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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回一醉解千愁

邊城浪子 古龙 4883 2018-03-12
葉開舉杯飲盡,酒似已有些發苦。 他當然也了解一個女人被迫和她們憎惡的男人在一起時,是件多麼痛苦的事。 沈三娘忽然抬起頭來,掠了掠鬢邊的散發,道:“我這一生中,從未有過我真正喜歡的男人,你信不信?” 她眼波朦朧,似已有了些酒意。 葉開輕輕嘆息,只能嘆息。 沈三娘道:“其實馬空群對我並不錯,他本該殺了我的。” 葉開道:“為什麼?” 沈三娘道:“因為他早已知道我是什麼人。” 葉開道:“可是他並沒有殺你。” 沈三娘點點頭,道:“所以我本該感激他的,但是我卻更恨他。” 她用力握緊酒杯,就好像已將這酒杯當做馬空群的咽喉。 樽已空。 葉開將自己杯中的酒,倒了一半給她。 然後她就將這杯酒喝了下去,喝得很慢,彷彿對這杯酒十分珍惜。

葉開凝視著她,緩緩道:“我想你現在一定永遠再也不願見到馬空群。” 沈三娘道:“我不能殺他,只有不見他。” 葉開柔聲道:“但你的確已盡了你的力。” 沈三娘垂著頭,凝視著手裡的酒杯,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事?” 葉開笑了笑,道:“因為我是個懂事的男人?” 沈三娘柔聲道:“你也是個很可愛的男人,若是我年輕,一定會勾引你。” 葉開凝視著她,道:“你現在也並不老。” 沈三娘也慢慢地抬起頭,凝視著他,嘴角又露出那動人的微笑,幽幽地說道:“就算還不老,也已經太遲了……” 她笑得雖美,卻彷彿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苦澀之意。 一種比甜還有痴味的苦澀之意。 一種淒涼的笑。 然後她就忽然站起來,轉過身,又取出一樽酒,帶著笑道:“所以現在我只想你陪我大醉一次。”

葉開輕輕嘆了口氣,道:“我也有很久未曾真的醉過。” 沈三娘:“可是在你還沒有喝醉以前,我還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葉開道:“你說。” 沈三娘說道:“你當然看得出傅紅雪是個怎麼樣的人。” 葉開點點頭,道:“我也很喜歡他。” 沈三娘道:“他的智慧很高,無論學什麼,都可以學得很好,但他卻又是個很脆弱的人,有時他雖然好像很堅強,其實卻只不過是在勉強控制著自己,那打擊若是再大一點,他就承受不起。” 葉開在聽著。 沈三娘道:“他殺公孫斷的時候,我也在旁邊,你永遠想不到他殺了人後有多麼痛苦,我也從未看過吐得那麼厲害的人。” 葉開道:“所以你怕他……” 沈三娘道:“我只怕他不能再忍受那種痛苦,只怕他會發瘋。”

葉開嘆道:“但他卻非殺人不可。” 沈三娘嘆了口氣,道:“可是我最擔心的,還是他的病。” 葉開皺眉道:“什麼病?” 沈三娘道:“一種很奇怪的病,在醫書上叫癲癇,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羊癲瘋,只要這種病一發作,他立刻就不能控制自己。” 葉開面上也現出憂鬱之色,道:“我看過這種病發作的樣子。” 沈三娘道:“最可怕的是,誰也不知道他這種病要在什麼時候發作,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所以他心里永遠有一種恐懼,所以他永遠都是緊張的,永遠不能放鬆自己。” 葉開苦笑道:“老天為什麼要叫他這種人得這種病呢?” 沈三娘道:“幸好現在還沒有別人知道他有這種病,馬空群當然更不會知道。” 葉開道:“你能確定沒有別人知道?”

沈三娘道:“絕沒有。” 她的確很有信心,因為她還不知道傅紅雪的病最近又發作過一次,而且偏偏是在馬芳鈴面前發作的。 葉開沉吟道:“他若緊張時,這種病發作的可能是不是就比較大?” 沈三娘道:“我想是的。” 葉開道:“他和馬空群交手時,當然一定會緊張得很。” 沈三娘嘆道:“我最怕的就是這件事,那時他的病若是突然發作……” 她嘴唇突然發抖,連話都已說不下去——非但不敢再說,連想都不敢去想。 葉開又替她倒了杯酒,道:“所以你希望我能在旁邊照顧著他。” 沈三娘道:“我並不只是希望,我是在求你。” 葉開道:“我知道。” 沈三娘道:“你答應?” 葉開的目光彷彿忽然又到了遠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可以答應,只不過,現在我擔心的並不是這件事。”

