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天涯·明月·刀

第5章 第三回高樓明月

天涯·明月·刀 古龙 9039 2018-03-12
濃煙漸漸散了。 這是奪命的煙,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聲名赫赫的英雄,無聲無息地死在這種濃煙裡。 濃煙消散的時候,木頭人的眼睛裡正在發著光,他相信他的對手無疑已倒了下去。 他希望還能看見他們在地上做最後的掙扎,爬到他面前,求他的解藥。 甚至連石霸天和銅虎都曾經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過。 他們本都是江湖中最凶悍的強人,可是到了真正面臨死亡時,就連最有勇氣的人都會變得懦怯軟弱。 別人的痛苦和絕望,對他說來,總是種很愉快的享受。 可是這一次他失望了。 傅紅雪和燕南飛並沒有倒下去,眼睛里居然也在發著光。 木頭人眼睛裡的光卻已像他身上的火焰般熄滅,燒焦的衣服也早已隨著濃煙隨風而散,只剩下一身漆黑的骨肉,既像是燒不焦的金鐵,又像是燒焦了的木炭。

燕南飛忽然道:“這兩人就是五行雙殺。” 傅紅雪道:“哼。” “金中藏木,水火同源”,“借土行遁,鬼手捉腳”,本都是令人防不勝防的暗算手段,五行雙殺也正是職業刺客中身價最高的幾個人之列,據說他們早已都是家財巨萬的大富翁。 只可惜世上有很多大富翁,在某些人眼中看來,根本一文不值。 泥人搶著賠笑道:“他是金木水火,我是土。我簡直是條土驢,是個土豆,是只土狗。” 他看著傅紅雪手裡的刀。 刀已入鞘。漆黑的刀柄,漆黑的刀鞘。 泥人嘆息著,苦笑道:“就算我們不認得傅大俠,也該認得出這柄刀的。” 木頭人道:“可是我們也想不到傅大俠會幫著他出手。” 傅紅雪冷冷道:“他這條命已是我的。”

木頭人道:“是。” 傅紅雪道:“除了我之外,誰也不能傷他毫髮。” 木頭人道:“是。” 泥人道:“只要傅大俠肯饒了我這條狗命,我立刻就滾得遠遠的。” 傅紅雪道:“滾。” 這個字說出來,兩個人立刻就滾,真是滾出去的,就像是兩個球。 燕南飛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決不會殺他們。” 傅紅雪道:“哦?” 燕南飛道:“因為他們還不配。” 傅紅雪凝視著手裡的刀,臉上的表情,帶著種說不出的寂寞。 他的朋友本不多,現在就連他的仇敵,剩下的也已不多。 天上地下,值得讓他出手拔刀的人,還有幾個? 傅紅雪緩緩道:“我聽說過,他們殺了石霸天,代價是十三萬兩。” 燕南飛道:“完全正確。” 傅紅雪道:“你的命當然比石霸天值錢些。”

燕南飛道:“值錢得多。” 傅紅雪道:“能出得起這種重價,要他們來殺你的人卻不多。” 燕南飛閉上了嘴。 傅紅雪道:“你沒有問,只因為你早已知道這個人是誰。” 燕南飛還是閉著嘴。 沉默無言。 傅紅雪道:“你的未了心願,就是為了要對付這個人?” 燕南飛突然冷笑,道:“你已問得太多!” 傅紅雪道:“你不說?” 燕南飛道:“不說。” 傅紅雪道:“那麼你走!” 燕南飛道:“更不能走!” 傅紅雪道:“莫忘記我借給你一年,這一年時光,就是你欠我的。” 燕南飛道:“你要我還?怎麼還?” 傅紅雪道:“去做完你該做的事。” 燕南飛道:“可是我……” 傅紅雪霍然抬頭,盯著他道:“你若真是個男子漢,就算要死,也得死得光明磊落。”

他抬起頭,燕南飛卻垂下頭,彷彿不願讓他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 誰都無法解釋那是種什麼樣的表情——是悲憤?是痛苦?還是恐懼? 傅紅雪道:“你的劍還在,你人也未死,你為什麼不敢去?” 燕南飛也抬起頭,握緊手裡的劍,道:“好,我去。可是一年之後,我必再來。” 傅紅雪道:“我知道!” 桌上還有酒! 燕南飛突然轉身,抓起酒罐子,道:“你還是不喝?” 傅紅雪道:“不喝!” 燕南飛也盯著他,道:“不喝酒的人,真的能永遠清醒?” 傅紅雪道:“未必。” 燕南飛仰面大笑,把半罐子酒一口氣灌進肚子裡,然後就大步走了出去。他走得很快。 因為他知道前面的路不但艱難,而且遙遠,遠得可怕。 死鎮,荒街,天地寂寂,明月寂寂。

