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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回未免情多絲宛轉為誰辛苦竅玲瓏

鹿鼎記 金庸 29414 2018-03-12
韋小寶當晚睡到半夜,忽聽得窗上有聲輕敲,迷迷糊糊的坐起身來,只聽窗外有人低聲道:“韋恩公,是我。” 他一凝神,辨明是吳立身的聲音,忙走近窗邊,低聲道:“是吳二叔麼?”吳立身道:“不敢,是我。”韋小寶輕輕打開窗子,吳立身躍入房內,抱住了他,甚是歡喜,低聲道:“恩公,我日日思念你,想不到能在這里相會。”轉身關上窗子,拉韋小寶並肩坐在炕上,說道:“在河間府大會裡,我向貴會裡的朋友打聽你的消息,他們卻不肯說。” 韋小寶笑道:“他們倒不是見外,有意不肯說。實在我來參加'殺龜大會',是喬裝改扮了的,會中眾兄弟也都不知。” 吳立身這才釋然,道:“原來如此。今日撞到韃子官兵,又蒙恩公解圍,否則的話,只怕我們小公爺要遭不測。小公爺要我多多拜上恩公,實是深感大德。”

韋小寶道:“大家是好朋友,何必客氣。吳二叔,你這麼恩公長、恩公短的,聽來著實彆扭,倘若你當我是朋友,這稱呼今後還是免了。” 吳立身道:“好,我不叫你恩公,你也別叫我二叔。咱倆今後兄弟稱呼。我大著幾歲,就叫你一聲兄弟罷。”韋小寶笑道:“妙極,你那個劉一舟師侄,豈不是要叫我師叔了?”吳立身微覺尷尬,說道:“這傢伙沒出息,咱們別理他。兄弟,你要上哪裡去?” 韋小寶道:“這事說來話長。二哥,做兄弟的已對了一頭親事。” 吳立身道:“恭喜,恭喜,卻不知是誰家姑娘?”隨即想到:“莫非就是方怡?他找到方姑娘和小郡主了?”滿臉都是喜色。 韋小寶道:“我這老婆姓陳,不過有一件事,好生慚愧。”吳立身問道:“怎麼?”韋小寶道:“我這老婆卻另有個相好,姓鄭,這小子人品極不規矩。想勾搭我的老婆,倒還是小事,他卻向韃子官兵告密。今日那些官兵來跟小公爺為難,就是他出的主意。”

吳立身大怒,道:“這小子活得不耐煩了,卻又不知為了什麼?” 韋小寶道:“你道這小子是誰?他便是台灣延平郡王的第二兒子。他說延平郡王統領大軍,你們沐王府卻已敗落,無權無勢,什麼何足道哉?”吳立身怒道:“我們沐王爺是大明開國功臣,世鎮雲南,怎是他台灣鄭家新進之可比?”韋小寶道:“可不是嗎?這小子說道:是誰殺了吳三桂,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露臉;你們在雲南是地頭蛇,要殺吳三桂,比他們台灣鄭家要方便百倍。他跟我來商量,說要把沐家的人先除去了。我說我們天地會跟沐王府早有賭賽,瞧誰先乾掉吳三桂。英雄好漢,贏要贏得光彩,輸要輸得漂亮,哪有暗中算計對方之理?這小子不服氣,便另生詭計。幸虧韃子官兵不認得小公爺,我騙他們說認錯人了,你們才得脫身。”吳立身連叫:“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媽的,這小子不是人。”

韋小寶道:“二哥,這小子非教訓他一頓不可。瞧在延平郡王的面上,我們也不能殺了他。最好你去打他一頓,兄弟便挺身出來相勸,跟你動手。你故意讓我幾招,假裝敗退,不知肯不肯?”吳立身道:“兄弟是為我們出氣,哪有不肯之理?如此最好,也免得跟台灣鄭家破面,多惹糾紛。”韋小寶道:“那個頭臉有傷、跟兄弟在一起的小子,便是他了。”吳立身道:“是。他鄭家又怎麼了?沐王府今天雖然落難,卻也不是好欺侮的。” 韋小寶道:“可不是嗎?”隨即問起那天在莊家大屋“見鬼”之事。他日間雖見到徐天川,但當時不便問,一直記掛著這件事。 吳立身臉有慚色,不住搖頭,說道:“兄弟,你今日叫我一聲二哥,我這做哥哥的實在好生慚愧。那日我們被那批裝神弄鬼的傢伙使邪法制住了,豈知這批傢伙給人引出屋去,拿了起來。幾個女子剛過來放了我們,卻又有一批鬼傢伙攻進屋來,把章老三他們救了去。”

