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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五十九回許白更生

飄香劍雨 古龙 5276 2018-03-12
伊風但覺耳畔轟然一聲,一個箭步竄了過去,搶過那方手帕,提起一看,只見這條淡青色的手帕角上,果然繡著深藍色的“南頻”二字。 薛若璧一手接過那已哭了起來的孩子,一面又接著道: “今天我到這裡來的時候,嘿,你不知道,這張床上亂成什麼樣子,地上還有這塊手帕,我一看就知道是蕭南頻那妮子的——” 伊風厲叱一聲: “住口!” 卻見薛若璧吃驚地望著自己,於是嘆一聲,又道: “這種無恥之事,請你再莫在我面前提起。” 此時此刻,他又怎能不掩住自己的情感,他面上的肌肉,無法控制地扭曲起來。 世間沒有任何一種言詞,能形容他對蕭無的仇恨! 但薛若璧卻絲毫不了解他此刻的心境,她正在巧妙編織著一張粉紅色的網子,想讓這曾經愛過自己的人,再一次跌入自己情感的圈套。

這幽秘的石窟,顯然是經過巧妙的安排的,凡是生活上一切必須的東西,你都可以在這張石床下面的空洞裡我到。 一罐泰安名產醬漬包瓜,一隻已經蒸熟的南腿,一方鹿脯,兩隻風雞,四隻板鴨,再加上一簍關外青稞製成的稞巴,一罐泥封未開的紹興女兒紅和一罐澄清的食水,這天爭教主的安排,的確是縝密的。 薛若璧懇勤地整治著食物,似乎想將伊風帶回遙遠的回憶裡。 伊風無動於衷地望著這些,心中卻在暗忖: “靠著這些食物,我支持一二十天是不成問題的。乘此時候,我要把'天星秘籍'上的奇功秘技,盡量學得一點,二十天后,那萬天萍如不食言——” 他嘴角不禁泛起一絲微笑,但是這笑容,卻也是極為黯淡的。 這石窟中的兩人,個個都在轉著心思。

只有那無邪的嬰兒,瞪著一雙無邪的眼睛,望著他的父母,人世間的情仇恩怨,一絲也沒有感覺到,他,不是人世間最幸福的嗎? 伊風除了不時和他的幼子慈藹笑笑之外,就再也不發一言,甚至連望都不望薛若璧一眼。 等薛若璧和嬰兒都睡了,他就坐在燈下,掏出天星秘籍來,仔細地翻閱著,不時會突然站起身子,比個招式,又狂喜地坐了下去。 三天之中,他學會了一些以前他連做夢都沒有想起的武功招式。 這三天中,他連眼睛都未曾合過一下,薛若璧像是也賭起氣來,不和他說一句話,他自然更是求之不得。 但是,人總有疲倦的時候,於是他倚在牆邊,胡亂地睡著了。 睡夢之中,他只見鐵面孤行客正鐵青著臉,來搶他懷中的“天星秘籍”,他大驚之下,狂吼一聲,便自驚醒。

睜眼一看,卻見薛若璧正赤著一雙腳,站在自己面前。儘管他只是偶爾打個盹,但也隨時驚覺著。 一天,兩天…… 許多日子過去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卻隨著時日的逝去發生。 食水沒有了,於是他們打開酒罐,以酒作水。 但是孩子呢?孩子也只得喝酒。伊風用筷子蘸酒,放在他孩子口裡,讓他慢慢吮著。 漸漸地,這孩子已習慣了酒味,也能一口口地喝酒了。 紹興女兒紅,酒味雖醇,後勁卻大,孩子自然最先醉了,薛若璧也跟著醉倒。 伊風望瞭望她挺起的肚子,心中突又湧起一陣難言的滋味,走到牆邊躺下,放心地呼呼大睡起來。 根本沒有日光透入,因此他們根本不知道日子到底過了許久,薛若璧醉了又醒,醒了口更渴,於是再喝又醉——

