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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回虛驚

蝙蝠傳奇 古龙 9524 2018-03-12
喪禮簡單而隆重。 是水葬。 佛家弟子雖然講究的是火葬,但高亞男和那少女卻並沒有堅持,別的人自然更沒有話說。 楚留香現在已知道那少女的名字叫華真真。 華真真。 她不但人美,名字也美。只不過她的膽子太小,也太害羞。 自從她離開楚留香的懷抱後,就再也不敢去瞧他一眼。 只要他的目光移向她,她的臉就會立刻開始發紅。 他衣襟上還帶著她的淚痕,心裡卻帶著絲淡淡的惆悵。 他不知道下次要到什麼時候才有機會能將她擁入懷裡了。 高亞男更沒有瞧過胡鐵花一眼,也沒有說話。 原隨雲也曾問她:“令師臨死前可曾留下什麼遺言麼?” 當時她雖然只是搖了搖頭,但面上的表情卻很是奇特,指尖也在發抖,彷彿有些驚慌,有些畏懼。

她這是為了什麼? 枯梅大師臨死前是否對她說了些秘密,她卻不願告訴別人,也不敢告訴別人? 天色很陰沉,似乎又將有風雨。 總之,這一天絕沒有任何一件事是令人愉快的。 這一天簡直悶得令人發瘋。 最悶的自然還是胡鐵花。 他心裡很多話要問楚留香,卻始終沒有機會。一直到晚上,吃過飯,回到他們自己的艙房。 一關起門,胡鐵花就立刻忍不住道:“好,現在你總可以說了吧?” 楚留香道:“說什麼?” 胡鐵花道:“枯梅大師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死了,你難道沒有話說?” 張三道:“不錯,我想你多多少少總應該已看出了一點頭緒。” 楚留香沉吟著,道:“我看出來的,你們一定也看出來了。” 胡鐵花道:“你為何不說出來聽聽?”

楚留香道:“第一點,那些行凶的採珠女,絕不是主謀的人。” 胡鐵花道:“不錯,這點我也看出來了,但主謀的人是誰呢?” 楚留香道:“我雖不知道他是誰,但他卻一定知道藍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師。” 胡鐵花點了點頭,道:“不錯,我也已看出他們要殺的本就是枯梅大師。” 楚留香道:“但枯梅大師也和藍太夫人一樣,已有多年未曾在江湖中走動,她昔日的仇家,也已全都死光了。” 胡鐵花道:“所以最主要的關鍵,還是原隨雲說的那句話——這些人為什麼要殺她?動機是什麼?” 楚留香道:“殺人的動機不外幾種,仇恨、金錢、女色——這幾點和枯梅大師都絕不會有所牽涉。” 胡鐵花道:“不錯,枯梅大師既沒有仇家,也不是有錢人,更不會牽涉到情愛的糾紛……”

楚留香道:“所以,除了這些動機外,剩下來的只有一種可能。” 胡鐵花道:“什麼可能?” 楚留香道:“因為這兇手知道他若不殺枯梅大師,枯梅大師就要殺他!” 胡鐵花摸了摸鼻子,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這兇手就是出賣'清風十三式'秘密的人?” 楚留香道:“不錯。” 胡鐵花道:“也就是那蝙蝠島上的人,是麼?” 楚留香道:“不錯……他們已發現藍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師,也知道枯梅大師此行是為了要揭穿他們的秘密,所以只有先下手為強,不惜用任何手段,也不能讓她活著走上蝙蝠島去。” 胡鐵花道:“既然如此,他們想必也知道我們是誰了,就該將我們也一齊殺了才是,但是為何沒有下手?” 張三淡淡道:“他們也許早已發現要殺我們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許……”