韋小寶點點頭,心道:“那是神龍教的,莊三少奶她們抵敵不住。” 吳立身搖頭道:“那時我和徐老爺子穴道剛解開,手腳還不大靈便,黑暗之中胡里胡塗的亂鬥一場,大夥兒都失散了。到第二天早上才聚在一起,可是兄弟你、小郡主、方姑娘三個,卻說什麼也找不到,我們又去那間鬼屋找尋。屋裡只有一個老太婆,也不知是真聾還是假聾,纏了半天,問不出半點所以然來。徐老爺子和我都不死心,明探暗訪,直搞了大半個月,唉,半點頭緒也沒有。好兄弟,今天見到你,真是開心。小郡主和方姑娘去了哪裡?你可有點訊息嗎?我們小王爺記掛著妹子,老是不開心。” 韋小寶含糊以應:“我也挺記掛著她兩個。方姑娘聰明伶俐,小郡主卻是個老實頭,早些跟他哥哥見面就好啦。”心想:“原來你們沒給神龍教捉去,沒給逼服了毒藥來做奸細,那好得很。”他知吳立身性子爽直,不會說謊,倘若這番話是劉一舟說的,就未必可信。

吳立身道:“兄弟,你好好保重,做哥哥的去了。”說著站起,頗為依依不捨,拉著他手,又道:“兄弟,天下好姑娘有的是,你那夫人倘若對你不住,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韋小寶長嘆一聲,黯然無語。這聲嘆息倒是貨真價實。吳立身推開窗子,跳了出去。
次日韋小寶隨著九難和阿珂出城向北,鄭克塽帶了伴當,仍是同行。九難問他:“鄭公子,你要去哪裡?”鄭克塽道:“我要回台灣,送師太一程,這就分手了。” 行出二十餘里,忽聽得馬蹄聲急,一行人從後趕了上來。奔到近處,只見來人是一群鄉農,手中拿了鋤頭、鐵扒之屬,當先一人叫道:“是這小子,就是他了。”韋小寶一看,這人正是吳立身。 一夥人繞過大車,攔在當路。吳立身指著鄭克塽罵道:“賊小子,昨晚你在張家莊幹的好事!貓兒偷了食,就想溜之大吉嗎?”鄭克塽怒道:“什麼張家莊、李家莊?你有沒生眼睛,胡說八道。”吳立身叫道:“好啊,李家莊的姑娘原來也給你騙的,你自己認招了。他媽的,賊小子!一晚上接連誘騙了兩個閨女,當真大膽無恥。”

鄭府伴當齊聲喝道:“這位是我們公子爺,莫認錯了人,胡言亂語。” 吳立身拉過一個鄉下姑娘,指著鄭克塽道:“是不是他?你認清楚些。”韋小寶見這鄉下姑娘濃眉大眼,顴骨高聳,牙齒凸出,身上倒穿得花花綠綠,頭上包著塊花布,料想是吳立身花錢去雇了來的,心下暗暗好笑。 那鄉下姑娘粗聲粗氣的道:“是他,是他,一點兒不錯。他昨天晚上到了我屋子裡,一把抱住了我,嗚嗚,這……。可醜死人啦,啊唷,嗚嗚,啊,媽呀……”說著號啕大哭。 另一個鄉農大聲喝道:“你欺侮我妹子,叫老子做你的便宜大舅子。他媽的,老子跟你拚命。”正是吳立身的弟子敖彪。韋小寶細看沐王府人眾,有五六人曾經會過,劉一舟卻不在其內,料來吳立身曾先行挑過,並無跟自己心有嫌隙之人在內,以免敗露了機關。

