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雲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這般抱著丁典的屍身,既跑不快,又隨時隨刻會給人發見。但他寧可重行被逮入獄,寧可身受酷刑,寧可立被處決,卻決不肯丟棄丁大哥。 奔出數十丈,見左首有一扇小門斜掩,當即衝入,反足將門踢上。只見裡面是一座極大的菜園,種滿了油菜、蘿蔔、茄子、絲瓜之類。狄云自幼務農,和這些瓜菜闋隔了五年,此時乍然重見,心頭不禁生出一股溫暖親切之感。四下打量,見東北角上是間柴房,從窗中可以見到松柴稻草堆得滿滿的。他俯身拔了幾枚蘿蔔,抱了丁典的屍身,衝入柴房。 側耳聽得四下並無人聲,於是搬開柴草,將屍身放好,輕輕用稻草蓋了。在他心中,還是存著指望:“說不定,丁大哥會突然醒轉。” 剝了蘿蔔皮,大大咬了一口。生蘿蔔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五年多沒嚐到了,想到了湖南的鄉下,不知有多少次,曾和戚師妹一共拔了生蘿蔔,在田野間漫步剝食…… 他吃了一個又一個,眼眶又有點潮濕了,驀地裡,聽到了一個聲音。他全身劇烈震動,手中的半個蘿蔔掉在地下。雪白的蘿蔔上沾滿泥沙和稻草碎屑。 他聽到那清脆溫柔的聲音叫道:“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裡?” 他登時使想大聲答應:“我在這裡!”但這個“我”字只吐出一半,便在喉頭哽住了。他伸手按住了嘴,全身禁不住的簌簌顫抖。 因為“空心菜”是他的外號,世上只有他和戚芳兩人知道,連師父也不知。戚芳說他沒腦筋,老實得一點心思也沒有,除了練武之外,甚麼事情也不想,甚麼事情也不懂,說他的心就像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狄雲笑著也不辯白,他歡喜師妹這般“空心菜,空心菜”的呼叫自己。每次聽到“空心菜”這名字,心中總是感到說不出的溫柔甜蜜。因為當有第三個人在場的時候,師妹決不這樣叫他。要是叫到了“空心菜”,總是只有他和她兩人單獨在一起。 當他單獨和她在一起時候,她高興也好,生氣也好,狄云總是感到說不出的歡喜。他是個不會說話的傻小子,有時那傻頭傻腦的神氣惹得戚芳很生氣,但幾聲“空心菜,空心菜”一叫,往往兩個人都咧開嘴笑了。 記得卜垣到師父家來投書那一次,師妹燒了菜招待客人,有雞有魚,有蘿蔔豆腐,也有一大碗空心菜。那一晚,卜垣和師父喝著酒,談論著兩湖武林中的近事,他怔怔的聽著,無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對,只見她挾了一筷空心菜,放在嘴邊,卻不送入嘴裡。她用紅紅的柔軟的嘴唇,輕輕觸著那幾條空心菜,眼光中滿是笑意。她不是在吃菜,而是在吻那幾條菜。那時候,狄雲只知道:“師妹在笑我是空心菜。” 這時在這柴房之中,腦海中靈光一閃,忽然間體會到了她紅唇輕吻的含意。 現下呼叫著“空心菜”的,明明是師妹戚芳的聲音,那是一點也不錯的,決不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誤聽了。 “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裡?”