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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四十九回各有安排

多情劍客無情劍 古龙 5670 2018-03-12
林仙兒說著說著,眼淚已流了下來,幽幽地道:“你知道,以前我那些錢,都已聽你的話分給人家了,你難道不信?” 阿飛長長嘆了口氣,柔聲道:“我不是不信,只不過……我應該養你的,我不能讓你受苦。” 林仙兒從背後緊緊抱住了他,伏在他身上,流著淚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對我好,從來也沒有人對我這麼好,可是,我們兩人既然已這麼好了,你就不該再分什麼你的,我的……連我的心都已是你的了,你難道不知道?” 阿飛閉上眼睛,將她的一雙手緊緊握在手裡,只要能永遠握著這雙手,他再也不要什麼別的。 阿飛終於睡著了。 林仙兒將自己的手輕輕地從他手裡抽了出來。 她站在床頭,靜靜地瞧了這少年半晌,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她笑得那麼美,卻又那麼殘酷。 然後,她悄悄走了出去,悄悄地關起了門,回到自己屋裡,從一隻簡陋的小木箱裡,取出了個小木瓶。 她倒了杯茶,又從木瓶中倒出些閃著銀光的粉末,就著茶吞下去,這些銀粉她每天都不會忘記吃的。 因為這是珍珠磨成的粉,據說女人吃了,就可使青春永駐。 越是美麗的女人越怕老,總要想盡法子,來保住青春,卻不知青春是無論什麼法子也留不住的。 望著手裡的小木瓶,林仙兒又不覺笑了。 “阿飛若知道這瓶珍珠粉值多少錢,一定會嚇一跳。” 她發覺男人都很容易受騙,尤其容易被自己心愛的女人欺騙,所以她一向覺得男人不但很可憐,也很可笑。 她還未遇到過一個從不受騙的男人。 也許只有一個——李尋歡。

一想起李尋歡,她的心就立刻沉了下去。 “今天已經是十月初五了吧……” 李尋歡是不是已死了?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門外是一條很僻靜的小路。 繁星,無月,遠處的燈火已寥落。 遠處忽傳來一陣腳步聲,兩個矯健的青衣少年抬著頂小轎健步如飛而來,就在門口停下。 過了半晌,林仙兒悄悄走了出來,掩起門,坐上轎,將四面的簾子都放落,竹簾並不密,別人雖瞧不見她,她卻可瞧見別人。 轎子已抬起,向來路奔去。 他們走的並不是大路,轉過兩三條小徑,連寥落的燈火都已見不到了,轎夫的腳步才漸漸放緩。 四野靜寂,寂無人聲。 再往前走,就是片木葉還未凋落的密林,密林左面有個小小的土地廟,右面是一堆堆荒墳。

轎子就在這裡停了下來。 前面的轎夫,自轎底取出了個燈籠,燃起了燭火,高高挑起,燈籠是粉紅色的,上面還畫著一朵朵鮮紅的梅花。 燈籠一燃起,樹林裡,墳堆間,土地廟中,就忽然鬼魅般出現人影,分在四個方向,向轎子這邊奔了過來。 這四人腳步都不慢,神情似乎都顯得很興奮,但發現除了自己外還有別人時,四個人腳步都立刻變了,腳步也緩下,彼此瞪了一眼,目光中都帶著些警戒之色,還帶著些敵意。 從樹林裡走出來的是個臉圓圓的中年人,身上穿的衣服很華麗,看來就像是個買賣做得很發財的生意人。 但他的行動卻很矯健,武功的根基顯然不弱。 從墳堆間走出的有兩個人,右面的一人短小精悍,滿身黑衣,看來彷彿有些鬼鬼祟祟的,輕功卻可算是武林中的高手。

左面一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的衣服也很普通,看來絲毫不起眼,無論誰瞧見這種人,都絕不會多加註意。 但他的輕功卻似比那短小精悍的黑衣人還高一籌。 從祠堂裡走出的一人年紀最輕,氣派也最大,雖施展輕功,但腳步沉穩,目光炯炯,武功也顯然比別人高。 他穿著件寶藍色的長袍,腰邊懸著柄綠鯊魚皮鞘,黃金吞口的長劍,看來正是位翩翩佳公子。 林仙兒顯然知道來的是這四個人,也沒有掀簾子瞧一眼,更沒有下轎子,只是銀鈴般笑了笑,道:“四位遠來辛苦了,這裡也沒有備酒替四位洗塵接風,真是抱歉得很。” 四個人聽到她的聲音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本來彷彿想搶著說話的,但彼此瞧了一眼,又都閉上了嘴。 林仙兒柔聲道:“我知道四位都有些話要說,但誰先說呢?”