阿珂見那鄉下姑娘如此醜陋,不信鄭克塽會跟她有何苟且之事,只是她力證其事,這些鄉下人又跟他無冤無仇,想來也不會故意誣賴,不由得將信將疑。韋小寶皺眉道:“鄭公子也未免太風流了,去妓院中玩耍那也罷了,怎地去……去……去……唉,這鄉下姑娘這樣難看,師姊,我想他們一定認錯了人。”阿珂道:“對,準是認錯了。” 吳立身對那鄉姑道:“快說,快說,怕什麼醜?他……這小賊給了你什麼東西?” 那鄉姑從懷裡取出一隻一百兩的大銀元寶,說道:“他給我這個,叫我聽他的話。他說他是台灣來的,他爹爹是什麼王爺,家裡有金山銀山,還有……還有……” 阿珂“啊”的一聲尖叫,心想這鄉下姑娘無知無識,怎會捏造,自然是鄭克塽真的說過了,不由得心下一陣氣苦。鄭府眾伴當也都信以為真,均想憑這鄉下姑娘,身邊也不會有這大元寶,紛紛喝道:“讓開,讓開!你拿了元寶還吵些什麼?別攔了大爺們的道路。”

敖彪叫道:“不成,我妹子給你強奸了,叫她以後如何嫁人?你非娶了她不可。你快快跟我回去,和她拜堂成親,帶她回台灣,拜見你爹娘。我妹子是好人家女兒,又不是低三下四的賤人,難道是要了你銀子賣身嗎?他說這一百兩銀子是乾什麼的?”最後這句話是對著那鄉姑而問。那鄉姑道:“他說……他說這是什麼聘禮,又說要叫人來做媒,娶我做老婆,帶我去王府做什麼一品夫人。”敖彪道:“這就是了。妹夫啊,我跟你說,你不跟我妹子成親,想要這樣一走了之,可沒那麼容易,快跟你大舅子回去。” 鄭克塽怒極,心想這次來到中原,盡遇到不順遂之事,連這些鄉下人也莫名其妙的找上我來,提起馬鞭,拍的一聲,便向敖彪頭上擊落。敖彪大叫:“啊喲!”雙手抱頭,倒撞下馬,蜷縮成一團,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眾鄉人大叫:“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那鄉姑跳下馬來,抱住敖彪身子,放聲大哭,哭聲既粗且啞,直似殺豬。 鄭克塽一驚,眼下身在異鄉,自己又是清廷欲得之而甘心的人物,鬧出了人命案子,那可大大的不便,當即喝道:“大夥兒衝!”一提馬韁,便欲縱馬奔逃。 突然一個鄉下人縱身而起,從半空中向他撲將下來。鄭克塽左手反手一拳,向他胸膛打去。那人抓住他的手腕一扭,喀的一聲,手肘脫臼。那人落在他身後馬鞍上,右手伸到他脅下,扳住了他頭頸,正是擒拿手法中一招“斜批逆鱗”,那人手法乾淨利落,嘴里大呼大叫:“阿三,阿狗,快來幫忙,我……我……我給他打得好痛,啊唷餵,這小子打死我啦!打死我啦!”鄭克塽全身酸麻,已然動彈不得。 鄭府眾伴當拔出兵刃,搶攻上來。沐王府這次出來人數雖然不多,卻個個身手不弱,舉起鋤頭鐵扒,一陣亂打,將本已受傷的眾伴當趕開。

那鄉下人抱住鄭克塽,滾下馬來,大叫大嚷:“阿花哪,快來捉住你老公,別讓他逃走了。”那鄉下姑娘叫道:“他逃不了。”縱身而上,將鄭克塽牢牢抱住。韋小寶這時才看出來,這鄉下姑娘原來是男扮女裝,無怪如此醜陋不堪,那自然是沐王府中的人物,“她”一把抱住鄭克塽,使的也是擒拿手法。 阿珂急叫:“師父,師父,他們捉住鄭公子啦,那怎麼辦?” 九難搖頭道:“這鄭公子行止不端,受些教訓,於他也非無益。這些鄉下人也不會傷他性命。”她躺在大車之中靜養,只聽到車外嘈鬧,卻沒見沐王府眾人動手的情形,否則以她的眼光,一見到這些人的身手,自然便看破了。阿珂道:“這批鄉下人好像是會武功的。”韋小寶道:“武功是沒有,蠻力倒著實不小。” 敖彪從地下爬了起來,叫道:“他媽的,險些打死了你老子。”一名鄉下人笑道:“是大舅子,怎麼會是老子?”敖彪道:“好,抓住了這小子,大舅子既沒有死,也不用他抵命了。我的阿花妹子終身有托,抓他去拜堂成親罷。”眾鄉人歡呼大叫:“喝喜酒去,喝喜酒去!”將鄭府伴當的馬匹一齊牽了,擁著鄭克塽,上馬向來路而去。 鄭府伴當大叫急追,眼見一夥人絕塵而去,徒步卻哪裡追趕得上?
