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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回真相

七種武器·拳頭 古龙 5464 2018-03-12
這是不是因為他故意要留下這個人,由自己來出手對付? 因為他才是狼山上的第一高手,只有他才能對付這年輕人。 他那驚人的氣功,江湖中的確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這年輕人深藏不露,武功更深不可測。 他們這一戰是誰勝誰負? 沒有人能預料,可是每個人手裡都捏著把冷汗,不管他們是誰勝負,這一戰的激烈與險惡,都必將是前所未見的。 年輕人已走近了珠簾,朱五太爺居然還是端坐在珠簾裡,動也不動。 他是不是已有成竹在胸? 小馬的拳頭又握緊,心裡在問自己。 “別人敢過去,我為什麼不敢?難道我真是條被人牽著拉磨的驢子?” 別的事他都可以忍受,挨窮、挨餓、挨刀子,他都不在乎。 可是這口氣他實在忍不下去。

這世上本就有種人是寧死也不能受氣的,小馬就是這種人。 他忽然衝了過去,用盡全身力氣沖了過去,衝過了石階。 沒有人攔阻他,因為大家的注意力本都集中在那年輕人的身上。 等到大家注意到他時,他已箭一般衝入了珠簾,衝到朱五太爺面前。 一個人年紀漸漸大了,通常都會變得比較孤僻古怪。 朱五太爺變得更多。 近年來除了他的貼身心腹無舌童子外,連群狼中和他相處最久的卜戰,都不敢妄入珠簾一步。 ——妄入一步,亂劍分屍。 以他脾氣的暴烈,當然絕不會放過小馬的。 小馬是不是能撐得住他的出手一擊? 常無意也已準備衝過去,要死也得和朋友死在一起。 誰知朱五太爺還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動也沒有動。

小馬居然也沒有動。 一沖進去,他就筆筆直直地站在朱五太爺面前,就好像突然被某種神奇的魔法制住,變成了個木頭人。 難道這個珠簾後真的有種神秘的魔力存在?可以將有血有肉的人化為木石? 還是因為朱五太爺已練成了某種神奇的武功,用不著出手,就可以將人置之於死地? 這世上豈非本就有很多令人無法思議、也無法解釋的事? 對這些事,無論任何人都會覺得有種不可抗拒的恐懼。 常無意緊握著他的劍,一步步走過去。 他心裡也在怕,他的衣衫已被冷汗濕透,但是他已下定決心,絕不退縮。 想不到他還沒有走入珠簾,小馬就已動了。 小馬並沒有變成木頭人,也沒有被人制住,卻的確看見了一件不可思議的怪事。 一闖入珠簾,他就發現這位叱吒風雲、不可一世的狼山之王,竟已是個死人。

不但是死人,而且已死了很久。 珠簾內香煙繚繞,朱五太爺端坐在他的寶座上,動也沒有動,只因為他全身都已冰冷僵硬。 他臉上的肌肉也已因萎縮而扭曲,一張本來很莊嚴的臉,已變得說不出的邪惡可怖。 誰也不知道他已死了多久。 他的屍體沒有腐爛發臭,只因為已經被某種神秘的藥物處理過。 因為有個人要利用他的屍體來發號施令,控制住狼山上的霸業。 剛才在替他說話的,當然就是這個人。 他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秘密,所以絕不能讓任何人接近這道珠簾。 他能夠信任的,只有一個無舌的啞巴,因為他非但沒有舌頭,也沒有慾望。 現在小馬當然也明白張聾子為什麼要冒死衝過來了。 ——他天生就有雙銳眼,而且久經訓練,就在這道珠簾被“站住”那兩個喝聲振動時,發現了這秘密。

——“站”字是開口音,可是說出這個字的人,嘴卻沒有動。 他看出端坐在珠簾後的人已死了,卻忘了死人既不能說話,說話的必定另有其人,這個人當然絕不會再留下他的活口。 小馬怔住了很久,只覺得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悲哀,為這位縱橫一世的狼山之王悲哀,為人類悲哀。 不管一個人活著時多有權力,死了後也只能受人擺佈。 他嘆息著轉過身,就看見了一個比他更悲傷的人。 那個身世如謎的年輕人,也正痴痴地看著朱五太爺,蒼白的臉上,已淚流滿面。 小馬忍不住問:“你究竟是誰?” 年輕人不開口。 小馬道:“我知道你一定不姓藍,更不會叫藍寄雲。” 他的目光閃動,忽然問:“你是不是姓朱?” 年輕人還是不開口,卻慢慢地跪了下去,跪在朱五太爺面前。

