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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回人來絕域原拚命事到傷心每怕真

鹿鼎記 金庸 28034 2018-03-12
韋小寶不住叫苦,心想:“要躲開公主,可比躲開追兵還難得多。”眼見東北角上長著一排高粱,高已過人,當下沒命價奔去。奔到臨近,見高粱田後有兩間農舍,此外更無藏身之處,心想追兵馬快,轉眼便到,當即向高粱叢中鑽將進去。 忽覺背心上一緊,已被人一把抓住,跟著聽見公主笑道:“你怎麼逃得掉?”韋小寶無奈,只得回身,苦笑道:“你去躲在那邊,等追兵過了再說。”公主搖頭道:“不行!我要跟你在一起。”當即爬進高粱田,偎倚在他身旁。兩人還沒藏好,只聽腳步聲響,曾柔叫道:“韋香主,韋香主!”韋小寶探頭看去,見是曾柔和沐劍屏並肩奔來。韋小寶道:“我在這裡,快躲進來。”二女依言鑽進。 四人走入高粱叢深處,枝葉遮掩,料想追兵難以發見,稍覺放心。過不多時,便聽得一隊隊騎兵從大路上馳過。韋小寶心想:“那日我和阿珂,還有師太師父和那鄭克塽臭小子,也是四個人,都躲進了麥稈堆中。唉,倘若身邊不是這潑辣公主,卻是阿珂,那可要快活死我了。阿珂這時不知在哪裡,多半做了鄭克塽的老婆啦。雙兒又不知怎樣了?”

忽聽見遠處有人吆喝傳令,跟著一隊騎兵勒馬止步,馬蹄雜沓,竟向這邊搜索過來。公主驚道:“他們見到咱們了。”韋小寶道:“別作聲,見不到的。”公主道:“他們這不是來了麼?”只聽得一人叫道:“反賊的坐騎都倒斃在這裡,一定逃不遠。大家仔細搜查。”公主心道:“原來如此。這些死馬真害人不淺。”伸手緊緊握住了韋小寶的手。 遼東關外地廣人稀,土地肥沃,高粱一種往往便是千畝百頃,一望無際,高粱一長高,稱為“青紗帳起”,藏身其中,再也難以尋著。但北京近郊的高粱地卻稀稀落落。韋小寶等四人躲入的高粱地只二三十畝,大隊官兵如此搜索過來,轉眼便會束手成擒。 耳聽得官兵越逼越近,韋小寶低聲道:“到那邊屋子去。”一拉沐劍屏的衣袖,當先向兩間農舍走去。三個女子隨後跟來。過了籬笆,推開板門,見屋內無人,屋角里堆了不少農具。韋小寶搶過去提起幾件蓑衣,分別交給三女,道:“快披上。”自己也披了一件,頭上戴了斗笠,坐在屋角。公主笑道:“咱們都做了鄉下人,倒也好玩。”沐劍屏噓了一聲,低聲道:“來了!”

板門砰的一聲推開,進來了七八名官兵。韋小寶等忙轉過了頭。隔了一會,只聽一人大聲道:“這裡沒人,鄉下人都出門種莊稼去了。”韋小寶聽這人口音好熟,從斗笠下斜眼看去,原來正是趙良棟,心中一喜。一名軍士道:“總兵大人,這四個人……”趙良棟喝道:“大家通統出去,我來仔細搜查,屋子這樣小,他媽的,你們都擠在這裡,身子也轉不過來了。”眾軍士連聲稱是,都退了出去。 趙良棟大聲問道:“這裡沒面生的人來過?”走到韋小寶身前,伸手入懷,掏出兩隻金元寶、三錠銀子,輕輕放在他腳邊,大聲道:“原來那些人向北逃走了!他們知道皇上大發脾氣,捉住了定要砍頭,因此遠遠逃走了,逃得越快越好,這一次可真正不得了!”俯下身來,抱住韋小寶輕輕搖晃幾下,轉身出門,吆喝道:“反賊向北逃跑了,大夥兒快追!”

韋小寶嘆了口氣,心想:“趙總兵對我總算挺有義氣。這件事給人知道了,他自己的腦袋可保不住。”只聽得蹄聲雜沓,眾官兵上馬向北追去。公主奇道:“這總兵明明已見到了我們,怎麼說……啊,他還送你金子銀子,原來是你的朋友。”韋小寶道:“咱們從後門走罷!”將金銀收入懷中,走向後進。 跨進院子,只見廊下坐著八九人,韋小寶一瞥之間,大聲驚呼了出來,轉身便逃,只邁出兩步,後領一緊,已被人抓住,提了起來。那人冷冷的道:“還逃得了嗎?”這人正是洪教主。其餘眾人是洪夫人、胖頭陀、陸高軒、青龍使許雪亭、赤龍使無根道人、黑龍使張淡月、黃龍使殷錦,神龍教的首腦人物盡集於此。還有一個少女則是方怡。 公主怒道:“你拉著他幹麼?”飛腳便向洪教主踢去。洪教主左手微垂,中指在她腳背上一彈。公主“啊”的一聲叫,摔倒在地。

韋小寶身在半空,叫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弟子韋小寶參見。”洪教主冷笑道:“虧你還記得這兩句話。”韋小寶道:“這兩句話,弟子時刻在心,早晨起身時念一遍,洗臉時念一遍,吃早飯時念一遍,吃中飯時念一遍,吃晚飯時念一遍,晚上睡覺時又念一遍。從來不曾漏了一遍。有時想起教主和夫人的恩德,常常加料,多念幾遍。” 洪教主自從老巢神龍島被毀,教眾死的死,散的散,身釁只剩下寥寥幾個老兄弟,江湖奔波,大家於“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的頌詞也說得不怎麼起勁了,一天之中,往往難得聽到一次,這時聽得韋小寶諛詞潮湧,不由得心中一樂,將他放下地來,本來冷冰冰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韋小寶道:“屬下今日見到教主,渾身有勁,精神大振。只是有一件事實在不明白。”洪教主問道:“什麼?”韋小寶道:“那天和教主同夫人別過,已隔了不少日子,怎麼教主倒似年輕了七八歲,夫人更像變成了我的小妹妹,真正奇怪了。”洪夫人格格嬌笑,伸手在他臉上扭了一把,笑道:“小猴兒,拍馬屁的功夫算你天下第一。”公主大怒,喝道:“你這女人好不要臉,怎地動手動腳?”洪夫人笑道:“我只動手,可沒動腳。好罷!這就動動腳。”左足提起,拍的一聲,在公主臀上重重踢了一腳。公主痛得大叫起來。

只聽得馬蹄聲響,頃刻間四面八方都是,不知有多少官兵已將農舍團團圍住。 大門推開,十幾名官兵湧了進來。當先兩人走進院子,向各人瞧瞧,一人說道:“都是些不相干的莊稼人。”韋小寶聽說話聲音是王進寶,心中一喜,轉過頭來,見王進寶身邊的是孫思克。兩人使個眼色,揮手命眾軍士出去。孫思克大聲道:“就只幾個老百姓,餵,你們見到逃走的反賊沒有?沒有嗎?好,我們到別地方查去。” 韋小寶心念一動:“我這番落入神龍教手裡,不管如何花言巧語,最後終究性命難保,還是跟了王三哥他們去,先脫了神龍教的毒手,再要他二人放我。”見王進寶和孫思克正要轉身出外,叫道:“王三哥、孫四哥,我是韋小寶,你們帶我去罷。” 孫思克道:“你們這些鄉下人,快走得遠遠的罷。”王進寶道:“這鄉下小兄弟說沒錢使,問你身邊有沒有錢。”孫思克道:“要錢嗎?有,有,有!”從懷裡掏出一疊銀票,交給韋小寶,說道:“北京城裡走了反賊,皇上大大生氣,派了幾千兵馬出來捉拿,捉到了立刻就要砍頭。小兄弟,這地方危險得緊,倘若給冤枉捉了去,送了性命,可犯不著了。”

韋小寶道:“你們捉我去罷,我……我寧可跟了你們。” 王進寶道:“你想跟我們去當兵吃糧?可不是玩的。外面有皇上親派的火器營,帶了火銃,砰砰嘭嘭的轟將起來,憑你武功再高,那也抵擋不住。”韋小寶心想:“有火器營,那更加妙了,料來洪教主不敢亂動。”忙道:“我有話要回奏皇上,你們帶我去罷。”王進寶道:“皇上一見了你,立刻殺你的頭。皇上也不過兩隻眼睛,一張嘴巴,有什麼好見?唔,我們留下十三匹馬,派你們十三個鄉下人每人看守一匹,過得十年八年,送到北京來繳還,死了一匹,可是要賠的。千萬得小心了。”說著便向外走去。 韋小寶大急,上前一把拉住,叫道:“王三哥,你快帶我去。”突然之間,一隻大手按上了他頂門,只聽洪教主說道:“小兄弟,這位總爺一番好心,他剛從京城出來,知道皇上的心思,你別胡思亂想。”孫思克大聲道:“不錯,我們快追反賊去。”韋小寶知道此刻已命懸洪教主之手,他只須內勁一吐,自己立時腦漿迸裂,但此時不死,過不多久總之還是非死不可,大聲叫道:“你們快拿我去,我就是韋小寶!”