那模樣最平凡的灰衣人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還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似乎不敢和別人爭先。 那藍衣少年皺了皺眉,背負著雙手,傲然轉過了頭,他顯然不屑和這些人為伍,是以也不願爭先。 那臉圓圓的中年人臉上堆滿了微笑,向黑衣人拱了拱手,道:“兄台先請。” 黑衣人倒也不客氣,縱身一躍,已到了轎前。 林仙兒已笑道:“兩個月不見,你的輕功更高了,真是可喜可賀。” 黑衣人陰鷙的臉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抱拳道:“姑娘過獎了。” 林仙兒道:“我求你做的兩樣事,想必定是馬到成功,我知道你從未令我失望的。” 黑衣人自懷中取出了一疊銀票,雙手捧了過去,道:“寶慶那一帶的賬都已完全收齊了,這裡一共是九千八百五十兩,開的是山西同福號的銀票。”

林仙兒自轎子裡伸出一隻春蔥般的纖纖玉手,將那疊銀票全都接了過去,似乎先點了點數目,才笑道:“這次辛苦你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 黑衣人眼睛還盯在林仙兒的手方才伸出來的地方,似已看得痴了,這時才勉強一笑,道:“謝字不敢當,只要姑娘還記得我這人也就是了。” 林仙兒道:“但那說書的孫老頭和他那孫女呢?你想必已追查出了他們的下落吧。” 黑衣人垂下了頭,訥訥道:“我本來一直跟著他們的,但到了關中道上,這兩人就忽然失踪了,關中道上的朋友誰也沒有看到過這麼樣的兩個人,這兩人就像……就像忽然從地上消失了。” 林仙兒不說話了。 黑衣人輕笑著道:“這兩人的行踪實在太神秘,表面上雖裝做不會武功,但我絕不相信,只要姑娘再給我些日子,我一定能追出他們的來歷。”

林仙兒又沉默了半晌,才嘆了口氣,道:“不必了,我也知道你一定跟不住他們的,這件事你雖未做成,我也不怪你,等會兒我還有要求你幫忙的事。” 黑衣人這才鬆了口氣,垂手站到一旁,也不敢多話了。 那臉圓圓的中年人這才向另兩人抱了抱拳賠笑道:“失禮,失禮……” 他一面向轎子這邊走過來,一面不停地打恭作揖。 林仙兒嬌笑道:“做生意講究的就是和氣生財,你現在真不愧是個大老闆的樣子。” 這人一揖到地,滿臉帶著笑,道:“我只不過是姑娘手下的一個小伙計而已,姑娘若不賞飯吃,我就得捲鋪蓋,大老闆這三字,我是萬萬不敢當的。” 林仙兒柔聲道:“說什麼老闆,講什麼伙計,我的生意就是你的生意,只要好好地去做,這生意總有一天是你的。”

這中年人滿面都起了紅光,彎著腰笑道:“多謝姑娘,多謝姑娘……” 他一連謝了好幾遍,才從懷中取出疊銀票,雙手捧了過去,道:“這裡是去年一年賺的純利,也開的是同福號的銀票,請姑娘過目。” 林仙兒笑道:“真辛苦你了,我早就知道你不但老實可靠,而且人又能幹……” 她早已將銀票接了過去,一面說話,一面清點,說到這裡,她口氣忽然變了,再也沒有絲毫笑容,冷冷道:“怎麼只有六千兩?” 中年人賠笑道:“是六千三百兩。” 林仙兒道:“去年呢?” 中年人道:“九千四百兩。” 林仙兒道:“前年呢?” 中年人擦了擦汗,訥訥道:“前年好像……好像有一萬多。” 林仙兒冷笑道:“你本事可真不小,居然把買賣越做越回去了,照這樣再做兩年,咱們豈非就要貼老本了麼?”