韋小寶笑道:“鄭公子在這裡招親,那妙得很啊,原來這裡的地名叫做高老莊。”阿珂驚怒交集,早就沒了主意,順口問道:“這裡叫高老莊?”韋小寶道:“是啊。西遊記中,不是有一回書叫'豬八戒高老莊招親'麼?”阿珂怒道:“你才是豬八戒!”倚在路旁一株樹上,哭了起來。韋小寶道:“師姊,鄭公子娶媳婦,那是做喜事哪,怎麼你反而哭了?” 阿珂又想罵他,轉念一想,這小鬼頭神通廣大,只有求他相助,才能救得鄭公子回來,哭道:“師弟,你怎生想個法兒,去救了他脫險。” 韋小寶睜大眼睛,裝作十分驚異,道:“你說救他脫險?他又沒打死人,不會要他抵命的。”阿珂道:“你沒聽見?那些人要逼他跟那鄉下姑娘拜堂成親。”韋小寶笑道:“拜堂成親,那好得很啊。”壓低了嗓子,悄聲道:“我就是想跟你拜堂成親,只可惜你不肯。”阿珂白了他一眼,道:“人家都急死了,你還在說這些無聊話,瞧我以後睬不睬你?”韋小寶道:“師父說道,鄭公子品行不好,讓他吃些苦頭,大有益處。何況拜堂成親又不是吃苦頭,鄭公子多半還開心得很呢。否則的話,昨天晚上他又怎會去找這姑娘,跟她瞎七搭八,不三不四。”阿珂右足在地下一頓,怒道:“你才瞎七搭八,不三不四。” 這一日阿珂一路上故意找事耽擱,打尖之時,在騾子後蹄上砍了一刀,騾子就此一跛一拐,行得極慢,只走了十多里路,便在一個市鎮上歇了。 韋小寶知她夜裡定會趕去救鄭克塽,吃過晚飯,等客店中眾人入睡,便走到馬厩之中,在草堆上睡倒。果然不到初更時分,便聽得腳步之聲細碎,一個黑影走過馬厩來牽馬。韋小寶低聲叫道:“有人偷馬!” 那人正是阿珂,一驚之下,轉身欲逃,隨即辨明是韋小寶的聲音,問道:“小寶,是你嗎?”韋小寶笑道:“自然是我。”阿珂道:“你在這里幹什麼?”韋小寶道:“山人神機妙算,料到有人今夜要做偷馬賊,因此守在這裡拿賊。”阿珂啐了一口,央求道:“小寶,你陪我一起去……去救他回來。” 韋小寶聽得她軟語相求,不由得骨頭都酥了,笑道:“倘若救出了他,有什麼獎賞?”阿珂道:“你要什麼都……”本來想說你要什麼都依你,立即想到:“這小鬼頭定是要我嫁他,那如何依得。”一句話沒說完,便改口道:“你……你總是想法子來欺侮我,從來不肯真心幫我。”說到這裡,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她哭泣倒是不假,只不過心中想到的,卻是鄭克塽的輕薄無行,以及他陷身險境,不知拜了堂、成了親沒有。 韋小寶給她這麼一哭,心腸登時軟了,嘆道:“好啦,好啦!我陪你去便是。”阿珂大喜,抽抽噎噎的道:“謝……謝謝你。”韋小寶道:“謝是不用謝,就是不知道高老莊在哪裡。”阿珂一怔,隨即明白,他說“高老莊”,還是繞了彎在罵鄭克塽,低聲道:“咱們一路尋過去就是了。” 兩人悄悄開了客店後門,牽馬出店,並騎而行,從來路馳回。韋小寶道:“鄭公子到底有什麼好,你這樣喜歡他?”阿珂道:“誰說喜歡他了?不過……不過大家相識一場,他遭到危難,自然要去相救。”韋小寶道:“倘若有人捉了我去拜堂成親,你救我不救?”阿珂噗哧一笑,道:“你好美嗎?誰會捉你去拜堂成親了?”韋小寶嘆道:“你瞧我不順眼,說不定有哪一個姑娘,瞧著我挺俊、挺帥呢?”阿珂笑道:“那可謝天謝地了,省得你老是陰魂不散的纏著我。” 韋小寶道:“好,你這樣沒良心。倘若有人捉了你去拜堂成親,我可也不救你。” 