眾人一呆,停住了腳步。孫思克哈哈大笑,說道:“韋小寶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你這位老公公快八十歲啦,尖起了嗓子開玩笑,豈不笑歪了人嘴巴?”一扯王進寶的衣袖,兩人大踏步出去。只聽吆喝的傳令之聲響起:“留下十三匹馬在這裡,好給後面的追兵通消息。把兩間茅屋燒了,以免反賊躲藏。”眾軍士應道:“得令!”便有人放火燒屋,跟著蹄聲響起,大隊人馬向北奔馳。 韋小寶嘆了口氣,心道:“這一番可死定了。王三哥、孫四哥怕我逗留不走,再有追兵到來,就不會給情面了。”只見屋角的茅草已著火焚燒,火焰慢慢逼近。 洪教主冷笑道:“你的朋友可挺有義氣哪,給了銀子,又給馬匹。大家走罷。”沐劍屏扶起公主,眾人從後門出來,繞到屋前,果見大樹下繫著十三匹駿馬。其中兩匹鞍轡鮮明,自是王進寶和孫思克二人的坐騎。

各人上馬向東馳去,韋小寶等四人給夾在中間。韋小寶只盼有追兵趕來,將自己擒回,小皇帝對自己情義深厚,這次雖然大大得罪了他,未必便非砍頭不可,洪教主陰險毒辣,落入他的手中,可不知有多少苦頭吃了。但一路行去,再也聽不到追兵的蹄聲。眾人所乘坐騎都是王進寶所選的良駒,奔馳如飛,後面就有追兵,也無法趕及,何況趙、王、孫三總兵早將追兵引得向北而行。 一路上除了公主的叫罵之外,誰也默不作聲,後來殷錦點了公主的啞穴,她雖有滿腔怒氣,卻也罵不出聲了。 洪教主率領眾人,盡在荒野中向東南奔行,晚間也在荒野歇宿。韋小寶幾番使計想要脫逃,但洪教主機智殊不亞於他,每次都不過教他身上多挨幾拳,如何能脫卻掌握? 數日之後,來到海邊。陸高軒從韋小寶身邊掏出一錠銀子,去雇了一艘大海船。韋小寶心中只是叫苦,想到僱海船的銀子也要自己出,更是不忿。

上船之後,海船張帆向東行駛。韋小寶心想:“這一次自然又去神龍島了,老烏龜定是要把老子拿去餵蛇。”想到島上一條條毒蛇繞上身來,張口齊咬,不由得全身發抖,尋思:“怎地想法子在船底鑿個大洞,大家同歸於盡。” 可是神龍教諸人知他詭計多端,看得極緊,又怎有機可乘?韋小寶想起以前去過神龍島兩次,第一次和方怡在船上卿卿我我,享盡溫柔;第二次率領大軍,威風八面;這一次卻給人拳打腳踢,命在旦夕,其間的苦樂自是天差地遠。自從在北京郊外農舍中和方怡相會,陸行並騎,海上同舟,她始終無喜無怒,木然無語,雖不來折磨自己,但一直不向自己瞧上一眼,有時心想她在洪教主淫威之下,儘管對自己一片深情,卻不敢稍假辭色;有時又想多次上了這小婊子的當,陰險狡猾,天下女子以她為最,卻又不禁恨得牙癢癢的。

舟行多日,果然是到了神龍島。陸高軒和胖頭陀押著韋小寶、公主、沐劍屏、曾柔四人上岸。殷錦脅迫眾舟子離船。一名舟子稍加抗辯,殷錦立即一刀殺了。其餘眾舟子只嚇得魂飛天外,哪裡還敢作聲,只得乖乖跟隨。 但見島上樹木枯焦,瓦礫遍地,到處是當日炮轟的遺跡。樹林間腐臭衝鼻,路上一條條都是死蛇骸骨。來到大堂之前,只見牆倒竹斷,數十座竹屋已蕩然無存。 洪教主凝立不語。殷錦等均有憤怒之色,有的向韋小寶惡狠狠地瞪視。 張淡月縱聲大呼:“洪教主回島來啦!各路教眾,快出來參拜教主!”他中氣充沛,提氣大叫,聲聞數里。過了片刻,他又叫了兩遍。但聽得山谷間迴聲隱隱傳來:“回島來啦!參拜教主!回島來啦!參拜教主!” 過了良久,四下里寂靜無聲,不但沒見教眾蜂湧而至,連一個人的回音也沒有。 洪教主轉過頭來,對韋小寶冷冷的道:“你炮轟本島,打得偌大一個神龍教瓦解冰銷,這可稱心如意了嗎?” 韋小寶見到他滿臉怨毒的神色,不由得寒毛直豎,顫聲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不來。洪教主重振雄風,大……大展鴻圖,再……再創新教,開張發財,這叫做越燒越發,越轟越旺,教主與夫人仙福永享……” 洪教主道:“很好!”一腳將他踢得飛了起來,噠的一聲,重重摔在地下,周身筋骨欲斷,爬不起身。曾柔眼見洪教主如此兇惡,雖然害怕,還是過去將韋小寶扶起。 殷錦上前躬身道:“啟禀教主,這小賊罪該萬死,待屬下一刀一刀,將他零零碎碎的剮了。”洪教主哼了一聲,道:“不忙!”隔了一會,又道:“這小子心中,藏著一個重大機密,本教興復,須得依仗這件大事,暫且不能殺他。”殷錦道:“是,是。教主高瞻遠矚,屬下愚魯,難明其中奧妙。” 洪教主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凝思半晌,說道:“自來成就大事,定然多災多難。本教一時受挫,也不足為患。眼下教眾星散,咱們該當如何重整旗鼓,大家不妨各抒所見。” 殷錦道:“教主英明智慧,我們便想上十天十晚,也不及教主靈機一動,還是請教主指示良策,大家奉命辦理。” 洪教主點了點頭,說道:“眼前首要之務是重聚教眾。上次韃子官兵炮轟本島,教眾雖然傷亡不少,但也不過三停中去了一停,餘下二停,定是四下流散了。現下令陸高軒升任白龍使,以補足五龍使之數。”陸高軒躬身道謝。洪教主又道:“青黃赤白黑五龍使即日分赴各地,招集舊部,倘若見到資質可取的少男少女,便收歸屬下,招舊納新,重興神教。” 殷錦、張淡月、陸高軒三人躬身道:“謹遵教主號令。”赤龍使無根道人和青龍使許雪亭卻默不作聲。洪教主斜睨二人,問道:“赤龍使、青龍使二人有什麼話說?”許雪亭道:“啟禀教主,屬下有兩件事陳請,盼教主允准。”洪教主哼了一聲,問道:“什麼事?”許雪亭道:“屬下等向來忠於本教和教主,但教主卻始終信不過眾兄弟,未免令人心灰。第一件事,懇請教主恩賜豹胎易筋丸解藥,好讓眾兄弟心無牽掛,全心全意為教主效勞。” 洪教主冷冷的道:“假如我不給解藥,你們辦事就不全心全意了?” 許雪亭道:“屬下不敢。第二件事,那些少男少女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一遇上大事,個個逃得乾乾淨淨。本教此時遭逢患難,自始至終追隨在教主與夫人身邊的,只是我們幾個老兄弟。那些少年弟子平日里滿嘴忠心不二,什麼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事到臨頭,哪一個真能出力的?屬下愚見,咱們重興本教,該當招羅有擔當、有骨氣的男子漢大丈夫。那些口是心非、胡話八道的少男少女,就像叛徒韋小寶這類小賊,也不用再招了。”他說一句,洪教主臉上的黑氣便深一層。許雪亭心中栗栗危懼,還是硬著頭皮將這番話說完。 洪教主眼光射到無根道人臉上,冷冷的道:“你怎麼說?”