小馬突然明白:“難道你是他的……他的兒子?” 只聽一個人在簾外輕輕道:“不錯,他就是朱五太爺的獨生子朱雲。” 朱五太爺仍然端坐在他的寶座上,從珠簾外遠遠看過去,仍然莊嚴如神。 他的獨生子還是跪在他的面前,默默地流著淚。 卜戰遠遠地看著,眼睛裡彷彿也有熱淚將要奪眶而出。 小馬道:“你和朱五太爺已是多年的伙伴?” 卜戰道:“很多很多年了。” 小馬道:“但是你剛才並沒有認出朱雲就是他的獨生子。” 卜戰道:“朱雲十三歲時就已離開狼山,這十年都沒有回來過。”無論對任何人來說,十年間的變化都太大。 小馬道:“他為什麼要走,為什麼不回來?” 卜戰道:“他天生就是練武的奇才,十三歲時,就認為自己的武功己不在他父親之下,就想到外面去闖他自己的天下。”

小馬道:“可是他父親不肯讓他走。” 卜戰道:“一個人晚年得子,當然捨不得讓自己的獨生子離開自己的身邊。” 小馬道:“所以朱雲就自己偷偷溜走了?” 卜戰道:“他是有個志氣的孩子,而且脾氣也和他父親同樣固執,如果決定了一件事,誰都沒法子讓他改變。” 他嘆息著,又道:“這十年來,雖然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可是我和他父親都知道,以他的脾氣,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 小馬轉向藍蘭:“這十年來他在幹什麼,也許只有你最清楚。” 藍蘭並不否認:“他雖然吃了不少苦,也練成了不少武功絕技,為了要學別人的功夫,什麼事他都可以做得出來。” 一個人的成功本就不是偶然的。 他能夠有今日這麼樣的奇功,當然也經過了一段艱苦辛酸的歲月。

藍蘭道:“可是他忽然厭倦了,他忽然發現一個人就算能練成天下無敵的功夫,有時反而會覺得更空虛寂寞。” 她的神情黯然,慢慢地接著道:“因為他沒有家人的關懷,也沒有朋友,他的武功練得越高,心裡反而越痛苦。” 小馬了解這種情感。 沒有根的浪子們,都能了解這種情感。 若是沒有人真正關心他的成敗,成功豈非也會變得全無意義? 小馬凝視著藍蘭,道:“你不關心他?” 藍蘭道:“我關心他,可是我也知道,他真正需要的安慰與關懷,絕不是我能給他的。” 小馬道:“是他的父親?” 藍蘭點點頭。道:“只有他的父親,才是他這一生中真正唯一敬愛的人,可是他的脾氣實在太倔強,非但死也不肯承認這一點,而且總覺得自己是溜出來的,已沒有臉再回去。”

卜戰道:“我們都曾經下山去找過他。” 藍蘭道:“那幾年他還未體會到親情的可貴,所以一直避不見面,等他想回來的時候,已經聽不見你們的消息。” ——人世間豈非本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否則人世中又怎麼會有那許多因誤會和矛盾造成的悲劇? 一點兒誤會和矛盾,就可能造成永生無法彌補的悲劇。 這也就是人生中最大的悲劇。 藍蘭道:“他救過我們藍家一家人的性命,我當然不能看著他受苦,所以我就偷偷地替他寫了很多封信,千方百計託人帶到狼山上來,希望朱五太爺能派人下山去接他的兒子。” 卜戰道:“我們為什麼都不知道這回事?” 藍蘭嘆息道:“那也許只因為我所託非人,使得這些信都落入一個惡賊的手裡。”