楚留香接著說了下去,道:“也許他們早已有了計劃,已有把握將我們全都殺死,所以就不必急著動手。” 胡鐵花道:“難道他們要等到我們到了蝙蝠島再下手麼?” 楚留香道:“這也很有可能,因為那本就是他們的地盤。天時、地利、人和,無論哪方面他們都佔了絕對的優勢,而我們……” 他嘆了口氣,苦笑道:“我們卻連蝙蝠島是個怎麼樣的地方都不知道。” 張三沉吟著,道:“我們要知道那是個怎麼樣的地方,只有問一個人。” 胡鐵花忍不住道:“問誰?” 張三道:“問你。” 胡鐵花怔了怔,失笑道:“你又見了鬼麼?我連做夢都沒有到過那地方去。” 張三眨了眨眼,笑道:“你雖未去過,金姑娘卻去過,你現在若去問她,她一定會告訴你。”

他話未說完,胡鐵花已跳了起來,笑道:“我還有個約會,若非你提起,我倒險些忘了。” 衝出門的時候,胡鐵花才想起金靈芝今天一天都沒有露面,也不知是故意躲著高亞男,還是睡著了。 他指望金靈芝莫要忘記這約會。 也許他自己並沒有很看重這約會,所以才會忘記;但金靈芝若是也忘記了,他就一定會覺得很難受。 男女之間,剛開始約會的時候,情況就有點像“麻杆打狼,兩頭害怕”,彼此都在防備著,都生怕對方會失約。 有時為了怕對方失約,自己反而先不去了。 胡鐵花幾乎已想轉回頭,但這時他已衝上樓梯。 剛上了樓梯,他就听到一聲驚呼。 是女人的聲音,莫非是金靈芝? 呼聲中也充滿了驚慌和恐懼之意。 接著,又是“噗咚”一響,像是重物落水的聲音。

胡鐵花的心跳幾乎又停止——難道這條船也和海闊天的那條船一樣,船上躲著個兇手? 難道金靈芝也和向天飛一樣,被人先殺了,再拋入水里? 胡鐵花用最快的速度衝了上去,衝上甲板。 他立刻鬆了口氣。 金靈芝還好好的站在那裡,站在昨夜同樣的地方,面向著海洋。 她的長發在微風中飄動,看來是那麼溫柔,那麼瀟灑。 沒有別的人,也不再有別的聲音。 但方才她為何要驚呼?她是否瞧見了什麼很可怕的事? 胡鐵花悄悄的走過去,走到她身後,帶著笑道:“我是不是來遲了?” 金靈芝沒有回頭,也沒有說活。 胡鐵花道:“剛才我好像聽到有東西掉下水了,是什麼?” 金靈芝搖了搖頭。 她的髮絲拂動,帶著一絲絲甜香。

胡鐵花忍不住伸出手,輕輕的握住了她的頭髮,柔聲道:“你說你有話要告訴我,為什麼還不說?” 金靈芝垂下了頭。 她的身子似乎在顫抖。 海上的夜色,彷彿總是特別溫柔,特別容易令人心動。 胡鐵花忽然覺得她是這麼嬌弱,這麼可愛,忽然覺得自己的確應該愛她,保護她。 他忍不住摟住了她的腰,輕輕道:“在我面前,你無論什麼話都可以說的,其實我和那位高姑娘連一點關係也沒有,只不過是……” “金靈芝”突然推開了他,轉過身來,冷冷的瞧著他。 她的臉在夜色中看來連一絲血色都沒有,甚至連嘴唇都是蒼白的。 她的嘴唇也在發抖,顫聲道:“只不過是什麼?” 胡鐵花已怔住了,整個人都怔住了。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竟不是金靈芝,而是高亞男。

海上的夜色,不但總是容易令人心動,更容易令人心亂。 胡鐵花的心早就亂了,想著的只是金靈芝,只是他們的約會,竟忘了高亞男和金靈芝本就有著相同的長發,相同的身材。 站在船舷旁的究竟是誰,他根本就沒有去仔細的分辨。 高亞男瞬也不瞬的瞪著他,用力咬著嘴唇,又問了一句:“只不過是什麼?” 胡鐵花憋了很久的一口氣,到現在才吐出來,苦笑道:“朋友……我們難道不是朋友?” 高亞男突又轉過身,面對著海洋。 她再也不說一句話,可是她的身子卻還在顫抖,也不知是為了恐懼,還是為了悲傷。 胡鐵花道:“你……你剛才一直在這裡?” 高亞男道:“嗯。” 胡鐵花道:“這裡沒有出事?” 高亞男道:“沒有。”