無根道人退了兩步,說道:“屬下以為青龍使之言有理。前車覆轍,這條路不能再走。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既是犯過了毛病,教主大智大慧,自會明白這些少男少女既不管用,又靠不住。便似……便似……”說著向沐劍屏一指,道:“這小姑娘本是我赤龍門屬下,教主待她恩德非淺,但一遇禍患,立時便叛教降敵。這種人務須一個個追尋回來,千刀萬剮,為叛教者戒。” 洪教主的眼光向陸高軒等人一個個掃去,問道:“這是大夥兒商量好了的意思嗎?” 眾人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胖頭陀道:“啟禀教主:我們沒商量過,不過……不過屬下以為青龍使、赤龍使二位的話,是很有點兒道理的。”洪教主眼望張淡月,等他說話。張淡月戰戰兢兢的道:“本教此次險遭覆滅之禍,罪魁禍首,自然是韋小寶這小賊。屬下對這種人,是萬萬信不過的。”洪教主點點頭,說道:“很好,你也跟他們是一夥。陸高軒,你呢?”陸高軒道:“屬下得蒙教主大恩提拔,升任白龍使重職,自當出力為教主盡忠效勞。青龍使他們這番心意,也是為了本教和教主著想,決無他意。” 殷錦大聲道:“你們這些話,都大大的錯了。教主智慧高出我們百倍。大夥兒何必多說多話,只須聽著教主和夫人的指揮就是了。韃子兵炮轟本島,是替本教盪垢去污,所有不忠於教主的叛徒,就此都轟了出來。若非如此,又怎知誰忠誰姦?我們屬下都是井底之蛙,眼光短淺,只見到一時的得失,那能如教主這般洞矚百世?” 許雪亭怒道:“本教所以一敗塗地,一大半就是壞在你這種馬屁鬼手裡。你亂拍馬屁,於本教有什麼好處?於教主又有什麼好處?”殷錦道:“什麼馬屁鬼?你……你……你這可不是反了嗎?”許雪亭怒道:“你這無恥小人,敗壞本教,你才是反了。”說著手按劍柄。殷錦退了一步,說道:“當日你作亂犯上,背叛教主,幸得教主和夫人寬宏大量,這才不咎既往,今日……今日你又要造反嗎?” 許雪亭、無根道人、張淡月、陸高軒、胖頭陀五人一起瞪視教主,含怒不語。 洪教主轉過頭去瞧向殷錦,眼中閃著冷酷的光芒。殷錦吃了一驚,又退了一步,說道:“教主,他……他們五人圖謀不軌,須當一起斃了。”洪教主低沉著嗓子道:“剛才你說什麼來?”殷錦見他神色不善,更是害怕,顫聲道:“屬下忠……忠……忠於教主,跟這些反賊勢……勢不兩立。”洪教主道:“咱們當日立過重誓,倘若重提舊事,追究算帳,那便如何?”殷錦只嚇得魂飛天外,說道:“教……教主開恩,屬下只是一片忠心,別……別無他意。”洪教主道:“當日我和夫人曾起了誓,倘若心中記著舊怨,那便身入龍潭,為萬蛇所噬,這件事早已一筆勾銷,人人都已忘得乾乾淨淨,就只你還念念不忘,一有機會,便來挑撥離間,到底是何用意?有何居心?” 殷錦臉上已無半點血色,雙膝一屈,便即跪倒,說道:“屬下知錯了,以後永遠不敢再提。”洪教主森然道:“本教中人起過的毒誓,豈可隨便違犯?這誓若不應在你身上,便當應在我身上。你說該當是你身入龍潭呢,還是我去?”殷錦大叫一聲,倒退躍出丈許,轉身發足狂奔。洪教主待他奔出數丈,俯身拾起一塊石頭擲出,呼的一聲,正中殷錦後腦。他長聲慘呼,一躍而起,重重摔了下來。扭了幾下,便即斃命。 洪教主眼見許雪亭等五人聯手,雖然憑著自己武功,再加上夫人和殷錦相助,足可克制得住,但教中元氣大傷之後,已只剩下寥寥數人,殷錦只會奉承諂諛,並無多大真實本事,若再將這五人殺了,自己部屬蕩然無存。他於頃刻間權衡輕重利害,便即殺了殷錦,以平許雪亭等五人的怒氣。 張淡月和陸高軒躬身說道:“教主言出如山,誅殺奸邪,屬下佩服之至。”許雪亭、無根道人、胖頭陀三人也齊道:“多謝教主。”這五人平素見殷錦一味吹牛拍馬,人品低下,對他十分鄙視,此刻見教主親自下手將他處死,都是大感痛快。
洪教主指著韋小寶道:“非是我要饒他性命,但這小子知道遼東極北苦寒之地,有一個極大寶藏。若不是由他領路,無法尋到。得了這寶藏之後,咱們重建神教就易如反掌了。”頓了一頓,又道:“適才你們五人說道,那些少男少女很不可靠,勸我不可重蹈覆轍。本座仔細想來,也不無道理。這就依從你們的主張,今後本教新招數眾之時,務當特別鄭重,以免奸徒妄入,混進教來。”許雪亭等臉有喜色,一齊躬身道謝。 洪教主從身邊摸出兩個瓷瓶,從每個瓶中各倒出五顆藥丸,五顆黃色,五顆白色。他還瓶入懷,將藥丸託在左掌,說道:“這是豹胎易筋丸的解藥,你們每人各服兩顆。”許雪亭等大喜,先行稱謝,接過藥來。洪教主道:“你們即刻就服了罷。”五人將藥丸放入口中,吞嚥下肚。 洪教主臉露微笑,道:“那就很好……”突然大喝:“陸高軒,你左手裡握著什麼?”陸高軒退了兩步,道:“沒……沒什麼。”左手下垂,握成了拳頭。洪教主厲聲道:“攤開左手!”這一聲大喝,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響。 陸高軒身子微晃,左手緩緩打開,嗒的一聲輕響,一粒白色藥丸掉在地下。 許雪亭等四人均各變色,素知陸高軒識見不凡,頗有智計,他隱藏這顆白丸不肯服食,必有道理,可是自己卻已吞下了肚中,那便如何是好? 洪教主厲聲道:“這顆白丸是強身健體的大補雪參丸,何以你對本座存了疑心,竟敢藏下不服?”陸高軒道:“屬下……不……不敢。屬下近來練內功不妥,經脈中氣血不順,因此……因此教主恩賜的這顆大補藥丸,想今晚打坐調息之後,慢慢服下,以免賤體經受……經受不起。”洪教主臉色登和,說道:“原來如此。你何處經脈氣血不順?那也容易得緊,我助你調順內息便是了。你過來。” 陸高軒又倒退一步,說道:“不敢勞動教主,屬下慢慢調息,就會好的。”洪教主嘆了口氣,道:“如此說來,你終究信不過我?”陸高軒道:“屬下決計不敢。”洪教主指著地下那顆白丸,道:“那麼你即刻服下罷,要是服下後氣息不調,我豈會袖手不理?” 陸高軒望著那顆藥丸,呆了半晌,道:“是!”俯身拾起,突然中指一彈,嗤的一聲響,藥丸飛過天空,遠遠掉入了山谷,說道:“屬下已經服了,多謝教主。” 洪教主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好!你膽子當真不小。”陸高軒道:“屬下忠心為教主出力,教主既已賜服解藥,解去豹胎易筋丸的毒性,卻又另賜這顆毒性更加厲害的百涎丸。屬下無罪,不願領罰。”許雪亭等齊問:“百涎丸?那是什麼毒藥?”陸高軒道:“教主採集一百種毒蛇、毒蟲的唾涎,調製而成此藥。