她接著又道:“可是當時我們都沒有想到這一點,因為我的信發出不久,狼山上就有人帶來了朱五太爺的回音。” 卜戰道:“什麼回音?” 藍蘭道:“那個人叫宋三,看樣子很誠懇,自稱是朱五太爺的親信。” 卜戰道:“我從未聽說過這個人。” 藍蘭道:“他這姓名當然是假的,只可惜我們以後永遠都不會知道他究竟是誰了。” 卜戰道:“為什麼?” 藍蘭道:“因為現在他連屍骨都已腐爛。” 她又補充著道:“他送來的是個密封的蠟丸,一定要朱雲親手副開,因為蠟丸中藏著的是朱五太爺給他兒子的密函,絕不能讓第三者看見。” 父子間當然有他們的秘密,這一點無論誰都不會懷疑。 藍蘭道:“想不到蠟丸中,卻藏著是一股毒煙和三枚毒針。”

小馬搶著問道:“朱雲中了他的暗算?” 藍蘭苦笑道:“有誰能想得到親父親會暗算自己的兒子?幸好他真的是位不世出的武林奇才,居然能以內力將毒性逼出了大半。” 小馬道:“宋三呢?” 藍蘭道:“宋三來的時候,已經中了劇毒,他剛想逃走時,毒性就已發作,不到片刻間,連骨帶肉都已腐爛。” 小馬握緊拳頭,道:“好狠的人,好毒辣的手段。” 藍蘭道:“可是虎毒不食子,那時我們已想到,叫宋三送信來的,一定另有其人,他不願讓朱五太爺父子重逢,因為他知道朱雲一回去,必將繼承朱五太爺的霸業。” 她嘆息著道:“我們同時還想到了另外更可怕的一點。” 小馬道:“哪一點?” 藍蘭道:“這個人既然敢這麼樣做,朱五太爺縱然沒有死,也必定病在垂危。” 卜戰立刻同意,恨恨道:“朱五太爺驚才絕世,他若平安無恙,這個人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絕不敢這麼樣做的。” 藍蘭道:“父子關心,出於天性,到了這時候,朱雲也不能再固執了。” 她又嘆了口氣,道:“可是我們也想到了,這個人既然敢暗算朱五太爺的獨生子,在狼山上一定已有了可以左右一切的勢力。如果我們就這麼樣闖上山來,非但一定見不到朱五太爺,也許反而害了他老人家。” 卜戰替她補充,道:“因為那時你們還不能確定他的死活,朱雲縱然功力絕世,毒性畢竟沒有完全消除,出手時多少總要受到些影響的。” 藍蘭道:“可惜我們也不能再等下去,所以我們一定要另外想個萬無一失的法子。” 小馬道:“所以你們想到了我。” 藍蘭點頭道:“我們並不想欺騙你,只不過這件事實在太秘密,絕不能洩露一點消息。” 小馬也嘆了口氣,點頭道:“其實我也並沒有怪你,這本來就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 常無意冷冷道:“現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小馬道:“什麼事?” 常無意道:“主使這件陰謀的究竟是誰?” 小馬沒有回答,藍蘭和卜戰也沒有,可是他們心裡都同時想到了一個人——“狼君子”溫良玉。 他本是朱五太爺的心腹左右,在這種緊要關頭,卻一直沒有出現過。 珠簾後的寶座下還有條秘道,剛才替未五太爺說話的人,一定已從秘道中溜走了。 這個人是不是溫良玉?他能逃到那裡去? “不管他逃到那裡去,都逃不了的。” “我們就算要追,也絕不能走這條秘道!” “為什麼?” “以他的陰險和深沉,一定會在秘道中留下極厲害的埋伏。”卜戰畢竟老謀深算,“這一次我們絕不能再因為激動而誤了大事。” 大家都同意這一點,每個人都在等著朱雲的決定。 只有小馬沒有等。他不願再等,也不能再等。 他又衝了出去,藍蘭在後面追著他問:“你想去哪裡?去幹什麼?” 小馬道:“去幹掉一個人。” 藍蘭道:“誰?” 小馬道:“一個總是躲在面具後的人。” 藍蘭的眼睛裡發出光,又道:“你認為他很可能就是溫良玉?” 小馬道:“是的。” 外面有光,太陽的光。陽光正照在湖水上。 九月十四,黃昏前。晴。 太陽已偏西,陽光照耀著湖水,再反射到那黃金的面具上。 “就是他?” “是的。”