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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種武器·碧玉刀

七種武器·碧玉刀

古龙

  • 武俠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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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80170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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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回江湖少年春衫薄

七種武器·碧玉刀 古龙 13664 2018-03-12
春天。江南。 段玉正少年。 馬是名種的玉面青花驄,配著鮮明的,嶄新的全副鞍轡。 馬鞍旁懸著柄白銀吞口,黑鯊皮鞘,鑲著七顆翡翠的刀,刀鞘輕敲著黃銅馬蹬,發出一串叮咚聲響,就像是音樂。 衣衫也是色彩鮮明的,很輕,很薄,剪裁得很合身,再配上特地從關外來的小牛皮軟馬靴,溫洲“皮硝李”精製的烏梢馬鞭,把手上還鑲著比龍眼還大兩分的明珠。 現在正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長,群鶯亂飛的時候,一陣帶著桃花芳香的春風,正吹過大地,溫柔得就彷佛情人的呼吸。 綠水在春風中蕩起了一圈圈漣漪,一雙燕子剛剛從桃花林中飛出來,落在小橋的朱紅欄杆上,呢喃私語,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段玉放鬆了韁繩,讓座下的馬,慢慢地踱過小橋。暖風迎面吹過來,吹起了他的薄綢青衫。

就在這件紫綢衫左邊的衣袋裡,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一疊嶄新的銀票,足夠任何一個像他這樣的年輕人,舒舒服服地花上三個月。 他今年才十九,剛從千里冰封的北國,來到風光明媚的江南。 欄杆上的燕子被馬蹄驚起,又呢喃著飛入桃花深處。 段玉深深地吸了口氣,只覺得自己輕鬆得就像這燕子一樣,輕鬆得簡直就像是要飛起來。 但是他也並非完全沒有心事。 家教一向最嚴的中原大豪段飛熊夫婦,當然不會無緣無故就放他們的燭生子到江南來。 段玉此行當然也有任務的。 他的任務是在四月十五之前,趕到“寶珠山莊”去替他父親少年時的八拜之交,“江南大俠”朱寬朱二太爺去拜壽,將段家祖傳的寶物“碧玉刀”帶去做壽禮,然後再把朱家的寶珠帶回去。

“寶珠山莊”最珍貴的一粒寶珠,就是朱二太爺的掌上明珠。 她今年才十七。 她叫朱珠。 據說朱二太爺今年破例做壽,就是為了替他的獨生女選女婿。 姑蘇朱家是江南聲名最顯赫的武林世家,朱大小姐不但是有名的美人,還是有名的才女。 聽到了這消息,江湖中還未成親的公子俠少們,只怕有一大半都會在四月十五之前趕到寶珠山莊。 段玉是不是能雀屏中選,把這粒寶珠帶回去,他實在沒有把握。 這就是段玉的心事。 還有,段家的碧玉刀非但價值連城,而且故老相傳,都說其中還藏著一個很大的秘密。 無論誰只要能解開這秘密,他立刻就可能變成富可敵國的武林高手。 江湖中的豪強大盜們,對這樣東西眼紅的自然也有不少。

他是不是能將這件家傳之寶平平安安地送到寶珠山莊去,他自己也沒把握。 這也是他的心事。 但是在這江花紅勝火,春水綠如藍的江南三月,還有什麼心事是一個十九歲的少年人拋不開,放不下的? 假如還有一樣,那就是他臨出門時,他父親板著面,耳提面命,再三囑咐他,切切不可忘記的七大戒條。 直到現在,他彷彿還能聽見他父親那種嚴厲的語聲: “以你的聰明和武功,已勉強可以出去闖闖江湖了,但這幾件事你還是千萬不能去做,否則我保證你立刻就有麻煩上身。” “這是我積幾十年經驗得來的教訓,你一定要牢記在心。” 段玉從小就是個孝順聽話的孩子,這幾樣事他連一樣都不敢忘記,每天早上一醒過來,都要在心裡反复念幾次:

一、不可惹事生非,多管閒事。 二、不可隨意結交陌生的朋友。 三、不可和陌生人賭錢。 四、不可與僧道乞丐一樣的人結怨。 五、錢財不可洩露。 六、不可輕信人言。 第七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千萬不可和陌生的女人來往。 段玉一向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他不但健康英俊,彬彬有禮,而且很喜歡笑,很會笑,笑得很甜。 何況他鮮衣怒馬,年少多金,女人見了若不喜歡,那才是怪事。 這本是段飛熊段老爺子最引以為傲的一點,現在卻變成最擔心的一點。 “女人本來就是禍水,江湖中的壞女人尤其多,你只要惹上了一個,你的麻煩就永遠沒得完了。” 這句話段飛熊至少對他兒子說過了五十次,段玉就算想忘記都困難得很。