這幾聲呼叫之中,一般的包含著溫柔體貼無數,輕憐蜜愛無數。不,還不止這樣,從前和她一起在故鄉的時候,師妹的呼叫中有友善,有親切,有關懷,但也有任性,有惱怒,有責備,今日的幾聲“空心菜”中,卻全是深切的愛憐。 “她知道我這幾年來的冤枉苦楚,對我更加好了,是不是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在做夢,師妹怎麼會到這裡來?她早已嫁給了萬圭,又怎能再來找我?” 可是,那聲音又響了,這一次更近了一些:“空心菜,你躲在哪裡?你瞧我捉不捉到你?”聲音中是那麼多的喜歡和憐惜。 狄雲只覺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在脹大,忍不住氣喘起來,雙手手心中都是汗水,悄悄站起身來,躲在稻草之後,從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見一個女子的背影向著自己,正在找人。不錯,削削的肩頭,細細的腰身,高而微瘦的身材,正是師妹。 只聽她笑著叫道:“空心菜,你還不出來?” 突然之間,她轉過身來。 狄雲眼前一花,腦中感到一陣暈眩,眼前這女子正是戚芳。烏黑而光溜溜的眼球,微微上翹的鼻尖,臉色白了些,不像湖南鄉下時那麼紅潤,然而確是師妹,確是他在獄室中記掛了千遍萬遍,愛了千遍萬遍,又惱了千遍萬遍的師妹。 她臉上但是那麼笑嘻嘻地,叫著:“空心菜,你還不出來?” 聽得她如此深情款款的呼叫自己,大喜若狂之下,便要應聲而出,和這個心中無時不在思念的師妹相見,但他剛跨出一步,猛地想起:“丁大哥常說我太過忠厚老實,極易上別人的當。師妹已嫁了萬家的兒子,今日周圻死在我的手下,怎知道她不是故意騙我出去?”想到此處,立即停步。 只聽得戚芳又叫了幾聲“空心菜,空心菜!”狄雲心旌搖搖,尋思:“她這麼叫我。情深意真,決然不假。再說,若是她要我性命,我就死在她手下便了。”心中一酸,突然間起了自暴自棄的念頭,第二次舉步又欲出去。 忽聽得一個小女孩的笑聲,清脆的響了起來,跟著說道:“媽,媽,我在這兒!” 狄雲心念一動,再從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見一個身穿大紅衣衫的女孩從東邊快步奔來。她年紀太小,奔跑時跌跌撞撞,腳步不穩。只聽戚芳帶笑的柔和聲音說道:“空心菜,你躲到哪兒啦?媽到處找你不著。”那小女孩得意的道:“空心菜在花園!空心菜看螞蟻!” 狄雲耳中嗡的一聲響,心口猶如被人猛力打了一拳。難道師妹已生了女兒?難道她女兒就叫做“空心菜”?她叫“空心菜”,是叫她女兒,並不是叫我?難道自己誤衝誤撞,又來到了萬震山家裡? 這幾年來,他心底隱隱存著個指望,總盼忽然有一天會發見,師妹其實並沒嫁給萬圭,沈城那番話原來都是撒謊。他這個念頭從來沒敢對丁典說起,只是深深的藏在心底,有時午夜夢迴,忽然會歡喜得跳了起來。可是這時候,他終於親眼見到、親耳聽到,有一個小女孩在叫她“媽媽”。 他淚水湧到了眼中,從柴房的窗格中模模糊糊的瞧出去,只見戚芳蹲在地下,張開了雙臂,那小女孩笑著撲在她懷裡。戚芳連連親吻那小女孩的臉頰,柔聲笑道:“空心菜自己會玩,真乖!” 狄雲只看到戚芳的側面,看到她細細的長眉,彎彎的嘴角,臉蛋比幾年前豐滿了些,更加的白嫩和艷麗。他心中又是一酸:“這幾年來做萬家的少奶奶,不用在田裡耕作,不用受日曬雨淋,身子自然養得好了。” 