阿珂微微一驚,心想若真遇上這等事,那是非要他相救不可,幽幽的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韋小寶道:“為什麼?”阿珂道:“人家欺侮我,你決不會袖手旁觀,誰教你是我師弟呢?”這句話韋小寶聽在耳裡,心中甜甜的甚是受用。 說話之間,已馳近日間和沐王府群雄相遇之處,只見路邊十餘人坐在地下,手中提著燈籠,正是鄭府的伴當。阿珂勒馬即問:“鄭公子呢?”眾伴當站了起來,一人哭喪著臉說道:“在那邊祠堂裡。”說著向西北角一指。阿珂問道:“祠堂,幹什麼?”那伴當道:“這些鄉下人請了公子去,硬要他拜堂成親,公子不肯,他們就拳打足踢,凶狠得緊。” 阿珂怒道:“你們……哼……你們都是高手,怎地連幾個鄉下人也打不過?”眾伴當甚是慚愧,都低下頭來。一人道:“這些鄉下人都是有武功的。”阿珂怒道:“人家有武功,你們就連主子也不顧了?我們要去救人,你們帶路。” 一名年老伴當道:“那些鄉下佬說,我們如再去囉唣,要把我們一個個都宰了。”阿珂道:“宰就宰了,怕什麼?郡王要你們保護公子,卻這等貪生怕死!”那伴當道:“是,是。最好……最好請姑娘別騎馬,以防他們驚覺。”阿珂哼了一聲,和韋小寶一齊跳下馬來,將馬系在路邊樹上。眾伴當放下燈籠,帶領二人向西北走去。 行出里許,穿過一座樹林,一片墳地,來到七八間大屋外,屋中傳來鑼鼓喧鬧之聲。阿珂心中焦急:“他真的在拜堂了?”一拉韋小寶的衣袖,快步奔去,繞到屋側,見一扇門開著一半,望進去黑沉沉的無人。兩人閃將過去,循著鑼鼓聲來到大廳,蹲下身來,從窗縫中向內張去。 一見廳中情景,阿珂登時大急,韋小寶卻開心之極。 只見鄭克塽頭上插了幾朵紅花,和一個頭披紅巾的女子相對而立。廳上明晃晃的點了許多蠟燭,幾名鄉下人敲鑼打鼓,不住起哄。吳立身叫道:“再拜,再拜!”鄭克塽道:“天地也拜過了,還拜什麼?”阿珂一聽,氣得險些暈去。 吳立身搖頭道:“咱們這裡的規矩,新郎要向新娘連拜一百次。你只拜了三十次,還得拜七十次。”敖彪提起腳來,在鄭克塽屁股上踢一腳,鄭克塽站立不定,跪了下去。敖彪按住他頭,喝道:“你今日做新郎,再磕幾個頭,又打什麼緊?” 韋小寶知道他們是在拖延時刻,等候自己到來,這種好戲生平難得幾回見,不妨多瞧一會兒,倒也不忙進去救人。阿珂卻已忍不住,砰的一聲,踢開長窗,手持單刀跳了進去,喝道:“快放開他!否則姑娘一個個的把你們都殺了!” 吳立身笑道:“姑娘,你是來喝喜酒的嗎?怎麼動刀動槍?”阿珂踏上一步,揮刀向敖彪砍去,她憤急之下,出刀勢道甚是凌厲。敖彪急忙躍開,提起身後長凳抵敵。阿珂雖無內力,武功招數卻頗精奇,敖彪的長凳不趁手,竟被她逼得連連倒退。吳立身笑道:“嘿,倒還了得。”伸手接了過來,他武功比之敖彪可高得多了,單憑一對肉掌,在她刀刃之間穿來插去。鄭克塽躍起身來待要相助,背心上被人砰砰兩拳,打倒在地。 阿珂拆得七八招,眼見抵敵不住,叫道:“師弟,師弟,快來。”卻聽得韋小寶在窗外大叫:“好厲害,老子跟你們拚了。”又聽得窗上拳打足踢,顯然是韋小寶正在與人惡鬥。 吳立身聽得韋小寶到來,忙使個眼色,喝道:“什麼人!”他兩名弟子搶了上來,使開兵刃,接過了阿珂的柳葉刀。吳立身縱到廳外,但見韋小寶獨自一人,正在將長窗踢得砰砰作聲,哪裡有人在和他動手?