你說是不是? 江南的春色若有十分,那麼至少有七分是在杭州。 杭州的春色若有十分,那麼至少有七分是在西湖。 有人說,西湖的春色美如圖畫,但世上又有誰能畫得出西湖的春色? 你路過杭州,若不到西湖去逛一逛,實在是虛度一生。 你到了西湖,若不去嚐一嘗三雅園的“宋嫂魚”,也實在是遺憾得很。 現在段玉恰巧路過杭州,到了西湖,他當然決不會留下個遺憾在心裡。 宋嫂魚就是醋魚。 魚要活殺的而且要清蒸才是最上品的,蒸熟了之後,才澆上佐料送席,所以送到桌上還是熱氣騰騰,那真是入口就化,又鮮又嫩。 正如成都的“麻婆豆腐”,醋魚叫做宋嫂魚,就因為這種作法是南宋時的一位姓宋的婦人所創始的。 但西湖水淺,三尺以下就是泥淖,魚在湖水里根本養不大。

而且西湖根本就不准捕魚,在西湖捕魚,攪混了一湖碧水,豈非也就跟花間問道,焚琴煮鶴一樣,是件大煞風景的事。 所以醋魚雖然以西湖為名,卻並不產自西湖,而來自四鄉。 尤其是塘栖鄉,不但梅花美,魚也美。 那裡幾乎是戶戶魚塘,裝魚入城的船,船底是用竹篾編成的,比西湖的畫舫還大,魚在船底,就好像在江水里一樣。 船到武林門外,在小河埠靠岸,赤著足的魚販子就用木桶挑進城裡去。 木桶裡也裝滿了江水,桶上的竹籮里,還裝著一大籮鮮蹦活跳的青殼蝦。 在曙色朦朧的春天早上,幾十個健康快樂的小伙子,挑著他們一天的收穫,踏著青石板路往前走,那景象甚至比醋魚更能令人歡暢。 於是臨湖的酒樓就將這些剛送來的活魚,用大竹籠裝著,沉在湖水里,等著客人上門。

西湖的酒樓,家家都有醋魚。 定香橋上的花港觀魚,老高莊水閣上的五柳居,都用這種法子賣魚的。 只有碧金門外的三雅園是例外。 段老爺子最欣賞的就是三雅園,只要到了西湖,少不了要到三雅園去活殺條鮮鯉魚,清蒸了來下酒。所以段玉也到了三雅園。 三雅園就在湖邊,面臨著一湖春水,用三尺高的紅漆雕欄圍住。 欄杆旁有十來張洗得發亮的白木桌子,每張桌子上都準備有魚餌和釣竿。 魚已放入湖里,用竹欄圍住,要吃魚的,就請自己釣上來。 自己釣上來的魚,味道總彷彿特別鮮美。 段玉釣了兩尾魚,燙了兩角酒。面對著這西湖的春色,無魚已可下酒,何況還有魚? 所以兩角酒之後,又來了兩角酒。 段飛熊沒有關照他,叫他少喝酒,只因為人人都知道段家的大公子有乾杯不醉的海量。

無論誰要想將他灌醉,那簡直就好像要將魚淹死一樣困難。 酒是用錫做的“爨筒”裝來的,一筒足足有十六兩。 四角酒就是四斤,段玉喝的是比遠年花雕還貴一倍的“善釀”。 這種酒本就是為遠來客準備的,雖然比花雕貴一倍,卻未必比花雕好多少。 真正好的是陳年竹葉青,淡淡的酒,入口軟綿綿的,可是後勁卻很足,兩三碗下了肚,已經有陶陶然的感覺。 段玉喝的雖不是竹葉青,現在也已有了那種陶陶然的感覺。 他喜歡這種感覺,準備喝完這兩筒,再來兩筒,最後才叫一碗過橋雙醮的蝦爆鱔面來壓住這陣酒意。 聽說這裡的面並不比官巷口的“奎元館”做得差。 杭州人大多都能喝酒。 他們喝酒用碗,一碗四兩,普通喝個六七碗都不算稀奇;但一喝就是五六斤,就有點稀奇了,何況喝酒的又只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

已經有很多人開始注意他了,眼睛瞪得最大的,是旁邊座上一個也穿著淺紫長衫的白面書生。 這少年的年紀好像比段玉還小兩歲,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穿著很時新,樣子很斯文,很秀氣,看來正是和段玉出身差不多的富家子弟。 最妙的是,他桌上也有好幾個四碗裝的空爨筒,顯見得酒量也不小。 酒量好的人,通常總是會對好酒量的人有興趣的。 所以他忽然對段玉笑了笑。 段玉沒有看見。 其實他也早已在註意這大眼睛的年輕人,也不是對這人沒興趣。 只不過段公子雖然初入江湖,但卻決不笨,也不瞎。事實上,他比大多數人都聰明得多,眼睛也比大多數人亮得多。 他一眼就已看出這大眼睛的小伙子,並不真的是個小伙子,而是個大姑娘女扮男裝的。

