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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回百口莫辯

多情劍客無情劍 古龙 7309 2018-03-12
心眉大師吃著田七由小孩手上換來的那碗餑餑,他也吃得很放心,只不過出家人一向講究細嚼慢嚥,田七一碗全都下了肚,他才吃了兩口。 這時車馬已駛出小鎮,趕車的只希望快將這些瘟神送到地頭,好大吃一頓,是以將馬打得飛快。 田七笑道:“照這樣走法,天亮以前,就可以趕到嵩山了。” 心眉大師面上也露出一絲寬慰之色,道:“這兩天山下必有本門弟子接應,只要能……” 他語聲突然停頓,身子竟顫抖起來,連手裡端著的一碗餑餑都拿不穩了,麵湯潑出,沾污了僧衣。 田七變色道:“大師你……你莫非也……” 突聽“波”的一聲,麵碗已被心眉大師捏碎。 田七大駭道:“這碗麵餑餑裡難道也有毒?” 心眉大師長長嘆息了一聲,黯然無語。

田七一把揪住李尋歡的衣襟,嗄聲道:“你看看我的臉,我的臉是不是也……” 他也驟然頓住語聲,因為這句話已用不著再問了。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我雖然一向都很討厭你,卻也不願看著你死。” 田七面如死灰,全身發抖,恨恨地瞪著李尋歡,眼珠子都快凸了出來,過了半晌,忽然獰笑道:“你不願看著我死,我卻要看著你死!我早就該殺了你的!” 李尋歡道:“你現在殺我不嫌太遲了麼?” 田七咬牙道:“不錯,我現在要殺你的確已遲了,但還不太遲。” 他的手已扼住了李尋歡的脖子。 阿飛已站了起來。 他臉色還是很難看,但身子卻已能站得筆直。 林仙兒脈脈含情地望著他,眼波中充滿了愛慕之意,嫣然道:“你這人真是鐵打的,我本來以為你最少要過三四天才能起床,誰知你不到半天就已下了地。”

阿飛在屋子裡緩緩走了兩圈,忽然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達少林寺?” 林仙兒嘟著嘴,道:“你倒真是三句不離本行,說來說去只知道他,他,他,你為什麼不說說我,不說說你,你自己?” 阿飛靜靜地望著她,緩緩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達少林寺?” 無論林仙兒說什麼,他還是只有這一句話。 林仙兒“噗哧”一笑,道:“你呀!我拿你這人真是沒法子。”她溫柔地拉著阿飛坐下,柔聲道:“但你只管放心,他現在說不定已坐在心湖大師的方丈室喝茶了,少林寺的茶一向很有名。” 阿飛神色終於緩和了些,居然也笑了笑,道:“據我所知,他就算被人扼住,也絕不肯喝茶的。” 李尋歡已喘不過氣來。 田七自己的面色也越來越可怕,幾乎也已喘不過氣來。但他一雙青筋暴露的手卻死也不肯放鬆。

李尋歡只覺眼前漸漸發黑,田七的一張臉似已漸漸變得很遙遠,他知道“死”已距離他漸漸近了。 在這生死頃俄之間,他本來以為會想起很多事,因為他聽說一個人臨死前總會忽然想起很多事來的。 可是他卻什麼也沒有想起,既不覺得悲哀,也不覺得恐懼,反而覺得很好笑,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因為他從來也未想到居然會和田七同時嚥下最後一口氣,縱然在黃泉路上,田七也不是個好旅伴。 只聽田七嘶聲道:“李尋歡,你好長的氣,你為何還不死?” 李尋歡本來想說:“我還在等著你先死哩!” 可是現在他非但說不出話,連氣都透不出來了,只覺田七的語聲似也變得很遙遠,就彷佛是自地獄邊緣傳來的。 他已無力掙扎,已漸漸暈過去。

突然間,他隱隱約約聽到一聲驚呼,呼聲似也很遙遠,但聽來又彷佛是田七發出來的。 接著,他就覺得胸口頓時開朗,眼前漸漸明亮。 於是他又看到了田七。 田七已倒在對面的車座上,頭歪到一邊,軟軟地垂了下來,只有一雙死魚般的眼睛似乎仍在狠狠地瞪著李尋歡。 再看心眉大師正在喘息著,顯然剛用過力。 李尋歡望著他,過了很久,才嘆息著道:“是你救了我?” 心眉大師沒有回答這句話,卻拍開了他的穴道,嗄聲道:“趁五毒童子還沒有來,你快逃命去吧。” 李尋歡非但沒有走,甚至連動都沒有動,沉聲道:“你為何要救我?你已知道我不是梅花盜?” 心眉大師嘆道:“出家人臨死前不願多造冤孽,無論你是否梅花盜,都快走吧,等五毒童子一來,你再想逃就遲了。”

