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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回誰是埋刀人

邊城浪子 古龙 8237 2018-03-12
旭日東昇。 昨夜的血腥氣,已被晨風吹散。 晨風中充滿了乾草的芳香,萬馬堂的旗幟已又在風中招展。 葉開嘴裡嚼著根乾草,走向迎風招展的大旗。 他看來還是那麼悠閒,那麼懶散,陽光照著他身上的沙土,一粒粒閃耀如黃金。 巨大的拱門下,站著兩個人,似乎久已在那裡等著他。 他看出了其中一個是雲在天,另一人看見了他,就轉身奔入了萬馬堂。 葉開走過去,微笑著招呼道:“早。” 雲在天的臉色卻很陰沉,只淡淡回了聲:“早。” 葉開道:“三老闆已歇下了麼?” 雲在天道:“沒有,他正在大堂中等你,大家全都在等你。” 大家果然全都已到了萬馬堂,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 每個人面前都擺著份粥菜,但卻沒有一個人動筷子的。

樂樂山卻還是伏在桌上,似仍宿酒未醒。 葉開走進來,又微笑著招呼:“各位早。” 沒有人回應,但每個人卻都在看著他,眼色彷彿都很奇特。 只有傅紅雪仍然垂著眼,凝視著自己握刀的手、手裡的刀。 桌上有一份粥菜的位子是空著的。 葉開坐下來,拿起筷子,喝了一口粥,吃一口蛋。粥仍是溫的,他喝了一碗,又添一碗。 等他吃完了,放下筷子,馬空群才緩緩道:“現在已不早了。” 葉開道:“嗯,不早了。” 馬空群道:“昨晚四更後,每個人都在房裡,閣下呢?” 葉開道:“我不在。” 馬空群道:“閣下在哪裡?” 葉開笑了笑,道:“我睡不著,所以到處逛了逛,不知不覺間天已亮了。” 馬空群道:“有誰能證明?”

葉開笑道:“為什麼要人證明?” 馬空群目光如刀,一字字道:“因為有人要追回十三條命!” 葉開皺了皺眉,道:“十三條命?” 馬空群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十三刀,十三條命,好快的刀!” 葉開道:“莫非昨夜四更後,竟有十三個人死在刀下?” 馬空群面帶悲憤,道:“不錯,十三個人,被人一刀砍斷了頭顱。” 葉開嘆了口氣,道:“犬馬無辜,這人的手段也未免太辣了。” 馬空群盯著他的眼睛,厲聲道:“閣下莫非不知道這件事?” 葉開的回答很簡單:“不知道。” 馬空群忽然一揚手,葉開這才看出他面前本來擺著一柄刀。 雪亮的刀,刀鋒薄而銳利。 馬空群凝視著刀鋒,道:“這柄刀如何?” 葉開道:“好刀!”

馬空群道:“若非好刀,又怎能連斬十三個人的首級?” 他忽又抬起頭,盯著葉開,厲聲道:“這柄刀閣下難道也未曾見過?” 葉開道:“沒有。” 馬空群道:“閣下可知道這柄刀在什麼地方找著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空群道:“就在殺人處的地下。” 葉開道:“地下?” 馬空群道:“他殺了人後,就將刀埋在地下,只可惜埋得太匆忙,所以才會被人發現了。” 葉開道:“好好的一柄刀,為什麼要埋到地下?” 馬空群突然冷笑著,一字字道:“這也許只因為他是個從不帶刀的人!” 葉開怔了半晌,忽然笑了,搖著頭道:“堂主莫非認為這是我的刀?” 馬空群冷冷道:“你若是我,你會怎麼想?” 葉開道:“我不是你。”

馬空群道:“昨夜四更後,樂大先生、慕容公子、傅公子,還有這位飛天蜘蛛,全都睡在自己屋裡,都有人證明。” 葉開道:“所以那十三個人,絕不會是他們下手殺的。” 馬空群目光灼灼,厲聲道:“但閣下呢?昨夜四更後在哪裡?有誰能證明?” 葉開嘆了口氣,道:“沒有。” 馬空群突然不再問下去了,目中卻已現出殺機。 只聽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花滿天、雲在天已走到葉開身後。 雲在天冷冷道:“葉兄請。” 葉開道:“請我幹什麼?” 雲在天道:“請出去。” 葉開又嘆了口氣,喃喃道:“我在這裡坐得蠻舒服的,偏偏又要我出去。” 他嘆息著,慢慢地站起來。 雲在天立刻為他拉開了椅子。 馬空群突又道:“這柄刀既是你的,你可以帶走,接住!”