“在路上千萬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交道。” 這教訓段玉並沒有忘記,也不敢忘記。他一向是個很聽話、很孝順的好孩子。 所以他眼睛就一直盯在對面的一艘畫舫上。 這畫舫是從柳陰深處搖出來的,翠綠色的頂朱紅的欄杆,雕花的窗子裡,湘妃竹簾半卷。 一個風姿綽約的絕代麗人,正坐在窗口,調弄著籠中的白鸚鵡。 她一隻手托著香腮,手腕圓潤,手指纖美,眉宇間彷彿帶著種淡淡的幽怨,彷彿正在感懷著春光的易老,情人的離別。 她也是個女人,只不過距離遠的女人,總比旁邊桌上的女人安全些。 至少她總不能飛過這五六丈湖水,過來找段玉的麻煩。 但旁邊桌上的女人要過來就容易得多了。 現在她就真的好像有這意思,忽然抱拳道:“這位兄台請了。” 段玉看了看後面,又看了看旁邊,好像還不知道別人找的就是他。 這大眼睛的小姑娘抿著嘴一笑,說道:“我的兄台,就是閣下。” 她笑的時候鼻子先皺起來,就好像春風吹起了湖水中的漣漪。 她不笑的時候,已經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這一笑起來,簡直可以讓男人跳樓。 段玉再想裝傻也不行了,也只好笑了,笑道:“閣下是在跟我說話?” 小姑娘瞪著大眼睛笑道:“不是跟你說話是跟誰說話?” 段玉輕輕咳嗽了兩聲,道:“卻不知閣下有何見教?” 這小姑娘“刷”的將一柄灑金折扇展開,輕搖著折扇道:“獨酌不如同飲,如此佳日美景,閣下何不移駕過來共謀一醉?” 明明連瞎子都可看得出她是個女人,她卻偏偏還要裝出男人的樣子。 段玉嘆了口氣,道:“在下也頗有此意,怎奈素昧平生,何況男女有別。” 小姑娘怔了怔,眼睛瞪得更大了,道:“你說男女有別?你難道是個女人?” 段玉又笑了,忍住笑道:“閣下當然也看得出我不是。” 小姑娘眨著眼,道:“你不是誰是?” 段玉道:“你。” 這小姑娘瞪了他半天,搖著頭,喃喃道:“原來這人的眼睛有點毛病。” 她一隻手還在搖著折扇,另一隻手端起酒碗來,仰著脖子喝了下去。 她喝起酒來實在不像是個女人。 段玉在心裡嘆了口氣。 現在正是春天,他今年才十九,正是最容易動心的年紀。 他實在很想過去,只可惜他怎麼也忘不了他父親板起臉來的樣子。 要做個又孝順又聽話的好孩子,可實在不太容易。 夕陽滿天,照得“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西子湖更絢麗多姿。 輕雪般的綠柳,半開的紅荷,朦朧的遠山,倒映在閃動著金光的湖水里。 遠處也不知是誰在曼聲而歌:
柔美的歌聲,綺麗的詞句,充滿了一種輕佻的誘惑和挑逗之意。 這是不是一個多情的村姑,正在用歌聲暗示她的情人,要他的膽子大些? 段玉忍不住又在心裡嘆了口氣,他竟連看都不敢去看旁邊那小姑娘一眼。 他覺得自己實在太沒用,連酒都不想再喝了,正想叫碗過橋蝦爆鱔面來,吃飽了找個地方去大睡一覺。 就在這時,湖面上突然有艘梭魚快艇,箭一般破水而來。 快艇上迎風站著四個濃眉大眼,頭皮刮得發青的健壯大和尚。 風吹湖水,快艇起伏不停,這四個大和尚卻好像釘子一般釘在船頭,紋絲不動。 段玉一眼就看出他們都是練家子,而且下盤功夫都練得很好。 “在江湖中最不能惹的,就是和尚、道士和乞丐。” 因為這種人只要敢在江湖中行走,若非有出眾的武功,就一定有很大的勢力。 如此良辰美景,這幾個出家人為什麼要到這裡來橫衝直撞? 段玉本來有點奇怪的,現在也決心不去管他們的閒事了。 “是非全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若要想一路平安,就千萬不可惹事生非,以及多管閒事。” 段玉喝完了最後一碗,只等他叫的面來吃完了就走。 只聽“砰”的一聲,那艘快艘居然筆直地往畫舫上撞了過去。 窗子裡坐著的那正在調弄著白鸚鵡的麗人,被撞得幾乎跌了下去。 那四個大和尚卻已躍上畫舫,凶神惡煞般衝了進去,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卻又聽不出罵的什麼。 連籠裡的白鸚鵡都已被嚇得吱吱喳喳又跳又叫,人更已被嚇得花容失色,全身抖個不停,看來更楚楚可憐。 這些大和尚偏偏不懂憐香惜玉,有一個竟伸了蒲扇般的大手,彷彿想去抓她的頭髮。 哪裡來的這些惡僧,簡直比強盜還兇,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前,居然就敢這麼樣欺負一個可憐的單身女人。 這種事若再不管,還談什麼扶弱除強,行俠仗義? 段玉只覺胸中一陣熱血上湧,他什麼都顧不得了,抓起桌上的刀,霍然一長身,就已竄出了欄杆。 欄杆外就是一片湖水,眼見著他就要掉下去,那大眼睛的小姑娘似已驚呼失聲。 誰知段玉年紀雖輕,武功卻很老到,早已看準了落腳處。 只見他腳尖在圍住魚塘的竹欄上一點,人又騰身而起,使出來的竟是登萍渡水、燕子三抄水這一類的絕頂輕功。 大眼睛的小姑娘驚呼還沒有完,段玉已凌空翻身,一式“細胸巧翻雲”,跟著一式“平沙落雁”,輕飄飄地落在畫舫上。 四個大和尚中,有一個正留在艙外觀望,看見有人過來,立刻沉著臉低叱道:“什麼人?來幹什麼?” 這和尚一臉金錢麻子,眼露殺機,看來就不像是個清淨的出家人。 段玉也沉下了臉,道:“你們是出家人,還是強盜?” 這和尚彷彿終於想起了自己的身份,雙掌合什,道:“阿彌陀佛,出家人怎麼會是強盜?” 