沈三娘道:“你擔心的是什麼?” 葉開道:“你知不知道他回去還不到一個時辰,已有兩個人要殺他。” 沈三娘動容道:“是什麼人?” 葉開道:“你總該聽說過'斷腸針'杜婆婆,和'無骨蛇'西門春。” 沈三娘當然聽說過。 她臉色立刻變了,喃喃道:“奇怪,這倆人為什麼要殺他?” 葉開道:“我奇怪的也不是這一點。” 沈三娘道:“你奇怪的又是什麼?” 葉開沉思著,道:“我剛說起他們很可能也在這地方,他們就立刻出現了。” 沈三娘道:“你是不是覺得他們出現得太快,太恰巧?” 葉開道:“不但出現太快,就彷佛生怕別人要查問他們某樣的秘密,所以自己急著要死一樣。”

沈三娘道:“不是你殺了他們的?” 葉開笑了笑,道:“我至少並不急著要他們死。” 沈三娘道:“你認為是有人要殺了他們滅口?” 葉開道:“也許還不止這樣簡單。” 沈三娘道:“你的意思我懂。” 葉開道:“也許死的那兩個人,並不是真的西門春和杜婆婆。” 沈三娘道:“你能不能說得再詳細些?” 葉開沉吟著,道:“他們當然是為了一種很特別的理由,才會躲到這裡來的。” 沈三娘道:“不錯。” 葉開道:“他們躲了很多年,已認為沒有人會知道他們的下落。” 沈三娘道:“本就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下落。” 葉開道:“但今天我卻忽然對人說,他們很可能就在這地方。” 沈三娘道:“你怎麼知道的?” 葉開又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很多事。”

沈三娘嘆道:“也許你知道的已太多。” 葉開道:“我既然已說出他們很可能在這裡,自然就免不了有人要去找。” 沈三娘道:“他們怕的並不是別人,而是你,因為他們想不通你怎會知道他們在這裡,也猜不透你還知道些什麼事。” 葉開道:“他們生怕自己的行踪洩露,所以就故意安排了那兩個人出現,而且想法子讓我認為這兩個人就是杜婆婆和西門春。” 沈三娘道:“想什麼法子?” 葉開道:“有很多法子,最簡單的一種,就是叫一個人用斷腸針去殺人。” 沈三娘道:“斷腸針是杜婆婆的獨門暗器,所以你當然就會認為這人是杜婆婆。” 葉開道:“不錯。” 沈三娘道:“若要殺人,最好的對象當然就是傅紅雪。” 葉開道:“這也正是他們計劃中最巧妙的一點。”

沈三娘道:“那兩人若能殺了傅紅雪,當然很好,就算殺不了傅紅雪,也對他們這計劃沒有妨礙。” 葉開道:“對極了。” 沈三娘道:“等到他們出手之後,那真的杜婆婆和西門春就將他們殺了滅口,讓你認為杜婆婆和西門春都已死了。” 葉開道:“誰也不會對一個死了的人有興趣,以後當然就絕不會有人再去找他們。” 沈三娘眨著眼,道:“只可惜有種人對死人也一樣有興趣的。” 葉開微笑道:“世上的確有這種人。” 沈三娘道:“所以他們只殺人滅口一定還不夠,一定還要毀屍滅跡。” 葉開嘆了口氣,道:“我常聽人說,漂亮的女人大多都沒有思想,看來這句話對你並不適用。” 沈三娘嫣然一笑,道:“人人說,會動腦筋的男人,通常都不會動嘴,看來這句話對你也不適用。”

葉開也笑了。 現在他們本不該笑的。 沈三娘道:“其實我也還有幾件事想不通。” 葉開道:“你說。” 沈三娘道:“死的若不是杜婆婆和西門春,他們是誰呢?” 葉開道:“我只知道其中有個人的武功相當不錯,絕不會是無名之輩。” 沈三娘道:“但你卻不知道他是誰。” 葉開道:“也許我以後會知道的。” 沈三娘看著他道:“只要你想知道的事,你就總是能知道!” 葉開笑道:“這也許只因為我本就是個很有辦法的人。” 沈三娘道:“那麼你想必也該知道,杜婆婆和西門春是為什麼躲到這裡來的。” 葉開道:“你說呢?” 沈三娘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一字字道:“那三十個刺客中活著的還有七個,也許我們現在已找出兩個來。”