胡鐵花遲疑著,訥訥道:“也沒有別人來過?” 高亞男沉默了半晌,突然冷笑道:“你若是約了人在這裡見面,那麼我告訴你,她根本沒有來。” 胡鐵花又猶疑了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道:“可是我……我剛才好像聽到了別的聲音。” 高亞男道:“什麼聲音?” 胡鐵花道:“好像有東西掉下水的聲音?還有人在驚叫。” 高亞男冷笑道:“也許你是在做夢。” 胡鐵花不敢再問了。 但他卻相信自己的耳朵絕不會聽錯。 他心裡忍不住要問:方才究竟是誰在驚叫? 那“噗通”一聲究竟是什麼聲音? 他也相信金靈芝絕不會失約,因為這約會本是她自己說的。 那麼,她為什麼沒有來?她到哪裡去了? 胡鐵花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幅可怕的圖畫,他彷彿看到了兩個長頭髮的女孩子在互相爭執,互相嘲罵。然後,其中就有一人將另一人推下了海中。

胡鐵花掌心已沁出了冷汗,突然拉住了高亞男的手,奔回船艙。 高亞男又驚又怒,道:“你這是乾什麼?” 胡鐵花也不回答她的話,一直將她拉到金靈芝的艙房門口,用力拍門。 艙房中沒有回應。 “金靈芝不在房裡……” 胡鐵花的眼睛已發紅,似已看到她的屍體漂浮在海水中。 他只覺胸中一股熱血上湧,忍不住用力撞開了門。 他又怔住。 一個人坐在床上,慢慢的梳著頭髮,卻不是金靈芝是誰? 她的臉也是蒼白的,冷冷的瞪著胡鐵花。 高亞男也在冷冷的盯著他。 胡鐵花只恨不得一頭撞死算了,苦笑道:“你……你剛才為什麼不開門?” 金靈芝冷冷的道:“三更半夜的,你為什麼要來敲門?” 胡鐵花就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臉上辣辣的,心裡也辣辣的,發了半晌呆,還是忍不住問道:“那麼……你真的根本就沒有去?” 金靈芝道:“到哪裡去?” 胡鐵花也有些火了,大聲道:“你自己約我的,怎會不知道地方?” 金靈芝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淡淡道:“我約過你麼?……我根本就忘了。” 她忽然站起來,“砰”的關起了門。 門栓已撞開,她就拖了張桌子過來,將門頂住。 聽到她拖桌子的聲音,胡鐵花覺得自己就像是條狗,活活的一條大土狗,被人索著繩子走來走去,自己還在自我陶醉。 幸好別的人都沒有出來,否則他真說不定會一頭撞死在這裡。 他垂下頭,才發覺自己還是在拉著高亞男的手。 高亞男居然還沒有甩開他。 他心裡又感激,又難受,垂著頭道:“我錯了……我錯怪了你。” 高亞男輕輕道:“這反正是你的老脾氣,我反正已見得多了。” 她的聲音居然已變得溫柔。 胡鐵花抬起頭,才發現她的眼波也很溫柔,正凝注著他,柔聲道:“其實你也用不著難受,女孩子們說的話,本就不能算數的,說不定她也不是存心要騙你,只不過覺得好玩而已。” 她當然是想安慰他,讓他心裡覺得舒服些。 但這話聽在胡鐵花耳裡,卻真比臭罵他一頓還要難受。 高亞男垂下頭道:“你若還是覺得不開心,我……我可以陪你去喝兩杯。” 胡鐵花的確需要喝兩杯。 到這種時候,他才知道朋友的確還是老的好。 他覺得自己真是混賬加八級,明明有著這麼好的朋友,卻偏偏還要去找別人,偏偏還要傷她的心。 他甚至連眼圈都有些紅了,鼻子也有點酸酸的。 “方才究竟是誰在驚呼?為什麼驚呼?” “那'噗咚'一聲響究竟是什麼聲音?” “金靈芝為什麼沒有去赴約?是什麼事令她改變了主意?” 這些問題,胡鐵花早已全都忘得乾乾淨淨。 只要還有高亞男這樣的老朋友在身旁,別的事又何必再放在心上? 胡鐵花揉著鼻子,道:“我……我想法子去找酒,你在哪裡等我?” 高亞男笑了,嫣然道:“你簡直還跟七八年前一模一樣,連一點都沒有變。” 胡鐵花凝注著她,道:“你也沒有變。” 高亞男頭垂得更低,輕輕嘆息道:“我……我已經老了。” 她頰上泛起了紅暈,在朦朧的燈光下,看來竟比七八年前還要年輕。 一個寂寞的人,遇著昔日的情人,怎麼能控制得住自己? 高亞男如此,胡鐵花又何嘗不如此? 