他的手一揚,刀已飛出,畫了道圓弧,直飛到葉開面前。 葉開沒有接。 刀光擦過他的衣袖,“奪”的一聲,釘在桌上,入木七寸。 葉開嘆息著,喃喃道:“果然是柄好刀,只可惜不是我的。” 葉開終於走了出去。 花滿天、雲在天,就像是兩條影子,緊緊地跟在他身後。 每個人都知道,他這一走出去,只怕就永遠回不來了。 每個人都在看著他,目光中都像是帶著些悲悼惋惜之色,但卻沒有一個人站起來說話的。 就連傅紅雪都沒有。 他神色還是很冷淡,很平靜,甚至還彷彿帶著種輕蔑的譏誚之意。 馬空群目光四掃,沉聲道:“對這件事,各位是否有什麼話說?” 傅紅雪突然道:“只有一句話。” 馬空群道:“請說。”

傅紅雪道:“堂主若是殺錯了人呢?” 馬空群的臉沉了下來,冷冷道:“殺錯了,還可以再殺!”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馬空群道:“閣下還有什麼話說?” 傅紅雪道:“沒有了。” 馬空群慢慢地舉起筷子,道:“請,請用粥。” 陽光燦爛,照著迎風招展的大旗。 葉開走到陽光下,仰起面,長長地吸了口氣,微笑著道:“今天真是好天氣。” 雲在天冷冷道:“是好天氣。” 葉開道:“在這麼好的天氣裡,只怕沒有人會想死的。” 雲在天道:“只可惜無論天氣是好是壞,每天都有人死的。” 葉開嘆道:“不錯,的確可惜。” 花滿天忽然道:“昨夜四更後,閣下究竟在什麼地方?” 葉開淡淡道:“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花滿天也長長嘆了口氣,道:“可惜,可惜,的確可惜。” 葉開眨眨眼,道:“什麼事可惜?” 花滿天道:“閣下年紀還輕,就這樣死了,豈非可惜得很。” 葉開笑了,道:“誰說我要死了?我連一點都不想死。” 花滿天沉下了臉,道:“我也不想你死,只可惜有樣東西不答應。” 葉開道:“什麼東西?” 花滿天的手突然垂下,在腰邊一掌寬的皮帶上輕輕一拍。 “嗆”的一聲,一柄百煉精鋼打成的軟劍已出鞘,迎風抖得筆直。 葉開脫口讚道:“好劍!” 花滿天道:“比起那柄刀如何?” 葉開道:“那就得看刀在什麼人手裡。” 花滿天道:“若在閣下的手裡?” 葉開笑了笑,道:“我手裡從來沒有刀,也用不著刀。”

花滿天道:“用不著?” 葉開微笑道:“我殺人喜歡用手,因為我很欣賞那種用手捏碎別人骨頭的聲音。” 花滿天臉色變了變,道:“劍尖刺入別人肉裡的聲音你聽見過沒有?” 葉開道:“沒有。” 花滿天冷冷道:“那種聲音也蠻不錯的!” 葉開笑道:“什麼時候你能讓我聽聽?” 花滿天道:“你立刻就會聽到。” 他長劍一揮,劍尖斜斜挑起,迎著朝陽閃閃生光。 雲在天身形遊走,已繞到葉開身後。 突聽一個孩子的聲音道:“三姨,你看,他們又要在這裡殺人了,我們看看好不好?” 一個溫柔的女子聲音道:“傻孩子,殺人有什麼好看的。” 孩子道:“很好看,至少總比殺豬好看得多。” 花滿天皺了皺眉,劍尖又垂下。

葉開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就看見了一個白衣婦人,牽著個穿紅衣的孩子,正從屋角後走出來。 這婦人長身玉立,滿頭秀發漆黑,一張瓜子臉卻雪白如玉。 她並不是那種令人一見銷魂的美女,但一舉一動間都充滿了一種成熟婦人的神韻。 無論什麼樣的男人,只要看見她立刻就會知道,你不但可以在她身上得到安慰和滿足,也可以得到了解和同情。 她牽著的孩子滿身紅衣,頭上一根沖天杵小辮子,也用條紅綢帶繫住,身子長得雖然特別瘦小,但眼睛卻特別大,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不停地轉來轉去,顯得又活潑,又機靈。 葉開當然也對她們笑了笑。 看到女人和孩子時,他的笑容永遠都是親切而動人的。 孩子看見了他,卻像是怔了怔,突然跳起來,大聲道:“我認得這個人。”

