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內堂,差人去傳李力世等前來商議。只見雙兒走到跟前,突然跪在他面前,嗚咽道:“相公,我求你一件事。” 韋小寶大為奇怪,忙握住她手,拉了起來,卻不放手,柔聲道:“好雙兒,你是我的命根子,有甚麼事,我一定給你辦到。”見她臉頰上淚水不斷流下,提起左手,用衣袖給她抹眼淚。雙兒道:“相公,這件事為難得很,可是我……我不能不求你。”韋小寶左臂摟住她腰,道:“越是為難的事,我給你辦到,越顯得我寵愛我的好雙兒。甚麼事,快說。” 雙兒蒼白的臉上微現紅暈,低聲道:“相公,我……我要殺了剛才那個官兒,你可別生我的氣。”韋小寶心想:“這件事咱倆志同道合,你來求我,那是妙之極矣。”問道:“這官兒甚麼地方得罪你了?”雙兒抽抽噎噎的道:“他沒得罪我。這個吳之榮,是我家的大仇人,莊家的老爺、少爺,全是給他害死的。” 韋小寶登時省悟,那晚在莊家所見,個個是女子寡婦,屋中又設了許多靈位,原來罪魁禍首便是此人,問道:“你沒認錯人嗎?” 雙兒淚水又是撲簌簌的流下,嗚咽道:“不……不會認錯的。那日他……他帶了公差衙役來莊家捉人,我年紀還小,不過他那兇惡的模樣,我說甚麼也不會忘記。” 韋小寶心想:“我須當顯得十分為難,她才會大大見我的情。”皺起眉頭,沉思半晌,躊躇道:“他是朝廷命官,揚州府的知府,皇帝剛好派我到揚州來辦事,你如殺了他,只怕我的官也做不成了。剛才他又來跟我說一件大事,你要殺他,恐怕……恐怕……” 雙兒十分著急,流淚道:“我……我原知道要教相公為難。可是,莊家的老太太,三少奶奶她們……每天在靈位之前磕頭,發誓要殺了這姓吳的惡官報仇雪恨。” 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好!是我的好雙兒求我,就是你要我殺了皇帝,要我自殺,我都依你的,何況一個小小知府?可是你得給我親個嘴兒。” 雙兒滿臉飛紅,又喜又羞,轉過了頭,低聲道:“相公待我這樣好,我……我這個人早就是你的了。你……你……”說著低下了頭去。韋小寶見她婉孌柔順,心腸一軟,倒不忍就此對她輕薄,笑道:“好,等咱們大功告成,我要親嘴,你可不許逃走。”雙兒紅著臉,緩緩點了點頭。韋小寶道:“倘若你此刻殺他,這仇報得還是不夠痛快。我讓你帶他去莊家,教他跪在莊家眾位老爺、少爺的靈位之前,讓三少奶奶她們親手殺了這狗頭,你說可好?” 雙兒覺得此事實在太好,只怕未必是真,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韋小寶,不敢相信,說道:“相公,你不是騙我麼?”韋小寶道:“我為甚麼騙你?這狗官既是你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了。他要送我一場大富貴,我也毫不希罕。只要小雙兒真心對我好,那比世上甚麼都強!”雙兒心中感激,靠在他的身上,忍不住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摟著她柔軟的纖腰,心中大樂,尋思:“這等現成人情,每天要做他十個八個,也不嫌多。吳之榮這狗官怎不把阿珂的爹爹也害死了?阿珂倘若也來求我報仇,讓我摟摟抱抱,豈不是好?”隨即轉念:阿珂的爹爹不是李自成,就是吳三桂,怎能讓吳之榮害死? 只聽得室外腳步聲響,知是李力世等人到來,韋小寶道:“這件事放心好了。現下我有要事跟人商量,你到門外守著,別讓人進來,可也別偷聽我們說話。”雙兒應道:“是。我從來不偷聽你說話。”突然拉起韋小寶的右手,俯嘴親了一下,閃身出門。