葉開的表情也嚴肅起來,道:“這是件很嚴重的事,所以你最好不要太快下判斷。” 沈三娘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可不可以假定他們就是。” 葉開嘆了口氣,嘆氣有時也是種答复。 沈三娘道:“他們若是還沒有死,當然一定還在這地方。” 葉開道:“不錯。” 沈三娘道:“這地方的人並不多。” 葉開道:“也不太少。” 沈三娘道:“以你看,什麼人最可能是西門春?什麼人最可能是杜婆婆?” 葉開道:“我說過,這種事無論誰都不能太快下判斷。” 沈三娘道:“但只要他們還沒有死,就一定還在這地方。” 葉開道:“不錯。” 沈三娘道:“他們既然可以隨時找兩個人來做替死鬼,這地方想必一定還有他們的手下。” 葉開道:“不錯。” 沈三娘道:“這些人隨時隨地都可能出現,來暗算傅紅雪。” 葉開嘆息著點了點頭。 沈三娘道:“你所擔心的,也正是這一點?” 葉開沉吟著,道:“以他的武功,這些人當然不是他的對手。” 沈三娘也點了點頭。 葉開道:“他既然是魔教中大公主的獨生子,旁門雜學會的自然也不少。” 沈三娘道:“實在不少。” 葉開道:“但他卻缺少一樣事。” 沈三娘道:“哪樣事?” 葉開道:“經驗。” 他慢慢地接著道:“在他這種情況中,這正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卻又偏偏是誰也沒法子教他的。” 沈三娘道:“所以……” 葉開道:“所以你應該去告訴他,真正危險的地方並不是萬馬堂,真正的危險就在這小鎮上,而且是他看不見,也想不到。” 沈三娘沉思著,道:“你認為馬空群早已在鎮上布好了埋伏?” 葉開道:“你說過,他是個很謹慎的人。” 沈三娘道:“他的確是。” 葉開道:“可是現在他身邊卻已沒有一個肯為他拼命的人。” 沈三娘道:“公孫斷的死,對他本就是個很大的打擊。” 葉開道:“一個像他這麼謹慎的人,對自己一定保護得很好,公孫斷就算是他最忠誠的朋友,他也絕不會想要倚靠公孫斷來保護他。” 沈三娘冷冷道:“公孫斷本就不是個可靠的人。” 葉開道:“他當然比你更了解公孫斷。” 沈三娘道:“所以你認為他一定早已另有佈置。” 葉開笑了笑,道:“他若非早已有了對付傅紅雪的把握,現在怎麼會還留在這裡。” 沈三娘道:“難道你認為傅紅雪已完全沒有復仇的機會?” 葉開道:“假如他只想殺馬空群一個人,也許還有機會。” 沈三娘道:“假如他還想找出那六個人呢。” 葉開道:“那就很難了。” 沈三娘凝視著他,忽然嘆了口氣,道:“你究竟是在替我們擔心?還是為馬空群來警告我們的?現在我已漸漸分不清了。” 葉開淡淡道:“你真的分不清?” 沈三娘道:“你雖然說出了很多秘密,但仔細一想,這些秘密我們卻連一點用都沒有。” 葉開道:“哦?” 沈三娘道:“我若真的將這些話告訴傅紅雪,他只有更緊張,更擔心,更容易遭人暗算。” 葉開道:“你可以不告訴他。” 沈三娘盯著他的眼睛,像是才從他眼睛裡看出他心裡的秘密。 可是她什麼也沒有看見。 她忍不住又長嘆息了一聲,道:“現在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葉開又笑了,淡淡道:“問我這句話的人,你已不是第一個。” 沈三娘道:“從來沒有人知道你的來歷?” 葉開道:“那隻因連我自己都忘了。” 他舉起酒杯,微笑道:“現在我只記得,我答應過要陪你大醉一次的。” 沈三娘眼波流動,道:“你真的喝醉?” 葉開笑得彷彿有些傷感,緩緩道:“我不醉又能怎麼樣呢?” 於是葉開醉了,沈三娘也醉了。 他醒的時候,卻已剩下他自己一個人。 空樽下壓著張素箋,是她留下來的。 箋上只有一行字,是用胭脂寫的,紅得就像是血:“夜晚在這裡陪你喝酒的女人也不是我。” 樽旁還有胭脂。 於是葉開又加了幾個字:“昨夜我根本就不在這裡。” 不醉又能怎麼樣呢?還是醉了的好。 凌晨。 輕煙般的晨霧剛剛從長草間升起,東方的蒼穹是淡青色的,其餘的部分帶著神秘的銀灰色。 長草碧綠。 葉開走出來,長長吸了口氣,空氣新鮮而潮濕。 草原尚未甦醒,看不見人,也聽不見聲音,一種奇妙的和平寧靜,正籠罩著大地。 馬芳鈴現在想必還在沉睡,年輕人很少會連續失眠兩個晚上的。 他們的憂鬱通常總是無法抗拒他們的睡意。 老年人就不同了。 葉開相信馬空群是絕對睡不著的。 像他這種年紀的人,經過這麼多事之後,能睡著除非是奇蹟。 他在幹什麼? 是在悲悼著他的伙伴,還是在為自己憂慮? 蕭別離現在想必也該回到他的小樓上,也許正在喝他臨睡前最後的一杯酒。 丁求是不是也在那裡陪他喝? 傅紅雪呢? 他是不是找得著能容他安歇一夜的地方? 最讓葉開惦記的,也許還是沈三娘。 他實在想不出她還有什麼地方可去,但卻相信像她這樣的女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總會有地方可去的。 除非她已迷失了自己。 也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禿鷹,在銀灰色的蒼穹下盤旋著。 它看來疲倦而飢餓。 葉開抬起頭,看著它,目中帶著深思之色,喃喃道:“你若想找死人,就來錯地方了,這裡既沒有死人,我也還沒有死。” 他眨眨眼,忽然笑了笑,道:“要找死人,就得到有棺材的地方,是不是?” 鷹低唳,彷彿在問他:“棺材呢?棺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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