是否含有劇毒,倒不大清楚,說不定真有大補之效,也未可知。只不過我膽子很小,不敢試服。” 許雪亭等驚惶更甚,同時搶到陸高軒身邊,五人站成一排,凝目瞪視洪教主。 洪教主冷冷地道:“你怎知這是百誕丸?一派胡言,挑撥離間,擾亂人心。” 陸高軒向方怡一指,說道:“那日我見到方姑娘在草叢裡捉蝸牛,我問她幹什麼,她說奉教主之命,捉了蝸牛來配藥。教主那條百涎丸的單方,我也無意之中見到了。雖說這百涎丸的毒性要在三年之後才發作,但一來,這百涎丸只怕教主從未配過,也不知是否真的三年之後毒性才發;二來,屬下還想多活幾年,不願三年之後便死。” 洪教主臉上黑氣漸盛,喝道:“我的藥方,你又怎能瞧見?” 陸高軒斜眼向洪夫人瞧了一眼,說道:“夫人要屬下在教主的藥箱中找藥給她服食,這條單方,便在藥箱之中。”洪教主厲聲道:“胡說八道!夫人就算身子不適,難道不會問我要藥,何必要你來找?我這藥箱向來封鎖嚴固,你何敢私自開啟?”陸高軒道:“屬下並未私自開啟。”洪教主喝道:“你沒私自開啟?難道是我吩附你開的……”一轉念間,問洪夫人:“是你開給他的?” 洪夫人臉色蒼白,緩緩點了點頭。洪教主道:“你要找什麼藥?為什麼不跟我說?”洪夫人突然滿臉通紅,隨即又變慘白,身子顫了幾下,忽然撫住小腹,喉頭喔喔作聲,嘔了不少清水出來。洪教主皺起眉頭,溫言問道:“你什麼不舒服了?坐下歇歇罷!” 建寧公主突然叫道:“她有了娃娃啦。你這老混蛋,自己要生兒子了,卻不知道?” 洪教主大吃一驚,縱身而前,抓住夫人手腕,厲聲道:“她這話可真?”洪夫人彎了腰不住嘔吐,越加顫抖得厲害。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想找藥來打下胎兒,是不是?” 除陸高軒外,眾人聽了無不大奇。洪教主並無子息,對夫人又十分疼愛,如果夫人給他生下一個孩兒,不論是男是女,都是極大美事,何以她竟要打胎?料想洪教主這一下定是猜錯了。哪知洪夫人慢慢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要打下胎兒。快殺了我罷。” 洪教主左掌提起,喝道:“是誰的孩子?”人人均知他武功高極,這一掌落將下來,洪夫人勢必立時斃命,不料她反而將頭向上一挺,昂然道:“叫你快殺了我,為什麼又不下手?”洪教主眼中如欲噴出火來,低沉著嗓子道:“我不殺你,是誰的孩子?”洪夫人緊緊閉了嘴,神色甚是倔強,顯是早將性命豁出去了。 洪教主轉過頭來,瞪視陸高軒,問道:“是你的?”陸高軒忙道:“不是,不是!屬下敬重夫人,有如天神,怎敢冒犯?”洪教主的眼光自陸高軒臉上緩緩移向張淡月、許雪亭、無根道人、胖頭陀,一個個掃視過去。他眼光射到誰的臉上,誰便打個寒戰。 洪夫人大聲道:“誰也不是,你殺了我就是,多問些什麼。” 公主叫道:“她是你老婆,這孩子自然是你的,又瞎疑心什麼?真正胡塗透頂。”洪教主喝道:“閉嘴!你再多說一句,我先扭斷了你脖子。”公主不敢再說,心中好生不服。她哪裡知道,洪教主近年來修習上乘內功,早已不近女色,和夫人伉儷之情雖篤,卻無夫婦之實,也正因如此,心中對她存了歉仄之意,平日對她加倍疼愛。 這時他突然聽得夫人腹中懷了胎兒,霎時之間,心中憤怒、羞愧、懊悔、傷心、苦楚、憎恨、愛惜、恐懼諸般激情紛至沓來,一隻手掌高高舉在半空,就是落不下去,一轉頭間,見許雪亭等人臉上露出惶恐之意,心想:“這件大丟臉事,今日都讓他們知道了,我怎還有臉面做他們教主?這些人都須殺得乾乾淨淨,不能留下一個活口。只消洩漏了半點風聲,江湖上好漢人人恥笑於我,我還逞什麼英雄豪傑?”他殺心一起,突然右手放開夫人,縱身而前,一把抓住了陸高軒,喝道:“都是你這反教叛徒從中搗鬼!” 陸高軒大叫:“你想殺人滅……”一個“口”字還沒離嘴,腦門上啪的一聲,已被洪教主重重擊了一掌,登時雙目突出,氣絕而死。 許雪亭等見了這情狀,知道洪教主確是要殺人滅口,四人一齊抽出兵刃,護在身前。許雪亭叫道:“教主,這是你的私事,跟屬下可不相干。” 洪教主縱聲大呼:“今日大家同歸於盡,誰也別想活了。”猛向四人衝去。 胖頭陀挺起一柄二十來斤重的潑風大環刀,當頭砍將過去,勢道威猛之極。洪教主側身讓開,右掌向張淡月頭頂拍落。許雪亭一對判官筆向洪教主背心連遞兩招,同時無根道人的雁翎刀也已砍向他腰間。洪教主大喝一聲,躍向半空,仍向張淡月撲擊下來。 張淡月手使鴛鴦雙短劍,霎時之間向上連刺七劍,這一招“七星聚月”,實是他生平的力作,七劍刺得迅捷凌厲之極。洪教主右掌略偏,在他左肩輕輕一按,借勢躍開。張淡月大叫一聲,在地下一個打滾,翻身站起,但覺左邊半身酸痛難當,叫道:“今日不殺了他,誰都難以活命。”四人各展兵刃,又向洪教主圍攻上去。 這四人都是神龍教中的第一流人物,尤以胖頭陀和許雪亭更是了得。胖頭陀大環刀上九個鋼環噹啷啷作響,走的純是鋼猛路子。許雪亭的判官雙筆卻是綿密小巧之技,招招點向對方周身要穴。無根道人將雁翎刀舞成一團白光,心想今日服了百涎丸後,性命難久,在臨死之前定當先殺了這奸詐凶狠的大仇人,是以十刀中倒有九刀是進攻招數,只盼和敵人同歸於盡。張淡月想起當日因部屬辦事不力,取不到《四十二章經》,若不是得無根道人和許雪亭之助,早已為洪教主處死,自己已多活了這些時候,這條命其實是撿來的,這時左臂雖然劇痛,仍是奮力出劍。 洪教主武功高出四人甚遠,若要單取其中一人性命,並不為難,但四人連環進擊,殺得一人,自己難免受傷。鬥得四十回合後,胸中一股憤懣難當之氣漸漸平息下來,心神一定,出招更是得心應手,一雙肉掌在四股兵刃的圍攻中盤旋來去,絲毫不落下風,眼見張淡月左劍刺出時漸漸無力,心想這是對方最弱之處,由此著手,當可摧破強敵。 韋小寶見四人鬥得激烈,悄悄拉了拉曾柔和沐劍屏的衣袖,又向公主打個手勢,要她不可作聲。四人轉過身來,躡手躡腳的向山下走去。洪教主等五人鬥得正緊,誰也沒見到,就算見到了,也無人緩得出手來阻攔。 四人走了一回,離洪教主等已遠,心下竊喜。韋小寶回頭一望,見那五人兀自狠斗,刀光閃爍,掌影飛舞,一時難分勝敗,說道:“咱們走快些。”四人加緊腳步,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兩人飛奔而來,正是洪夫人和方怡。四人吃了一驚,苦於身上兵刃暗器都已在被擒之時給搜檢了去,方怡也還罷了,洪夫人卻甚是厲害,料想抵敵不過,只得拚命奔逃。 奔出數十步,公主腳下被石子一絆,摔倒在地,叫出聲來,韋小寶心想:“她肚子裡有我的孩兒,可不能不救。”回身來扶。