李力世等天地會群雄來到室中,分別坐下。韋小寶道:“眾位哥哥,昨晚我聽到一個大消息,事情緊急,來不及跟眾位商量,急忙趕到麗春院去。總算運氣不壞,雖然鬧得一塌胡塗,終於救了顧炎武先生和吳六奇大哥的性命。” 群雄大為詫異,韋香主昨晚之事確實太過荒唐。宿娼嫖院,那也罷了,卻從妓院裡抬了一張大床出來,搬了七個女子招搖過市,亂七八糟,無以復加,原來竟是為了相救顧炎武和吳六奇,那當真想破頭也想不到了,當下齊問端詳。 韋小寶笑道:“咱們在昆明之時,眾位哥哥假扮吳三桂的衛士,去妓院喝酒打架。兄弟覺得這計策不錯,昨晚依樣葫蘆,又來一次。”群雄點頭,均想:“原來如此。”韋小寶心想若再多說,不免露出馬腳,便道:“這中間的詳情,也不用細說了。”伸手入懷,摸了吳六奇那封書信出來。 錢老本接了過來,攤在桌上,與眾同閱,只見信端寫的是“伊璜仁兄先生道鑑”,信末署名是“雪中鐵丐”四字。大家知道“雪中鐵丐”是吳六奇的外號,但“伊璜先生”是誰卻都不知。群雄肚里墨水都頗為有限,猜到信中所云“西南將有大事”是指吳三桂將要造反,但甚麼“欲圖中山、開平之偉業”,甚麼“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為功”這些典故隱語,卻全然不懂,各人面面相覷,靜候韋小寶解說。 韋小寶笑道:“兄弟肚裡脹滿了揚州湯包和長魚麵,墨水是半點也沒有的。眾位哥哥肚裡,想必也是老酒多過墨水。顧炎武先生不久就要到來,咱們請他老先生解說便是。” 說話之間,親兵報導有客來訪,一個是大喇嘛,一個是蒙古王子。韋小寶請天地會群雄以親兵身份伴隨接見,生怕這兩個“結義兄長”翻臉無情,一面又去請阿琪出來。 相見之下,桑結和葛爾丹卻十分親熱,大贊韋小寶義氣深重。待得阿琪歡歡喜喜的出來相見,葛爾丹更是心花怒放,這時阿琪手銬早已除去,重施脂粉,打扮齊整。 韋小寶笑道:“幸好兩位哥哥武功蓋世,殺退了妖人,否則的話,兄弟小命不保。這批妖人武藝不弱,人數又多。兩位哥哥以少勝多,打得他們屁滾尿流,落荒而逃,兄弟佩服之至。咱們來擺慶功宴,慶賀兩位哥哥威震天下,大勝而歸。” 桑結和葛爾丹明明為神龍教所擒,幸得韋小寶釋放洪夫人,將他二人換了回來,但在韋小寶說來,倒似是他二人將敵人打得大敗虧輸一般。桑結臉有慚色,心中暗暗感激。葛爾丹卻眉飛色舞,在心上人之前得意洋洋。 欽差說一聲擺酒,大堂中立即盛設酒筵。韋小寶起身和兩位義兄把盞,諛詞潮湧,說到後來,連桑結也忘了被擒之辱。只是韋小寶再讚他武功天下第一,桑結卻連連搖手,自知比之洪教主,實是遠為不及。 喝了一會酒,桑結和葛爾丹起身告辭。韋小寶道:“兩位哥哥,最好請你們兩位各寫一道奏章,由兄弟呈上皇帝。將來大哥要做西藏活佛,二哥要做'整個兒好',兄弟在皇帝跟前一定大打邊鼓。”