段玉道:“既然不是強盜,怎麼比強盜還兇?連強盜也不敢這麼樣欺負女人。” 和尚厲聲道:“你是那女子的什麼人?要來管這閒事?” 段玉挺起胸,道:“天下人管天下事,這閒事我為何管不得?” 船艙又傳出那麗人的驚呼:“救命呀,救命,這些凶僧要行非禮。” 段玉火氣更大了,冷笑道:“看來你們這些和尚的膽子倒真不小。” 這和尚怒道:“你的膽子也不小,竟敢在洒家面前如此放肆!” 他嘴裡說著話,一雙手也沒閒著,突然沉腰坐馬,雙拳齊出,猛擊段玉的腰肋,用的竟像是少林正宗伏虎羅漢拳。 只可惜段玉並不是老虎,什麼羅漢拳也伏不了他。 他身子一偏,已反手扣住了這和尚的脈門,四兩撥千斤,輕輕一帶。 這種借力打力的功夫,正是這種剛猛拳路的剋星,和尚用的力越大,跌得就越慘。 他這一拳力量可真不小,只見他一個百把斤重身子突然飛起,“噗通”一聲,竟然掉人湖水里。 岸上有人在鼓掌,卻也不知是不是那大眼睛的小姑娘。 段玉還沒有回頭去看,船艙中已有兩個大和尚衝了出來。 這兩人身法矯健,出手更快,忽然間,兩雙缽頭般大的拳頭已到了段玉面前,只聽拳風呼呼,果然是招沉力猛。 只可惜中原第一條好漢段飛熊的大公子,武功非但不比他父親差,簡直已有青出於藍之勢。 尤其是他的輕功身法,不但輕靈過人,而且又瀟灑、又漂亮。 他輕輕一提氣,突然鷂子翻身,人已到了這兩個和尚的身後。 和尚變招也不慢,甩手大翻身,“羅漢脫衣”,揮拳反擊。 可是他已經太慢了。 段玉手裡的刀鞘,已打在他左肩的肩井穴上。 他剛翻身,這部位正是他全身平衡的重心,一下子被打著,身子立刻站不穩,踉蹌後退了七八步,“砰”的撞斷了船上的“欄杆”。 另一個和尚比他還慢一點。 段玉再一揮手,只聽“噗通,噗通”兩聲,兩個和尚又掉入水中。 剩下的一個和尚剛搶步出艙,臉色已變了,也不知是出手好,還是不出手好。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看來斯斯文文的少年人,竟有這樣一身驚人的武功。 他簡直從未看見過任何一個少年人,有這樣的武功。 段玉也在看著他。 這和尚年紀比較大,樣子也好像比較講理,最重要的是,他還沒有伸手打人。 所以段玉對他也比較客氣,微笑著道:“你的伙伴都走了,你還不走?” 這和尚點點頭,長長嘆息了一聲,忽然問道:“施主高姓?” 段玉道:“我姓段。” 和尚道:“大名?” 段玉道:“段玉。” 和尚又嘆了口氣,道:“段施主好武功。” 段玉笑道:“馬馬虎虎,還過得去。” 和尚忽然沉下了臉,冷冷道:“但段施主無論有多麼高的武功,既然管了今日之事,以後只怕就很難全身而退了。” 段玉道:“哦?” 和尚道:“施主難道看不出貧僧等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段玉道:“和尚當然是從廟裡出來的,除非你們不是和尚,是強盜。” 這和尚狠狠瞪了他一眼,什麼話都不再說,突然躍起,“噗通”,也跳進水里。 段玉又笑了,喃喃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看來這和尚倒蠻夠義氣。” 他揮了揮衣裳,想走,又想過去問問那白衣麗人有沒有受傷。 正拿不定主意的時候,船艙中已有人在呼喝:“段公子,請留步。” 聲音如出谷黃鶯,又輕、又脆、又甜,和她喊救命的時候大不相同了。 段玉輕輕咳嗽了兩聲。 他並不是真的想咳嗽,這是段老爺子的毛病,老爺子喉嚨裡總是有痰,要說重要的話時,總喜歡先咳嗽兩聲。 所以段公子也學會了。他發覺在沒有話說的時候,先咳嗽幾聲,是種很好的法子。 誰知那白衣麗人卻已走了出來,手扶著船艙,看著他,美麗的眼睛裡充滿了關切,柔聲道:“段公子莫非著了涼?這裡剛巧有京都來的枇杷膏,治嗓子最好。” 段玉連咳嗽都不敢咳了,勉強笑道:“不必……在下很好。” 白衣麗人嫣然道:“公子你本來就是個好人,我知道。” 段玉的臉紅了,搶著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沒有病。” 白衣麗人笑得更甜,道:“沒有病就更好了,船上還有一壇陳年的竹葉青……” 段玉趕緊道:“不必,不必客氣,在下正要告辭。” 白衣麗人垂下頭,輕輕道:“公子要走,賤妾當然不敢攔阻,只不過,萬一公子一走,那些惡僧又來了呢?” 段玉沒話說了。 要做好人,就得做到底。 岸上有人在叫:“船上那位公子的酒錢一共是一兩七錢,還沒有賞下來。” 白衣麗人笑道:“公子的酒錢,我……” 段玉趕緊道:“不行,不必客氣,我這裡有。” 要女人付酒錢,那有多難為情。 段玉公子出手救人,難道是為了要別人替他付酒錢? 這種事是千萬不能讓人誤會的。 段玉立刻搶著將荷包掏出來,慌忙中一個不小心,銀票和金葉子落了一地,連那柄碧玉刀都掉了下來。 幸好這白衣麗人並沒有註意到別的事,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好像已被段玉的酒窩吸住了,再也不願意往別地方去看。 