今夕月正圓。 人的心若已缺,月圓又如何? 燕南飛大步走在圓月下,他的步子邁得很大,走得很快。 但傅紅雪卻總是遠遠地跟在他後面,無論他走得多快,只要一回頭,就立刻可以看見孤獨的殘廢,用那種笨拙而奇特的姿態,慢慢地在後面跟著。 星更疏,月更淡,長夜已將過去,他還在後面跟著,還是保持著同樣的距離。 燕南飛終於忍不住回頭,大聲道:“你是我的影子?” 傅紅雪道:“不是。” 燕南飛道:“你為什麼跟著我?”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願讓你死在別人手裡。” 燕南飛冷笑,道:“不必你費心,我一向能照顧自己。” 傅紅雪道:“你真的能?” 他不讓燕南飛回答,立刻又接著道:“只有真正無情的人,才能照顧自己,你卻太多情。”

燕南飛道:“你呢?” 傅紅雪冷冷道:“我縱然有情,也已忘了,忘了很久。” 他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又有誰能看得出這冷酷的面具後究竟隱藏著多少辛酸的往事、痛苦的回憶? 一個人如果真的心已死,情已滅,這世上還有誰能再傷害他? 燕南飛凝視著他,緩緩道:“你若真的認為你已能照顧自己,你也錯了。” 傅紅雪道:“哦?” 燕南飛道:“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能傷害你。” 傅紅雪道:“誰?” 燕南飛道:“你自己。” 晨,日出。 陽光已照亮了黑暗寒冷的大地,也照亮了道旁石碑上的三個字:“鳳凰集”。 只有這石碑,只有這三個字,還是和一年前完全一樣的。 傅紅雪本不是個容易表露傷感的人,可是走過這石碑時,還是忍不住要回頭去多看一眼。

滄海桑田,人世間的變化本就很大,只不過這地方的變化也未免太快了些。 燕南飛居然看透了他的心意,忽然問:“你想不到?”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想不到,你卻早已知道!” 燕南飛道:“哦?” 傅紅雪道:“你早巳知道這地方已成死鎮,所以才會帶著你的酒樂歌伎一起來。” 燕南飛並不否認。 傅紅雪道:“你當然也知道這地方是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 燕南飛道:“我當然知道!” 傅紅雪道:“是為了什麼?” 燕南飛眼睛裡忽然露出種混合了痛苦和憤怒的表情,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是為了我。” 傅紅雪道:“是為了你?你怎麼會將一個繁榮的市鎮變為墳墓?” 燕南飛閉上了嘴。 他閉著嘴的時候,嘴部的輪廓立刻變得很冷,幾乎已冷得接近殘酷。

所以只要他一閉上嘴,任何人都應該看得出他已拒絕再談論這問題。 所以傅紅雪也閉上了嘴。 可是他們的眼睛並沒有閉上,他們同時看見了一騎快馬,從旁邊的岔路上急馳而來,來得極快。 馬是好馬,馬上人的騎術精絕。幾乎就在他們看見這匹馬時,人馬就已到了面前。 燕南飛忽然一個箭步竄出去,凌空翻身,從馬首掠過,等他再落地時,已抄住了馬韁,勒住。 他整個人都已像釘子般釘在地上,就憑一隻手,就勒住了奔馬。 馬驚嘶,人立而起。 馬上騎士怒叱揮鞭,一鞭子往燕南飛頭上抽了下去。 鞭子立刻也被抄住,騎士一個筋斗跌在地上,一張汗水淋漓的臉,已因憤怒恐懼而扭曲,吃驚地看著燕南飛。 燕南飛在微笑:“你趕路很急,是為了什麼?”