卻見洪夫人幾個起落,已躍到身前,叉腰而立,說道:“韋小寶,你想逃嗎?”韋小寶笑道:“我們不是逃,這邊風景好,過來玩耍玩耍。”洪夫人冷笑道:“好啊,你們來賞玩風景,怎不叫我?”說話之間,方怡也已趕到。 沐劍屏和曾柔見韋小寶已被洪夫人截住,轉身回來,站在韋小寶身側。 沐劍屏對方怡道:“方師姊,你和我們一起走罷。他……他……”說著向韋小寶一指,說道:“……一直待你很好的,你從前也起過誓,難道忘了嗎?”方怡道:“我只忠心於夫人,唯夫人之命是從。”沐劍屏道:“你不過服了夫人的藥,我以前也服過的……” 韋小寶恍然大悟,才知方怡過去一再欺騙自己,都是受了洪夫人的挾制,不得不然,心中對她惱恨之意登時釋然,說道:“怡姊姊,你同我們一起去罷。”這“怡姊姊”三字,是上次他和方怡同來神龍島、在舟中親熱纏綿之時叫慣了的,方怡乍又聽到,不禁臉上一紅。 突然之間,只聽得洪教主大聲叫道:“夫人,夫人!阿荃,阿荃!你……你到哪裡去了?”呼聲中充滿著驚惶和焦慮,顯是怕洪夫人棄他而去。 但洪夫人恍若不聞。洪教主又叫了幾聲,洪夫人始終不答。 韋小寶等五人都瞧著洪夫人,均想:“你怎麼不答應?教主在叫你,為什麼不回去?”只見洪夫人臉上一陣暈紅,搖了搖頭,低聲道:“咱們快走,坐船逃走罷!”韋小寶又驚又喜,問道:“你……你也同我們一起走?”洪夫人道:“島上只一艘船,不一起走也不成。教主要殺我,你不知道嗎?”臉上又是一紅,當先便走。 眾人向山下奔出數丈,只聽得洪教主又大聲叫了起來:“夫人,夫人!阿荃,阿荃!快回來!”突然有人長聲慘叫,顯是臨死前的叫嚷,只不知是許雪亭等四人中的哪一個。 洪教主大叫:“你瞧,你瞧!張淡月這老傢伙給我打死了。他一生一世都跟在我身邊,臨到老來,居然還要反我,真是胡塗透頂。阿荃,阿荃!你怎不回來?我不怪你,這件事我原諒你了。啊!他媽的,你砍中我啦!哈哈,胖頭陀,這一掌還不要了你的狗命?你腦筋不靈,怎麼跟著人家,也來向我造反,這可不是死了嗎?哈哈。” 洪夫人停住腳步,臉上變色,說道:“他已打死了兩個。” 韋小寶急道:“咱們快逃。”發足便奔。 猛聽得洪教主叫道:“你這兩個反賊,我慢慢再收拾你們。夫人,夫人,快回來!”聲音愈叫愈近,竟是從山上追將下來。韋小寶回頭一看,只見洪教主披頭散發,疾衝過來,這一嚇只嚇得魂飛魄散,沒命價逃跑。 許雪亭大叫:“截住他,截住他。他受了重傷,今日非殺了他不可。”無根道人叫道:“他跑不了的。”兩人手提兵刃,追將下去。不多時韋小寶等已奔近海灘,但洪教主、許雪亭、無根道人三人來得好快,前腳接後腳,都已奔到山下,三人身上臉上濺滿了鮮血。 洪教主大喝:“夫人,你為什麼不答應我?你要去哪裡?”許雪亭叫道:“夫人不要你啦!她有了個又年輕又英俊的相好。”洪教主大怒,叫道:“你胡說!”縱身過去,左掌向許雪亭頭頂猛力擊落。許雪亭左手還了一筆,無根道人也已趕到,揮刀向洪教主腰間砍去。此時洪教主的對手已只剩下兩人,但他左腿一跛一拐,身手已遠不如先前靈活。 洪教主叫道:“阿荃,你瞧我立刻就將這兩個反賊料理了。那四個小賤人,你都先殺了罷。只留下那小賊不殺,讓他帶我們去取寶。”他口中叫嚷,出掌仍是雄渾有力。許雪亭和無根道人難以近身。 洪夫人微微冷笑,向沐劍屏等人逐一瞧去。 韋小寶叫道:“夫人,這四個小妞,你只要傷得一人,我立刻自殺,做了鬼也不饒你。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麼……什麼馬難追。”情急之下,連“死馬難追”也想不起來了。 突然間啪的一聲響,許雪亭腰間中掌,他身子連晃,摔倒在地。洪教主哈哈大笑,飛足踢去。許雪亭躍起急撲,這一腳正中他胸口,喀喇聲響,胸前肋骨登時斷了數根,可是洪教主的右腿卻已牢牢被他抱住。洪教主出力掙扎,竟然摔他不脫。無根道人飛快搶上,揮刀砍落。洪教主側頭避過,反手出擊,噗的一響,無根道人小腹中掌,但這一刀也已砍入洪教主右肩。無根道人口中鮮血狂噴,都淋在洪教主後頸,待要提刀再砍,雁翎刀已斬入了洪教主肩骨,手上無力,再也拔不出來。 洪教主叫道:“快……快來……拉開他。”洪夫人也不知是嚇得呆了,還是有意不出手相助,眼看三人糾纏狠斗,竟站在當地,一動也不動。許雪亭抓起地下一根判官筆,奮力上送,插入了洪教主腰間。洪教主狂呼大叫,左腳踢出,將許雪亭踢得直飛出去,跟著左肘向後猛撞,無根道人身子慢慢軟倒。 洪教主哈哈大笑,叫道:“這些……反賊,哪……哪一個是我敵手?他們……他們想造反,咳咳……咳咳,還不是……還不是都給我殺了。”轉過身來,向著洪夫人道:“你……你為什麼不幫我?” 洪夫人搖搖頭,說道:“你武功天下第一,何必要人幫?”洪教主大怒,叫道:“你也反我?你也是本教的叛徒?”洪夫人冷冷的道:“不錯,你就只顧自己。我如幫你,終究還是不免給你殺了。”洪教主叫道:“我扠死你,我扠死你這叛徒。”說著向洪夫人撲來。 洪夫人“啊”的一聲,急忙閃避。洪教主重傷之餘,行動仍是迅捷之極,左手抓住了她右臂,右手便扠在她頸中,喝道:“你說,你說,你反不反?你說不反,我就饒了你。” 洪夫人緩緩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心中就在反你了。自從你逼我做你妻子那一天起,我就恨你入骨。你……你扠死我好了。”洪教主身上鮮血不斷的流到她頭上、臉上,洪夫人瞪眼凝視他,竟是目不稍瞬。洪教主大叫:“叛徒,反賊!你們個個人都反我,我……我另招新人、重組神龍教!”右手運勁,洪夫人登時透不過氣來,伸出了舌頭。 韋小寶在旁瞧得害怕之極,眼見洪夫人立時便要給他扠死,從沙灘上拾起一塊大圓石,用力向洪教主背上擲去,噗的一聲,正中背心。洪教主眼前一黑,扠在洪夫人頸中的手便鬆了,轉身叫道:“你……你這小賊,我寶藏不要了,殺了你再說。”揮掌向韋小寶打去。 韋小寶飛步便逃。洪教主發足追來,身後沙灘上拖著一道長長的血跡。 韋小寶知道這一次給他抓住了,決難活命,沒命價狂奔。突然間嗤的一聲響,背上衣衫被洪教主扯去了一塊,若不是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說不定背上肌肉也被扯去了一條,他大驚之下,奔得更加快了,施展九難所授的“神行百變”輕功,在沙灘上東一彎、西一溜的亂轉,洪教主幾次伸手可及,都給他在千鈞一發之際逃了開去。 他如筆直奔逃,畢竟內力有限,早就給抓住了。但這“神行百變”是鐵劍門絕技,再加上木桑當年另創新變,實是精奇奧妙之至。