陳年的竹葉青確是好酒,顏色看來已令人舒暢,就彷佛是情人的舌頭。 這白衣麗人正伸出小巧的舌頭,直舔著嘴唇。 段玉趕緊低下了頭喝,喝完了這杯酒,他才想到這一下子,已將第一、第四、第五、第七,這四條戒律全都犯了。 要命的是,這艘畫舫不知何時竟已盪人湖心,他要走都已來不及。 何況她現在已將他當做朋友,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已告訴了他:“我姓花,叫夜來。” 花夜來。 好美的姓,好美的名字。 好美的月色,好美的春光,好美的酒。 所有的一切事,彷彿都美極了,段玉在心裡嘆了口氣,決定將自己放鬆一天。 每個人都應該偶爾將自己放鬆一下子的,你說是不是? 何況他今天做的,又不是什麼壞事——誰能說救人是壞事?誰能說喝杯酒是壞事? 段玉立刻原諒了自己。 原諒自己豈非總比原諒別人容易? 所以段玉不醉也醉了。 明月。 西湖的月夜,月下的西湖,畫舫已泊在楊柳岸邊。 人呢? 人在沉醉,人在沉睡。 段玉只知道自己被帶下了畫舫,被帶入一間充滿了花香的屋子裡,躺在一張比花香更香的床上,卻分不出是夢是醒。 旁邊彷彿還有個人,人也比花香。 是不是夜來香?他分不清,也不願分得太清。 管它是夢也好,是醒也好,就這樣一份朦朦朧朧,飄飄蕩蕩的滋味,人生又有幾回能夠領略得到。 夜很靜,夜涼如水。 風吹著窗戶,窗上浮動著細碎的花影。 旁邊彷彿有人在輕聲呼喚:“段公子,段玉,玉郎。” 段玉沒有回答,他不願回答,不願清醒。 但他卻能感覺到身旁有人在轉側,然後就有一隻帶著甜香的手伸過來,像是在試探他的呼吸。 他的呼吸均勻。 手在他臉上輕輕晃了幾下,人就悄悄地從床上爬了起來。 比花更美的人。 長長的腿,細細的腰,烏雲般的頭髮披散在雙肩,皮膚光滑得就像是緞子。 連月亮都在窗外偷窺,何況人? 段玉悄悄地將眼睛睜開一線,忍不住從心裡發出了讚賞之意。 幸好他沒有將這讚美說出口來,因為他忽然發現花夜來竟悄悄地提起了他的衣裳,用最輕巧的手法,將他衣袋中的荷包拎了出來。 然後她就悄悄地走到窗口,窗台上擺著幾盆花,是不是夜來香? 她遲疑著,居然將第二盆花從花盆裡提了起來,帶著泥土一起提了起來。 然後她就用最快的動作,將段玉的荷包塞入花盆裡,再將花擺進去,將泥土輕輕地拍平。 現在誰也看不出這盆花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了。 她輕輕吐出了口氣,轉回身來的時候,臉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她笑得真甜,簡直就像是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只可惜段玉這時已不能欣賞。 他已閉起了眼睛,鼻子裡甚至發出了一種輕微均勻的鼾聲,正是喝醉了的人發出的那種鼾聲。 花夜來站在床頭,滿意地看著他,悄悄地爬上床,用一雙光滑柔軟的手臂將他抱住。 現在她似乎已希望他醒過來了。 段玉當然沒有醒。 她輕輕嘆了口氣,忽然低聲哼起了一首歌曲,唱的彷彿是: “哎呀,可憐的小伙子,他為什麼要貪睡呢?” 她低低地哼著,呼吸越來越重,壓在段玉身上的手臂也彷彿越來越重。 她睡著了,帶著滿心得意和歡喜睡著了。 風吹著窗戶,窗上浮動著細碎的花影。 段玉慢慢地翻了個身,輕喚道:“花姑娘,花夜來。” 沒有回應。 她的呼吸沉重而均勻,她畢竟也喝了不少竹葉青。 段玉又等了很久,才悄悄地爬起來,拿起了他的衣裳,悄悄地走到窗口。 窗紙已有些發白了。 段玉提起了那盆花,也用最快的手法,將花盆裡的東西全都倒在他的衣服裡。 然後他再將花擺進去,將土拍平。 他臉上也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但轉身看到她時,心裡又不禁有些歉意。 這善良的少年人,從不願令別人失望的,何況是這麼樣一個美麗的女人。 他悄悄地走過床前,隨便提起了他那雙精緻的小牛皮靴子。 床上的人兒忽然翻了個身,呢喃著道:“你起來幹什麼?” 段玉勉強控制著自己的心跳,柔聲道:“我要早點走,一早我還要趕路。” 床上的人點點頭,眼睛還是睜不開,含含糊糊地說道:“回來時莫要忘記再來看我。” 段玉道:“當然。” 其實他當然也知道,明天她一定不會在這地方了。 床上的人滿足地嘆了口氣,很快就又睡著。 她當然想不到這迷迷糊糊的少年人會發覺她的秘密,現在只希望他快走。 花盆下面實在是個藏東西的好地方。 他若沒有恰巧看見,第二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東西不見了時,也沒法子說是她拿的。捉賊要捉贓,這道理他也懂的,當然只有吃定這啞巴虧了。 何況這種事根本就沒法子說出去的。 