騎士忍住氣,看見燕南飛這種驚人的身手,他不能不忍,也不敢不答:“我要趕去奔喪。” 燕南飛道:“是不是你的親人死了?” 騎士道:“是我的二叔。” 燕南飛道:“你趕去後,能不能救活他?” 不能!當然不能。 燕南飛道:“既然不能,你又何必趕得這麼急?” 騎士忍不住問道:“你究竟要什麼?” 燕南飛道:“我要買你這匹馬。” 騎士道:“我不賣!” 燕南飛隨手拿出包金葉子,拋在這人面前:“你賣不賣?” 騎士更吃驚,呆呆地看著這包金葉子,終於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人死不能複生,我又何必急著要趕去。” 燕南飛笑了,輕撫著馬鬃,看著傅紅雪,微笑道:“我知道我甩不脫你,可是現在我已有六條腿。”

傅紅雪無語。 燕南飛大笑揮手:“再見,一年後再見!” 千中選一的好馬,製作精巧的馬鞍,他正想飛身上馬,忽然間,刀光一閃。 傅紅雪已拔刀。 刀光一閃,又入鞘。 馬沒有受驚,人也沒有受到傷害,這一閃刀光,看來就像是天邊的流星,帶給人的只是美和希望,而不是驚嚇和恐懼。 燕南飛卻很吃驚,看著他手裡漆黑的刀:“我知道你一向很少拔刀。” 傅紅雪道:“嗯。” 燕南飛道:“你的刀不是給人看的。” 傅紅雪道:“嗯。” 燕南飛道:“這一次你為什麼要無故拔刀?”傅紅雪道:“因為你的腿。” 燕南飛不懂:“我的腿?” 傅紅雪道:“你沒有六條腿。只要一上這匹馬,你就沒有腿了,連一條腿都沒有。” 燕南飛瞳孔收縮,霍然回頭,就看見了血! 赤紅色的血正開始流出來,既不是從人身上流出來,也不是從馬身上流出來。 血是從馬鞍裡流出來的。 一直坐在地上的騎士,突然躍起,箭一般竄了出去。 傅紅雪沒有阻攔,燕南飛也沒有,甚至連看都沒回頭去看。 他的眼睛盯在馬鞍上,慢慢地伸出兩根手指,提起了馬鞍——只提起一片。 這製作精巧的馬鞍,竟已被剛才那一閃刀光削成了兩半。 馬鞍怎麼會流血? 當然不會。 血是冷的,是從蛇身上流出來,蛇就在馬鞍裡。 四條毒蛇,也已被剛才那一閃刀光削斷。 假如有個人坐到馬鞍上,假如馬鞍旁有好幾個可以讓蛇鑽出來的洞,假如有人已經把這些洞的活塞拔開,假如這四條毒蛇鑽出來咬上了這個人的腿。 那麼這個人是不是還有腿? 想到這些事,連燕南飛手心都不禁沁出了冷汗。 他的冷汗還沒有流出來,已經聽到了一聲慘呼,淒厲的呼聲,就像是胸膛上被刺了一劍。 剛才逃走的騎士,本已用“燕子三抄水”的輕功,掠出七丈外。 可是他第四次躍起時,突然慘呼出聲,突然自空中跌下。 剛才那刀光一閃,非但削斷了馬鞍,斬斷了毒蛇,也傷及了他的心、他的脾、他的肝。 他倒下,倒在地上,像蛇一般扭曲痙攣。 沒有人回頭去看。 燕南飛輕輕地放下手裡的半片馬鞍,抬起頭,凝視著傅紅雪。 傅紅雪的手在刀柄,刀在鞘。 燕南飛又沉默良久,長長嘆息,道:“只恨我生得太晚,我沒有見過!” 傅紅雪道:“你沒見到過葉開的刀?” 燕南飛道:“只恨我無緣,我……” 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無緣,卻有幸。以前也有人見到他的刀出手……” 燕南飛搶著道:“現在那些人都已死了?” 傅紅雪道:“就算他們人未死,心卻已死。” 燕南飛道:“心已死?” 傅紅雪道:“無論誰,只要見過他的刀出手,終身不敢用刀。” 燕南飛道:“可是他用的是飛刀!” 傅紅雪道:“飛刀也是刀。” 燕南飛承認,只有承認。 刀有很多種,無論哪種刀都是刀,無論哪種刀都能殺人! 傅紅雪又問:“你用過刀?” 燕南飛道:“沒有。” 傅紅雪道:“你見過多少真正會用刀的人?” 燕南飛道:“沒有幾個。” 傅紅雪道:“那麼你根本不配談論刀。” 燕南飛笑了笑,道:“也許我不配談論刀,也許你的刀法並不是天下無雙的刀法,我都不能確定。