韋小寶“神行”是決計說不上,那“百變”兩字和他天性相近,倒也學得了三四成。因此雖非武功高手,卻也算得是當世武林中數一數二逃命的“高腳”。 洪教主吼叫連連,連發數掌。韋小寶躲開了兩掌,第三掌終於閃躲不了,砰的一響,正中後心,兩個筋斗翻了出去。幸好洪教主重傷之餘,掌力大減,韋小寶又有寶衣護身,雖然給打得昏天黑地,卻也並未受傷。他正要爬起,突覺肩頭一緊,已被洪教主雙手揪住。 這一來,他一顆心當真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大駭之下,當真是飢不擇食,慌不擇路,一低頭,便從洪教主胯下鑽了過去,驀地想到,這正是洪教主當年所教“救命三招”之一的上半截,這招叫做“貴妃騎牛”還是“西施騎羊”,這當兒哪裡還記得起?奮力縱躍,翻身騎上了洪教主的頭頸。 這一招本來他並未練熟,就算練得精熟,要使在洪教主這一等一的大高手身上,那也絕無可能。但洪教主奮戰神龍教四高手,在發見夫人捨己而去之時,心神慌亂,接連受傷,此時肩頭雁翎刀深砍入骨,小腹中又插入了一枝判官筆,急奔數百丈後流血無數,內力垂盡,雙手揪住韋小寶時早已酸軟無力,被他一掙便即掙脫,騎入了頸中。 韋小寶騎上了他肩頭,生怕掉將下來,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抱住他頭,雙手中指正好按在他眼皮上。洪教主腦海中陡然如電光般一閃,記得當年自己教他這一招,一騎上敵人項頸,立即便須挖出敵人眼珠,想不到自己一世英雄,到頭來竟命喪這小頑童之手,而他所使的招數,卻又是自己所授,當真是報應不爽了,想起自己一生殺人無算,受此果報也不算冤枉,不禁長嘆一聲,垂下了雙手。這口氣一鬆,再也支持不住,仰天便倒。 韋小寶還道他使什麼厲害家數,急忙躍出逃開。只聽得洪教主喘息道:“阿荃,阿荃,你……你過來。”洪夫人向他走近幾步,但離他身前一丈多遠便站住了。洪教主道:“你肚裡……的孩子,究竟……究竟是誰的?”洪夫人搖頭道:“你何必定要知道。”說著忍不住斜眼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臉上一陣暈紅。 洪教主又驚又怒,喝道:“難道……難道是這小鬼?”洪夫人咬住下唇,默不作聲,那顯然便是默認了。洪教主大叫:“我殺了這小鬼!”縱身向韋小寶撲去。 但見洪教主滿臉是血,張開大口,露出殘缺不全的焦黃牙齒,雙手也滿是鮮血淋漓,這般撲將過來,韋小寶只嚇得魂不附體,縮身一竄,又從洪夫人胯下鑽了過去,躲在她身後。 洪夫人雙臂張開,正面對著洪教主,淡淡的道:“你威風了一世,也該夠了!” 洪教主身在半空,最後一口真氣也消得無影無踪,啪噠一聲,摔在洪夫人腳邊,惡狠狠的道:“我是教主,你們……你們都該聽我……聽我的話,為什麼……為什麼……都反我?你們……你們都不對,只有……只有我對。我要把你們一個個都殺了,只有我一人才……才仙福永享……壽……與天……天……天……”最後這個“齊”字終於說不出口,張大了口,就此氣絕,雙目仍是大睜。
韋小寶爬開幾步,翻身躍起,又逃開數丈,這才轉身,只見洪教主躺在地下毫不動彈,過了良久,走上兩步,擺定了隨時發足奔逃的姿式,問道:“他死了沒有?”洪夫人嘆了口氣,輕聲道:“死了。”韋小寶又走上兩步,問道:“他……他怎麼不閉上眼?” 突然間啪的一聲響,臉上重重吃了個耳光,跟著右耳又被扭住,正是建寧公主。她又在韋小寶屁股上踢了一腳,罵道:“你這小王八蛋,他不閉眼,因為你偷了他老婆。你……你怎麼又跟這不要臉的女人勾搭上了。” 洪夫人哼了一聲,伸手提起建寧公主後頸,啪的一聲,也重重打了她個耳光,一揮手,公主向後便跌。這一來韋小寶可就苦了,公主右手仍是扭住他耳朵,她身子後跌,只帶得韋小寶耳朵劇痛,撲在她身上。洪夫人喝道:“你說話再沒規矩。我立刻便斃了你。” 公主大怒,跳身起來,便向洪夫人衝去。洪夫人左足一勾,公主又撲地倒了。公主第三次沖起再打,又給摔了個筋斗,終於知道自己武功跟人家實在差得太遠,坐在地下,又哭又罵,她可不敢罵洪夫人,口口聲聲只是:“小王八蛋!死太監!小畜生!臭小桂子!” 韋小寶撫著耳朵,只覺滿手是血,原來耳朵根已被公主扯破了長長一道口子。 洪夫人低聲道:“我跟他總是夫妻一場,我把他安葬了,好不好?”語聲溫柔,竟是向韋小寶懇求准許一般。韋小寶又驚又喜,忙道:“好啊,自該將他葬了。”拾起地下的一根判官筆,和洪夫人兩人在沙灘上掘坑,方怡和沐劍屏過來相助,將洪教主的屍體埋入。 洪夫人跪下磕了幾個頭,輕聲說道:“你雖然強迫我嫁你,可是……可是成親以來,你自始至終待我很好。我卻從來沒真心對你。你死而有知,也不用再放在心上了。”說著站起身來,不禁淚水撲簌簌的掉了下來。 她怔怔的悄立片刻,拭乾了眼淚,問韋小寶道:“咱們就在這裡住下去呢,還是回中原去?”韋小寶搔頭道:“這地方萬萬住不得,洪教主、陸先生他們的惡鬼,非向我們索命不可,當真乖乖不得了。不過回去中原,小皇帝又要捉我殺頭,最好……最好是找個太平的地方躲了起來。”突然間想到一個所在,喜道:“有了。咱們去通吃島,那裡既沒惡鬼,小皇帝又找我不到。”洪夫人問道:“通吃島在哪裡?”韋小寶向西一指,笑道:“那邊這個小島,我叫它通吃島。”洪夫人點頭道:“你既喜歡去,那就去罷。”不知如何,對他竟是千依百順。 韋小寶大樂,叫道:“去,去,大家一起都去!”過去扶起公主,笑道:“大夥兒上船罷!”公主揮手便是一掌,韋小寶側頭躲過。公主怒道:“你去你的,我不去!”韋小寶道:“這島上有許許多多惡鬼,無頭鬼,斷腳鬼,有給大砲轟出了腸子的拖腸鬼,有專摸女人大肚子的多手鬼……”公主聽得害怕之極,頓足道:“還有你這專門胡說八道的嚼蛆鬼。”左足飛出,在韋小寶屁股上重重一腳。韋小寶“啊”的一聲,跳起身來。 洪夫人緩步走過去。公主退開幾步。洪夫人道:“以後你再打韋公子一下,我打你十下,你踢他一腳,我踢你十腳。我說過的話,從來算數。”公主氣得臉色慘白,怒道:“你是他什麼人,要你這般護著他?你……你自己老公死了,就來搶人家的老公。”方怡插口道:“你自己的老公,還不也死了?”公主怒極,罵道:“小賤人,你老公也死了。” 洪夫人緩緩的道:“以後你再敢說一句無禮的言語,我叫你一個人在這島上,沒一個人陪你。”公主心想這潑婦說得出做得到,當真要自己一個人在這島上住,這許多拖腸鬼、多手鬼擁將上來,那便如何是好?她一生養尊處優,頤指氣使,這時只好收拾起金枝玉葉的橫蠻脾氣,乖乖的不再作聲。