說到這裡,放低了聲音,道:“日後吳三桂這老小子起兵造反,兩位哥哥幫著皇帝打這老小子,咱們的事,哪有不成功之理?”兩人大喜,齊說有理。 韋小寶領著二人來到書房。葛爾丹道:“愚兄文墨上不大來得,這道奏章,還是兄弟代寫了罷。”韋小寶笑道:“兄弟自己的名字,只有一個'小'字,寫來擔保是不會錯的,那個'韋'字就靠不住了。這個'寶'字,寫來寫去總有些兒不對頭。咱們叫師爺來代寫。”桑結道:“這事十分機密,不能讓人知道。愚兄文筆也不通順,對付著寫了便是。好在咱們不是考狀元,皇上也不來理會文筆好不好,只消意思不錯就是了。”他每根手指雖斬去了一節,倒還能寫字,於是寫了自己的奏章,又代葛爾丹寫了,由葛爾丹打了手印,畫上花押。 三人重申前盟,將來富貴與共,患難相扶,決不負了結義之情。韋小寶命人托出三盤金子,分贈二位義兄和阿琪,備馬備轎,恭送出門。
回進廳來,親兵報導吳知府已押解犯人到來。韋小寶吩咐吳之榮在東廳等候,將顧炎武等三人帶到內堂,開了手銬,屏退親兵,只留下天地會群雄,關上了門,躬身行禮,說道:“天地會青木堂香主韋小寶,率同眾兄弟參見顧軍師和查先生、呂先生。” 那日查伊璜接到吳六奇密函,大喜之下,約了呂留良同到揚州,來尋顧炎武商議,不料吳之榮剛好查到顧炎武的詩集,帶了差衙捕快去拿人,將查呂二人一起擒了去。一加抄檢,竟在查伊璜身上將吳六奇這通密函抄了出來。三人愧恨欲死,均想自己送了性命倒不打緊,吳六奇這密謀一泄漏,可壞了大事。哪知道奇峰突起,欽差大臣竟然自稱是天地會的香主,不由得驚喜交集,如在夢中。 當日河間府開殺龜大會,韋小寶並未露面,但李力世,徐天川、玄貞道人、錢老本等人均和顧炎武相識。顧、查、呂三人當年在運河舟中遇險,曾蒙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相救,待知眼前這個少年欽差便是陳近南的徒弟,當下更無懷疑,歡然敘話。查伊璜說了吳六奇信中“中山、開平、青田先生”的典故,天地會群雄這才恍然,連說好險。 呂留良嘆道:“當年我們三人,還有一位黃梨洲黃兄,得蒙尊師相救,今日不慎惹禍,又得韋兄弟解難。唉,當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賢師徒大恩大德,更是無以為報了。” 韋小寶道:“大家是自己人,呂先生又何必客氣?” 查伊璜道:“揚州府衙門的公差突然破門而入,真如迅雷不及掩耳,我一見情勢不對,忙想拿起吳兄這封信來撕毀,卻已給公差抓住了手臂,反到背後。只道這場大禍闖得不小,兄弟已打定主意,刑審之時,招供這寫信的'雪中鐵丐'就是吳三桂。反正兄弟這條老命是不能保了,好歹要保得吳六奇吳兄的周全。” 眾人哈哈大笑,都說這計策真妙。查伊璜道:“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下策。'雪中鐵丐'名揚天下,只怕拉不到吳三桂的頭上。問官倘若調來吳兄的筆跡,一加查對,那是非揭露真相不可。”顧炎武道:“我們兩次洩露了吳兄的秘密,兩次得救,可見冥冥中自有天意,韃子氣運不長,吳兄大功必成。可是自今以後,這件事再也不能出口,總不成第三次又有這般運氣。”