我只能確定一件事。” 傅紅雪道:“什麼事?” 燕南飛道:“現在我又有了六條腿,你卻只有兩條。” 他大笑,再次飛身上馬。 鞍已斷,蛇已死,馬卻還是像生龍活虎般活著。 馬行如龍,絕塵而去。 傅紅雪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腿,眼睛裡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譏誚沉吟:“你錯了,我並沒有兩條腿,我只有一條。” 每個市鎮都有酒樓。每間可以長期存在的酒樓,一定都有它的特色。 萬壽樓的特色就是“貴”,無論什麼酒菜都至少比別家貴一倍。 人類有很多弱點,花錢擺派頭無疑也是人類的弱點之一。 所以特別貴的地方,生意總是特別的好。 燕南飛從萬壽樓走出來,看到系在門外的馬,就忍不住笑了。 兩條腿畢竟比不上六條腿的。 每個人都希望能擺脫自己的影子,這豈非也正是人類的弱點之一。 可是他從拴馬石上解開了韁繩,就笑不出了。 因為他一抬頭,就又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正站在對街,冷冷地看著他。蒼白的臉,冷漠的眼,漆黑的刀。 燕南飛笑了。 他打馬,馬走,他卻還是站在那裡,微笑著,看著傅紅雪。 一匹價值千金的馬,只在他一拍手間,就化作了塵土。 千金、萬金、萬萬金,在他眼中看來又如何?也只不過是一片塵土。 塵土消散,他才穿過街,走向傅紅雪,微笑著道:“你終於還是追來了。” 傅紅雪道:“嗯。” 燕南飛道:“無論你想盯住什麼人,那個人是不是都一定跑不了?” 傅紅雪道:“嗯。” 燕南飛嘆了口氣,道:“幸好我不是女人,否則豈非也要被你盯得死死的,想不嫁給你都不行。”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突然露出種奇異的紅暈,紅得可怕,甚至連他的瞳孔都已因痛苦而收縮。 他心裡究竟有什麼痛苦的回憶?這普普通通的一句玩笑話,為什麼會令他如此痛苦? 燕南飛也閉上了嘴。 他從不願傷害別人;每當他無意間刺傷了別人時,他心裡也會同樣覺得很難受。 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地站著,站在一家糕餅店的屋簷下。 店裡本有個乾枯瘦小的老婆婆,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買糕餅,還沒有走出門,孩子們已吵著要吃糕了,老婆婆嘴裡雖然說“在路上不許吃東西”,還是拿出了兩塊糕,分給了孩子。 誰知道孩子們分到糕之後,反而吵得更兇。 男孩子跳著道:“小萍的那塊為什麼比我的大?我要她那塊。” 女孩子當然不肯,男孩子就去搶,女孩子就逃,老婆婆攔也攔不住,只有搖著頭嘆氣。 女孩子跑得當然沒有男孩子快,眼看著要被追上,就往燕南飛身子後面躲,拉住燕南飛的衣角,道:“好叔叔,你救救我,他是個小強盜。” 男孩子搶著道:“這位叔叔才不會幫你,我們都是男人,男人都是幫男人的。” 燕南飛笑了。 這兩個孩子雖然調皮,卻實在很聰明,很可愛。燕南飛也有過自己的童年,只可惜那些黃金般無憂無慮的日子,如今已一去不返,那個令他永遠忘不了的童年遊伴,如今也不知是不是已嫁了。 從這兩個孩子身上,他彷彿又看見了自己那些一去不返的童年往事。 他心裡忽然充滿了溫柔與傷感,忍不住拉住了這兩個孩子的手,柔聲道:“你們都不吵,叔叔再替你們買糕吃,一個人十塊。” 孩子們臉上立刻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容,搶著往他懷裡撲過來。 