唉,女人,看來男人對女人的確要當心些。 天已經快亮了,淡淡的月還掛在樹梢,朦朧的星卻已躲入青灰色的穹蒼後。 青石板的小路上,結著冷冷的露珠。 段玉赤著腳,穿過院子,冷冷的露水從他腳底一直冷到頭頂。 他忽然變得很清醒,簡直從來也沒有這樣清醒過。 牆並不高,牆頭也種著花草。 花香在清冷的麗風中沁人心裡。 段玉掠了出去,在牆角穿起了他的靴子,再把從花盆裡倒出來的東西放回衣袋裡,抬起頭,長長呼吸著這帶著花香的晨風。 他忽然發現這西子名湖在凌晨看來竟比黃昏時更美。 他沿著湖岸的道路慢慢地走著,領略著這新鮮的湖光山色。 他一點也不急,就算再走三天三夜才能走到他昨天投宿的客棧也沒關係。 那狡猾而美麗的女人醒來後,發現那花盆又變成空的時,臉上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呢? 想到這裡,段玉忍不住笑了,心裡雖然難免多多少少有些歉意,但那種秘密的、罪惡的歡喜卻遠比歉意更濃得多。 他忍不住伸手入懷,將那些失而復得的東西再拿出來欣賞一遍。 他怔住。 荷包裡除了他父親給他的銀票,他母親給他的金葉子和那一柄碧玉刀外,居然又多了兩樣東西。 一串比龍眼還大的明珠,一塊晶瑩的玉牌。 這樣的珍珠找一顆也許還不難,但集成這樣一串同樣大小的,就很難得了。 玉牌也是色澤豐潤,毫無瑕疵。 段玉當然是識貨的,一眼就看出這兩樣東西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這兩樣東西是哪裡來的? 段玉很快就想通了,花夜來一定早已將她那花盆當做她秘密的寶庫。 在他之前,想必已有人上過她同樣的當。 段玉又笑了,他實在覺得很有趣。 他當然並不是個貪心的人,但是用這法子來給那貪心而美麗的女人一點小小的懲罰,也並不能算是問心有愧。何況,現在他就算想將這些東西拿去還給她,也找不著她那秘密的香巢了。 事實上,他也不想再去惹這麻煩。 “這些東西本來就不是她的,要還也不能還給她呀。” 段玉嘆了口氣,最後終於得到了這結論。 於是他就將所有的東西全都放回他自己的衣袋裡。 他對自己處理這件事的冷靜和沈著覺得很滿意,非常滿意,簡直滿意極了。 他覺得自己實在也應該得到獎勵。 天色又亮了些。 一聲“欸乃”,柳陰深處忽然有艘小艇蕩了出來。 撐船的船家年紀並不太大,赤足穿著草鞋,頭上戴著頂大笠帽,遠遠就向段玉招呼著道:“相公是不是要渡湖?” 段玉又發現自己的運氣實在不錯,他正不知道該走哪條路回去,剛想找條船來渡湖,渡船就來了。 “你知道石家客棧在哪邊?” 當然知道。西湖的船家,又有誰不知道石家客棧的。 於是段玉就跳上了船,笑道:“你渡我過去,我給你十兩銀子。” 他自己覺得很快樂時,總是喜歡讓別人也分享一點他的快樂。 快樂本是件很奇怪的東西,決不會因為你分給了別人而減少。 有時你分給別人的越多,自己得到的也越多。 誰知這船家非但一點也沒有歡喜感激之意,反而翻起了白眼,瞪著他道:“你莫非是強盜?” 段玉笑了,道:“你看我像是個強盜?” 船家冷冷道:“若不是強盜,怎麼會渡一次湖就給十兩銀子?” 段玉道:“你嫌多?” 船家道:“本來嫌多的,現在卻嫌少了。” 段玉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船家道:“你的銀子既然來得容易,要坐我的船,就得多給些。” 段玉眨了眨眼,道:“你要多少?” 船家道:“你身上有多少,我就要多少。” 段玉又笑了,道:“原來我不是強盜,你才是強盜。” 船家道:“你現在才知道,已經太遲了。” 他長篙只點了幾點,船已到了湖心,兩膀少說也有三五百斤的力氣。 段玉看著他,道:“這真是條賊船?” 船家冷冷道:“哼。” 段玉道:“聽說賊船上若要殺人時,通常有兩種法子。” 船家道:“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段玉道:“卻不知你是想請我吃板刀面呢,還是要把我包餛飩?” 船家道:“那就得看你的銀子是不是給得痛快了。” 段玉道:“善財難捨,要拿銀子給人,怎麼能痛快得起來。” 船家冷笑道:“那麼看來我只好先請你下去洗個澡。” 段玉道:“不用客氣,我剛洗過。” 船家不等他的話說完,已忽然跳起來,一個猛子扎入水里。 接著,這一條小船就在湖心打起轉來,轉得很快。 段玉居然還是一點也不著急,喃喃道:“只打轉還沒關係,翻了才糟糕。”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小船果然已翻了身。 誰知段玉還沒有掉下去。 船要翻的時候,他已凌空躍起,等船底翻了天,他就輕飄飄地落在船底上,喃喃道:“翻身還沒關係,沉了才真糟糕。” 突聽“咚”的一響,船底已破了個大洞,小船立刻開始慢慢地往下沉。 段玉還是沒有掉下去。 撐船的竹篙,飄在水面上,他突然掠過去,腳尖在竹篙上輕輕一點,竹篙就跟著向前滑出。 