吳立身險些笑了出來,叫道:“大家住手!你這小孩子在這里幹什麼?”韋小寶叫道:“我師姊叫我來救人,你們快快放人!啊喲,不好,你這鄉下佬武功了得。”嘴里大呼小叫,向門外奔去。吳立身笑著追了出去。 來到祠堂之外,韋小寶停步笑道:“二哥,多謝你了,這件事辦得十分有趣。”吳立身笑道:“那姑娘就是兄弟的心上人嗎?果然武功既好,人品也……也是……嘿嘿,不錯。”他生性粗豪,阿珂容貌極美,並不以為有什麼了不起,但對她招數精妙,倒頗佩服。 韋小寶嘆了口氣,道:“可惜她一心一意只想嫁給那臭小子,不肯嫁給我。你們能逼得那臭小子跟鄉下姑娘拜堂成親,如能逼得她跟我……”靈機一動,說道:“二哥,請你幫忙幫到底。我假裝給你擒住,你再去擒那姑娘,逼迫我拜堂成親,你瞧好是不好?” 吳立身哈哈大笑,不由得搖了搖頭,忙道:“很好,很好,兄弟,你別介意,我搖頭是習慣成自然,不過……不過……”說到這裡,頗為躊躇。韋小寶問道:“不過怎樣?”吳立身道:“咱們是俠義道,開開玩笑是可以的,兄弟你別多心,做哥哥的說話老實,那貪花好色的淫戒,卻萬萬犯不得。” 韋小寶道:“這個自然。她是我師姊,跟我拜堂成親之後,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二哥,你是媒人,拜天地就是正娶,是不是?又不是採花嫖堂子,有什麼貪花好色了?”吳立身道:“是,是。兄弟你答應我,對這位姑娘,可不能做什麼不合俠義道的……的壞事。”韋小寶道:“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麼馬難追。” 吳立身大喜,笑道:“我原知你是響噹噹的英雄好漢。這姑娘嫁了給你,那真是她的造化。”韋小寶微笑道:“你是媒人,這杯喜酒,總是要請你喝的。”吳立身笑道:“妙極!兄弟,我可要動手了。”韋小寶雙手反到背後,笑道:“不用客氣。” 吳立身左手抓住了他雙手手腕,大聲道:“瞧你還逃到哪裡去!”將他推進大廳之中。只見阿珂手中單刀已被擊落,三件兵刃指住她前心背後。敖彪等雖將她制住,但知她是韋小寶的心上人,不敢有絲毫無禮。 吳立身解下腰帶,將韋小寶雙手反綁了,推他坐在椅中,又過去將阿珂也綁住了。韋小寶不住口的大罵。吳立身喝道:“小鬼,再罵一句,我挖了你的眼珠子。”韋小寶道:“我偏偏要罵,臭賊!”阿珂低聲道:“師弟,別罵了,免得吃眼前虧。”韋小寶這才住嘴。 吳立身道:“這姑娘倒也明白道理,人品也還不錯,很好,很好。我有個兄弟,還沒娶妻,今天就娶了她做我的弟婦罷。”阿珂大驚,忙道:“不成,不成!”吳立身怒道:“為什麼不成?大姑娘家,總是要嫁人的。我這兄弟是個英雄豪傑,又不會辱沒了你。為什麼不肯?當真不識抬舉!奏樂。”敖彪等拿起鑼鼓打了起來,咚咚噹噹,甚是熱鬧。 阿珂生平所受的驚嚇,莫過於此刻,心想這鄉下人如此粗陋骯髒,他弟弟也決計好不了,倘若失身於這等鄉間鄙夫,就算即刻自盡,也已來不及了。她牙齒緊緊咬著嘴唇,嚇得話也說不出來了。吳立身笑道:“很好,你答應了。”右手一揮,眾人停了敲擊鑼鼓。 阿珂叫道:“沒有,我不答應。你們快殺了我!”吳立身道:“好,我這就殺了你,連你師弟也一起殺了。”說著從敖彪手中接過鋼刀,高高舉起。阿珂哭道:“你快殺,不殺的不是好漢。你……你快殺我師弟,先……先殺他好了。” 