眾人齊聲稱是。顧炎武問韋小寶:“韋香主,你看此事如何善後?” 韋小寶道:“難得和三位先生相見,便請三位在這裡盤桓幾日,大家一起喝酒。再把吳之榮這狗官叫來,讓他站在旁邊瞧著,就此嚇死了他。如果狗官膽子大,嚇他不死,一刀砍了他狗頭便是。”顧炎武笑道:“這法兒雖是出了胸中惡氣,只怕洩露風聲。這狗官是朝廷命官,韋香主要殺他,總也得有個罪名才是。” 韋小寶沉吟片刻,說道:“有了。就請查先生假造一封信,算是吳三桂寫給這狗官的。這狗官吹牛,說道依照排行算起來,吳三桂是他族叔甚麼的,要是假造書信嫌麻煩,就將吳六奇大哥這封信抄一遍就是了。只消換了上下的名字。不論是誰跟吳三桂勾結,我砍了他的腦袋,小皇帝一定贊成。” 眾人一齊稱善。顧炎武笑道:“韋香主才思敏捷,這移花接木之計,可說是一箭雙雕,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伊璜兄,就請你大筆一揮罷。”查伊璜笑道:“想不到今日要給吳三桂這老賊做一次記室。” 韋小寶以己度人,只道假造一封書信甚難,因此提議原信照抄。但顧、查、呂三人乃當世名士,提筆寫信,便如韋小寶擲骰子、賭牌九一般,直是家常便飯,何足道哉?查伊璜提起了筆,正待要寫,問道:“不知吳之榮的別字叫作甚麼?吳三桂寫信給他,如果用他別字,更加顯得熟絡些。”韋小寶道:“高大哥,請你去問問這狗官。” 高彥超出去詢問,回來笑道:“這狗官字'顯揚'。他問為甚麼問他別字。我說欽差大臣要寫信給京里吏部、刑部兩位尚書,詳細稱讚他的功勞,呈報他的官名別字。這狗官笑得嘴也合不攏來,賞了我十兩銀子。”說著將一錠銀子在手中一拋一拋。眾人又都大笑。 查伊璜一揮而就,交給顧炎武,道:“亭林兄你瞧使得嗎?”顧炎武接過,呂留良就著他手中一起看了,都道:“好極,好極。”呂留良笑道:“這句'豈知我太祖高皇帝首稱吳國,竟應三百年後我叔侄之姓氏',將這個'吳'字可扣得極死,再也推搪不了。”顧炎武笑道:“這兩句'欲斬白蛇而賦大風,願吾侄納圯下之履;思奮濠上而都應天,期吾侄取誠意之爵。'那是從六奇兄這句'欲圖中平、開平之偉業,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為功'之中化出來的了。”查伊璜笑道:“依樣葫蘆,邯鄲學步。” 天地會群雄面面相覷,不知他三人說些甚麼,只道是甚麼幫會暗語,江湖切口。 顧炎武於是向眾人解說,明太祖朱元璋初起之時自稱“吳國公”,後來又稱“吳王”,這剛好和吳三桂、吳之榮的姓氏相同;斬白蛇、賦大風是漢高祖劉邦的事,圯下納履是張良的故事;朱元璋起於濠上而定都應天,爵封誠意伯的就是劉伯溫。 韋小寶鼓掌道:“這封信寫得比吳六奇大哥的還要好,這吳三桂原是想做皇帝。只不過將他比做漢高祖、朱元璋,未免太捧他了。”呂留良笑道:“這是吳三桂自己捧自己,可不是查先生捧他啊。”韋小寶笑道:“對,對!我忘了這是吳三桂自己寫的。”查伊璜問道:“下面署甚麼名好?”顧炎武道:“這一封信,不論是誰一看,都知道是吳三桂寫的,署名越是含糊,越像是真的,就署'叔西手札'四字好了。”對錢老本道:“錢兄,這四個字請你來寫,我們的字有書生氣,不像帶兵的武人。” 