不可避免的,伊風的神態,也因終日飲酒而變得有些暈眩,只是他究竟是個男子,酒量較宏,是以也沒有醉倒罷了。 日子飛旋著溜走了。 伊風已將那本“天星秘籍”從頭到尾看過一遍,他武學已有根基,天資本就極好,此刻學起來,自然是事半功倍。 其中雖有些奧妙之處,他還不能完全領略,但只不過是時間罷了。 他自覺自家的武功,比起進洞之前,已有霄壤之別。 他甚至自信地認為,以自家此時的功力,不難和萬天萍一較長短。 於是他欣喜起來,在桌上拈起一片火腿,放在口中慢饅咀嚼著,望著床上睡得正熟的愛子,他不禁又為之俯首沉思良久—— 突地,一聲轟然巨響,從這洞窟外面的隧道盡頭傳來。 伊風心中一動!轉身走了出去,又飛也似的掠了回來,掠到床前,伸出雙手,想抱那仍在熟睡中的孩子。

這些天來,他和這孩子之間的情感,越來越濃——父子之情,有時是比世間任何一種情感部濃厚,這本出於天性,無法勉強。 哪知薛若璧突地一個翻身,伏在這孩子身上,厲聲道: “你要幹什麼?” 伊風冷哼一聲,叱道: “這是我的孩子,我可不能讓他再跟著你。” 薛若璧將身子整個壓在這孩子身上,微微側過臉,圓睜杏目,厲聲道: “你憑什麼要這孩子?小南是我生的,又是我養的,你憑什麼要把他從我身邊搶走?” 伊風冷哼一聲,也不說話,疾伸雙掌,右手去扳薛若璧的身子,左手卻去搶那孩子,那孩子從夢中醒來,“哇”地一聲哭了。 薛若璧左手反揮,去劃伊風的手腕,口中發狂似的喝道: “你要是再碰這孩子一下,我就弄死他,我也死,我們母子而人,一起死給你看。”

伊風疾伸出去的鐵掌,停留在薛若璧身上,微微顫抖了一下,終於縮回手,長嘆一聲,沉聲地道: “你要這孩子乾什麼?難道你要他和……和蕭無一起,讓他受那姓蕭的折磨?唉!——你若還有夫婦之情,就將這孩子還我,我——我感激你一輩子。” 薛若璧突地縱聲狂笑了起來,伸出纖掌,一掠亂發,狂笑著說道: “夫妻之情?——哈!你也知道夫妻之情,那你為什麼只要孩子?呂南人!我雖然也有對你不起的地方,可是——” 她狂笑頓住,聲音突變得哽咽起來,微微抬起些身子,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面頰,接著又道: “可是,我現在已經知錯了,你難道——”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不再往下說去,但就算她不說,伊風也已經知道,這聰明的女子,此刻已想脫離蕭無回到自己身側來,而用這孩子,作為要脅的武器。

只是她太聰明了些,竟將別人都當成白痴—— 他微微冷笑一聲,道: “薛若璧!你是個聰明人,你該知道——” 語猶未了,哪知——洞口突地響起一陣狂笑,一個有如洪鐘般的聲音,狂笑著道: “我正奇怪:萬天萍這隻老猴子,為什麼像呆了似的,坐在這山洞的洞口,洞口又堵著大石頭,卻不知道原來是你這娃娃在洞裡面。” 伊風大驚轉身,目光方自一轉,卻又駭得幾乎要失聲驚呼起來。 壁間油燈的光亮已弱,昏黃的燈光,照在洞口這人身上,只見此人身軀彪壯,光著頭頂,蓬亂的頭髮,胡亂打成一個髮髻,盤在頭上。身上穿的一襲絕好湘緞製成的長衫,上襟的鈕子,卻完全敝開著的,露出胸膛上茸茸的黑毛,和幾個黑色的傷疤。濃眉環限,目光如電,頷下虯鬚如鐵,根根見肉,卻正是那千里追風,神行無影,妙手許白。

伊風但覺自己掌心盡濕,全身不由自主地冒出冷汗。 他在無量山巔,親眼見到這“南偷”和“北盜”兩人,互擊而死,但那“北盜”鐵面孤行客萬天萍,卻先就復活。 只是那時到底隔時未久,尚且還有些道理可說,但此刻這千里追風妙手許白,竟突地出現在自己眼前,這卻令人匪夷所思了。 他腳下像是生了根似的,再也無法移動半步。 那薛若璧見了這種情況,也不禁驚呆了,甚至連那孩子,都止住了啼哭。 卻見妙手許白哈哈狂笑著,大步走入洞窟之中,目光閃電般四下一掃,看到石桌上一些還未吃完的南腿風雞,和石桌邊不過僅僅剩下少許的紹興“女兒紅”,不禁又自笑道: “想不到,想不到,這山洞裡竟是恁地好去處,居然有酒有肉!”