他已藉著這足尖一點之力,換了一口氣,再次躍起,等竹篙滑出三丈,他又掠過去用腳尖一點。 換過三次氣後,他居然已輕飄飄地落在岸上,喃喃道:“看來船沉了也不太糟糕,只不過真有點可惜而已。” 只聽“嘩啦啦”一聲水響,那船家已從水里冒出頭來,用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看著他。 段玉背負著雙手,微笑道:“現在水還很冷,洗澡當心要著涼。” 船家又瞪了他半天,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果然是好輕功。” 段玉道:“馬馬虎虎還過得去。” 船家沉下了臉,冷冷道:“只可惜你空有這樣的一表人材,偏偏不學好。” 段玉失聲笑道:“是你不學好,還是我不學好?” 船家卻長嘆了口氣,淡淡地道:“我本來還想保全你,指點你一條明路的,現在看來你已只有死路一條了。” 段玉也嘆了口氣,道:“先要請我吃板刀面,又要請我下湖洗澡,這也算是指點我明路?” 船家冷笑一聲,一低頭,又扎入了水里。 段玉突又喚道:“等一等。” 船家慢慢地從水里露出頭來,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段玉笑了笑,道:“我忘了謝謝你。” 船家皺眉道:“謝謝我?” 段玉微笑道:“不管你說的話是真是假,我一樣還是要謝謝你。” 他的微笑純真而坦誠,用這種笑容對人,永遠都不會吃虧的。 船家看著他,過了很久,忽然又嘆了口氣,道:“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死了的確有點可惜。” 段玉笑道:“我也不想死。” 船家沉吟著,道:“你現在若趕到鳳林寺去,找一位姓顧的道人,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段玉苦笑道:“我活得好好的,你為什麼總是說我快要死了呢?” 船家道:“你難道已經忘了你自己都做過什麼事?” 段玉皺了皺眉,道:“我做了什麼事?” 船家沉著臉,道:“你得罪了個不能得罪,也不該得罪的人。” 段玉想了想,恍然道:“你說的是那四個大和尚?” 船家彷彿已覺得自己話說得太多了,一翻身,就沒入水里。 段玉道:“鳳林寺又在什麼地方呢?你不告訴我,叫我到哪裡找去?” 他說話的聲音雖大,只可惜湖面上早已沒了那船家的影子,連小船的影子都已看不見了。 段玉嘆了口氣,苦笑道:“是不是我的運氣已漸漸變壞了?” 他慢慢地轉過身,忽然發現柳蔭深處,正有雙大眼睛在瞪著他。 那大眼睛的小姑娘居然又出現了,身上穿的還是昨天那件淺紫色的長衫,腰畔的絲絛上卻多了柄裝潢很考究的長劍。 段玉這才想起,自己還是忘記了一樣東西——他的刀。 他只記得昨天在畫肪開始喝酒的時候,那柄刀還在桌上的。 以後他就忘了,不但那柄刀忘了,幾乎連自己的人都忘了。 這柄刀也叫做碧玉刀,本是段老爺子少年時闖蕩江湖的成名武器,據說還是段夫人未嫁時送給他的定情之物。 直到段玉十八歲時,段老爺子才將這柄刀傳給他。 段玉在心裡嘆了口氣,眼前彷彿又出現了他父親那板著臉教訓他的樣子。 大眼睛的小姑娘看見他轉過臉來,也板起了臉,冷笑道:“連鳳林寺都不知道在哪裡,還出來走什麼江湖?” 段玉忍不住問道:“你知道鳳林寺在哪裡?” 小姑娘往後面看了看,又往旁邊看了看,道:“你在跟誰說話?” 段玉笑道:“這裡難道還有別的人麼?” 小姑娘板著臉,冷冷道:“你既然知道男女有別,還找我說話幹什麼?” 原來她還一直將昨天那筆帳記在心裡。 女人家的心眼總是小些的,男子漢大丈夫,總該讓著她們一點兒,段玉陪笑道:“妨娘若知道鳳林寺在哪裡,又何妨指點我一條明路。” 小姑娘瞪大眼睛,冷笑道:“我們素昧平生,我憑什麼要指點你的明路。” 段玉道:“在下段玉,站娘貴姓?” 小姑娘道:“既然男女有別,連酒都不能喝,又怎麼能互相通名道姓?” 看來這位小站娘不但氣量偏狹,而且還難纏得很。 段公子可也不是受慣別人的氣的人,只要有鳳林寺這個地方,還怕打聽不出來? 他笑了笑,向那小姑娘抱了抱拳,道:“我惹不起你,總躲得起你吧。” 誰知這小姑娘卻又喚道:“你回來,我們話還沒有說完。” 段玉只好轉回來,苦笑道:“還有什麼話沒說完?” 小姑娘冷笑道:“我問你,你既然不能跟我同桌喝酒,為什麼就能到別人船上去喝酒?而且一喝就是一夜。難道她就不是女人?難道你們就不是男女有別?” 原來她心裡真正不舒服的是這件事。 段玉不說話了,這種事反正就是解釋不清的,不解釋有時反而是最好的解釋,何況,他又何必來跟這不講理的小姑娘解釋。 小姑娘卻還是不肯放鬆,大聲道:“你怎麼不開腔了?自己知道理虧是不是?” 段玉只有苦笑。 小姑娘瞪著他,竟忽又嫣然一笑,道:“自己知道理虧的人,倒還有藥可救,你跟我來吧。” 段玉怔了怔,道:“你肯帶我到鳳林寺去?” 