婦人皺了皺眉:“別胡說,快跟我回去。” 孩子卻掙脫了她的手,跳著跑過來,用手劃著臉笑著道:“醜醜醜,抱著我姐姐不放手,你說你自己丑不醜?……” 花滿天沉著臉道:“小虎子,胡說八道些什麼?” 孩子眼珠子轉動,道:“我沒有胡說八道,我說的是真話,昨天晚上,我明明看見他跟我姐姐抱在一起,叫他放手都不行。” 花滿天動容道:“昨天晚上什麼時候?” 孩子道:“就在快天亮的時候。” 花滿天臉色變了。 雲在天厲聲道:“這事是不是你親眼看見的?千萬不可胡說!” 孩子道:“當然是我親眼看見的。” 雲在天道:“怎麼會看得見?” 孩子道:“昨天晚上敲過鑼之後,姐姐就要出來看看,我也要跟她出來,她不肯,我就趁她一個不留神,藏到她馬肚子下。” 雲在天道:“然後呢?” 孩子道:“姐姐還不知道,騎著馬剛走了沒多久,就看見了這個人,然後他們就……” 他話未說完,已被那婦人拉走,嘴裡卻還在大叫大嚷,道:“我說的是真話,我親眼看見的嘛,我為什麼不能說?” 花滿天、雲在天面面相覷,臉上是一片死灰,哪裡還能開口。 葉開臉上的表情卻很奇特,心裡又不知在想著些什麼。 突聽一人沉聲道:“你跟我來。” 馬空群不知何時已走了出來,臉色鐵青地向葉開招了招手,大步走出了院子。 葉開只有跟著他走了出去。 這時外面的大草原上,正響起了一片牧歌。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 沒有牛羊,只有馬。 馬群在陽光下奔馳,天地間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馬空群身子筆挺,端坐在雕鞍上,鞭馬狂馳,似要將胸中的憤怒,在速度中發洩。 幸虧葉開座下的也是匹好馬,總算能勉強跟住了他。 遠山一片青綠,看來並不高,也不太遠。 但他們這樣策馬狂奔,還是奔馳了一個多時辰,才到山坡下。 葉開也只好跟著。 山坡上一座大墳,墳上草色已蒼,幾棵白楊,伶仃地站在西風裡。 墳頭矗立著一塊九尺高的青石碑。 碑上幾個醒目大字是:“神刀堂烈士之墓”。 旁邊還有幾個人的名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合葬於此。” 馬空群直奔到石碑前,才停下腳步,汗氣已濕透重衣。 山上的風更冷。 他在石碑前跪了下來,良久良久,才站起來,轉過身,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每一條皺紋裡,都不知埋藏著多少淒涼慘痛的往事。 也不知埋藏了多少悲傷,多少仇恨! 葉開靜靜地站在西風裡,心裡也只覺涼嗖嗖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馬空群凝視著他,忽然道:“你看見了什麼?” 葉開道:“一座墳。” 馬空群道:“你知道這是誰的墳?” 葉開道:“白天羽,白天勇……” 馬空群道:“你知道他們是誰?” 葉開搖搖頭。 馬空群神色更悲傷,黯然道:“他們都是我的兄長,就好像我嫡親的手足一樣。” 葉開點點頭,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別人都稱他為三老闆。 馬空群又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將他們合葬在這裡?” 葉開又搖搖頭。 馬空群咬著牙,握緊雙拳道:“只因我找著他們的時候,他們的血肉已被草原上的餓狼吮光,只剩下了一堆白骨,無論誰都已無法分辨。” 葉開的雙手也不由自主緊緊握起,掌心似也沁出了冷汗。 山坡前一片大草原,接連著碧天。 風吹長草,正如海洋中的波浪。 馬空群轉過身,遙望著遠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現在你看見的是什麼?” 葉開道:“草原、大地。” 馬空群道:“看不看得見這塊地的邊?” 葉開道:“看不見。” 馬空群道:“這一塊看不見邊際的大地,就是我的!” 他神色忽然激動,大聲接著道:“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財產,也全都屬於我!我的根已長在這塊地裡。” 葉開聽著,他只有聽著。 他實在不能了解這個人,也不能了解他說這些話的意思。 