吳立身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心道:“這姑娘對你如此無情無義,你又何必娶她?”韋小寶心中也在怒罵:“臭小娘,為什麼先殺我?”吳立身怒道:“我偏偏不殺你師弟。阿狗,把這臭小子拖出去砍了!”說著向鄭克塽一指。敖彪應道:“是。”便去拉鄭克塽。 阿珂驚呼:“不,不要害他……他是殺不得的。他爹爹……他爹爹……” 吳立身道:“也罷!那麼你做不做我的弟媳?”阿珂哭道:“不,不,你……你殺死我好了。”吳立身拋下鋼刀,提起一條馬鞭,喝道:“我不殺你,先抽你一百鞭子。”心中怒氣勃發,一時難以遏止,舉起鞭子向空中吧的一聲,虛擊一鞭,便要往她身上抽去。 韋小寶叫道:“且慢!”吳立身馬鞭停在半空不即擊下,問道:“怎麼?”韋小寶道:“咱們英雄好漢,講究義氣。我跟師姊猶如同胞手足,這一百鞭子,你打我好了。” 阿珂見吳立身狠霸霸的舉起鞭子,早嚇得慌了,聽韋小寶這麼說,心中一喜,道:“師弟,你真是好人。” 韋小寶向吳立身道:“餵,老兄,什麼事情都由我一力擔當。這叫做大丈夫不怕危難,挺身而出。你不可逼她嫁你兄弟,你如有什麼姊姊妹妹嫁不出去的,由我來跟她拜堂成親好了。這鄭公子已娶了一個,我再娶一個,連銷兩個,總差不多了罷?就算還有,一起都嫁給我,老子破銅爛鐵,一古腦兒都收了……” 他說到這裡,吳立身等無不哈哈大笑。阿珂忍不住也覺好笑,但只笑得一下,想起自身遭受如此委屈,又流下淚來。吳立身笑道:“你這小孩做人漂亮,倒是條漢子。我本想就放了你們,只是給你幾句空話就嚇倒了,老子太也膿包。拜堂成親之事是一定要辦的,到底是你拜堂,還是她?” 阿珂急於脫身,忙道:“是他,是他!”吳立身瞪眼凝視著她,大聲道:“你說要他拜堂成親?”阿珂微感慚愧,低頭道:“是。”吳立身道:“好!”指著韋小寶大聲道:“今日非要你跟人拜堂成親不可。” 韋小寶望著阿珂道:“我……我……”阿珂低聲道:“師弟,你今日救我脫卻大難,我永不忘記,你就答應了罷!”韋小寶愁眉苦臉,說道:“你要我拜堂成親?唉,你知道,這件事十分為難。”阿珂低聲道:“我知道,你今日如不幫我這個大忙,我只好一頭撞死了。我……無可奈何,只好求你。他們……他們惡得很。” 韋小寶大聲道:“師姊,今日是你開口求我,我韋小寶只好勉為其難,答應了你。是你求我拜堂成親,可不是我自己願意的,是不是?”阿珂道:“是,是我求你的。你是英雄好漢,大丈夫挺身而出,濟人之急,又……又最聽我話的。” 韋小寶長嘆一聲,道:“師姊,我對你一番心意,你現在總明白了。不論你叫我做什麼事,我都一口答應,不會皺一皺眉頭。你既要我拜堂成親,我自然答應。”阿珂道:“我知道你待我很好,以後……以後我也會待你好的。” 吳立身道:“就是這麼辦。小兄弟,我沒妹子嫁給你,女兒還只三歲。也不成。餵,你們哪一個有姊姊妹妹的,快去叫來,跟這位小英雄拜堂成親。”敖彪笑道:“我沒有。”另一人道:“這位小英雄義薄雲天,倘若我跟他結了親家,倒是大大的運氣,只可惜我只有兄弟,沒有姊妹。”又一人道:“我姊姊早嫁了人,已生了八個小孩。小英雄,你倘若等得,待我姊夫死了,我叫姊姊改嫁給你。”吳立身道:“等不得。哪一個有現成的?”眾人都搖頭道:“沒有。”個個顯得錯過良機,可惜之至。 韋小寶喜道:“各位朋友,不是我不肯,只不過你們沒有姊妹,那就放了我們罷。” 