小姑娘咬著嘴唇,道:“不帶你到鳳林寺去,難道帶你去死。” “千萬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交道,千萬不可。” 段玉只有在心裡嘆氣,看來他現在又不得不跟另一個陌生的女人打交道了。 他只希望這個比那個稍微好一點。 起了風,柳絮在空中飛舞,就像是初雪。 這小姑娘分開柳枝,慢慢地在前面走。她穿著雖是男人打扮,腰肢卻還是在輕輕扭動。 是不是故意扭給段玉看的?好證明她已不是個小姑娘,已是個成熟的女人? 段玉想不看都不行,事實上,這小姑娘纖腰一扭,柔若柳枝,雖然稚氣未脫卻另有一種醉人的風韻。 男人的眼睛,豈非本就是為了看這種女人而長出來的? 段玉正是少年,段玉才十九。 小姑娘彷彿也知道有人在後面看著她,忽然回眸一笑,道:“我姓華,叫華華鳳。” 華華鳳,這名字也美得很。 段玉笑了,覺得對自己總算有了個交待。現在她至少已不能算是完全陌生的女人了。 他至少已知道她的名字。 鳳林寺就在岳王墳旁的杏花村左鄰,是西湖的八大叢林之一。 寺中的香火一向很盛,尤其是在春秋佳日,遊湖的人就算不信佛,也會到廟裡來上幾炷香的。 鳳林寺是和尚寺。那個船家為什麼要叫段玉來找一個姓顧的道人呢? 華華鳳眼珠轉動著,道:“那船家叫你來找一個姓顧的道人?” 段玉道:“嗯。” 華華鳳道:“你沒有聽錯?” 段玉苦笑道:“我耳朵還沒有毛病。” 華華風道:“可是據我所知,鳳林寺中連一個道士都沒有,只有和尚。” 段玉皺眉道:“昨天我打下水的那四個和尚,莫非就是鳳林寺的?” 華華鳳道:“不對,鳳林寺的方丈,好像是法華南寺的傳人,那四個和尚使的都是少林拳。” 段玉笑道:“看不出你倒也是行家。” 華華鳳冷笑道:“難道只許男人打架,就不許女人練武?” 段玉道:“我沒有這意思。” 華華鳳道:“你是不是也跟別的男人一樣,總認為女人要什麼都不懂才好?” 段玉道:“我也沒有這意思。” 華華風道:“你是什麼意思?” 段玉道:“我只不過說你的眼力很好,是個行家,這難道還有什麼別的意思?” 華華鳳道:“這句話雖然沒有說錯,可是你說話的口氣卻不對。” 段玉嘆了口氣,道:“現在我總算也明白你的意思了。” 華華鳳道:“哦!” 段玉苦笑道:“你好像很喜歡找人的麻煩,很喜歡找人吵架。” 華華鳳道:“誰說我喜歡找別人吵架?我只喜歡找你。” 這句話說出來,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段玉看著她的甜笑,心裡忽然也覺得甜甜的,這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一個女人喜歡找你的麻煩,跟你吵架,你本應覺得很喪氣才對。奇怪的是,有時你反而偏偏會覺得很歡喜。 女人總是要說男人是天生的賤骨頭,大概也就因為這道理。 段玉在看著她的時候,華華鳳也在看著段玉。他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像已忘了這世上還有別的人。這地方當然不止他們兩個人,別的人當然全在看著他們。 段玉本來已經很夠引人注目的了,何況再加上一個半男不女的華華鳳。 她忽然扳起臉來大發嬌嗔,忽然又笑得那麼甜,有幾個人簡直連眼睛都已看直了。 現在剛過清明,正是遊湖的佳期,這一路上的人就不少,到了廟門口,更是紅男綠女,絡繹不絕的。 其中有遠地來的遊客,也有從城裡來上香的;有背著黃布袋賣香燭的老人,也有提著花籃賣茉莉花的小姑娘;有吳儂軟語,甜美如鶯的少婦,也有滿嘴粗話的市井好漢。 事實上,在這種地方,各式各樣不同的人你幾乎全可以看得到。就只看不到道人,連一個都沒有。道士本就不會到和尚廟裡來。 牆角後有兩個眉清目秀的小沙彌,正躲在那裡偷偷地吃糖,正是剛從鳳林寺裡溜出來的。 段玉生怕犯了和尚的忌諱,也不敢到廟裡去打聽,但過去問問這兩個小沙彌,大概總不會有什麼關係。 “借問兩位小師傅,廟裡是不是有位姓顧的道人?” “沒有。” “道士從不敢上這裡的門,就算來了,也要被打跑的。” “為什麼?” “因為有好些道人看著這裡的香火盛,總是想到這裡來奪廟產,打主意。” “而且我師傅常常說,道土連頭髮都不肯剃,根本就不能算六根清淨的出家人。” “聽說有的道士還有老婆哩。” 這兩個小沙彌顯然剛出家不久,看他們的表情,好像很遺憾自己為什麼不去做可以娶老婆的道士,反來當了和尚。 段玉覺得很有趣,偷偷塞了錠銀子在他們懷裡,悄悄道:“過兩天找頂帽子戴上,到三雅園去吃條宋嫂魚,那比糖好吃。” 小沙彌看了他兩眼,忽然一溜煙跑了。 華華風忍不住笑道:“你在誘人犯罪。” 段玉道:“吃魚不能算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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