錢老本拿起筆來,戰戰兢兢的寫了,歉然道:“這四個字歪歪斜斜的,太不成樣子。”顧炎武道:“吳三桂是武人,這信自然是要記室寫的。這四個字署名很好,沒有章法間架,然而很有力道,像武將的字。” 查伊璜在信封上寫了“親呈揚州府家知府老爺親拆”十二字,封入信箋,交給韋小寶,微笑道:“偽造書信,未免有損陰德,不是正人君子之所為。不過為了興復大業,也只好不拘小節了。”韋小寶心想:“對付吳之榮這種狗賊,造一封假信打甚麼緊?讀書人真酸得可笑。”收起書信,說道:“這件事辦好之後,咱們來喝酒,給三位先生接風。” 顧炎武道:“韋兄弟和六奇兄一文一武,定是明室中興的柱石,鄧高密、郭汾陽也不過如是。若能扳倒了吳三桂這老賊,更是如去韃子之一臂。韋兄弟這杯酒,待得大功告成之時再喝罷。咱們三人這就告辭,以免在此多耽,走漏風聲,壞了大事。” 韋小寶心中雖對顧炎武頗為敬重,但這三位名士說話咬文嚼字,每句話都有典故,要聽懂一半也不大容易,和他們多談得一會,便覺周身不自在,聽說要走,真是求之不得,心想:“你們三位老先生賭錢是一定不喜歡的,見了妓院裡的姑娘只怕要嚇得魂不附體。我若是罵一句'他媽的',你們非瞪眼珠、吹鬍子不可,還是快快的請罷。” 於是取出一疊銀票,每人分送三千兩,以作盤纏,請徐天川和高彥超從後門護送出城。 顧、查、呂三人一走,韋小寶全身暢快,心想:“朝廷裡那些做文官的,個個也都是讀書人,偏是那麼有趣。江蘇省那些大官,好比馬撫台、慕藩台,可也比顧先生、查先生他們好玩。若是交朋友哪,吳之榮這狗頭也勝於這三位老先生了。”正想到巡撫、布政司,親兵來報,巡撫和布政司求見。韋小寶一凜:“難道走漏了風聲?”
韋小寶出廳相見,見二人臉上神色肅然,心下不禁惴惴。賓主行禮坐下。巡撫馬佑從衣袖中取出一件公文,站起身來雙手呈上,說道:“欽差大人,出了大事啦。”韋小寶接過公文,交給布政司慕天顏,道:“兄弟不識字,請老兄念念。”慕天顏道:“是。”打開了公文,他早已知道內容,說道:“大人,京里兵部六百里緊急來文,吩咐轉告大人,吳三桂這逆賊舉兵造反。” 韋小寶一聽大喜,忍不住跳起身來,叫道:“他媽的,這老小子果然幹起來啦。” 馬佑和慕天顏面面相覷。欽差大人一聽到吳三桂造反的大消息,竟然大喜若狂,不知是何用意。 韋小寶笑道:“皇上神機妙算,早料到這件事了。兩位不必驚慌。皇上的兵馬、糧草、大砲、火藥、餉銀、器械,甚麼都預備得妥妥噹噹的。吳三桂這老小子不動手便罷,他這一造反,咱們非把他的陳圓圓捉來不可。”馬佑和慕天顏雖聽他言語不倫不類,但聽說皇上一切有備,倒也放了不少心。吳三桂善於用兵,麾下兵強馬壯,一聽得他起兵造反,所有做官的都膽戰心驚,只怕頭上這頂烏紗帽要保不住。 韋小寶道:“有一件事倒奇怪得很。”二人齊道:“請道其詳。”韋小寶道:“這個消息,兩位是剛才得知嗎?”馬佑道:“是。卑職一接到兵部公文,即刻知會藩台大人,趕來大人行轅。”韋小寶道:“當真沒洩漏?”兩人齊道:“這是軍國大事,須請大人定奪,卑職萬萬不敢洩漏。”韋小寶道:“可是揚州府知府卻先知道了,豈不是有點兒古怪嗎?” 馬佑和慕天顏對望了一眼,均感詫異。馬佑道:“請問大人,不知吳知府怎麼說。”韋小寶道:“他剛才鬼鬼祟祟的來跟我說,西南將有大事發生,有人要做朱元璋,他要做劉伯溫。