他一手抓起半只風雞,一手提起那隻酒罐,大口喝了幾口酒,嘿地一笑,連聲道: “好酒!好酒!” 吃了口雞,又道: “好雞!好雞!” 回過頭來,看到伊風的樣子,狂笑又道: “小娃娃!你害得我這孤魂野鬼好苦,上到南天門,連孫悟空都嫌我太醜,一棍子將我打下來,跑到地獄,卻又被牛頭馬面擋了駕,我上天入地,才尋得這好地方,有酒有肉,一高興,說不定不向你索命了,你愁眉苦臉的干什麼?” 伊風機伶伶打了個冷戰,他雖然從來不信人世之間,有鬼出現,但此刻這明明已死了好久的妙手許白,卻是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面前,卻又有什麼其他解釋呢? 薛若璧伸出纖手,護在那已駭得直撇嘴,卻又不敢哭出聲來的孩子身前,嬌聲喝道:

“你是誰?” 妙手許白“呸”地一聲,將雞骨頭吐在地上,目光在她面上一轉,又仰頭喝了口酒,呼地吐出口長氣,大笑又道: “想不到你這小娃娃,倒娶了個這麼漂亮的太太。” 大步走到伊風身側,伸出兀自抓著風雞的巨掌,“吧”地在伊風肩上拍了一下,又自笑道: “小娃娃!不要怕。老實告訴你,老夫還未死,老夫要是死了,冤鬼也不會找到你身上,你怕個什麼?” 舉起酒罐,仰首待飲,但罐中的酒,卻已沒有了,他長嘆一聲。 道: “酒味不錯,可惜太少些!” 隨後一揮手,將酒罐拋在山壁上,發出“砰”地一聲巨響,躺在床上的孩子,再也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 伊風愣了半晌,勉強在臉上擠出一點笑容,吶吶說道: “多日未見,許老前輩風采卻仍然依舊。” 他微微一頓,又道: “無量山巔一別,至少恐怕已有月餘了吧!許老前輩怎地有興致上這西梁山來?” 妙手許白哈哈一笑,道: “你這小娃娃,不要繞著圈子說話,你在奇怪老夫怎地未死?是不是?” 他用雞腿指了指石床: “跟你媳婦兒坐在一起,聽老夫慢慢告訴你——” 一眼瞥見地上還有隻酒杯,杯裡還有點酒,拿來喝了一口,又自笑道: “十年以前,我和萬天萍老猴子上了無量山,原來以為最多十天半月就能解決,哪知這老猴子的確有一手,我們這一比劃,竟比劃了十年。” 他將手中的雞腿放在口裡咀嚼著,是以話聲也變得含糊不清,但他卻仍指手劃腳地說道: “那十年裡——嘿,日子可真不好過。直到你這小孩子來了,又說出天星秘籍的事,我就知道我和那老猴子的比劃,又得不了了之啦。因為那些天星秘籍,可比我和那老猴子爭的'璇光寶儀'要珍貴得多,我可也動了心了。 “後來那些事你全知道,可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那就是在猜枚選寶的時候,我弄了下鬼,讓那老猴先拿得天星秘籍,等我吃了毒龍丸,功力勝過他時,再把天星秘籍搶來。讓那老猴子空喜歡一場,哪知——唉!人算不如天算,我聰明反被聰明誤。” 伊風乾咳了一下,心中暗忖: “原來如此,那天我還奇怪:這許白既以'妙手'馳譽天下,怎地不在'猜枚'時弄下鬼,原來他另有算盤。” 卻聽妙手許白大笑一聲,又道: “小娃娃!我知道你心裡在罵我不夠磊落,你卻不知道我妙手許白一生行事,只要我自問說得過去就行了。那萬天萍是有名的好狡賊猾,我又何苦對他光明磊落——” 伊風劍眉一軒,像是想說什麼話,卻又忍住了。 許白伸出巨掌,從嘴裡掏出一根雞骨,又道: “可是我現在卻知道做人太精明了,也不是福氣,當時我一口吞下毒龍丸,先時還好,糊糊塗塗地,也不知生出什麼事,就完全沒有知覺了。” 