燕南飛伸出了雙手,正準備把他們一手一個抱起來。 就在這時,刀光一閃。 從來不肯輕易拔刀的傅紅雪,突又拔刀! 刀光閃過,孩子們手裡的糕已被削落,跌在地上,跌成兩半。 孩子們立刻全都被嚇哭了,大哭著跑回他們外婆的身邊去。 燕南飛也怔住,吃驚地看著傅紅雪。 傅紅雪的刀已入鞘,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燕南飛忽然冷笑,道:“我現在才明白,你這把刀除了殺人之外還有什麼用!” 傅紅雪道:“哦?” 燕南飛道:“你還會用來嚇孩子。” 傅紅雪冷冷道:“我只嚇一種孩子。” 燕南飛道:“哪種?” 傅紅雪道:“殺人的孩子!” 燕南飛又怔住,慢慢地轉回頭,老婆婆正帶著孩子往後退。 孩子們也不再哭了,瞪大了眼睛,恨恨地看著燕南飛。 他們的眼睛裡竟彷彿充滿了怨毒和仇恨。 燕南飛垂下頭,心也開始往下沉,被削落在地上的糖糕裡,竟有光芒閃動。 他拾起一半,就發現了藏在糕裡的機簧釘筒,五毒飛釘。 他的身子忽然飛鳥般掠起,落在那老婆婆面前,道:“你就是鬼外婆?” 老婆婆笑了,乾枯瘦小的臉,忽然變得說不出的猙獰惡毒:“想不到你居然也知道我。” 燕南飛盯著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當然也知道我有種習慣。” 鬼外婆道:“什麼習慣?” 燕南飛道:“我從不殺女人。” 鬼外婆笑道:“這是種好習慣。” 燕南飛道:“你雖然老了,畢竟也是個女人。” 鬼外婆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你沒有見過我年輕的時候,否則……” 燕南飛冷冷道:“否則我還是要殺你!” 鬼外婆道:“我記得你好像剛才還說過,從不殺女人的。” 燕南飛道:“你是例外。” 鬼外婆道:“為什麼我要例外?” 燕南飛道:“孩子們是純潔無辜的,你不該利用他們,害了他們一生。” 鬼外婆又笑了,笑得更可怕:“好外婆喜歡孩子,孩子們也喜歡替好外婆做事,跟你有什麼關係?” 燕南飛閉上了嘴。 他已不願繼續再談論這件事,他已握住了他的劍! 鮮紅的劍,紅如熱血! 鬼外婆獰笑道:“別人怕你的薔薇劍,我……” 她沒有說下去,卻將手裡的一包糖糕砸了下去,重重地砸在地上。 只聽“轟”的一聲大震,塵土飛揚,硝煙四激,還夾雜著火星點點。 燕南飛凌空翻身,退出兩丈。 硝煙塵土散時,鬼外婆和孩子都已不見了,地上卻多了個大洞。 人群圍過來,又散了。 燕南飛還是呆呆地站在那裡,過了很久,才轉身面對傅紅雪。 傅紅雪冷如雪。 燕南飛終於忍不住長長嘆息,道:“這次你又沒有看錯。” 傅紅雪道:“我很少錯。” 燕南飛嘆道:“但孩子們還是無辜的,他們一定也從小就被鬼外婆拐出來……” 黑暗的夜,襁褓中的孩子,乾枯瘦小的老婆婆夜半敲門…… 傷心的父母,可憐的孩子…… 燕南飛黯然道:“她一定用盡了各種法子,從小就讓那些孩子學會仇恨和罪惡。” 傅紅雪道:“所以你本不該放她走的。” 燕南飛道:“我想不到她那包糖糕裡竟藏著江南霹靂堂的火器。” 傅紅雪道:“你應該想得到。糕裡既然可能有五毒釘,就可能有霹靂子!” 燕南飛道:“你早已想到?” 傅紅雪不否認。 燕南飛道:“你既然也認為不該放她走,為什麼不出手。” 傅紅雪冷冷道:“因為她要殺的不是我,也因為想不到你會這麼蠢。” 燕南飛盯著他,忽然笑了,苦笑:“也許不是我太蠢,而是你太精!” 傅紅雪道:“哦?” 燕南飛道:“直到現在我還不明白,那煙中的毒霧,鞍裡的毒蛇,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殺人的法子有很多種,暗殺也是其中一種;而且是最為可怕的一種。” 