李尋歡凝注著他已發黑的臉,輕輕嘆息了一聲,道:“多謝你的好意,只可惜我什麼都會,就是不會逃命。” 心眉大師著急道:“現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時候,你體力未恢復,也萬萬不是五毒童子的對手,只要他一來,你就……” 突聽拉車的馬一聲驚嘶,趕車的一聲慘呼,車子斜斜衝了出去,“轟”地撞上了道旁的枯樹。 心眉大師撞在車壁上,嘶聲道:“你為何還不去?難道還想救我?” 李尋歡淡淡道:“你能救我,我為何不能救你?” 心眉大師道:“可是——可是我已離死不遠,遲早總是一死。” 李尋歡道:“你現在還沒有死,是麼?” 他不再說話,卻自田七懷中搜出了一柄刀。 一柄很輕、很薄的小刀。 一柄小李飛刀! 李尋歡嘴角似乎露出了一絲微笑。

車廂已傾倒,車輪猶在不停地滾動著,發出一陣陣單調而醜惡的聲音,在這荒涼的黑夜裡聽來分外令人不愉快。 李尋歡喃喃道:“這車軸早就該加油了……” 此時此刻,他居然還會想起車軸該不該加油的問題,心眉大師越來越覺得這人奇怪得不可思議。 他活了六十多年,從未見過第二個這樣的人。 這時李尋歡已扶著他出了車廂,刺骨的寒風猛然吹上了他們的臉,那感覺就好像刀割一樣。 心眉大師嘆道:“你本不必這樣做的,你……你還是快走吧。” 李尋歡卻倚著車廂坐了下來,天上無星無月,大地一片沉寂,寒風吹著枯樹,宛如鬼魅在迎風起舞。 心眉大師用盡目力,也瞧不見一個人的影子。 只聽李尋歡朗聲道:“極樂峒主,你來了麼?”

寒風呼嘯,也聽不見人聲。 李尋歡道:“你既不來,我就要走了。” 他忽然將心眉半拖半抱地拉了起來。 心眉大師道:“你……你想到哪裡去?” 李尋歡道:“自然是少林寺。” 心眉大師失聲道:“少林寺?” 李尋歡道:“我們這一路拼命地趕,豈非就是為了要趕到少林寺麼?” 心眉大師道:“但……但現在你已不必去了。” 李尋歡道:“現在我是非去不可。” 心眉大師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只有少林寺中或許還有救你的解藥。” 心眉大師道:“你……你為何要救我?我本是你的敵人。” 李尋歡道:“我救你,就因為你畢竟還是個人。” 心眉大師默然半晌,長嘆道:“若是真的能趕到少林,我一定會設法證明你的無辜,現在我已可斷定你絕非梅花盜了。”

李尋歡只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心眉大師黯然道:“只可惜你若帶著我,就永遠也無法趕到少林寺的,五毒童子現在雖然還未現身,但他絕不會放過你。” 李尋歡輕輕地咳嗽。 心眉大師道:“以你的輕功,一個人走也許還有希望,又何必要我來拖累你?只要你有此心意,老僧已是死而無憾的了。” 突聽一人吃吃笑道:“道貌岸然的少林和尚,居然會和狂嫖亂飲的風流探花交上朋友了,這倒真是天下奇聞。” 笑聲忽遠忽近,也不知究竟是從哪里傳來的。 心眉大師的身子驟然僵硬了起來,道:“極樂峒主?” 那聲音格格笑道:“我煮的餑餑味道還不錯麼?” 李尋歡微笑道:“閣下既然想要我這風流探花的命,為何又不敢現身呢?” 極樂峒主道:“我用不著現身,也可要你的命。”

