四大關節。”元寶道:“像這樣的人,平常做事也一定又兇又狠又毒辣,也許早就該死了。” 吳濤盯著他看了半天,臉上雖然沒有什麼表情,眼睛裡卻露出種別人很難看得出也很難解釋的表情。 “你走吧。”他說:“快走。” “我不走,我也不能走。” “為什麼?” “別人既然能找到你,當然也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元寶說:“現在你一走了之,我又不知道你到哪裡去了,如果被他們抓住,不活活被他們打死才怪。” 他拉住吳濤的袖子:“所以我只有跟著你,而且跟定了你。” 吳濤又盯著他看了半天,才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不知道。” “我不是個普通生意人。” “我也不是個普通小叫化。” “你不想知道我是什麼人?” “我想,可是我又不想讓你知道我是誰。”元寶說:“所以只要你不問我,我也不問你。” “你跟著我不會有什麼好處的。”吳濤說:“我若是人,絕不是個好人,就算我是鬼,也是個惡鬼。” 他的聲音又變得極冷酷:“我本來只不過想利用你度過今夜,我也看得出你有點來歷,必要時說不定還可以利用你的家世去要脅別人。” “我知道。”元寶居然說:“我完全知道。” “你若跟著我,不但要陪著我受苦受難受氣受罪,必要時我說不定還會出賣了你。”吳濤冷冷的說:“別人一刀砍來時,只要我能逃命,說不定會用你去擋那一刀。” “我知道。” “你不後悔?” “這是我自己願意的,怎麼會後悔?” 元寶忽然笑了笑:“何況我說不定也會利用你,別人一刀砍來時,究竟是誰有本事利用誰去擋那一刀,現在還難說得很。” 吳濤沒有笑。 他本來好像想笑的,可是他沒有笑。 元寶又問他:“現在你想到哪裡去?” “想大睡一覺,養足精神。”吳濤說:“不管要幹什麼,都得要有好精神。” 他冷笑:“別人一定認為我會像野狗般被迫得疲於奔命,我偏要他們大吃一驚。” “睡覺是好事。”元寶說:“只不過濟南城裡哪裡還有能讓你好好大睡一覺的地方?” “有個地方是他們絕對找不到的,因為誰也想不到我會到那裡去。”吳濤說得極有把握。 “沒有人能想得到?” “沒有。” “有一個。”元寶眨了眨眼:“至少有一個人能想得到。” “誰?” “我。” 吳濤盯著他:“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地方?” 元寶又笑了笑,露出了兩個大酒窩。 “我不但知道那是什麼地方,而且還知道那地方要進去比要出來容易得多。” 所以元寶就跟著吳濤進了神仙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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