中年人不停地擦汗,吃吃道:“這兩年不興緞子衣服,府綢的賺頭也不大,等到明年春天的時候,就一定會有轉機了。” 林仙兒默然半晌,聲音忽又變得很溫柔,道:“這兩年來,我知道你很辛苦,也該回家去享幾年清福了。” 中年人面色驟然大變,顫聲道:“可是……可是那邊的生意……” 林仙兒道:“那邊的生意我自然會找人去接,你也不用操心。” 中年人滿面驚恐之色,吃吃道:“姑娘莫非……莫非要……” 他身子一步步往後退,話未說完,突然凌空一個翻身,飛也似的向暗林那邊逃了出去。 但他剛逃幾步,突見寒光一閃。 慘呼聲中,血光四濺,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那藍衫少年掌中已多了柄青鋼長劍,劍尖猶在滴血。 那灰衣人瞧了他一眼,面上仍然不動聲色,只是淡淡道:“好劍法。”

藍衫少年連瞧都不瞧他一眼,將劍上的血漬在鞋底上擦了擦,挽手抖出了個劍花,“嗆”,劍又人鞘。 灰衣人靜靜地站著,也不說話了。 他等了很久,見到這藍衫少年並沒有和他搶先的意思,才微微拱了拱手,慢慢地向轎子前走了過去。 林仙兒也許早已知道這人不是兩句好話就可以買動的,也沒有跟他客氣,一開口就問道:“龍嘯雲已回了興雲莊?” 灰衣人道:“已回去快半個月了,和他同行的除了胡不歸胡瘋子之外,還有個姓呂的,據說是'溫侯銀戟'呂鳳先的堂弟,用的也是雙戟,看樣子武功也不弱。” 林仙兒道:“那賣酒的駝子呢?” 灰衣人道:“還在那裡賣酒,這人倒真是深藏不露,誰也猜不透他的來歷,龍嘯雲已到他那小店裡去了兩三次,看樣子也還是一點結果都沒有。” 林仙兒笑道:“但我知道你……你必定已打聽出一點來了,無論那人是什麼變的,要瞞過你這雙眼睛卻困難得很。” 灰衣人笑了笑,緩緩道:“若是我猜得不錯,那駝子必定和說書的孫老頭有些關係,說不定就是昔年那'背上一座山,山也壓不倒'的孫老二。” 林仙兒似也覺得很驚異,又沉默了半晌,才輕輕道:“你再去打聽打聽,明天……” 她聲音越說越低,灰衣人只有湊過頭去聽,聽了幾句,他平平板板的一張臉上竟也露出了歡喜之色,點著頭道:“我知道……我記得……我先去了。” 他走的時候,步子也變得輕快起來了。 林仙兒的確有令男人服帖的本事。 黑衣人眼睛一直盯著那灰衣人,似乎恨不得給他一刀。 但這時林仙兒已又從轎子裡伸出手,向他招了招。 春蔥般的手,在夜色中看來更是瑩白如玉。 黑衣人似又痴了,痴痴地走了過去。 林仙兒柔聲道:“你過來,我有話告訴你,後天晚上……” 她悄悄地在黑衣人耳邊說了幾句話。 黑衣人滿面都是喜色,不停地點頭道:“是,是,是,我明白,我怎會忘記?” 他走的時候,人似已長高了三尺。 等他走了,那藍衫少年才走了過來,冷冷道:“林姑娘你倒真是忙得很。” 林仙兒嘆了口氣,道:“有什麼法子呢?他們可不像你跟我……我總得敷衍敷衍他們。” 她又伸出手,握住了這少年的手,柔聲道:“你生氣了麼?” 藍衫少年板著臉,道:“哼。” 林仙兒吃吃笑道:“你瞧你,就像個孩子似的,快上轎子,我替你消氣。” 藍衫少年本來還想板著臉,卻還是忍不住笑了。 就在這時,突聽一聲淒厲的慘呼…… 聲音是從樹林里傳出來的。 灰衣人本已走入了樹林,此刻又一步步退了出來,他一步步往後退,鮮血也隨著一滴滴往下落。 退出樹林,他才轉過身,想往轎子這邊逃。 夜色中,只見他滿面俱是鮮血,赫然已被人在眉心刺了一劍。 黑衣人也正想往樹林裡去,瞧見他這樣子,臉色也變了,剛停住了腳,灰衣人已倒在他腳下。 他莫非在樹林裡遇見了鬼麼? 殺人的厲鬼! 黑衣人情不自禁後退了幾步,一伸手,拔出了靴筒裡的匕首,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著那黑黝黝的密林,嗄聲道:“是什麼人?” 樹林裡寂無人聲,過了半晌,才慢慢地走出一個人來。 這人高而頎長,穿著件杏黃色的長衫,長僅及膝,頭上戴著頂寬大的笠帽,緊壓在眉際,遮去了面目。 他不但走路的姿態很奇特,佩劍的法子也和別人不同,只是隨隨便便地斜插在腰帶上。 劍不長,還未出鞘。 這人看來也並不十分兇惡,但黑衣人一瞧見他,也不知怎地,全身都發起冷來,掌心也沁出了冷汗。 這人身上竟似帶著種無聲的殺氣。 荊無命。 荊無命既然還活著,死的自然是李尋歡。 林仙兒笑了。 