李尋歡道:“哦?” 極樂峒主笑道:“到今夜為止,死在我手上的人已有三百九十二個,非但從來沒有一人見到過我,根本連我的影子都看不到。” 李尋歡笑道:“我也早已聽說閣下是個侏儒,醜得不敢見人,想不到江湖傳說竟是真的。” 那忽遠忽近、飄飄渺渺的笑聲忽然停頓。 過了半晌,才聽到極樂峒主的聲音道:“我若讓你在天亮之前就死了,算我對不起你。” 李尋歡大笑道:“我在天亮前自然不會死的,閣下卻難說得很了。” 他笑聲還未停頓,突聽一陣奇異的吹竹聲響起。 雪地上忽然出現了無數條蠕蠕而動的黑影,有大有小,有長有短,黑暗中也看不出究竟是些什麼,只能嗅到一陣陣撲鼻的腥氣。 心眉大師駭然道:“五毒一出,人化枯骨,你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李尋歡像是根本沒聽到他說什麼,朗聲笑道:“據說極樂峒中的毒物成千上萬,我怎地只不過看到這幾條小毛蟲而已,難道其他的已全都死光了麼?” 吹竹之聲更急,雪地上的黑影已將李尋歡和心眉圍住,有幾條已漸漸爬到他們的腳旁。 心眉大師幾乎已忍不住要嘔吐出來。 這時才聽得極樂峒主格格笑道:“我這'極樂蟲'乃七種神物交配而成,非血肉不飽,等到兩位連皮帶骨都已進了它們的肚子,你就不會嫌它小了。” 他話未說完,突見刀光一閃! 小李飛刀已發出! 心眉大師幾乎忍不住要失聲驚呼出來。 他也知道李尋歡手裡的飛刀乃是他們惟一的希望,現在李尋歡卻連對方的影子都未看到,飛刀便已出手。 這一刀不中,他們便要化為枯骨。 這是李尋歡的孤注一擲,拿他自己的生命作賭注。 這一注贏的機會實在不大。 心眉大師再也想不到李尋歡竟會如此冒失。 但就在這時,刀光一閃沒入黑暗中,黑暗中卻響起了一陣短促但卻刺耳的慘呼! 接著,一個人自黑暗中衝了出來。 他身形矮小如幼童,身上穿著條短裙,露出一雙小腿,雖在如此風雲嚴寒中,也一點不覺得冷。 他的頭也很小,眼睛卻亮如明燈。 此刻這雙眼睛裡彷彿充滿了驚懼與怨毒,狠狠地瞪著李尋歡,像是想說什麼,但喉嚨裡只是“格格”地發響,一個字也說不出。 心眉大師赫然發現小李飛刀正刺在他的咽喉上,不偏不倚正插在他的咽喉上——小李飛刀,果然是從不虛發! 極樂峒主只覺一口氣憋在喉嚨裡,實在忍不住,反手拔出了飛刀,一拔出飛刀,這口氣就吐了出來。 鮮血也隨之飛濺而出。 極樂峒主狂吼道:“好毒的刀!” 這時雪地上的毒蟲,已有的爬上了李尋歡的腿。但李尋歡卻連動都不動,心眉大師也不敢動。 他只覺身子發軟,幾乎已站不住了。 小李飛刀雖霸絕天下,但他們還是免不了要餵飽毒蟲。 誰知極樂峒主一聲狂吼,鮮血剛濺出,數十百條毒蛇突然箭一般竄了回去,一條條全都釘在極樂峒主的咽喉上。 只聽“沙沙”之聲不絕於耳,極樂童子已化為一堆枯骨,但毒蟲飽食了他的血肉後!也軟癱在地,不能動了。 他以毒成名,終於也以身殉毒! 這景象實在令人慘不忍睹。 心眉大師瞑目合十,暗誦佛號,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張開眼來,望著李尋歡嘆道:“檀越不但飛刀天下無雙,智力也當真是天下無雙。” 李尋歡笑了笑,道:“不敢當,我只不過早已算準這些吃人的毒蟲一嗅到血腥氣就會走的,其實我心裡也害怕得很。” 心眉大師道:“檀越你也會害怕?” 李尋歡笑道:“除了死人外,世上哪有不會害怕的人?” 心眉大師長嘆道:“臨危而不亂,雖懼而不餒,檀越之智力,老僧當真是心服口服,五體投地了。” 他語聲漸漸微弱,終於也倒了下去。 天已亮了。 李尋歡坐在暈迷不醒的心眉大師身旁,似已睡著。 他將極樂童子和那些“極樂蟲”都埋了起來,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在小鎮上得了這輛騾車。 騾車顛得很厲害,但他還是睡得很香,因為他實已精疲力竭,喝了兩碗豆汁後,世上就再也沒有什麼事能令他的眼睛不閉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騾車突然停下。 李尋歡幾乎立刻就張開眼來,掀起車篷後的大棉布簾子,寒風撲面,他頓覺精神一爽。 只聽車夫道:“嵩山已到了,騾車上不了山,大爺你只好自己走吧。” 