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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回崑崙來客

湘妃劍 古龙 4631 2018-03-12
只見這僧人目光一抬,微微一笑,合十道:“施主可就是樑上人梁大俠麼?” 樑上人見到這僧人武功如此高強,面目卻又如此生疏,已是十分驚異,此刻見他一口便說出了自己的名字,更是一怔,要知他生具異禀,任何人只要在他眼前走過一遍,他便再也不會忘記。 中年僧人合十微笑道:“貧僧空幻,來自崑崙,特來拜訪施主,並有一事請教。” 樑上人又是一驚,近來江湖中已不見“崑崙”門下高手俠踪,這僧人武功如此驚人,便是當今崑崙掌教,也不過如此而已,他此刻不遠千里而來,竟是為了要找自己,這是為了什麼? 他心中猶疑不已,但口中卻立刻抱拳含笑道:“大師遠來,在下有失遠迎,先請入座待茶。” 大廳中眨眼便收拾乾淨,“八面玲瓏”一生行事圓滑,曾自詡一生未結仇家,卻想不到到頭來還是死在別人手裡。

樑上人揖客人座,中年僧人“空幻大師”含笑說道:“施主大名,貧僧早巳久仰,但若無一人的介紹,貧僧還是不敢冒昧拜訪。” 樑上人忍不住截口道:“大師光臨此間,實令在下蓬篳生輝,但不敢請教大師一句,不知大師貴友之中,有哪一位與梁某有舊?” 空幻大師微微一笑,道:“不知施主可還記得,十年之前,瑤狗輩中,有個羅一刀麼?” 樑上人“呀”地一聲,道:“羅一刀,羅一刀,他此刻在哪裡?” 空幻大師道:“此人自從經過了施主那次教訓,已拜在我崑崙門下,此刻已是敝派掌教師兄的七弟子。” 樑上人長嘆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羅一刀果然是英雄,在下比起他來,當真慚愧得很,慚愧得很。” 他心中卻在暗驚忖道:“此人年紀不過中年,居然竟是當今崑崙掌教的師弟。”

要知當今崑崙掌教,年已古稀開外,雖然從未在江湖中走動,但行輩卻極高,可算目前武林中碩果僅存的幾位高人之一,那在江湖中號稱“崑崙五老”的五位俠士,也不過只是他的俗家弟子而已。 空幻大師含笑道:“佛門廣大,普度眾生,想貧僧當年……” 他忽然長嘆,改口道:“貧僧此次遠來江南,就為了要打聽一人,戒殺師侄羅一刀多次向貧僧言及施主如何仗義,如何賓朋遍滿天下……” 他展顏一笑,接口道:“貧僧足跡二十年未至江南,此次尋人訪事,只有仰仗施主大力了。” 樑上人道:“大師如此說話,真教在下愧煞,梁某一介粗人,怎當得大師如此稱讚,不知大師所要尋訪之人是誰?在下自當盡力為大師打探。” 空幻大師又自一笑,道:“貧僧此來,除了戒殺師侄的推介之外,還有一人,交給了貧僧一件信物,此人不知施主可還記得?”

他一面說話,一面已自他那寬大的袍袖之中,取出了一隻銀絲編成的小小芒鞋,雖是具體而微,製作卻極精緻。 樑上人突地全身一震,顫聲道:“萬……老前輩……” 緩緩伸出手掌,緩緩接過了這只芒鞋。 空幻大師道:“如此看來,你還記得他老人家了。” 樑上人滿面俱是激動之色,雙手捧著芒鞋,恭恭敬敬地輕放在桌上,然後“噗”的一聲,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 空幻大師亦自離座而起,只見樑上人跪在地上,悲聲道:“弟子怎會不記得他老人家,弟子雖愚昧,卻非忘恩負義之輩,沒有他老人家,弟子早已碎屍萬段,哪裡還有今日。” 空幻大師頷首忖道:“此人倒是條義烈漢子,也不枉我來此一遭。” 樑上人垂首默然半晌,方自長身而起,嘆道:“大師有此信物,怎不早說,萬老前輩於在下有天高地厚之恩,只要萬老前輩的片言隻字,便是教在下赴湯蹈火,亦不敢辭,何況是這區區小事。”

空幻大師道:“此事說來雖輕易,但做來卻非易事……” 樑上人截口道:“無論事情多難,在下都有把握將之完成,只要世上真有那人,無淪是死是活,在下都可將其踪跡尋找。” 空幻大師道:“真的?” 樑上人嘆道:“大師如不信,在下可當萬老前輩這件信物,發下重誓,在下若不將此人踪跡尋出,便是……” 空幻大師道:“你若不將此人踪跡尋出,便是死也不能死的。” 樑上人立刻接口道:“便是如此!” 空幻大師展顏一笑,道:“貧僧所要找之人,在江湖中雖無名氣,們說米你想必也會知道。” 樑上人道:“誰?” 空幻大師眉宇間突現一片怨毒之意,目光中也扛刻滿含殺機,沉聲道:“此人便是昔年那無惡不作的魔頭仇獨之子,貧僧也不知他叫做什麼,但算來今日已有十八九歲。”