但她只是笑在心裡,面上卻像是怕得要命,將那藍衣少年的手握得更緊,身子一直在不停地發抖,顫聲道:“這人好可怕,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藍衣少年勉強笑了笑,道:“不管他是誰,有我在這裡,你還怕什麼?” 林仙兒透了口氣,嫣然道:“我不怕,我知道你一定會保護我的,只要在你身旁,就絕沒有任何人敢來碰我一根手指。” 藍衣少年挺起胸,道:“對,無論他是誰,只要他敢過來,我就要他的命!” 其實他也已被荊無命的殺氣所懾,手心裡已冒著冷汗,只不過他還年輕,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面前,死也不肯示弱的。 荊無命已走到那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手裡雖握著柄匕首,他用這柄匕首已不知殺過多少人了,但此刻也不知怎地,硬是不敢將這柄匕首刺出去。 他已看到了荊無命那雙死灰色的眼睛。 荊無命卻似乎根本連瞧都沒有瞧他一眼,冷冷道:“你手裡這把刀能殺得死人麼?” 黑衣人怔住了。 這句話問得實在有點令人哭笑不得,但別人既已問了出來,他也沒法子不回答,只有硬著頭皮道:“自然能殺得死人的。” 荊無命道:“好,來殺我吧。” 黑衣人又怔住了,怔了半晌,才勉強笑道:“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你?” 荊無命道:“因為你不殺我,我也要殺你。” 黑衣人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臉上的冷汗一粒粒往下落,突然咬了咬牙,匕首已閃電般刺出。 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險,他既然敢用這種短兵器,就必定有獨特的招式,出手也自然不會慢。 但他的匕首剛刺出,劍光已飛起。 接著,就是一聲慘呼,很短促,他的人已倒下,再看荊無命的劍已又回到鞘中,彷彿根本沒有拔出來過。 “好快的劍!” 藍衣少年也是使劍的名家,自己一向覺得劍法已夠快了,從來也不信世上還有人的劍法能比他更快。 直到現在他才相信。 林仙兒看到他眼角的肌肉在不停地跳動,忽然放開了他的手,道:“這人出手太快,你……你還是快逃走吧,用不著管我。” 藍衣少年若已有四五十歲,就一定會聽話得很,一個人活到四五十歲時,就會懂得性命畢竟要比面子可貴得多。若有人說“生命固可貴,愛情價更高”,這話一定是年輕小伙子說出來的。 說這話的人一定活不到五十歲。 藍衣少年咬著牙,嗄聲道:“你用不著害怕,我跟他拼了!” 他口氣還不十分堅決,也並沒有衝過去的意思。 林仙兒眼波流動,道:“不……你不能死,你還有父母妻子,還是趕快逃回去吧,我替你擋著他,反正我只是孤零零一個人,死了也沒關係。” 藍衣少年突然大喝一聲,衝了過去。 林仙兒又笑了。 一個女人若要男人為她拼命,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讓他知道她是愛他的,而且也不惜為他死。 這法子林仙兒已不知用過多少次,從來也沒有失敗過。 這一次不但心裡在笑,臉上也在笑。 因為她知道這藍衣少年永遠也不會再看到了。 劍光如雪。 這藍衣少年不但劍法頗高,用的也是把好劍。 剎那之間,他已向荊無命刺出了五劍,卻連一句話也沒有說,他早已看出無論說什麼也沒有用。 荊無命居然沒有回手。 藍衣少年這五劍明明都是向他要害之處刺過去的,也不知怎地,竟全都刺了個空。 荊無命忽然道:“你是點蒼門下?” 藍衣少年的手停住了,第六劍再也刺不出去,這人一雙死灰色的眼睛彷彿根本就沒有看他。 他實在不懂這人怎會看出他的師承劍法。 荊無命道:“謝天靈是你的什麼人?” 藍衣少年道:“是……是家師。” 荊無命道:“郭嵩陽已死在我劍下。” 他忽然無頭無尾地說出這句來,前言不對後語。 但這藍衣少年卻很明白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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