只聽戚芳道:“空心菜別在這裡玩,跟媽媽回房去。”那女孩道:“這裡好玩,空心菜要看螞蟻。”戚芳道:“不,今天外面有壞人,要捉小孩子。空心菜還是回房裡去罷。”那女孩道:“甚麼壞人?捉小孩子做甚麼?”戚芳站起身來,拉著女兒的手,道:“監牢裡逃走了兩個很兇很兇的壞人。爸爸去捉壞人去啦。壞人到了這裡,就捉空心菜去。空心菜聽媽媽的話,回房去玩。媽給你做個布娃娃,好不好?”那女孩卻甚執拗,道:“不要布娃娃。空心菜幫爸爸捉壞人。” 狄雲聽戚芳口口聲聲稱自己為“壞人”,一顆心越來越沉了下去。 便在這時,菜園外蹄聲得得,有數騎馬奔過。戚芳從腰間抽出長劍,搶到後園門口。 狄雲站在窗邊不敢稍動,生怕發出些微聲響,便驚動了戚芳。他無論如何不願再和師妹相見,胸間的悲憤漸漸的難以抑制,自己沒做過半點壞事,無端端的受了世間最慘酷的苦楚,她竟說自己是——“壞人”。 他見小女孩走近了柴房門口,只盼她別進來,可是那女孩不知存著甚麼念頭,竟然跨步便進了柴房。狄雲將臉藏在稻草堆後面,暗道:“出去,出去!” 突然之間,小女孩見到了他,見到這蓬頭散發、滿臉鬍子的可怕樣子,驚得呆了,睜著圓圓的大眼,要想哭出聲來,卻又不敢。 狄雲知道要糟,只要這女孩一哭,自己踪跡立時便會給戚芳發覺,當即搶步而上,左手將她抱起,右手按住了她的嘴巴。可是終於慢了片刻,小女孩已然“啊”的一聲,哭了出來。只是這哭聲陡然而止,後半截給狄雲按住了。 戚芳眼觀園外,一顆心始終系在女兒身上,猛聽得她出聲有異,一轉頭,已不見了她人影,跟著聽得柴房中稻草簌簌響聲,急忙兩個箭步,搶到柴房門口,只見一個鬍子蓬鬆、滿身血污的漢子抱住了她女兒,一隻手按在她口上。戚芳這一驚當真是魂飛天外,長劍挺出,便向狄雲臉上刺去,喝道:“快放下孩子!” 狄雲心中一酸,自暴自棄的念頭又起:“你要殺我,這便殺罷!”見她長劍刺到,竟是不閃不避。戚芳一呆,生怕傷了女兒,疾收長劍,又喝:“放下我孩子!” 狄雲聽她口口聲聲只是叫自己放下她孩子,全無半分故舊的情誼,怒氣大盛,偏不放下她孩子。左手順手在柴堆中抽了一條木柴,在她長劍上一格,倒退了一步。 戚芳見這兇惡漢子仍是抱著女兒不放,心中越來越驚,雙膝忽感酸軟,吸一口氣,挺劍向狄雲右肩急刺。狄雲側身讓過,右手中的木柴當作劍使,自左肩處斜劈向下,跟著向後刺出。戚芳驚噫一聲,只覺這劍法極熟。正是她父親所傳的一招“哥翁喊上來”,當下不及思索,低頭躲過,手中長劍便是兩招“虎踢奔驚風,連山若布逃”。 這柴房本就狹隘,堆滿了柴草之後,餘下來的地位不過剛可夠兩人容身迴旋,這一拆上了招,處處礙手礙腳。 狄云自幼和戚芳同師學藝,沒一日不是拆招練劍,相互間的劍招都是爛熟於胸,這時見她使出這兩招劍法,自然而然便依師父所授的招數拆了下去,堪堪使到“老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手中木柴大開大闔,口中一聲長嘯,橫削三招。 當年師兄妹練劍,拆到此處時戚芳便已招架不住。但這時狄雲將木柴第三次橫削過去時,忽然間手腕一酸,拍的一聲,木柴竟爾掉在地下。他一驚之下,隨即省悟:“我右手手指被削,已終身不能使劍,我這可忘了。” 一抬頭,只見戚芳手中的長劍劍尖離自己胸口不及一寸,劍身顫動不已,她臉上驚愕之情,實是難以形容。 兩人怔怔的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雖都說不出話來。隔了好半晌,戚芳才道:“是……是你麼?”