韋小寶大喜,心想:“這個小惡婆娘今天遇到了對頭,從此有人制住她,免得她一言不合,伸手便打。”舉手摸摸自己被扯傷的耳朵,兀自十分疼痛。 洪夫人對方怡道:“方姑娘,請你去吩咐船夫,預備開船。”方怡道:“是。”又道:“夫人怎地對屬下如此客氣,可不敢當。”洪夫人微笑道:“咱們今後姊妹相稱,別再什麼夫人屬下的了。你叫我荃姊姊,我就叫你怡妹妹罷。那毒丸的解藥,上船後就給你服,從此以後,再也不用擔心了。”方怡和沐劍屏都歡喜之極。 一行人上得船來,舟子張帆向西。韋小寶左顧右盼,甚是得意。洪夫人果然取出解藥,給方怡服了,又打開船上鐵箱,取出韋小寶的匕首、“含沙射影”暗器、銀票等物,還給了他。曾柔等人的兵刃也還了。 韋小寶笑道:“今後我也叫你荃姊姊,好不好?”洪夫人喜道:“好啊。咱們排一排年紀,瞧是誰大誰小。”各人報了生日年月,自然是洪夫人蘇荃最大,其次是方怡,更其次是公主。曾柔、沐劍屏和韋小寶三人同年,曾柔大了他三個月,沐劍屏小了他幾天。 蘇荃、方怡等四女姊姊妹妹的叫得甚是親熱,隻公主在一旁含怒不語。蘇荃道:“她是公主殿下,不願跟我們平民百姓姊妹相稱,大家還是稱她為公主殿下罷。”公主冷冷的道:“我可不敢當。”想到她們聯群結黨,自己孤零零的,而這沒良心的死太監小桂子,看來也是向著她四人的多,向著自己的少,傷心之下,忍不住放聲大哭。 韋小寶挨到她身邊,拉著她手安慰,柔聲道:“好啦,大家歡歡喜喜的,別哭……”公主揚起手來,一巴掌打了過去,猛地裡想起蘇荃說過的話來,這一掌去勢甚重,無法收住,只得中途轉向,拍的一聲,卻打在自己胸口,“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眾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公主更是氣苦,伏在韋小寶懷里大哭。韋小寶笑道:“好啦,好啦。大家不用吵架,咱們來賭,我來做莊。” 可是在洪教主的鐵箱中仔細尋找,韋小寶那兩顆骰子卻再也找不到了,自是陸高軒在搜查他身體之時,將兩顆骰子隨手拋了。韋小寶悶悶不樂。蘇荃笑道:“咱們用木頭來雕兩粒骰子罷。”韋小寶道:“木頭太輕,擲下去沒味道的。” 曾柔伸手入懷,再伸手出來時握成了拳頭,笑道:“你猜這是什麼?”韋小寶道:“猜銅錢嗎?那也好。總勝過了沒得賭。”曾柔笑道:“你猜幾枚?”韋小寶笑道:“三枚。”曾柔攤開手掌,一隻又紅又白的手掌中,赫然是兩粒骰子。韋小寶“啊”的一聲大叫,跳起身來,連問:“哪裡來的?哪裡來的?”曾柔輕笑一聲,把骰子放在桌上。 韋小寶一把搶過,擲了一把又一把,興味無窮,只覺這兩權骰子兩邊輕重時時不一,顯是灌了水銀的假骰子,心想曾柔向來斯文靦腆,怎會去玩這假骰子騙人錢財?一凝思間,這才想起,心下一陣歡喜,反過左手去摟住了她腰,在她臉上一吻,笑道:“多謝你啦,柔姊姊,多虧你把我這兩顆骰子一直帶在身邊。” 曾柔滿臉通紅,逃到外艙。原來那日韋小寶和王屋派眾弟子擲骰賭命,放了眾人,曾柔臨出營帳時向他要了這兩顆骰子去。韋小寶早就忘了,曾柔卻一直貼身而藏。 骰子雖然有了,可是那幾個女子卻沒一個有賭性,雖然湊趣陪他玩耍,但賭注既小,輸贏又是漫不在乎,玩不到一頓飯功夫,大家就毫不起勁,比之在揚州的妓院、賭場、宮中、軍中等處的濫賭狠賭,局面實有天壤之別。韋小寶意興索然,嚷道:“不玩了,不玩了,你們都不會的。”想起今後在通吃島避難,雖有五個美人兒相陪,可是沒錢賭,沒戲聽,這日子可也悶得很。再說,在島上便有千萬兩金子、銀子,又有何用?金銀既同泥沙石礫一般,贏錢也就如同泥沙石礫了。而雙兒生死如何,阿珂又在何處,時時掛在心頭,豈能就此撇下她兩個不理? 他越想越沒趣,說道:“咱們還是別去通吃島罷。”蘇荃道:“那你說去哪裡?”韋小寶想了想,道:“咱們都去遼東,去把那個大寶藏挖了出來。”蘇荃道:“大家安安穩穩的在荒島上過太平日子,不很好嗎?就算掘到了大寶藏,也沒什麼用。”韋小寶道:“金銀珠寶,成千成萬,怎會沒用?”方怡道:“韃子皇帝一定派了兵馬到處捉你,咱們還是躲起來避避風頭,過得一兩年,事情淡了下來,你愛去遼東,那時大夥兒再去,也還不遲。” 韋小寶問曾柔和沐劍屏:“你兩個怎麼說?”沐劍屏道:“我想師姊的話很是。”曾柔道:“你如嫌氣悶,咱們在島上就只躲幾個月罷。”見韋小寶臉有不豫之色,又道:“我們天天陪你擲骰子玩兒,輸了的罰打手心,好不好?”韋小寶心道:“他媽的,打手心有什麼好玩?”但見她臉帶嬌羞,神態可愛,不禁心中一盪,說道:“好,好,就听你們的。” 方怡站起身來,微笑道:“過去我很對你不住,我去做幾個菜,請你喝酒,算是向你賠罪,好不好呢?”韋小寶更是高興,忙道:“那可不敢當。”方怡走到後梢去做菜。 方怡烹飪手段著實了得,這番精心調味,雖然舟中作料不齊,仍教人人吃得贊聲不絕。 韋小寶叫道:“咱們來猜拳。”沐劍屏、曾柔和公主三人不會猜拳,韋小寶教了她們,“哥倆好”、“五經魁首”、“四季平安”的猜了起來。公主本來悶悶不樂,猜了一會拳,喝得幾杯酒,便也有說有笑起來。 在船中過得一宵,次日午後到了通吃島。只見當日清軍紮營的遺跡猶在,當日權作中軍帳的茅屋兀自無恙,但韋小寶大將軍指揮若定的風光,自然蕩然無存了。 韋小寶也不在意下,牽著方怡的手笑道:“怡姊姊,那日就是在這裡,你騙了我上船,險些兒將這條小命,送在羅剎國。”方怡吃吃笑道:“我跟你賠過不是了,難道還要向你叩頭賠罪不成?”韋小寶道:“那倒不用。不過好心有好報,我吃了千辛萬苦,今日終究能真正陪著你了。”沐劍屏在後叫道:“你們兩個在說些什麼,給人家聽聽成不成?”方怡笑道:“他說要捉住你,在你臉上雕一隻小烏龜呢。” 蘇荃道:“咱們別忙鬧著玩,先辦了正經事要緊。”當即吩咐船夫,將船裡一應糧食用具,盡數搬上島來,又吩咐將船上的帆篷、篙槳、繩索、船尾木舵都拆卸下來,搬到島上,放入懸崖的一個山洞之中。韋小寶讚道:“荃姊姊真細心,咱們只須看住這些東西,這艘船便開不走,不用擔心他們會逃走。”