勸我識時務,把你們兩位扣了起來。我聽了不懂,甚麼朱元璋、劉伯溫,胡說八道,正在罵他,你們兩位就來了。” 兩人大吃一驚,臉色大變。馬佑庸庸碌碌,慕天顏卻頗有應變之才,低聲道:“那吳某如此說,是在勸大人造反。他不要腦袋了。”韋小寶道:“我可不懂他說甚麼,要他說得明白些。他老是拋書袋,甚麼先發後發。我說老子年紀輕輕,已做了大官,還不算先發嗎?” 馬佑和慕天顏均想:“這吳知府說的,是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欽差大人沒學問,還道是先發達、後發達。”兩人老成練達,也不說穿。哪知“先發製人”這句成語,韋小寶從小就听說書先生說過無數遍,這一次卻不是沒學問,而是裝傻。 馬佑道:“這吳知府好大的膽子!不知他走了沒有?”韋小寶道:“他還在這裡候著,說要跟我商議大事。哼,他小小知府,有甚麼大計跟我商議?打吳三桂的大計,兄弟也只跟兩位商議,不會去聽他一個小小知府的羅唆。”馬佑道:“是,是。可否請大人把吳知府叫出來,讓卑職問他幾句話?”韋小寶道:“很好!”轉頭吩咐親兵:“請吳知府。” 吳之榮來到大廳,只見巡撫和布政司在座,不由得又喜又憂,喜的是欽差大臣十分重視自己的密報,竟將撫藩都請了來同一商議,憂的是訊息一泄露,巡撫和布政司不免分了自己的大功,當下上前請安參見,垂手站立。 韋小寶笑道:“吳知府請坐。”吳之榮道:“是,是。多謝大人賜座。”屁股沾著一點椅子邊兒坐了。韋小寶道:“吳知府,你有一件大事來跟兄弟商議,雖然你再三說道,不可讓撫台大人和藩台大人知道,不過這件事十分重大,只好請兩位大人一起來談談,請你不可見怪。”吳之榮神色十分尷尬,忙起身向韋小寶和撫藩三人請安,陪笑道:“卑職大膽,三位大人明鑑。這個……這個……”要待掩飾幾句,但韋小寶已開門見山的說了出來,不論說甚麼都是難以掩飾。巡撫和布政司二人的臉色,自然要有多難看便有多難看了。 韋小寶微笑道:“吳知府訊息十分靈通,他說西南有一位手提兵馬大權的武將,日內就要起兵造反。他這一起兵,可乖乖不得了,天下震動,皇上的龍廷也坐不穩了,說不定咱們的人頭都要落地。是不是?”吳之榮道:“是。不過三位大人洪福齊天,那自然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定是百無禁忌的。” 韋小寶道:“這是托吳大人的福了。吳大人,這位武將,跟你是同宗,也是姓吳?”吳之榮應道:“是。這是敝宗……”韋小寶搶著道:“你拿到了這武將的一封信,是他親筆所寫,這封信不會是假的罷?”吳之榮道:“千真萬確,決計不假。” 韋小寶點頭道:“這信中雖然沒說要起兵造反,不過說到了朱元璋、劉伯溫甚麼的。兄弟沒讀過書,不明白信裡講些甚麼,吳大人跟兄弟詳細解說信裡意思,要兄弟立刻動手,甚麼先發後發的,說道這是一百年也難遇上的機會,一場大富貴是一定不會脫手的,兄弟可以封王,而吳大人也能封一個伯爵甚麼的,是不是?”吳之榮道:“這是卑職的謬見,大人明斷,勝於卑職百倍。那封信裡寫的,的確是這個意思。” 韋小寶從右手袖筒裡取出吳六奇那封信來,拿到吳之榮面前,身子一側,遮住了那信,說道:“就是這封信,是不是?