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69章 第六十九回神魔之間

多情劍客無情劍 古龙 3649 2018-03-12
阿飛突然跳起來,衝過去。 “砰”的門竟關了,而且上了閂。 阿飛用力敲門。 過了很久,門裡才有應聲:“誰?” 阿飛木然道:“我。” 門裡的聲音問:“你是誰?” “我就是我。” 門裡突然傳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這人原來是瘋子。” “聽他說話的口氣,就好像是這裡的主人似的。” “誰認得他?” “誰知道他是什麼人?他自己在活見鬼。” 這些聲音很熟悉,昨夜也不知對他說了多少甜言蜜語,訴了多少柔情蜜意,現在為什麼全都變了? 阿飛驟然覺得一陣火氣沖了上來,忍不住用力撞開了門。 七雙美麗的眼睛全都在瞪著他。 昨夜這七雙眼睛中的柔情如水,蜜意如油。 現在這七雙眼睛中的油已燒成煙,水已結成冰!

阿飛踉蹌著衝了進去,抓起酒壺,是空的。 “酒呢?” “沒有酒!” “去拿!” “為什麼要去拿?這裡又不是賣酒的。” 阿飛撲過去,抓住了她的衣襟,大聲道:“你們難道全都不認得我了?” 美麗的眼睛冷冷地瞧著他,冷冷道:“你認得我?你知道我是誰?” 阿飛的手指一根根鬆開,茫然四顧,喃喃道:“這裡難道不是昨夜的地方?” 只聽一人淡淡道:“這地方還是昨夜的地方,只不過你已不是昨夜的你了!” 甜蜜的語聲,更熟悉。 阿飛整個人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的眼睛緊緊閉了起來,不願去看她,不敢去看她。 這個人本是他在夢魂中都忘不了的,他本來寧可不惜犧牲一切,為的只不過是要看看她。

但現在,他卻寧死也不願看她一眼。 她還是以前的她。 可是他,他的確已不是以前的他了! 還是沒有聲音,沒有動作。 屋樑上的灰塵,突然一片片落了下來。 是被風吹落的,還是被他們的殺氣摧落的? 上官金虹突然向前跨出了一步! 李尋歡沒有動! 突聽一人道:“動即是不動,不動即是動,你明白麼?” 聲音很蒼老,每個人都聽得很清楚。 卻看不到他的人在哪裡。 另一人帶著笑道:“既然如此,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那麼又何必打呢?” 這聲音清脆而美,如黃鶯出谷。 但她的人,還是誰都沒有瞧見。 老人道:“他們要打,只因為他們根本不懂武功之真諦。” 少女吃吃笑道:“你說他們不懂,他們自己還以為自己懂得很哩。”

這兩句話說出,除了李尋歡和上官金虹,每個人都已悚然動容。 居然有人敢說他們不懂武功。 若連他們都不懂,世上還有誰懂? 老人道:“他們自以為'手中無環,心中有環',就已到了武學的巔峰,其實還差得遠哩!” 少女吃吃笑道:“差多遠?” 老人道:“至少還差十萬八千里。” 少女道:“要怎麼樣才真正是武學的巔峰。” 老人道:“要手中無環,心中也無環,到了環即是我,我即是環時,已差不多了。” 少女道:“差不多?是不是還差一點?” 老人道:“還差一點。” 他緩緩接著道:“真正的武學巔峰,是要能妙滲造化,到無環無我,環我兩忘,那才真的是無所不至,無堅不摧了!” 說到這裡,李尋歡和上官金虹面上也不禁變了顏色。

少女道:“聽了你老人家的話,我倒忽然想起一個故事來了。” 老人道:“哦?” 少女道:“禪宗傳道時,五祖口薄佛偈:'身如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不使留塵埃'。這已經是很高深的佛理了。” 老人道:“這道理正如'環即是我,我即是環',要練到這一步,已不容易。” 少女道:“但六祖惠能說得更妙:'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落塵埃'。所以他才承繼了禪宗的道統。” 老人道:“不錯,這才真正是禪宗的妙諦,到了這一步,才真正是仙佛的境界。” 少女道:“這麼說來,我學的真諦,豈非和禪宗一樣?” 老人道:“普天之下,萬事萬物,到了巔峰時,道理本就全差不多。”

少女道:“所以無論做什麼事,都要做到'無人無我,物我兩忘'時,才能真正到達化境,到達巔峰。” 老人道:“正是如此。” 少女嘆了口氣,道:“我現在總算明白了!” 老人淡淡道:“只可惜有些人還不明白,到了'手中無環,心中有環'時,就已沾沾自喜,卻不知這只不過剛入門而已,要登堂入室,還差得遠哩。” 少女道:“一個人若是做到這一步就已覺得自滿,豈非永遠再也休想更進一步?” 老人也嘆了口氣,道:“一點也不錯。” 聽到這裡,李尋歡和上官金虹額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 上官金虹突然道:“是孫老先生麼?” 沒有人回應。 上官金虹道:“孫老先生既已來了,為何不肯現身一見?”