這趕車的被李尋歡從熱被窩裡拉起來,又被老婆逼著接這趟生意,正是滿肚子不高興。 再加上腳力錢也都被老婆“先下手為強”了,若不是車上有個和尚,他只怕半路就停了車。 嵩山附近數十縣,對出家人都尊敬得很。 李尋歡抱著心眉下了車,忽然塞了錠銀子在趕車的手裡,笑道:“這是給你留做私房錢打酒喝的:我知道娶了老婆的男人若沒有幾個私房錢,那日子真是難過得很。” 趕車的喜出望外,還未來得及道謝,李尋歡已走了,覺固然是非睡不可,時間也萬萬耽誤不得。 冰雪封山,香客絕跡。 李尋歡展開身法,覓路登山。 山麓下有個小小的廟宇,幾個灰袍白襪的少林僧人正在前殿中烤火取暖,還有兩人躲在門後的避風處張望。 瞧見有人以輕功登山,這兩人立刻迎了出來! 一人道:“檀越是哪裡來的?是不是……” 另一人見到李尋歡身上背著的是個和尚,立刻搶著道:“檀越背的是否少林弟子?” 李尋歡腳步放緩,到了這兩人面前,突然一掠三丈,從他們頭頂上飛掠了過去,腳尖沾地,再次掠起。 在這積雪的山道上,他竟還能施展“蜻蜓三抄水”的絕頂輕功,少林僧人縱然眼高於頂,也不禁為之聳然動容。 等廟裡的僧人追出來時,李尋歡早已去得遠了。 嵩山本是他舊遊之地,他未走正道,卻自後面的小路登山,饒是如此,但走了一個多時辰才能看到少林寺恢宏的殿宇。 自菩提達摩梁武帝時東渡中土,二十八傳至神僧迦葉,少林代出才人,久已為中原武林之宗主。 遠遠望去,只見紅簷積雪,高聳人云,殿宇相連,也不知有幾多重,氣象之宏大,可稱天下第一。 李尋歡自山後人寺,只見雪地上無數林立著大大小小的捨利塔,他知道這正是少林寺的聖地“塔林”,也就是少林歷代祖師的埋骨處,這些大師們生前名傳八表,死後又何會多佔了一尺地。 無論誰到了這裡,都不禁會油然生出一種摒絕紅塵,置身方外之意,又何況久已厭倦名利的李尋歡。 他忍不住又咳嗽起來。 突聽一人沉聲道:“擅闖少林禁地,檀越也未免太目中無人了吧?” 李尋歡朗聲道:“心眉大師負傷,在下專程護送回來療治,但求貴派方丈大師賜見。” 驚呼聲中,少林僧人紛紛現身,合十道:“多謝檀越,不知高姓大名?” 李尋歡嘆了口氣,緩緩道:“在下李尋歡。” 庭院寂寂,雪在竹葉上融化。 竹林深處,是間精雅的禪舍,從支撐著的窗子望進去,可以看到有兩個人正在下棋。 右面的是位相貌奇古的老和尚,他的神情是那麼沉靜,就像是已和這靜寂的天地融為一體。 左面的是位枯瘦矮小的老人,但卻目光炯炯,隆鼻如鷹,使人全忘了他身材的短小,只能感覺到一種無比的權威和魄力。 普天之下,能和少林掌門心湖大師對坐下棋的人,除了這位“百曉生”之外,只怕已寥寥無幾。 這兩人下棋時,天下只怕也沒有什麼事能令他們中止,但聽到“李尋歡”這名字,兩人竟都不由自主長身而起。 心湖大師道:“此人現在哪裡?” 跟著腳進來通報的少林弟子躬身道:“就在二師叔的禪房外。” 心湖大師道:“你二師叔怎樣了?” 那少林僧人道:“二師叔傷得彷彿不輕,四師叔和七師叔正在探視他老人家的傷勢。” 李尋歡背手站在簷下,遙望著大殿上雄偉的屋脊,寒風中隱隱有梵唱之聲傳來,天地間充滿了古老而莊嚴的神秘。 他已感覺到有人走了過來,但他並沒有轉頭去瞧,在這莊嚴而神秘的天地中,他已不覺神遊物外。 心湖大師和百曉生走到他身外十步處就停下,心湖大師雖然久聞“小李探花”的聲名,但直到此刻才見著他。 他似乎想不到這懶散而瀟灑,蕭疏卻沉著,充滿了詩人氣質的落拓客,就是名滿天下的浪子遊俠。 他仔細地觀察著他,絕不肯錯過任何一處地方,尤其不肯錯過他那雙瘦削、纖長的手。 這雙手究竟有什麼魔力? 為何一柄凡鐵鑄成的刀,到了這雙手裡就變得那麼神奇? 百曉生十年前就見過他的,只覺得這十年來他似乎並沒有什麼改變,又似乎已改變了許多。 也許他的人並沒有什麼改變,改變的只是他的心,他似乎變得更懶散,更沉著,也更寂寞。 無論和多少人在一起,他都是孤獨的。 百曉生終於笑了笑,道:“探花郎別來無恙?” 李尋歡也笑了笑,道:“想不到先生居然還認得在下。” 心湖大師合十道:“卻不知探花郎認得老僧否?” 李尋歡長揖道:“大師德高望重,天下奉為泰山北斗,在下江湖末學,常恨無緣識荊,今日得見法駕,何幸如之?” 