小馬很信心:“除了溫良玉之外,我想不出第二個人。” 朱雲沒有反應。 歡樂的事雖然通常都會令人疲倦,卻還比不上悲傷。 一種真正的悲傷非但能令人心神麻痺,而且能令人的肉體崩潰。 憤怒卻能令人振奮。 小馬衝出來,瞪著對岸的太陽使者:“你居然還在這裡?” 使者道:“我為什麼要走?” 小馬道:“因為你做的事。” ——你用朱五太爺的屍體,號令群狼;你不願他們父子相見,暗算朱雲;為了摧毀他們的下一代,你假借太陽神的名,利用年輕人反叛的心理,讓他們耽於淫樂邪惡…… 這些事小馬根本不必說出來,因為這太陽神的使者根本不否認。 小馬道:“這些事你做得很成功,只可惜朱雲還沒有死,我也沒有死。” 使者道:“他沒有死,是他的運氣;你沒有死,是我的運氣。” 小馬道:“是你的運氣?” 使者道:“因為朱云不是你的朋友,小琳和老皮卻是的。” 小琳就在他身後,老皮也在。 使者道:“而且你還有雙拳頭,還有個會用劍的朋友,朱雲卻已只剩下半條命。” 小馬道:“你要我殺了他,換回小琳?” 使者道:“這世上喜新厭舊的人並不少,也許你會為了藍蘭而犧牲小琳,只不過我相信你絕不是這種人。” 他知道小馬不能犧牲小琳,卻可以為了小琳犧牲一切。 使者道:“我也可以保證,以你的拳頭,和常無意的劍,已足夠對付朱雲。” 小馬的拳頭沒有握緊,他不能握緊,他的手在發抖。 因為他沒有想到一件事。 他沒有想到那個會跪在地上舐人腳的老皮,竟忽然撲起來,抱住了這太陽神的使者,滾入了湖水里。 在滾入湖水前,老皮還說了兩句話: “你把我當朋友,我不能讓你丟人。” “朋友。” 多麼平凡的兩個字,多麼偉大的兩個字! 對這兩個字,朱雲最後下了個結論。 “現在我才知道,無論多高深的武功,也比不上真正的友情。” 人世間若是沒有這樣的情感,這世界還成什麼世界?人還能不能算是人? 滿天夕陽,滿湖夕陽。 小馬和朱雲默默相對,已久無語。 先開口的是朱雲:“現在我也知道你才是個真正了不起的人,因為你信任朋友,朋友也信任你,因為你可以為朋友死,朋友也願意為你死。” 小馬閉著嘴。 朱雲道:“誰都想不到老皮這麼樣是為了你,我也想不到,所以我不如你。” 他嘆息,又道:“我也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我至少也可以為你做幾件事。” 小馬並沒有問他是什麼事,發問的是藍蘭。 朱雲道:“我可以保證,狼山上從此再也沒有惡狼,也沒有吃草的人。” 小馬站起來,說出了他從未說過的三個字。 他說:“謝謝你!” 小琳已清醒。 夕陽照著她的臉,縱然在夕陽下,她的臉也還是蒼白的。 她沒有面對小馬,只輕輕的說:“我知道你在找我,也知道你為我做的事。” 小馬道:“那麼你——” 小琳道:“我對不起你。” 小馬道:“你用不著對我說這三個字。” 小琳道:“我一定要說,因為我已經永遠沒法子再跟你在一起,我們之間已經有了永遠無法彌補的裂痕,在一起只有痛苦更深。” 她在流淚,淚落如雨:“所以你若真的對我還有一點兒好,就應該讓我走。” 所以小馬只有讓她走。 看著她纖弱的身影在夕陽下漸漸遠去,他無語,也已無淚。 藍蘭一直在看著他們,忽然問:“這世上真有永遠無法彌補的裂痕?” 常無意道:“沒有。”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只要有真的情,不管多大的裂痕,都一定可以彌補。” 藍蘭道:“這句話你是對誰說的?” 常無意道:“那個像驢子一樣笨的小馬。” 小馬忽又衝過去,沖向夕陽,沖向小琳的人影消失處。 夕陽如此艷麗,人生如此美好,一個人只要還有機會,為什麼要輕易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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