他甚至連剛剛碰的釘子全都忘了,忍不住拉起她的手,道:“我們……” 這兩個字剛說出,突然“轟”的一聲大震。 天崩地裂般的一聲大震! 整條船都似乎被拋了起來,嵌在壁上的銅燈,火光飄搖,已將熄滅。 高亞男輕呼一聲,倒在胡鐵花懷裡。 胡鐵花自己也站不住腳了,踉蹌後退,撞在一個人身上。 張三不知何時已開了門,走了出來。 他來得真快。 莫非他一直都站在門口偷聽? 胡鐵花百忙中還未忘記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道:“看來你這小子真是天生的賊性難移,小心眼睛上生個大痔瘡。” 張三咧嘴一笑,道:“我什麼也沒瞧見,什麼也沒聽見。” 話未說完,他已一溜煙逃了上去。 天地間一片漆黑。 星光月色都已被烏雲掩沒,燈光也都被呼嘯的狂風吹滅。 船身已傾斜,狂風夾帶著巨浪,卷上了甲板。 甚至連呼聲都被吞沒。 除了風聲、浪濤之外,什麼也瞧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誰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所有的人都已擁上了甲板,都已被嚇得面無人色,這天地之威,本就是誰都無法抗拒的。 每個人都緊緊抓住了一樣東西,生怕被巨浪捲走、吞沒。 只有幾個人還是穩穩的站在那裡,身上的衣衫雖也被巨浪打得濕透,但神情卻還是很鎮定。 尤其是原隨雲。 他甚至比楚留香更鎮定,只是站在那裡,靜靜的聽著。 誰也不知道他能聽出什麼! 浪頭卷過,一個水手被浪打了過來。 原隨雲一伸手,就撈住了他,沉聲道:“出了什麼事?” 那水手用手擋住嘴,嘶聲道:“船觸礁,船底已開始漏水。” 原隨雲到這時才皺了眉,道:“帶路航行的舵手呢?” 水手道:“沒有瞧見,到處找都沒有找到,說不定已被浪捲走。” 楚留香一直站在原隨雲身旁,此刻突然道:“這條船還可以支持多久?” 水手道:“難說得很,但最多也不會超過半個時辰了。” 楚留香沉吟著,道:“我到前面去瞧瞧。” 他身形躍起,只一閃,似乎也被狂風巨浪所吞沒一般…… 礁石羅列。 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看來,就像是上古洪荒怪獸的巨牙。 船身幾乎已有一半被咬住。 楚留香忽然發現礁石上彷彿有人影一閃。 如此黑夜,如此狂風,他當然無法分辨出這人的身形面貌。 他只覺這人影輕功高絕,而且看來眼熟得很。 這人是誰? 在這種風浪中,他為何要離開這條船?他到哪裡去? 遠方也是一片黑暗,什麼也瞧不見,從一排排獸牙般的礁石中望過去,彷彿已經到了地獄的邊緣。 這人難道甘心去自投地獄? 只聽一人沉聲道:“香帥可曾發現了什麼?” 原隨雲居然也跟著過來了,而且知道楚留香就在這裡。 他的眼睛瞎了,但心上卻似乎還有另一隻眼。 楚留香沉吟著,道:“礁石上好像有個人……” 原隨雲道:“人?在哪裡?” 楚留香遙視著遠方的黑暗,道:“已向那邊飛奔了過去。” 原隨雲道:“那邊是什麼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我瞧不見。” 原隨雲沉吟著道:“既然有人往那邊走,那邊想必就有島嶼。” 楚留香道:“縱然有,也必定是無人的荒島。” 原隨雲道:“為什麼?” 楚留香道:“若有人,就必定有燈光。” 原隨雲道:“香帥沒有瞧見燈光?” 楚留香道:“沒有,什麼都沒有。” 原隨雲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無論如何,那邊至少比這里安全些,否則他為何要往那邊走?” 楚留香點了點頭,道:“他想必知道那邊是什麼地方,我們卻不知道。” 原隨雲道:“所以我們至少也應該過去瞧瞧,總比死守在這裡好。” 