話猶未了,忽聽得海上遠處砰的一響,似是大砲之聲,六人都吃了一驚,向大海望去。只見海面上白霧瀰漫,露中隱隱有兩艘船駛來,跟著又是砰砰兩響,果然是船上開砲。 韋小寶叫道:“不好了!小皇帝派人來捉我了。”曾柔道:“咱們快上船逃罷。”蘇荃道:“帆舵都在岸上,來不及裝了,只好躲了起來,見機行事。”六人中除了公主,其餘五人都是多歷艱險,倒也並不如何驚慌。蘇荃又道:“不管躲得怎麼隱秘,終究會給官兵搜出來。咱們躲到那邊崖上的山洞裡,官兵只能一個個上崖進攻,來一個殺一個,免得給他們一擁而上。”韋小寶道:“對,這叫做一夫當關,甕中捉鱉。”蘇荃微笑道:“對了!” 公主卻忍不住哈哈大笑。韋小寶瞪眼道:“有什麼好笑?”公主抿嘴笑道:“沒什麼。你的成語用得真好,令人好生佩服。”韋小寶這三分自知之明倒也有的,料想必是自己成語用錯了,向公主瞪了一眼。 六人進了山洞。蘇荃揮刀割些樹枝,堆在山洞前遮住身形,從樹枝孔隙間向外望去。只見兩艘船一前一後,筆直向通吃島駛來。後面那艘船還在不住發炮,砲彈落在前船四周,水柱冲起。韋小寶道:“後面這船在開砲打前面那艘。”蘇荃道:“正是。原來兩艘船互相打仗。”韋小寶喜道:“那麼這兩艘船,恐怕不是來捉我們的。”蘇荃道:“但願如此。只不過他們來到島上,見到船夫,一問就知,非來搜尋不可。就算我們搶先殺了船夫,也來不及掩埋屍首了。”韋小寶道:“前面的船怎地不還炮?真是沒用。最好你打我一炮,我打你一炮,大家都打中,兩艘船一起沉入海底。” 前面那船較小,帆上吃滿了風,駛得甚快。突然一炮打來,桅杆斷折,帆布燒了起來。韋小寶等忍不住驚呼。前船登時傾側,船身打橫,跟著船上放下小艇,十餘人跳入艇中,舉槳劃動。其時離島已近,後船漸漸追近,水淺不能靠岸,船上也放下小艇,卻有五艘。 前面一艘逃,後面五艘追。不多時,前面艇中十餘人跳上了沙灘,察看周遭情勢。有人縱身呼道:“那邊懸崖可以把守,大家到那邊去。” 韋小寶聽這呼聲似是師父陳近南,待見這十餘人順著山坡奔上崖來。奔到近處,一人手執長劍,站在崖邊指揮,卻不是陳近南是誰? 韋小寶大喜,從山洞中躍出,叫道:“師父,師父!”陳近南一轉身,見是韋小寶,也是驚喜交集,叫道:“小寶,怎麼你在這裡?”韋小寶飛步奔近,突然一呆,只見過來的十餘人中一個姑娘明眸雪膚,竟是阿珂。 他大叫一聲:“阿珂!”搶上前去。卻見她身後站著一人,赫然是鄭克塽。 既見阿珂,再見鄭克塽,原是順理成章之事,但韋小寶大喜若狂之下,再見到這討厭傢伙,登時一顆心沉了下來,呆呆站定。 旁邊一人叫道:“相公!”另一人叫道:“韋香主!”他順口答應一聲,眼角也不向二人斜上一斜,只是癡痴的望著阿珂。忽覺一隻柔軟的小手伸過來握住他左掌,韋小寶身子一顫,轉頭去看,只見一張秀麗的面龐上滿是笑容,眼中卻淚水不住流將下來,卻是雙兒。韋小寶大喜,一把將她抱住,叫道:“好雙兒,這可想死我了。”一顆心歡喜得猶似要炸開來一般,剎時之間,連阿珂也忘在腦後了。 陳近南叫道:“馮大哥,風兄弟,咱們守住這里通道。”兩人齊聲答應,各挺兵刃,並肩守住通上懸崖的一條窄道,原來一個是馮錫範,一個是風際中。 韋小寶突然遇到這許多熟人,只問:“你們怎麼會到這裡?”雙兒道:“風大爺帶著我到處尋你,遇上了陳總舵主,打聽到你們上了船出海,於是……於是……”說到這裡,喜歡過度,喉頭哽著說不下去了。 這時五艘小艇中的追兵都已上了沙灘,從崖上俯視下去,都是清兵,共有七八十人。當先一人手執長刀,身形魁梧,相隔遠了,面目看不清楚,那人指揮清兵布成了隊伍。一隊人遠遠站定,那將軍一聲令下,眾兵從背上取下長弓,從箭壺裡取出羽箭,搭在弓上,箭頭對準了懸崖。 陳近南叫道:“大家伏下!”遇上這等情景,韋小寶自不用師父吩咐,一見清兵取弓在手,早就隱隱妥妥的縮在一塊岩石之後。只聽那將軍叫道:“放箭!”登時箭聲颼颼不絕。懸崖甚高,自下而上的仰射,箭枝射到時勁力已衰。 馮錫範和風際中一挺長劍,一持單刀,將迎面射來的箭格打開去。 馮錫範叫道:“施琅,你這不要臉的漢奸,有膽子就上來,一對一跟老子決一死戰。”韋小寶心道:“原來下面帶兵的是施琅。行軍打仗,這人倒是一把好手。”只聽施琅叫道:“你有種就下來,單手獨鬥,老子也不怕你。”馮錫範道:“好!”正要下去,陳近南道:“馮大哥,別上他當。這人卑鄙無恥,什麼事都做得出。”馮錫範只走出一步,便即住足,叫道:“你說單打獨鬥,幹麼又派五艘小艇……他媽的,是六艘,連我們的艇子也偷去了,臭漢奸,你叫小艇去接人,還不是想倚多為勝嗎?” 施琅笑道:“陳軍師,馮隊長,你兩位武功了得,施某向來佩服。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還是帶了鄭公子下來,一齊投降了罷。皇上一定封你二位做大大的官兒。” 施琅當年是鄭成功手下的大將,和周全斌、甘輝、馬信、劉國軒四人合稱“五虎將”。陳近南是軍師。馮錫范武功雖強,將略卻非所長,乃是鄭成功的衛士隊長。施琅和陳馮二人並肩血戰,久共患難,這時對二人仍以當年的軍銜相稱。懸崖和下面相距七八丈,施琅站得又遠,可是他中氣充沛,一句句話送上崖來,人人聽得清楚。 鄭克塽臉上變色,顫聲道:“馮師父你……你不可投降。”馮錫範道:“公子放心。馮某隻教有一口氣在,決不能投降韃子。”陳近南雖知馮錫範陰險奸詐,曾幾次三番要加害自己,要保鄭克塽圖謀延平郡王世子之位,但此時聽他說來大義凜然,好生相敬,說道:“馮大哥,你我今日並肩死戰,說什麼也要保護二公子周全。”馮錫範道:“自當追隨軍師。”鄭克塽道:“軍師此番保駕有功,回到台灣,我必奏明父王,大大的……大大的封賞。”陳近南道:“那是屬下份所當為。”說著走向岸邊察看敵情。 韋小寶笑道:“鄭公子,大大的封賞倒也不必。你只要不翻臉無情,害我師父,就多謝你啦。”鄭克塽向他瞪了一眼。 韋小寶低聲道:“師姊,咱們不如捉了鄭公子,去獻給清兵罷。”阿珂啐道:“一見了面,就不說好話。你怎麼又來嚇他?”韋小寶笑道:“嚇幾下玩兒,又嚇不死的。就算嚇死了,也不打緊。”阿珂呸了一聲,突然間臉上一紅,低下頭去。 韋小寶問雙兒:“大家怎麼在一起了?”雙兒道:“陳總舵主帶了風大爺和我出海找你。我想起你曾到這通吃島來過,跟陳總舵主說了,便到這裡來瞧瞧。途中湊巧見到清兵砲船追趕鄭公子,打沉了他座船,我們救了他上船,逃到這裡。謝天謝地,終於見到了你。”說到這裡,眼圈兒又紅了。 韋小寶伸手拍拍她肩頭,說道:“好雙兒,這些日子中,我沒一天不記著你。”這句話倒不是口是心非,阿珂和雙兒兩個,他每天不想上十次,也有八次,倒還是記掛雙兒的次數多了些。 陳近南叫道:“眾位兄弟,乘著韃子援兵未到,咱們下去沖殺一陣。否則再載得六艇韃子兵來,就不易對付了。”眾人齊聲稱是。這次來到島上的十餘人中,除了陳、馮、鄧、風以及阿珂、雙兒外,尚有天地會會眾八人,鄭克塽的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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