又過了很久,馬空群的激動才漸漸平息,長嘆道:“無論誰要擁有這一片大地,都不是件容易事。” 葉開忍不住嘆道:“的確不容易。” 馬空群道:“你知不知道,這一切我是怎麼樣得來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空群突然撕開了衣襟,露出鋼鐵般的胸膛,道:“你再看看這是什麼?” 葉開看著他的胸膛,呼吸都似已停頓。 他從未看過一個人的胸膛上,有如此多刀傷,如此多劍痕! 馬空群神情突又激動,眼睛裡發著光,大聲道:“這就是我付出的代價,這一切都是用我的血,我的汗,還有我無數兄弟的性命換來的!” 葉開嘆道:“我明白。” 馬空群厲聲道:“所以無論什麼人,都休想將這一切從我手裡搶走——無論什麼人都不行!” 葉開道:“我明白。” 馬空群喘息著,這身經百戰的老人,胸膛雖仍如鋼鐵般堅強,但他的體力,卻已顯然比不上少年。 這豈非正是老去的英雄同有的悲哀? 直等他喘息平復時,他才轉過身,拍了拍葉開的肩,聲音也變得很和藹,緩緩道:“我知道你是個很有志氣的少年,寧死也不願損害別人的名譽,像你這樣的少年,世上已不多。” 葉開道:“我做的只不過是我自覺應該做的事,算不了什麼。” 馬空群道:“你做得不錯,我很想要你做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女婿……” 他的臉突又沉下,眼睛裡又射出刀一般凌厲的光芒,盯著葉開,一字一字緩緩地道:“可是你最好還是趕快走。” 葉開道:“走?” 馬空群道:“不錯,走,快走,越快越好。” 葉開道:“為什麼要走?” 馬空群沉著臉,道:“因為這裡的麻煩太多,無論誰在這裡,都難免要被沾上血腥。” 葉開淡淡一笑道:“我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 馬空群厲聲道:“但這地方你本就不該來的,你應該回去。” 葉開道:“回到哪裡去?” 馬空群道:“回到你的家鄉,那裡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葉開也慢慢地轉身面向草原,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可知道我的家鄉在哪裡?” 馬空群搖搖頭,道:“無論你的家鄉多麼遙遠,無論你要多少盤纏,我都可以給你。” 葉開忽又笑了笑,道:“那倒不必,我的家鄉並不遠。” 馬空群道:“不遠?在哪裡?” 葉開眺望著天邊的一朵白雲,一字字道:“我的家鄉就在這裡。” 馬空群怔住。 葉開轉回身,凝視著他,臉上帶著種很奇特的表情,沉聲道:“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你還要叫我到哪裡去?” 馬空群胸膛起伏,緊握雙拳,喉嚨裡“格格”作響,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葉開淡淡道:“我早已說過,只做我自己應該做的事,而且從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 馬空群厲聲道:“所以你一定要留在這裡?” 葉開的回答很簡單,也很乾脆。 他的回答只有一個字:“是!” 西風捲起了木葉,白楊伶仃地顫抖。 一片烏雲卷來,掩住了日色,天已暗了下來。 馬空群的腰雖仍挺得筆直,但胃卻在收縮,就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他的胸與胃之間壓迫著,壓得他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只覺得滿嘴酸水,又酸又苦。 葉開已走了。 他知道,可是並沒有攔阻,甚至連看都沒有回頭去看一眼。 既不能攔阻,又何必看? 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絕不會讓這少年走的。 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現在也許已將這少年埋葬在這山坡上。 