胡鐵花也跟了過來,立刻搶著道:“好,我去。” 原隨雲笑了笑,道:“若是在平時,在下自然不敢與各位爭先,但到了這種時候,瞎子能看見的,有眼睛的人也許反而看不見。” 他身形突然掠起,雙袖展動,帶起了一陣勁風,等到風聲消失,他的人也已消失在黑暗裡。 他就像是乘著風走的。 大家彷彿全都怔住了,過了很久,張三才嘆了口氣,喃喃道:“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用這兩句話來形容他,倒真是一點也不錯……你們平時看到他那種斯斯文文的樣子,又有誰能想到他的功夫竟如此驚人?” 胡鐵花也嘆了口氣,道:“若是老天只准我選一個朋友,我一定選他,不選老臭蟲。” 張三冷冷道:“看來你倒比女人還要喜新厭舊。” 楚留香突也嘆了口氣,道:“若換了我,只怕也要選他的。” 張三皺眉道:“為什麼?” 楚留香道:“因為我寧可和任何人為敵,也不願和他為敵。” 張三道:“你認為他比石觀音、神水宮主那些人還可怕?” 楚留香的神色很凝重,緩緩道:“老實說,我認為他比任何人都可怕得多。” 胡鐵花長長吐出了口氣,笑道:“幸好他不是我們仇敵,而是我們的朋友。” 張三悠悠道:“我只希望他也將我們當做朋友。” 胡鐵花忽又問道:“你剛才真的看到礁石上有個人麼?” 楚留香道:“嗯。” 胡鐵花道:“你當時為什麼不追過去瞧瞧?” 楚留香道:“那人的輕功未必在我之下,等我要追過去時,已看不到他的人了。” 胡鐵花皺眉道:“輕功和你差不多的人,這世上並沒有幾個,這人會是誰呢?” 楚留香道:“我雖然沒有看清他的身形面貌,但卻覺得他眼熟得很,彷彿是我們認得的人。” 胡鐵花道:“你連他的身形都沒有看清,又怎會知道認得他?” 楚留香道:“那隻因他的輕功身法很奇特,而且他的……” 他突然頓住了語聲,眼睛也亮了起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 胡鐵花忍不住問道:“他的什麼?” 楚留香眼睛發著光,喃喃道:“腿,一點也不錯,就是他的腿。” 胡鐵花道:“他的腿怎麼樣了?” 楚留香道:“他的腿比別人都長得多。” 胡鐵花眼睛也亮了,道:“你說的莫非是……勾子長?” 楚留香沒有說話。 還沒有十分把握確定的事,他從來不下判斷。 他知道一個人的判斷若是下得太快,就難免會造成錯誤。 無論多少的錯誤,都可能造成很大的不幸。 英萬里臉上也變了顏色,搶過來,道:“如此說來,莫非勾子長本來也在這條船上?莫非原隨雲一直在掩護著他?” 張三立刻道:“不錯,空著的艙房本有四間,枯梅大師她們住了三間,也還有一間正好給他……我早就知道這裡面有毛病。” 楚留香卻笑了笑,淡淡道:“你的毛病,就是每次都將判斷下得太早了。” 張三道:“可是我……” 楚留香打斷了他的話,道:“也許他不是從船上去的,而是從那邊島上來的呢?” 胡鐵花道:“是呀,也許他本就在那邊島上,聽到這邊撞船聲音,自然忍不住過來瞧瞧。” 楚留香道:“何況,我根本沒有看清他究竟是誰,這世上腿長的人也很多,本就不止勾子長一個。” 胡鐵花接道:“再說,就算他是勾子長,就算他在這條船上又怎麼樣?那也不能證明原隨雲就是和他一伙的。” 張三道:“真的不能嗎?” 胡鐵花道:“當然不能。” 他瞪著張三,接著道:“我問你,你若是原隨雲,看到有人飄流在海上,你會不會先問清他的來歷,才救他上來?” 張三想也不想,立刻道:“不會,救人如救火,那是片刻也遲不得的。” 胡鐵花拍掌道:“這就對了,原隨雲也許到現在還不知道他是誰。” 張三道:“可是,他至少也該對我們說……” 胡鐵花道:“說什麼?他又怎知道勾子長和我們有什麼過節?勾子長若不願出來交朋友,他又怎能勉強?像他那麼樣的君子,本就不會勉強任何人的。” 張三歎了口氣,苦笑道:“如此說來,我倒是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了。” 