你瞧清楚了,事關重大,可不能弄錯。”吳之榮道:“是,是。正是這封,那是決計不會錯的。”韋小寶道:“很好。”將那信收入右手袖筒,回坐椅上,說道:“吳知府,請你暫且退下,我跟撫台大人、藩台大人兩位商議。看來我們三人的功名富貴,要全靠你吳大人了,哈哈。” 吳之榮掩不住臉上的得意之情,又向三人請安,道:“全仗三位大人恩典栽培。”側身慢慢退了下去。韋小寶待他退到門口,問道:“吳知府,你的別字,叫作甚麼?”吳之榮道:“不敢。卑職賤名之榮,草字顯揚。”韋小寶點點頭,道:“這就是了。” 馬佑和慕天顏二人當韋小寶訊問吳之榮之時,心中都已大怒,只是官場規矩,上官正在說話,下屬不敢插口。馬佑脾氣暴躁,待要申斥,韋小寶已命吳之榮退下,不由得額頭青筋突起,滿臉脹得通紅。 韋小寶從左手袖筒中取出查伊璜所寫的那封假信,說道:“兩位請看看這信。吳之榮這廝說得這信好不厲害,兄弟沒讀過書,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 馬佑接過信來,見封皮上寫的是“親呈揚州府家知府老爺親拆”,抽出信箋,和慕天顏同觀,見上款是“顯揚吾侄”。兩人越看越怒。馬佑不等看完全信,已拍案大叫:“這狗頭如此大膽,我親手一刀把他殺了。”慕天顏心細,覺得吳之榮膽敢公然勸上官造反,未免太過不合情理,然而剛才韋小寶當面訊問,對方對答一句句親耳聽見,哪裡更有懷疑?昨日在禪智寺前賞芍藥,吳之榮親口說過吳三桂是他族叔,看來吳之榮料定吳三桂造反必成,得意忘形,行事便肆無忌憚起來。 韋小寶道:“這封書信,當真是吳三桂寫給他的?”馬佑道:“這狗頭自己說是千真萬確。”韋小寶道:“信里長篇大論,到底寫些甚麼,煩二位解給兄弟聽聽。”慕天顏於是一句句解釋,甚麼“斬白蛇而賦大風”、“納圯下之履”、甚麼“奮濠上而都應天”、“取誠意之爵”等典故,一一說明。馬佑道:“單是'我太祖高皇帝首稱吳國'這一句,就要叫他滅族。”慕天顏點頭道:“吳逆起事,聽說正是以甚麼朱三太子號召,說要規復明室。” 正議論間,忽報京中御前侍衛到來傳宣聖旨。韋小寶和馬佑、慕天顏跪下接旨,卻是康熙宣召韋小寶急速進京,至於敕建揚州忠烈祠之事,交由江蘇省布政同辦理。 韋小寶大喜,心想:“小皇帝打吳三桂,如果派我當大元帥,那可威風得緊。”馬佑、慕天顏聽上諭中頗有獎勉之語,當即道賀,恭喜他加官晉爵。 韋小寶道:“兄弟明日就得回京,叩見皇上之時,自會稱讚二位是大大的好官。只不過二位的官做得到底如何好法,說來慚愧,兄弟實在不大明白,只好請二位說來聽聽。” 撫藩二人大喜,拱手稱謝。慕天顏便誇讚巡撫的政績,他揣摩康熙的性情,盡揀馬佑如何勤政愛民、宣教德化的事來說,其中九成倒是假的。只聽得馬佑笑得嘴也合不攏來。接著慕天顏也說了幾件自己得意的政績,雖然言辭簡略,卻都是十分實在的功勞。 韋小寶道:“這些兄弟都記下了。咱們還得再加上一件大功勞。吳逆造反,皇上痛恨之極,這吳之榮要作內應,想叫江蘇全省文武百官一齊造反,幸虧給咱們三人查了出來。這一奏報上去,封賞是走不去的。兄弟明日就要動身回京,就請二位寫一道奏章罷。”撫藩二人齊道:“這是韋大人的大功,卑職不敢掠美。”韋小寶道:“不用客氣,算是咱們三人一齊立的功勞好了。”