從來也沒有人拒絕過他的要求,他說出的話,從來也沒有人敢違抗。 可是現在已有了。 剛才他們面對著面時,他本有機會一拳擊碎這少年的鼻樑。 他第一拳出手的速度,快得簡直就像是雷電下擊,若是換了五年前,他自信可以將任何一個站在他面前的人擊倒! 無論誰只要鼻樑擊碎,頭就會發暈,眼睛就會被自己鼻子裡標出來的血封住,就很難再有閃避還擊的機會。 這就叫一拳封門! 這一拳他本極有把握,而且幾乎從未失手過。 但這一次他竟未出手! 多年來,他的肌肉雖然很結實,甚至連脖子上都沒有生出一點多餘的脂肪肥肉,無論是坐著,還是站著,身子仍如標槍般筆挺。 多年來,他外表幾乎看不出有任何改變。 但一個人內部的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無法看出來的。 有時甚至連自己都看不出。 這並不是說他的胃已漸漸受不了太烈的酒,也不是說他對女人的需要,已漸漸不如以前那麼強烈。 真正的改變,是在他心裡。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顧忌已越來越多,無論對什麼事,都已不如以前那麼有把握。 甚至在床上,擁著他最愛的女人時,他也都已不像以前那樣能控制自如;最近這幾次,他已懷疑自己是否能真的令對方滿足。 這是不是正像徵著他已漸漸老了? 一個人只有在自己心裡有了衰老的感覺時,才會真的衰老。 五年……也許只要三年…… 三年前無論誰敢拒絕他的要求,都絕對休想從他面前站著走開! 但就算他願以所有的財富和權勢去交換,也換不回這三年歲月來了。 剩下的還有多少個三年呢? 他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現在他只想能靜靜地躺下來。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 天色更暗,似將有雷雨。 馬空群當然看得出,多年的經驗,已使他看天氣的變化,就如同他看人心的變化一樣準。 但他卻懶得站起來,懶得回去。 他靜靜地躺在石碑前,看著石碑上刻著的那幾行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 他們本是他的兄弟,他們的確死得很慘。 但他卻不能替他們復仇! 為什麼呢? 這秘密除了他自己和死去的人之外,知道的人並不多。 這秘密已在他心裡隱藏了十八年,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裡,他只要一想起,心裡就會痛。 他並沒有聽到馬蹄聲,但卻感覺到有人已走上了山坡。 這個人的腳步並不輕,但步子卻跨得很大,又大又快。 他知道是公孫斷來了。 只有公孫斷,是惟一能跟他共享所有秘密的人。 他信任公孫斷,就好像孩子信任母親一樣。 腳步聲就像是說話的聲音,每個人都有他不同的特質。 所以瞎子往往只要聽到一個人的腳步聲,就能聽得出來的是什麼人。 公孫斷的腳步聲正如他的人,巨大、猛烈、急躁,一開始就很難中途停下。 他一口氣奔上山,看到馬空群才停下來,一停下來立刻問道:“人呢?” 馬空群道:“走了。” 公孫斷道:“你就這樣讓他走?” 馬空群嘆息了一聲,道:“也許你說得不錯,我已老了,已有些怕事。” 公孫斷道:“怕事?” 馬空群苦笑道:“怕事的意思,就是不願再惹不必有的麻煩。” 公孫斷道:“你認為不是他?” 馬空群道:“無論如何,至少昨夜的事並不是他做的,有人能替他證明。” 公孫斷道:“他為什麼不肯說出來?” 馬空群道:“也許只因他還年輕,太年輕……” 說到“年輕”這兩個字,他嘴裡似又湧出了苦水。又苦又酸。 公孫斷垂下頭,看到了石碑上的名字,雙拳又漸漸握緊,目中的神色也變得奇怪,也不知是悲憤,是恐懼,還是仇恨。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沉聲道:“你能確定白老大真有個兒子?” 馬空群道:“嗯。” 公孫斷道:“你怎知這次是他的孤兒來復仇?” 馬空群閉上眼睛,一字字道:“這樣的仇恨,本就是非報不可的。” 