燕南飛道:“我知道!” 傅紅雪說道:“你知不知道暗殺的法子又有多少種?” 燕南飛道:“不知道!”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這三百年來,有多少不該死的人被暗殺而死?” 燕南飛道:“不知道!” 傅紅雪道:“至少有五百三十八個人。” 燕南飛道:“你算過?” 傅紅雪道:“我算過,整整費了我七年時光才算清楚。” 燕南飛忍不住問:“你為什麼要費這麼大功夫,去算這些事?” 傅紅雪道:“因為我若沒有去算過,現在至少已死了十次,你也已死了三次。” 燕南飛輕輕吐出口氣,想開口,又忍住。 傅紅雪冷冷接道:“我說的這五百三十八人,本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殺他們的人,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燕南飛道:“只不過這些人殺人的法子都很惡毒巧妙,所以才能得手。” 傅紅雪點點頭,道:“被暗殺而死的雖有五百三十八人,殺他們的刺客卻只有四百八十三個。” 燕南飛道:“因為他們當中有些是死在同一人之手的。” 傅紅雪又點點頭,道:“這些刺客殺人的法子,也有些是相同的。” 燕南飛道:“我想得到。” 傅紅雪說道:“他們一共只用了兩百二十七種法子。” 燕南飛道:“這兩百二十七種暗殺的法子,當然都是最惡毒、最巧妙的。” 傅紅雪道:“當然。” 燕南飛道:“你知道其中多少種?” 傅紅雪道:“兩百二十七種。” 燕南飛嘆了口氣,道:“這些法子我本來連一種都不懂!” 傅紅雪道:“現在你至少知道三種。” 燕南飛道:“不止三種!” 傅紅雪道:“不止?” 燕南飛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這半年來我已被人暗殺過多少次?” 傅紅雪搖搖頭。 燕南飛道:“不算你見過的,也有三十九次。” 傅紅雪道:“他們用的法子都不同?” 燕南飛道:“非但完全不同,而且都是我想不到的,可是我直到現在還活著。” 這次閉上嘴的人是傅紅雪。 燕南飛已大笑轉身,走入了對街的橫巷。巷中有高樓,樓上有花香。 是什麼花的香氣? 是不是薔薇? 高樓,樓上有窗,窗前有月,月下有花。 花是薔薇,月是明月。 沒有燈,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燕南飛身邊的薔薇上。 他身邊不但有薔薇,還有個被薔薇刺傷的人。 “今夕何夕? 月如水,人相倚。 有多少訴不盡的相思? 有多少說不完的柔情蜜意? ” 夜已深了,人也該醉了。 燕南飛卻沒有醉,他的一雙眼睛依舊清澈如明月,臉上的表情卻彷彿也被薔薇刺傷了。 薔薇有刺,明月呢? 明月有心,所以明月照人。 她的名字就叫作明月心。 夜更深,月更清,人更美,他臉上的表情卻彷彿更痛苦。 她凝視著他,已良久良久,終於忍不住輕輕問:“你在想什麼?” 燕南飛也沉默良久,才低低迴答:“我在想人,兩個人。” 明月心聲音更溫柔:“你想的這兩個人裡面,有沒有一個是我?” 燕南飛道:“沒有。” 他的聲音冰冷,接道:“兩個人都不是你。” 美人又被刺傷了,卻沒有退縮,又問道:“不是我,是誰?” 燕南飛道:“一個是傅紅雪。” 明月心道:“傅紅雪?就是在鳳凰集上等著你的那個人?” 燕南飛道:“嗯。” 明月心道:“他是你的仇人?” 燕南飛道:“不是。” 明月心道:“是你的朋友?” 燕南飛道:“也不是。”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你永遠想不到他為什麼要在鳳凰集等著我的。” 燕南飛道:“他在等著殺我。” 