喉音乾澀,嘶啞幾不成聲。 狄雲點了點頭,將左臂中抱著的小女孩遞了過去。戚芳拋下長劍,忙將女兒接過,不知說甚麼才好。那女孩已嚇得連哭也哭不出來,將小臉蛋藏在母親懷裡,再也不敢向狄雲多瞧一眼。戚芳道:“我……我不知道是你。這許多年來……” 忽然外面一個男子的聲音叫道:“芳妹,芳妹!你在哪裡?”正是萬圭,呼聲越來越近,正尋向菜園中來。戚芳臉上陡然變色,低聲在女兒耳邊說:“空心菜,這伯伯不是壞人,你別跟爹爹說。知道麼?”小女孩抬起頭來,向狄雲瞧了一瞧,見到他這副可怖的神情模樣,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外面那男子聽到了女孩的哭聲,循聲而至,叫道:“空心菜,別哭。爹爹在這兒!” 戚芳向狄雲望了一眼,轉身便出,反手帶上柴門,抱著女兒,向丈夫迎了上去。 狄雲呆呆的站著,似乎有個聲音不住的在耳邊響著:“我還是死了的好,我還是死了的好!”只聽那男子聲音笑問:“空心菜為甚麼哭?”狄雲很想到窗口去瞧瞧,萬圭這時候是怎麼一副模樣,可是一雙腳便如是在地下釘住了,再也移動不得。 聽得戚芳笑道:“我和空心菜在後門口玩,兩騎馬奔過,馬上的人拿了兵刃,長相挺兇的。空心菜說是壞人,要捉了她去,嚇得大哭。”萬圭笑道:“那是府衙門裡追拿逃犯。來,爹爹抱空心菜。爹爹打死壞人。空心菜不怕壞人。爹爹把壞人一個個都打死了。” 狄雲心中一涼:“女人撒謊的本領真不小,這麼一說,那女孩就算說見到了壞人,她丈夫也不會起疑。哼,我為甚麼要你包瞞?你們只管來捉我去,打死我好了。” 兩步搶到窗邊,向外望去,只見萬圭衣飾華麗,抱著那女孩正向內走,戚芳倚偎在他身旁,並肩而行,神態極是親熱。 師妹已嫁了萬圭,這件事以往狄雲雖曾幾千幾萬次的想過,但總盼是假的,此刻活生生的情景終於出現在眼前了。他張口大叫:“我……”俯身便想去拾戚芳拋在地下的長劍,衝出去和萬圭拚命。自己身入牢獄,受了這許許多多苦楚,都是出於眼前這人的陷害,而自己愛逾性命的情侶,卻成了這人的妻室。這時候心中更無別念,不是去殺了這人,便是死在他的手下。 但就這麼一俯身,看到了柴草中丁典的屍身,見到丁典雙眼閉上,臉上神色安詳,驀地想起:“丁大哥臨死時諄諄叮囑,求我將他與凌小姐合葬。我這時出去和萬圭這賊子相拚,送了性命半點也不打緊,丁大哥的心願卻完成不了啦。”轉念又想:“我求師妹成全此事,只怕也能辦到……呸,呸!狄雲你這小子,你自己也不肯承擔的事,如何去轉託別人?你死在地下,有何臉面和丁大哥相見?師妹這等沒良心,豈肯為你辦甚麼大事?”一想通了這一節,終於慢慢抑制了憤激之心。 但他這一聲“我”字,已驚動了萬圭,只聽他道:“好像柴房裡有人。”戚芳笑道:“是嗎?剛才我見老王進去搬柴。圭哥,我給你燉了燕窩,快去吃了罷。空心菜老是哭個不休,得讓她好好睡上一覺。”萬圭“嗯”了一聲,道:“柴房裡是廚子老王?”抱著女兒,兩夫妻並肩去遠了。 狄雲一時腦海中空空洞洞,無法思索,過了好半晌,伸手捶了捶自己腦袋,尋思:“這柴房終究不能久躲,那個廚子老王真的來搬柴燒飯,那怎麼辦?我還是將丁大哥密密藏起,自己溜將出去,到得晚間,再來搬取丁大哥的屍身。嗯,就是這樣。” 可是,只跨得一步,心中便有個聲音在拉住他:“師妹一定會再來瞧我。我這一走,便永遠見她不著了。”“再見她一面,又有甚麼好?她有丈夫、女兒,一家人歡歡喜喜的,哪會將我這個殺人逃犯放在心上?我再見她,豈不是徒然的自討沒趣?”