公孫斷的手握得更緊,哽聲道:“但我們做的事那麼秘密,除了死人外,又怎會有別人知道?” 馬空群長長嘆息著,道:“無論什麼樣的秘密,遲早總有人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句話你千萬不能不信。” 公孫斷凝視著石碑上的刻字,目中的恐懼之色彷彿更深,咬著牙道:“這孤兒若長大了,年紀正好跟葉開差不多。” 馬空群道:“跟傅紅雪也差不多。” 公孫斷霍然轉身,俯視著他,道:“你認為誰的嫌疑較大?” 馬空群沉吟著,道:“照現在的情況看來,好像是傅紅雪。” 公孫斷道:“為什麼?” 馬空群道:“這少年看來彷彿是個很冷靜,很能忍耐的人,其實卻比誰都激動。” 公孫斷冷笑道:“但他卻寧可從欄下狗一般鑽進來,也不願殺一個人。” 馬空群道:“這只因那個人根本不值得他殺,也不是他要殺的!” 公孫斷的臉色有些變了。 馬空群緩緩道:“一個天性剛烈激動的人,突然變得委曲求全,只有一種原因。” 公孫斷道:“什麼原因?” 馬空群道:“仇恨!” 公孫斷身子一震,道:“仇恨?” 馬空群道:“他若有了非報復不可的仇恨,才會勉強控制住自己,才會委曲求全,忍辱負重,只因為他一心一意只想復仇!” 他張開眼,目中似已有些恐懼之色,沉聲道:“你可聽人說過勾踐復仇的故事?就因為他心裡的仇恨太深,所以別人不能忍受的事,他才全都能忍受。” 公孫斷握緊雙拳,嘎聲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 馬空群目光遙視著陰暗的蒼穹,久久都沒有說話。 公孫斷厲聲道:“現在我們已有十三條命犧牲了,你難道還怕殺錯了人?” 馬空群道:“你錯了。” 公孫斷道:“你認為他還有同黨?” 馬空群道:“這種事,本就不是一個人的力量能做的!” 公孫斷道:“但白家豈非早已死盡死絕?” 馬空群的人突然彈簧般跳了起來,厲聲道:“若已死盡死絕,這孤兒是哪裡來的?若非還有人在暗中相助,一個小孩又怎能活到現在?那人若不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又怎會發現是我們下的手?又怎能避開我們的追踪搜捕?” 公孫斷垂下頭,說不出話了。 馬空群的拳也已握緊,一字字道:“所以我們這一次若要出手,就得有把握將他們的人一網打盡,絕不能再留下後患!” 公孫斷咬著牙,道:“但我們這樣等下去,要等到幾時?” 馬空群道:“無論等多久,都得等!” 公孫斷道:“現在我們已送了十三條命,若是再等下去……” 馬空群冷冷道:“只要是別人的命,再送三百條又何妨?” 公孫斷道:“你怕他先下手為強?” 馬空群冷笑道:“你放心,他也絕不會很快就對我們下手的!” 公孫斷道:“為什麼?” 馬空群道:“因為他一定不會讓我們死得太快,太過容易!” 公孫斷臉色鐵青,巨大的手掌又已按上刀柄! 馬空群冷冷地道:“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現在一定還沒有抓住真實的證據,能證明是我們下的手,所以……” 公孫斷道:“所以怎麼樣?” 馬空群道:“所以他才要使我們恐懼,無論誰在恐懼時,都最容易做錯事,只有在我們做的事發生錯誤時,他才有機會抓住我們的把柄!” 公孫斷咬著牙道:“所以現在我們什麼事也不能做?” 馬空群點點頭,沉聲道:“所以我們現在只有等下去,等他先錯!” 他神情又漸漸冷靜,一字字慢慢地接著道:“只有等,是永遠不會錯的!” 等的確永不會錯。 一個人只要能忍耐,能等,遲早總會等得到機會的! 但你若要等,往往也得付出代價,那代價往往也很可怕。 公孫斷用力握住了刀柄,突然拔刀,一刀砍在石碑上,火星四濺。 就在這時,陰暗的蒼穹中,也突有一道霹靂擊下! 銀刀在閃電中頓時失去了它的光芒。 一粒粒比黃豆還大的雨點,落在石碑上,沿著銀刀砍裂的缺口流下,就好像石碑也在流淚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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