他話未說完,樑上人已是心頭一震,脫口道:“大師為何要尋此人?” 空幻大師仰面望天,切齒道:“那仇獨與我仇如山高,恨比海深,我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只可惜他不能等我,父債子還,我只有來尋他的兒子。” 他話中的怨毒,使得樑上人不禁自心底升出一陣顫抖,呆呆地愣了半晌,暗中自語著道:“仇恕呀仇恕,你只知向人尋仇,卻不知有人向你尋仇,你們恩仇糾纏,卻叫我樑上人如何是好。” “聖手先生”與他有師徒之義,“聖手先生”之令,他自當赴湯蹈火,但這只銀絲芒鞋的主人,卻更對他有天高地厚之恩,他方才已立下重誓,此刻便教這以義為先,以信為重的江湖好漢如何是好? 一時間他已覺心頭萬念湃騰,無法言語。 空幻大師霍然垂下頭來,目光筆直地望在他臉上,沉聲道:“你可聽過此人?你可知道此人在哪裡?”

樑上人怔了半晌,面上裂出一絲乾笑,訥訥道:“大師遠居崑崙,卻不知與那仇先生有何仇恨?” 空幻大師木立半晌,思潮似又回到舊日的隱恨中。 他口中不住喃喃自語,良久良久,方自沉聲道:“我且問你,是殺父之仇重,抑或是奪妻之恨深?” 樑上人訥訥道:“仇與恨兩字,意義本就並不十分相同,父仇不共戴天,但奪妻之恨……唉,確也恨得極深。” 空幻大師嘴角緩緩升起一個淒涼而怨毒的微笑,仰首望天,緩緩道:“你可知道我為何出家?你可知道我未曾出家之前是誰麼?” 樑上人突地心頭一動,想起一個人來。 薄暮黃昏。 西子湖邊的靈隱,正在空靈隱幻之間。 從山門進去,一面高岩,一面大殿,光線沉沉,卻在最遠的晚空中淡淡地留著餘霞一抹,紅如珊瑚。

暮雲低垂,漸彌山谷。 一個弱冠少年,臨風負手佇立在珊瑚般的餘霞中。 他極目眺望著天邊的餘霞,神情雖似極為安詳,但眉宇間卻又隱含焦急,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山門外,散漫地趺坐著數十個鶉衣蓬面的乞丐,靈隱寺丐,本是西湖一景,但這些乞丐,神色問卻是出奇地安詳,一個個低眉斂目,默然端坐在一排排麻袋上。 良久,弱冠少年迴轉頭來,餘霞映得他面色有如桃花般嫣紅,他目光四下一轉,緩緩踱出山門,輕輕問道:“凌老前輩真的要來麼?” 坐在山門左側的,是一個瘦骨嶙峋的少年丐者,他年紀雖輕,但座下的麻袋卻甚厚,此刻雙目一張,神光隱現,冷冷道:“不見得。” 弱冠少年面色微變,道:“你方才說他要來的?” 少年丐者垂下眼簾,道:“可能來,也可能不來,有誰確定過?”

弱冠少年雙眉一揚,大聲道:“既是如此,你為什麼要我等這麼久?” 他一急之下,聲音放高,語聲突地變得十分尖銳。 少年丐者冷冷一笑,道:“誰教你等的?” 弱冠少年目光一凜,面色更是通紅,大聲道:“好個無禮的奴才,便是你們幫主見了我,只怕也不敢如此。” 少年丐者冷“哼”一聲,不言不語。 弱冠少年大喝道:“看你也是個練家子,站起來,少爺教訓教訓你。” 少年丐者緩緩張開眼來,輕蔑地上下瞧了他一眼,冷冷道:“本人從來不與女子動手。” 弱冠少年不禁一怔,面上的紅霞,一直紅到耳根,站在地上呆呆地怔了半晌,狠狠一跺腳,道:“見著了你們幫主再來教訓你。” 數十個乞丐一齊輕輕一笑,弱冠少年已大步走了開去。

“他”胸膛不住起伏,顯見得胸中滿含怒氣,但卻又不能與這些乞丐動手,只因“他”還要尋找那窮家幫主,為“他”打聽一個人的消息。 漫天殘霞下,“他”腳步越來越緩,口中也不禁發出了一聲聲輕輕的嘆息,“他”心中有許多事,就連“他”最親近的人也無法訴說,是以“他”只有求助神通廣大的窮家幫主,但凌幫主卻又如天際神龍,沒有尋處。 “他”伸出瑩白如玉的手掌,下意識地一撫鬢腳,“他”雖是一身男子服裝,但一種女性的嫵媚之態卻常在不知不覺間流露。 垂首而行,腳步細碎,日光抬處,只見兩個白髮老人,並肩逶迤,迎面而來,這兩人身上穿的俱是一身華服,長長的白須,在晚風中不住拂動著。一人極胖,一人卻極瘦,一胖一瘦,極為懸殊。