“唉,我在獄中等了這許多年,日思夜想,只盼再見她一面,今日豈可錯過了這機會?我難道又有甚麼別的指望了?只不過是要問問,師父他老人家有訊息麼?我要問她,為甚麼這麼喜新棄舊,我一遭災禍,立時就對我毫不顧念?”“問這些又有甚麼意思?她不是說謊,便是照實而答。謊話,有甚麼可聽的?她如照實說了,我只有更加傷心。” 這麼思前想後,一會兒決意立刻離開,但跟著又拿不定主意。他向來爽快,原不是這般遲疑不決、三心兩意之人,可是今日面臨一生中最大的難題,竟不知如何決斷才好。留著,明知不妥,就此一走,卻又是萬分的不捨。 正自這般思潮翻湧,栗六不安,忽聽得菜園中腳步輕響,一個人躡手躡腳的悄悄走來。那人走幾步,便停一下,又走幾步,顯然是嚴神戒備,唯恐有人知覺。 那人越來越近,狄雲一顆心怦怦亂跳:“師妹終於找我來了。她要跟我說甚麼?是求我原恕麼?她還有一些念舊之意麼?”又想:“我還有甚麼話要跟她說的?唉,算了,算了!她有好丈夫,好女兒,過得挺開心的。我永遠不要再見她了。” 突然之間,滿腔復仇之心,化作冰涼:“我本來是個鄉下窮小子,就算不受這場冤屈,師妹和我成了夫妻,我固然快樂,師妹卻勢必要辛苦勞碌一輩子,於她又有甚麼好處?我要復仇,是將萬圭殺了麼?師妹成了寡婦,難道還能嫁我,嫁給她的殺夫仇人?她心中早就沒了我這個人,從前我就比不上萬圭,現下我跟他更是天差地遠了。這場冤仇,就此一筆勾銷,讓她夫妻母女快快樂樂的過日子罷。” 想到此處,決意不再和戚芳多說甚麼,俯身便去柴草堆中抱丁典的屍身,猛聽得砰的一聲,柴房門板給人一腳踢開。狄雲吃了一驚,轉過身來,只見一個高瘦男子手中長劍光芒閃爍,站在門口,卻是萬圭。狄雲輕噫一聲,不假思索,便俯身拾起戚芳遺下的長劍。 萬圭滿臉煞氣,他早已得知狄雲越獄的消息,整日便心神不定,這時一眼看到狄雲手中長劍是戚芳之物,更是又妒又恨,冷冷的道:“好啊,在柴房里相會,她連自己的兵刃也給了你,想謀殺親夫麼?只怕沒這麼容易!” 狄雲腦中一片混亂,一時也不懂萬圭在說些甚麼,心中只想:“怎麼是他來了?他怎會知道我在這裡?自然是師妹說的,叫她丈夫來捉我去請功領賞。她怎麼會這般無情無義?” 萬圭見狄云不答,只道他情怯害怕,挺劍便向他胸口疾刺過去。狄雲揮劍擋過,自然而然的使出了昔年老丐所授的那招“刺肩式”,長劍斜轉,已指向萬圭肩頭。這招劍法怪異之極,萬圭當年招架不住,事隔五年,雖然武功已大有長進,卻仍是招架不住。 萬圭一驚之下,手中長劍不知如何運使才好,收劍抵擋已然不及,發劍攻敵也已落了後手,便這樣微一遲疑,一條性命已全然交在對方手中,心下憤怒已極,卻絲毫不敢動彈,瞧著狄雲一張滿臉鬍子的污穢臉孔,憤怒之情漸漸變為恐懼。 狄雲這一劍卻也不刺過去,心中轉念:“我殺他不殺?” 萬圭在萬分危急之際,忽然見到對方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而持劍的手腕卻又微微顫抖,靈機一動,大聲叫道:“戚芳,你來!” 狄雲聽他大叫“戚芳”,心中一驚,微微側頭去看。不料萬圭這是用計使詐,乘他略一轉頭,立即長劍挺上,奮力上格。狄雲右手手指被削,持劍不牢,長劍脫手飛出。萬圭大喜,立即挺劍刺出。狄雲連閃兩閃,躲在柴堆之後,順手抽起一條硬柴,以柴當劍,奮力打去。萬圭刷刷兩劍,將他那段硬柴削短了一截。狄雲將手中半截硬柴用力擲出,待他躍身閃避,又抽了一段硬柴,再度攻去。 萬圭見他失了兵刃,自己已操必勝,就算他以柴作劍,戳中自己一下兩下,也無大礙,定了定神,展開劍法緩緩進攻。