胡鐵花道:“一點也不錯,你這人惟一可取的地方,就是還有點自知之明。” 一陣急風過處,原隨雲已又出現在眼前。 他全身雖已濕透,但神情還是那麼安詳,靜靜的站在那裡,看來就好像根本就未移動過。 胡鐵花第一個搶著問道:“原公子可曾發現了什麼嗎?” 原隨雲道:“陸地。” 胡鐵花喜動顏色,道:“那邊有陸地?” 原隨雲道:“不但有陸地,還有人!” 胡鐵花動容道:“人?多少人?” 原隨雲道:“彷彿很多。” 胡鐵花更詫異,道:“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原隨雲道:“我只聽到人聲腳步,就趕回來了。” 英萬里忍不住道:“原公子為何不問問他們,這裡是什麼地方?” 原隨雲道:“因為他們本就是要來找我們的,現在只怕已經快到了……”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礁石上已出現了一行人影。 七八個人一個跟著一個,走在如此黑暗中,如此險峻的礁石上,還是走得很快、很輕鬆,就彷佛白日下走在平地上似的。 胡鐵花特別留意,其中有沒有一個腿特別長的人。 沒有。 每個人的身材都很纖小,幾乎和女人差不多。現在雖已走得很近,但還沒有人能看得清他們的面貌。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腳步最輕靈,遠遠就停下,站在四五丈外一塊最尖銳的礁石上。 狂風帶著巨浪捲過,他的人搖搖晃晃的,似乎隨時都可能被巨浪吞噬。但兩三個浪頭打過,他還是好好的站在那裡。 楚留香一眼就看出這人輕功也很高,而且必定是個女人。 只聽這人道:“來的可是三原原隨雲原公子的座船麼?” 語聲清越而嬌脆,果然是女人的聲音。 原隨雲道:“在下正是原隨雲,不知閣下……” 那人不等他說完,突然長揖道:“原公子萬里間關,總算到了這裡,奴婢們迎接來遲,但請恕罪。” 原隨雲動容道:“這里莫非就是蝙蝠島?” 那人道:“正是!” 這兩個字說出來,每個人都長長吐了口氣,卻也不知是驚慌,還是歡喜? 他們的目的雖然總算到了,可是,在這裡究竟會發生什麼?有幾個人能活著回去? 遠方仍是一片神秘。 蝙蝠島還是被籠罩在無邊的神秘與黑暗中。 誰也不知道那地方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 ——至少在人們的想像中,天堂總不會是這個樣子的。 只見礁石上那人身形忽然掠起,足尖在船頭上一點,已掠上船桅。 大家這才看到她穿的是一身黑衣,黑巾蒙面。 她手裡還帶著條長索,用繩頭在船桅上打了個結。 長索橫空,筆直的伸向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這長繩的另一端在哪裡? 黑衣人已帶著笑道:“風浪險惡,礁石更險,各位請上橋吧!” 原隨雲皺眉道:“橋?什麼橋?” 黑衣人道:“就是這條繩索,各位上橋後,只要不掉下來,就可一直走到本島的洞天福地中,島主就正在那邊恭迎大駕。” 她銀鈴般笑了笑,又接著道:“各位到了那裡,就知道此行不虛了。” 胡鐵花忍不住道:“若是從橋上跌下去了呢?” 黑衣人淡淡道:“若是沒有把握能走得過去的人,不如還是留在這裡的好。這條橋雖可渡人至極樂,但若一跌下去,只怕就要墮入鬼域,萬劫不復了。” 原隨雲道:“能走得過此橋的並沒有幾人,閣下難道要我棄別的人於不顧?” 黑衣人笑了笑,道:“當然還有另一條路,走不過這條橋的人,就請走那條路。” 胡鐵花又忍不住問道:“那是條什麼樣的路?” 黑衣人悠然道:“等到天亮時,各位就會知道那是條什麼樣的路了。” 天還沒有亮。 第一個上橋的,自然是原隨雲。 他臨上時似乎有什麼話要對楚留香說,卻又終於忍住。 他彷彿相信楚留香能了解他的意思。 