說到這裡,這昔年縱橫天下的角色,面上的肌肉,也不禁為之抽搐起來,像就對當時的情況,恩之猶有餘悸。 他伸手一抹嘴上的油漬,接著道: “等我稍為恢復一些知覺的時候,我只覺有個人伏在我身上,像是在吸著我的血,當時我駭得心力俱失,可也沒有力氣反抗。” 伊風不覺又打了寒噤,倒退兩步,“撲”地坐在床上。側目一望薛若璧,只見她那嬌美如花的面孔,此刻也變得紙一樣的蒼白。 只聽那妙手許白接著又道: “可是奇怪的是:他越吸我的血,我反而越覺得舒服,漸漸頭也不漲了,身子也不漲了,只覺全身虛飄飄地,整個人像是要飛了起來。於是我糊糊塗塗地又睡覺了。 “等再醒來的時候,也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睛一看,那山窟裡空空地,連半個人影都沒有,我卻是躺在那張石桌上——餵!小娃娃!是不是你把我放上去的?” 伊風微一點頭,心中只覺跳動甚劇,以前他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現在雖然全部知道了,但是這种血淋淋的故事,卻使他有些準受。 妙手許白目光一凜,接著又道: “喝我血的,想必是萬天萍那老猴子了。” 伊風吶吶他說不出話來,卻聽他又道: “當時我雖已醒轉,但覺全身上下的骨頭,卻像就已經拆散了似的,又酸又痛,沒有一絲力量。幸好我自幼練功,還是童身,這點可是那老猴子比不上的。” 他得意一笑,又道: “我暗中調息了許久,只聽得洞外不時有叮叮冬冬的聲音傳進來,有時停下,過一會兒又敲打起來。 “我心里奇怪,掙扎著爬起來;只看見桌上地下,都是已經乾得發黑的血跡,我頭一暈,又倒在地上,我知道我失血太多,此刻就是一個三歲的小孩子進來,一拳也能把我打死。於是我又爬上石桌,動也不敢動,暗中慢慢調息著。” 薛若璧緊緊抱著她的孩子。 只見這妙手許白緩緩站起來,走到壁邊,將壁間的油燈燈蕊拉長了一些,於是洞窟中便亮了許多。 轉過身來,燈光照在他的臉上,只見他的面色,其青如鐵。 薛若壁伸手握住她孩子的小手,但覺濕漉漉地,原來她掌心早已流出冷汗。 妙手許自目光流轉,接著又道: “我在桌上躺了許久,那叮叮冬冬的聲音,雖然斷斷續續,卻始終在敲打著。 “我全身仍是軟綿綿的,一想這也不是辦法,於是我就又爬了起來,一路爬了出來,只聽那叮叮冬冬的聲音,就是在洞口發出來,於是我更加小心,不敢弄出一點聲音來,躲在山壁的摺縫裡往外一看——” 他仰天長笑一聲,接著道: “原來萬天萍那老猴子也被困在裡面了,此刻正在山洞門口處,發狂地敲打著山洞,像是想把山壁弄個洞,但是——” 他又放聲一笑: “你想想看,這怎麼能辦得到? “我再仔細一看,原來他這猴子,也是不大管用了,一舉一動,都透著有氣無力的樣子,而且敲不了兩下,就得停下來歇一歇,粗著嗓子直喘氣。 “那時候我只要有原有功力的十分之一,就可以把他弄死,只可惜我那時卻比他更不管用。” 他話聲一頓,突地問道: “小娃娃,你走的時候,是不是先將洞門又關上去了?” 伊風透出一口長氣,搖了搖頭,將自己如何將萬天萍騙入山窟,關上石門的事,說了一遍。 妙手許白聽得眉飛色舞,撫掌笑道: “好!好!想不到這隻老狐狸,也有上人當的一天,真教老夫高興得很!” 仰天連聲大笑,顯見得心中高興已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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