數招之後,狄雲一聲怒吼,右腕中劍,登時血如泉湧,手指無力,拋下了硬柴。萬圭跟著又是一劍刺中他大腿,飛起左足,將他踢倒。狄雲掙扎著還待爬起,萬圭又是一腳踢在他顴骨之上,狄雲登時暈了過去。 萬圭罵道:“裝死嗎?”在他右肩上砍了一劍,見他並不動彈,才知是真的昏暈,心想:“凌知府許下五千兩銀子的重賞,捉拿這兩名囚犯,自然是捉活的好。反正這一次送將官裡去,這人自是難以活命,我何必親手殺他?”一瞥眼,見到柴草堆中露出一隻腳來,不由得又驚又喜:“這裡還有一個人!”他不知丁典已死,急忙揮劍,砍在屍體腳上。 狄雲雖被踢暈,腦子中卻有一個聲音在大叫大喊:“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答應過丁大哥的,要將他屍身和凌小姐合葬。”這念頭強烈之極,很快便醒了過來,迷迷糊糊的想起:“許多年之前的一天晚上,我也曾被他打倒,也曾被他在頭上重重踢了幾下。”緩緩睜開眼來,只見萬圭正揮劍向丁典的屍身上砍了下去。他初時還未十分清醒,不知眼前之事是甚麼意思,但隨即見到萬圭將丁典的屍身從柴草里拖了出來,他大叫一聲:“丁大哥!”突然間全身精力瀰漫,急縱而起,撲在萬圭背上,右臂已扼住了他喉嚨。 萬圭大驚之下,待要反劍去刺,但手臂無法後彎,連劈幾劍,都劈在硬柴堆上,而狄雲扼在他喉頭的手臂卻越收越緊了。 狄雲見他傷殘丁典的屍體,怒髮如狂。這人陷害自己、奪去戚芳,這怨仇尚可置之不理,但如此殘害丁典,卻萬萬不能幹休,一時心中更無別的念頭,只盼即刻便將敵人扼死。但覺萬圭掙扎了一會,抵抗已漸漸無力,可是狄雲數處受傷,傷口中流血不止,自己手臂上的力氣卻在更快的消失。心中不住說:“我再支持一會兒,便能扼死了他。”到後來眼前金星亂舞,腦中亂成一團,終於甚麼也不知道了。 他雖然暈去,扼在萬圭喉間的手臂仍是沒有鬆開。萬圭給他扼得難以呼吸,就在狄雲暈去之時,同時失卻了知覺。 柴草堆上躺著這一對冤家。兩個人似乎都死了,但胸間都還有起伏,口鼻間仍有呼吸。 真不知冥冥間如何安排?若是狄雲先醒轉片刻,他拾起地下的長劍,自是一劍便將萬圭殺了,倘若萬圭先行醒轉,他也不會再有將狄雲生擒活捉的念頭,那實在太過危險,勢必是隨手一劍,砍在他頭上,立時便取了他性命。 世界上甚麼事情都能發生。未必好人一定運氣好,壞人一定運氣壞。反過來也一樣,也未必壞人運氣好,好人運氣壞。每個人都會死的,遲死的人也未必一定運氣好些。 但對於活著的人,對於戚芳和她的小女兒,狄雲先死,還是萬圭先死,中間便有很大的差別。倘若這時候要戚芳來抉擇,要她選一個人,讓他先行醒轉,不知她會選誰? 柴房中的兩個人兀自昏暈不醒,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音,慢慢走近柴房。
狄雲耳中聽到浩浩的水聲,臉上有冰涼的東西一滴滴濺上來,隱隱生疼,隨即覺得身上很冷,半點也沒有力氣。他一有知覺,立即右臂運勁,叫道:“我扼死你!我扼死你!”但臂彎中虛空無物,跟著又發覺自己身子在不住搖晃,在不住移動。驚惶中睜開眼來,眼前黑沉沉地,只覺得一滴滴水珠打在臉上、手上、身上,原來是天在下大雨。 身子仍是不住搖晃,胸口煩惡,只想嘔吐。忽然間,身旁有一艘船駛過,船上張了帆,那清清楚楚是一艘船。奇怪極了,怎麼身旁會有一艘船? 只想坐起身來看個究竟,但全身酸軟,連一根指頭也動不了,只能這般仰天臥著,眼見得頭頂有黑雲飄動,那不是在柴房之中。