慕天顏又道:“總督麻大人回去了江寧,欽差大臣回奏聖上之時,最好也請給麻大人說幾句好話。”韋小寶道:“很好。說好話又不用本錢。” 馬佑、慕天顏又再稱謝,這才辭出。韋小寶吩咐徐天川等將吳之榮綁了起來,口中塞了麻核,叫他有口難言。吳之榮心中的驚懼和詫異,自是再也無法形容了。 次日一早,揚州城裡的文武官員便一個個排著班等在廳中,候欽差大人接見。每個人自均有一份重禮。在揚州做官,那是天下最豐裕的缺份,每個官員也不想升官,只盼欽差大人回到北京說幾句好話,自己的職位能多做得幾年,那就心滿意足了。 總督昨日也已得到訊息,連夜趕到揚州,他和巡撫送的程儀自然更重。揚州一府豁免三年錢糧,經手之人自有回扣,韋小寶雖然來不及親辦,藩台早將他應得回扣備妥奉上。韋小寶隨身帶來的武將親隨,也都得了豐厚禮金。馬佑已寫了奏摺,請韋小寶面奏,奏章中將韋小寶如何明查暗訪、親入險地、這才破獲吳三桂、吳之榮的密謀等情,大大夸張了一番,而總督、巡撫、布政司三人從旁襄助,也不無功勞。 慕天顏又道:“皇上對吳逆用兵,可惜卑職是文官,沒本事上陣殺賊。卑職已秉承總督大人、撫台大人的意思,十天之內,派人押解一批糧餉送去湖南,聽由皇上使用。” 韋小寶喜道:“大軍未發,糧草先行。三位想得周到,皇上一定十分歡喜。”
眾官辭出後,韋小寶派親兵去麗春院接來母親,換了便服,和母親相見。 韋春芳不知兒子做了大官,只道是賭錢作弊,贏了一筆大錢,聽他說要接自己去北京享福,當即搖頭,說道:“贏來的銀子,今天左手來,明天右手去。我到了北京,你卻又把錢輸了個乾淨,說不定把老娘賣入窯子。老娘要做生意,還是在揚州的好。北京地方,那些彎舌頭的官話老娘也說不來。”韋小寶笑道:“媽,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到了北京,你有丫頭老媽子服侍,甚麼事也不用做。我的銀子永遠輸不完的。”韋春芳不住搖頭,道:“甚麼事也不做,悶也悶死我了。丫頭老媽子服侍,老娘沒這個福份,沒的三天就翹了辮子。” 韋小寶知道母親脾氣,心想整天坐在大院子里納悶,確也毫無味道,拿出一疊銀票,共五萬兩銀子,說道:“媽,這筆銀子給你。你去將麗春院買了來,自己做老闆娘罷。我看還可再買三間院子,咱們開麗春院、麗夏院、麗秋院、麗冬院,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發財。”韋春芳卻胸無大志,笑道:“我去叫人瞧瞧,也不知銀票是真的還是假的,倘若當真兌得銀子,老娘小小的弄間院子,也很開心了。要開大院子,等你長大了,自己來做老闆罷。”低聲問道:“小寶,你這大筆錢,可不是偷來搶來的罷?” 韋小寶從袋裡摸出四粒骰子,叫道:“滿堂紅!”一把擲在桌上,果真四粒骰子都是四點向天。韋春芳大喜,這才放心,笑道:“小王八蛋學會了這手本事,那是輸不窮你啦。” 顧炎武之詩,原刻本有許多隱語,以詩韻韻目作為代字,如以“虞”代“胡”,以“支”代“夷”等,以免犯忌,後人不易索解。潘重規先生著《亭林詩考索》,詳加解明。本文所引系據潘著考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