高亞男也上了橋。華山門下,輕功都不弱。 她一直守候在胡鐵花身旁,臨走的時候,還在問:“你呢?” 胡鐵花還沒有說話,楚留香已替他回答:“我們走另一條路。” 高亞男沒有再說什麼,因為她已了解楚留香的意思。 然後,就是華真真。 她慢慢的走過去,已走過楚留香面前,突又回過頭,深深的凝注著他,彷彿也有許多話要說,卻又沒有勇氣說出來。 楚留香笑了笑,柔聲道:“你放心,我會去的,我想那條路至少比這條路安全得多。” 華真真的臉似又紅了。 胡鐵花暗中嘆了口氣,有件事他總是不明白! 為什麼楚留香遇上的女孩子總是如此純真,如此溫柔? 為什麼他自己遇上的女孩子不是神經病,就是母老虎? 繩橋在狂風中飄搖。 橋上的人也在搖晃,每一刻都可能墮下,墮入萬劫不復的鬼域! 眼見著她們一步步的走著,慢慢的走過去,走向黑暗—— 每個人掌心都捏著把冷汗。 就算她們能走得過去,最後又將走到哪裡呢? 在繩橋那邊等著他們的,也許正是個來自地獄的惡魔。 胡鐵花忽然道:“我們本該跟他們一齊去的,你為什麼不肯?” 楚留香道:“我們既沒有請柬,更不會受歡迎,跟著他們走,只有連累他們,無論對誰都沒有半點好處。” 胡鐵花道:“可是我們遲早總是要去的,你怎知另一條路比這條路安全?” 楚留香道:“走那條路,至少不引人注意。” 張三道:“不錯,我們可以扮成船上的水手,混過去,然後再見機行事。” 他忽然瞧見金靈芝遠遠站在一旁,忍不住道:“可是,金姑娘,你為什麼不跟他們一齊走?” 金靈芝板著臉,冷冷道:“我不高興。” 楚留香沉吟著,忽然道:“金姑娘的意思,我們本該明白的。” “我當然明白,她不走,只因為她要陪著我。” 胡鐵花幾乎已想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幸好楚留香已接著道:“勾子長既已來了,丁楓想必也來了。他早已對金姑娘不滿,金姑娘若是現在去了,也許就難免要有不測。” 胡鐵花摸了摸鼻子,忽然覺得別人都比他精明得多、現實得多。 楚留香道:“我只有一件事想要請教金姑娘。” 金靈芝冷冷道:“你們不是什麼事都懂麼,又怎麼來請教我?” 楚留香笑了笑,道:“但我們卻實在猜不透這蝙蝠島究竟是個怎麼樣的地方。” 張三立刻接著道:“不錯,最奇怪的是,島上既然有那麼多人,為何看不到一點燈光?難道這島上的人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見東西麼?” 金靈芝目中突然露出一種恐懼之色,什麼話都沒有說,掉頭就走。只要提到“蝙蝠島”這三個字,她的嘴就像是被縫住。 胡鐵花恨恨道:“我本來以為毛病最大的人是張三,現在才知道原來是她。” 楚留香沉吟著,道:“金姑娘不肯說出蝙蝠島的秘密,想必有她的苦衷。” 胡鐵花道:“什麼苦衷?” 楚留香道:“也許……她已被人警告過,絕不能吐露這秘密。” 胡鐵花故意粗著嗓子道:“若是洩露了秘密,就刺瞎你的兩隻眼睛,割下你一根舌頭……是不是這種警告?” 楚留香道:“也許他們說得還要可怕些。” 胡鐵花道:“你以為她會怕?” 楚留香笑了笑,道:“若是你說的,她當然不怕,但有些人說了就能做到!” 胡鐵花道:“就算她真的怕,現在船上又沒蝙蝠島上的人,又怎知她說了沒有?” 楚留香淡淡道:“你能確定現在船上真沒有蝙蝠島上的人麼?” 胡鐵花說不出話來了,過了很久,才嘆出口氣,苦笑道:“現在我只希望一件事。” 張三忍不住問道:“什麼事?” 胡鐵花道:“我只希望我們到了那島上後,莫要被人變成蝙蝠。” 他用力揉著鼻子,喃喃地道:“就算把我變成條狗,我也許還能夠忍受,可是變成蝙蝠……唉,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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