明月心輕輕吐出口氣,道:“可是他並沒有殺你。” 燕南飛笑容中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道:“非但沒有殺我,而且還救了我三次。” 明月心又輕輕嘆了口氣,道:“你們這種男人做的事,我們女人好像永遠也不會懂的。” 燕南飛道:“你們本來就不懂。” 明月心轉過頭,凝視著窗外的明月:“你想的還有一個人是誰?” 燕南飛目中的譏誚又變成了痛苦,緩緩道:“是個我想殺的人。只可惜我自己也知道,我永遠也殺不了他的。”看著他的痛苦,她的眼睛黯淡了,窗外的明月也黯淡了。 一片烏雲悄悄地掩過來,掩住了月色。 她悄悄地站起,輕輕道:“你該睡了,我也該走了。” 燕南飛頭也不抬:“你走!” 明月心道:“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我本該留下來陪你的,可是……” 燕南飛打斷了她的話,冷冷道:“可是你非走不可,因為雖然在風塵中,你這裡卻從不留客,能讓我睡在這裡,已經很給我面子。” 明月心看著他,眼睛裡也露出痛苦之色,忽然轉過身,幽幽的說:“也許我本不該留你,也許你本不該來的。” 人去樓空,空樓寂寂,窗外卻響起了琴弦般的雨聲,漸近,漸響,漸密。 好大的雨,來得好快,連窗台外的薔薇,都被雨點打碎了。 可是對面的牆角下,卻還有個打不碎的人,無論什麼都打不碎,非但打不碎他的人,也打不碎他的決心。 燕南飛推開窗,就看見了這個人。 “他還在!”雨更大,這個人卻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就算這千千萬萬滴雨點,化作千千萬萬把尖刀,這個人也決不會退縮半步的。 燕南飛苦笑,只有苦笑:“傅紅雪,傅紅雪,你為什麼會是這樣的人?” 一陣風吹過來,雨點打在他臉上,冷冷的,一直冷到他心裡。 他心裡卻忽然湧起了一股熱血,忽然竄了出去,從冰冷的雨點中,掠過高牆,落在傅紅雪面前。 傅紅雪卻已到了遠方,既沒有感覺到這傾盆暴雨,也沒有看見他。 燕南飛只不過在雨中站了片刻,全身就已濕透,可是傅紅雪不開口,他也決不開口。 傅紅雪的目光終於轉向他,冷冷道:“外面在下雨,下得很大。” 燕南飛道:“我知道!” 傅紅雪道:“你本不該出來的!” 燕南飛笑了笑,道:“你可以在外面淋雨。我為什麼不可以?” 傅紅雪道:“你可以?” 說完了這三個字,他就又移開目光,顯然已準備結束這次談話。 燕南飛卻不肯結束,又道:“我當然可以淋雨,任何人都有淋雨的自由。” 傅紅雪又似已到了遠方。 燕南飛大聲道:“但我卻不是特地出來淋雨的!” 他說話的聲音實在太大,比千萬滴雨點打在屋瓦上的聲音還大。 傅紅雪畢竟不是聾子,終於淡淡地問了句:“你出來幹什麼?” 燕南飛道:“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一個秘密。” 傅紅雪眼睛裡立刻發出了光,道:“現在你已準備告訴我?” 燕南飛點點頭。 傅紅雪道:“你本來豈非寧死也不肯說的?” 燕南飛承認:“我本來的確已下了決心,決不告訴任何人。” 傅紅雪道:“現在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燕南飛看著他,看著他臉上的雨珠,看著他蒼白的臉,道:“現在我告訴你,只因為我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傅紅雪道:“什麼事?” 燕南飛又笑了笑,淡淡道:“你不是人,根本就不是。”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