他兩人走到這少年身前數尺之處,竟突地一齊停下了腳步,目光怔怔地望向這弱冠少年身上。 然後兩人對望一眼,左面一人輕輕道:“像麼?”語聲之中,似乎帶著些奇異的口音。 右面一人點了點頭,話聲更輕,道:“他若是女子……” 左面人截口道:“他本就是女子,唉!若換在二十年前……” 提到二十年前,兩人一齊住口,日光也一齊垂落。 弱冠少年柳眉一揚,怒道:“你們在說什麼?” 他耳目極靈,這兩個老人語聲雖輕,“他”卻已聽得清清楚楚。 白髮老人又自對望了一眼,誰也沒有回答“他”的話,一齊自“他”身側走過。 弱冠少年腳步微微一頓,卻終於又忍下了這口氣,“他”本是脾氣最躁的人,近來不知為了什麼,竟改變了許多。 一輛馬車等在遠處的一行垂柳下,“他”緩步走向馬車,垂柳後人影一閃,突然現出了一個長身玉立的金衫少年,微微笑道:“姑娘,你怎地到這兒來了,是為了觀賞風景,還是為了……” 弱冠少年秀目一張,柳眉立皺,冷冷道:“你管不著。” “他”筆直走向馬車,哪知這金衫少年身形一閃,竟擋在他面前,笑道:“我怎地管不著,師父叫我……” 弱冠少年喝道:“鐵平,你不要以為在爹爹面前得寵,就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姑娘我還是照樣有辦法制你。” 她不但已自稱姑娘,言語間更充滿富家千金的嬌嗔之氣,此刻根本不用多說,誰都已知道“他”就是靈蛇毛臬的獨生愛女毛文琪,但是—— 金衫少年故意長嘆了一聲,道:“姑娘要這樣說,我就無話可講了!” 他語聲微微一頓,目光斜斜望著毛文琪,緩緩接口道:“其實我卻是為了一件消息,好心好意地來告訴姑娘的。” 這金衫少年,正是靈蛇門下“玉骨使者”中的奪命使者鐵平,近日來玉骨使者傷殘頗重,毛臬自然就對剩下的這幾個弟子特別愛惜,是以鐵平此刻仍無絲毫畏懼之意。 毛文琪走了兩步,忍不住又停了下來,冷冷道:“什麼消息?” 鐵平嗤地一笑,道:“姑娘若不願聽,也就罷了。” 毛文琪柳眉一揚,筆直衝上馬車,向呆坐在車座前的車夫大聲道:“走!” 趕車的絲鞭一揚,奪命使者鐵平面帶微笑,負手立在柳樹下,他面上的笑容卻是那麼奇異。 絲鞭刷的一聲,帶著一縷銳風落下。 健馬方自揚蹄。 只聽“砰”的一聲,車門大開,毛文琪又自衝了下來,馬車收勢不住,卻已衝出三丈。 毛文琪一步竄到鐵平身前,杏眼圓睜,大聲道:“什麼消息,到底是什麼消息?” 鐵平似笑非笑,緩緩摸著他下巴上初生的鬍鬚,緩緩道:“這消息麼!咳咳!嘿嘿……” 毛文琪心裡一股怒氣上沖,揚起手來,“吧”地在鐵平面上拍了一下耳光,大怒著喝道:“你到底說不說?” 鐵平面上仍然似笑非笑,方才那一記耳光,竟像似根本不是打在他的臉上。 他仍然緩緩摸著鬍鬚,緩緩道:“這消息麼……是和姑娘心裡很關心的一個人有關的……” 他猛然頓住話聲,手掌上移,開始緩緩撫摸起方才被打過的地方。 毛文琪等了半晌,心念一轉,勉強壓下一陣怒氣,面上泛出著花般的嬌笑,甜笑著柔聲道:“什麼事?你說呀。” 鐵平道:“哎喲……咳咳……” 毛文琪甜笑著道:“呀……我打著了你麼?” 伸手在他臉上輕輕摸了一下,心裡的怒氣,卻已快要爆炸了。 鐵平眉毛上揚,眼簾卻下垂,半闔著眼睛,緩緩道:“嗯!現在好了些……” 毛文琪柔聲道:“你說的那消息,可是和繆文有關麼?” 鐵平點了點頭,口中卻頻頻道:“好痛好痛,若是姑娘能……” 毛文琪輕輕一笑,道:“我知道你的脾氣,絕不肯白白做一件事的,其實我也不關心他,只不過你不說出來,我心中實在悶得慌!” 她面上的笑容變得更加甜美,悄悄道:“你要是告訴了我,我……” 嬌笑一聲,住口不語。 鐵平目光亂轉,又望了那邊的車夫一眼,笑道:“真的?” 毛文琪默默點點了點頭,鐵平輕輕道:“那姓繆的……此刻只怕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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