心中突然想起:“丁大哥呢?”一想到丁典,身上驀地裡生出了一股力氣,雙手一按,便即坐起,身子跟著晃了幾晃。 他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正在江水滔滔的大江中順流而下。是夜晚,天上都是黑雲,正下著大雨,他向船左船右岸上凝目望去,兩邊都是黑沉沉地,甚麼也瞧不見。他心中焦急,大叫:“丁大哥,丁大哥!”他知道丁典已經死了,但他的屍身萬萬不能夫去。突然之間,左足踢到軟軟一物,低頭一看,不由得驚喜交集,叫道:“丁大哥,你在這裡!”張開雙臂,抱住了他。丁典的屍身,便在船艙中他的足邊。 他虛弱得連喘氣也沒力氣,連想事也沒力氣。只覺喉乾舌燥,便張開了口,讓天空中落下來的雨點濕潤嘴唇和舌頭。這般迷迷糊糊的似睡似醒,雙臂抱著丁典的屍身,直至天色漸明,大雨卻兀自不止。 晨光熹微之中,忽然見到自己大腿上有一大塊布條纏著,定了定神,發覺布條是包紮著傷口,跟著發覺手臂和肩頭的兩處傷口上也都有布帶裹住,鼻中隱隱聞到金創藥的藥氣。一晚大雨,繃帶都濕透了,但傷口已不再流血。 “是誰給我包紮了傷口?要是傷口不裹好,也不用誰來殺我,單是流血便要了我的性命。”驀地裡感到一陣難以忍耐的寂寞淒涼:“這世上還有誰來關懷我、幫助我?丁大哥已經死了,更會有誰盼望我活著?會費心來替我裹傷?”細看那幾條繃帶,纏得極不整齊,似乎包紮的人動手時十分心急慌忙,然而繃帶不是粗布,而是上佳的緞子,緞帶的一邊鑲著精緻的花邊,另一邊是撕口,顯然,是從衣衫上撕下來的,是女子的衣衫。 是師妹麼?他心中怦然而動,胸口隨即熱了起來,嘴角邊露出了自嘲的苦笑:“她去叫丈夫來殺我,怎麼又會給我裹傷?要不是她通風,我躲在柴房裡,萬圭又怎會知道?” 可是自己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是在江中飄流。不知這地方離江陵已有多遠?無論如何,是暫時脫離了險境,不會再受凌知府的追拿了。 “是誰給我裹了傷口?是誰將我放在小船之中?連丁大哥也一起來了?”他對自己的生死已並不如何關懷,但丁典的屍體也和他在一起,這事卻不能不令他衷心感激。 苦苦思索,想得頭也痛了,始終沒能想出半點端倪。他竭力追憶過去一天中所發生的事,想到萬圭劍砍丁典、自己竭力扼他咽喉之後,就再也想不下去了。以後的事情,腦海中便是一片空白。 一側頭間,額角撞著了一包硬硬的東西,那是用綢布包著的一個小小包袱。他心中一喜,料得這包袱之中定有線索可尋,顫抖著雙手打了開來,只見包裡有五六錠碎銀子,還有四件女子首飾:一朵珠花、一隻金鐲、一個金項圈、一隻寶石戒指。另外是小孩子頸中所掛的一個金鎖片,鎖片上的金鍊是給人匆忙拉斷的,鍊子斷處還鉤上了一小塊衣衫的碎片,顯然,那是臨時從小孩頸中扯了下來,倒像是盜賊攔路打劫而得來一般。金鎖片上刻著“德容雙茂”四個字。狄雲沒讀過多少書,字雖識得,卻不懂這四個字是甚麼意思,心想:“是那小孩的名字罷?” 他撥弄這五件首飾,較之適才未見到那包袱之時,心中反更多了幾分胡塗:“銀子和首飾,自然是搭救我的那人給的,以便小舟靠了岸後,我好有錢買飯吃。可是,到底是誰給的呢?首飾不是師妹的,我可從來沒見她戴過。” 浩浩江水,送著一葉小舟順流而下。這一天中,狄雲只是苦苦思索:“是誰給我包紮了傷口?是誰給了我銀兩首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