還是沒有人回應。 風吹窗戶,吹得窗紙颼颼地直響。 李尋歡和上官金虹若是要交手,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勸阻。 但老人和少女的一番對話,卻似已使得他們的鬥志完全消失了。 兩人雖然還是面面相對,雖然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但別的人卻都透了口氣,突然覺得壓力已消失。 這只因那種可怕的殺氣也已消失! 李尋歡突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神龍見首不見尾,孫老先生庶幾近之。” 上官金虹沉著臉,冷冷道:“道理人人都會說的,問題是他能不能做得到。” 李尋歡笑了笑,道:“能說得出這道理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他還沒有說完這句話,就听到外面傳來了一陣騷動聲。 然後,他就看到四個人抬著口棺材走入了院子。

嶄新的棺材,油漆都彷彿還沒有完全乾透。 四人竟將這口棺材筆直抬入了上官金虹宴客的大廳。 立刻有個黃衣大漢迎了上去,厲聲道:“你們走錯地方了,出去!” 抬棺材的腳夫四下瞧了一眼,囁嚅著道:“這裡有位上官老爺麼?” 黃衣大漢道:“你問上官老爺幹什麼?” 腳夫道:“那我們就沒有走錯地方,這口棺材就是送來給上官老爺的。” 黃衣大漢怒道:“你是在找死,這口棺材你們剛好用得著。” 腳夫賠笑道:“這是上好的'楠壽',我們哪有這麼好的福氣?” 黃衣大漢的手已往他臉上摑了過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這口棺材是誰要你們送到這裡來的?” 他的聲音一發出,黃衣大漢的手就立刻停住。

腳夫面上卻已嚇得變了顏色,怔了半晌,才吃吃道:“是位姓宋的老爺,付了四兩銀子,叫小人們今天將這口棺材送到如雲客棧的'高貴廳'來,還要小人們當面交給上官老爺。” 上官金虹道:“姓宋?是個什麼樣的人?” 腳夫道:“是個男的,年紀好像不太大,也不小了,出手很大方,模樣卻沒有看見。” 另一人道:“他是昨天半夜裡將小人們從床上叫起來的,而且先吹熄了燈,小人們根本就沒有瞧見他。” 上官金虹沉著臉,既不覺得意外,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他早就知道問不出的。 那腳夫又道:“這口棺材的分量不輕,裡面好像……好像有人。” 上官金虹道:“打開來瞧瞧。” 棺蓋並沒有釘封,立刻被掀起。 就在這一剎那間,上官金虹冷漠的臉像是突然變了。

其實他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甚至連眉都沒皺,嘴角都沒有牽動。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他整張臉卻彷彿突然全都改變了。 竟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臉,又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層硬殼的假面具。 他不願讓人看到他現在真正的面目。 世上大多數人都有這麼一張面具的,平時雖然看不到它,但到了必要時,就會將這張面具戴起來。 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悲哀,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憤怒,有人是逼不得已,不得不以笑臉迷人,有人是為了要叫別人怕他。 也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恐懼! 上官金虹是為了什麼呢? 棺材裡果然有個死人! 這死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的獨生兒子上官飛! 上官飛死的時候李尋歡也在現場。 他不但親眼瞧見荊無命殺死上官飛,而且瞧見荊無命將屍體埋葬。

現在,這屍體又怎會忽然在這裡出現了? 是誰掘出了這屍體? 是誰送到這裡來的?有什麼目的? 李尋歡目光閃動著,似乎想得很多。 上官金虹臉上的面具卻似越來越厚了,沉默了很久很久,目光突然向李尋歡一字字道:“以前你見過他?”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見過!” 上官金虹道:“現在你再看到他有何感想?” 屍體己被洗得很乾淨,並不像是從泥土中掘出來的。穿著嶄新的壽衣,身上既沒泥沙,也看不到血漬。 只有一點致命的傷口。 傷口在咽喉上,入喉下七分。 李尋歡沉吟著,道:“我想……他死得併不痛苦。” 上官金虹道:“你是說他死得很快?” 李尋歡嘆道:“死,並不痛苦,痛苦的是等死的時候,看來他並沒有經過這段時候。” 上官飛的臉看來的確像是比活著時還安詳平靜,就像是已睡著。 他臨死前驚懼的表情,已不知被誰抹平了。 上官金虹的臉雖能戴上層面具,但眼睛卻不能。 他眼睛似有火焰燃燒,盯著李尋歡,一字字道:“能這麼快就將他殺死的人,世上並不多。” 李尋歡道:“不多,也許不會超過五個。” 上官金虹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李尋歡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我是其中之一,你也是。” 上官金虹厲聲道:“我怎會殺死他?” 李尋歡淡淡道:“你當然不會殺他,我的意思只不過是要你明白,能殺他的人,並不一定是要殺他的人,殺了他的人,也並不一定就是能殺他的人。” 他慢慢地接著道:“這世間常常有很多意外的事發生,本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上官金虹不再說話了,但眼睛還是盯著他。 李尋歡的目光已變得很溫和,甚至還帶著些同情憐憫之色。似乎已透過了上官金虹的面目,看到了他心裡的悲哀和恐懼。 他一直都在侵犯別人,打擊別人。 現在,他自己終於也受到打擊,而且不知道這打擊是從哪裡來的。 血濃於水,兒子畢竟是兒子。 無論對誰說來,這打擊都不算小。 上官金虹似已有些不安,鐵石般的意志似已漸漸動搖。 李尋歡目中的這份同情憐憫,就像是一柄鐵鎚,他臉上那層核桃殼般的面目,幾乎已被打得粉碎。 他已無法忍受,突然道:“你我這一戰,遲早總是免不了的!” 李尋歡點了點頭,道:“是免不了的。” 上官金虹道:“今天……”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