心湖大師道:“探花郎不必太謙,敝師弟承蒙檀越護送上門,老僧先在此謝過。” 李尋歡道:“不敢。” 心湖大師再次合十,道:“待老僧探過敝師弟的傷勢,再來陪檀越敘話。” 李尋歡道:“請。” 等心湖走進屋子,百曉生忽又一笑,道:“出家人的涵養功夫果然非我等能及,若換了是我,對閣下只怕就不會如此多禮了。” 李尋歡道:“哦?” 百曉生道:“若有人傷了你的師弟和愛徒,你會對他如此客氣?” 李尋歡道:“閣下難道認為心眉大師也是被我所傷的?” 百曉生背負著雙手,仰面望天,悠然道:“除了小李探花外,還有誰能傷得了他?” 李尋歡道:“若是我傷了他,為何還要護送他回山?” 百曉生道:“這才正是閣下的聰明過人之處。” 李尋歡道:“哦?” 百曉生道:“無論誰傷了少林護法,此後只怕都要永無寧日,少林南北兩支的三千弟子,是絕不會放過他的,這力量誰也不敢忽視。” 李尋歡道:“說得是。” 百曉生道:“但閣下既已將心眉師兄護送回來,別人非但不會再懷疑他是傷在你手下的,也不會再懷疑你是梅花盜,你傷了他之後,還要少林弟子感激於你,這手段實在高明已極,連我都不禁佩服得很。” 李尋歡又笑了,仰面笑道:“百曉生果然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難怪江湖中所有的大幫大派都要交你這朋友了,和你交朋友的好處實在不少。” 百曉生居然神色不變,道:“我說的只不過是公道話而已。” 李尋歡道:“只可惜閣下卻忘了一件事,心眉大師還沒有死,他自己總知道自己是被誰所傷的,到那時閣下豈非要將自己說出來的話吞回去了麼?” 百曉生嘆息了一聲,道:“若是我猜得不錯,心眉師兄還能說話的機會只怕已不多了。” 突聽心湖大師厲聲道:“敝師弟若非傷在你的手下,是傷在誰的手下?” 他不知何時已走了出來,面上已籠起一陣寒霜。 李尋歡道:“大師難道看不出他是中了誰的毒?” 心湖大師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回頭喚道:“七師弟。”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少林乃武林正宗,講究的是拳法硬功,自不以暗器和下毒為能事,只有首座七弟子中排名最末的心寵大師乃是半路出家,帶藝投師的,未人山林前,人稱“七巧書生”,卻是位使毒的大行家。 只見這心寵大師面色蠟黃,終年都彷彿帶著病容,但一雙眼睛卻是凜凜有威,閃電般在李尋歡面前一掃,沉聲道:“二師兄中的毒乃是苗疆極樂峒主精煉成的'五毒水晶',此物無色無味,透明如水晶,中毒的人若得不到解藥,全身肌膚也會漸漸變得透明如水晶,五臟六腑都歷歷可數,到了那時,便已毒發無救。” 李尋歡笑道:“大師果然高明……” 心寵大師冷冷道:“貧僧只知道二師兄中的乃是'五毒水晶',但下毒的人是誰,貧僧卻不知道。” 百曉生道:“說得好,毒是死的,下毒的人卻是活的……” 心寵大師道:“極樂峒主雖然行事惡毒,但人不犯他,他也絕不犯人,本門與他素無糾葛,他為何要不遠千里而來暗算二師兄?”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這只因他的對象並非心眉大師,而是我。” 百曉生道:“這話更妙了,他要害的人是你,你卻好好地站在這裡,他並沒有加害心眉師兄之意,心眉師兄反而中了毒。” 他盯著李尋歡,一字字道:“你若還能說得出這是什麼道理,我就佩服你。”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又笑了,道:“我說不出,只因我無論說什麼,你們都未必會相信的。” 百曉生道:“閣下說的話確實很難令人相信。” 李尋歡道:“我雖說不出,但還是有人能說得出的。” 心湖大師道:“誰?” 李尋歡道:“心眉大師,為何不等他醒來之後再問他?” 心湖大師凝注著他,目光冷得像刀。 心寵大師的臉上也籠著層寒霜,一字字道:“二師兄永遠也不會醒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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