吳立身搖頭道:“不可。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今日非拜堂不可,否則的話,衝撞了煞神太歲,這裡一個個都要死於非命,這玩笑也開得的?好,你就和她拜堂成親。”說著向阿珂一指。 阿珂和韋小寶同聲叫道:“不,不好!” 吳立身怒道:“有什麼不好?小姑娘,你願意跟我兄弟拜堂呢,還是跟這位小英雄拜堂?你自己挑一個好了。”阿珂脹紅了一張俏臉,搖頭道:“都不要!”吳立身怒道:“到這時候還要推三阻四。時辰到了,錯過了這好時辰,凶煞降臨,這裡沒一個活得成。餵,阿三,阿狗,這兩個小傢伙不肯拜堂成親,把他們兩個的鼻子都割了下來罷。” 敖彪和一名師弟齊聲答應,提起鋼刀,將刀身在阿珂鼻子上擦了幾擦。 阿珂死倒不怕,但想到割去了鼻子,那可是難看之極,只驚得臉上全無血色。 韋小寶道:“別割我師姊的鼻子,割我的好了。” 吳立身道:“要割兩個鼻子祭煞神,你只有一個。餵,姓鄭的,割了你的鼻子代這姑娘的,好不好?”阿珂眼望鄭克塽,眼光中露出乞憐之意。鄭克塽轉開頭不敢望她,卻搖了搖頭。吳立身道:“這小子不肯,你師弟倒肯。嘿,你師弟待你好得多了。這種人不嫁,又去嫁誰?拜堂,奏樂!” 鑼鼓聲中,敖彪過去取下假新娘頭上的頭巾,罩在阿珂頭上,解開了她的綁縛。阿珂出手便是一拳,拍的一聲,正中他胸口,幸好無甚內力,雖然打中,卻不甚痛。敖彪橫過鋼刀架在她後頸。 吳立身贊禮道:“新郎新娘拜天!”阿珂只覺後頸肌膚上一涼,微覺疼痛,無可奈何,只得和韋小寶並肩向外跪拜。吳立身又喝道:“新郎新娘拜地。”敖彪推轉她身子,向內跪拜,在“夫妻交拜”聲中,兩人對面的跪了下去,拜了幾拜。 吳立身哈哈大笑,叫道:“新夫婦謝媒。”阿珂怒極,突然飛起一腳,踢中他小腹。這一腳可著實不輕,吳立身“呵”的一聲大叫,退了幾步,不住咳嗽,笑道:“新娘子好兇,連媒人都踢!”
便在此時,忽聽祠堂外連聲唿哨,東南西北都有腳步聲,少說也有四五十人。吳立身笑容立斂,低喝:“吹熄燭火。”祠堂中立時一團漆黑。 韋小寶搶到阿珂身邊,拉住了她手,低聲道:“外面來了敵人。”阿珂甚是氣苦,嗚咽道:“我……我跟你拜了天地。”韋小寶低聲道:“我這是求之不得,只不過拜天地拜得太馬虎了些。”阿珂怒道:“不算數的。你道是真的麼?”韋小寶道:“那還有假?這叫做生米煮成熟飯,木已成狗。”阿珂嗚咽道:“什麼木已成狗?木已成舟。”韋小寶道:“是,是,木已成舟。娘子學問好,以後多教教我相公。”阿珂聽他居然老了臉皮,稱起“娘子、相公”來,心中一急,哭了出來。 卻聽得祠堂外呼聲大震,數十人齊聲吶喊,若獸吼,若牛鳴,嘰哩咕嚕,渾不知叫些什麼。阿珂心中害怕,不自禁向韋小寶靠去。韋小寶伸臂摟住她,低聲道:“別怕,好像是大批西藏喇嘛來攻。”阿珂道:“那怎麼辦?”韋小寶拉著她手臂,悄悄走到神龕之後。 突然間火光耀眼,數十人擁進祠堂來,手中都執著火把兵刃,韋小寶和阿珂一見之下,都是大吃一驚。這群人臉上塗得花花綠綠,頭上插了鳥羽,上身赤裸,腰間圍著獸皮,胸口臂上都繪了花紋,原來是一群生番。阿珂見這群蠻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個個面目猙獰,更加怕得厲害,縮在韋小寶懷裡只是發抖。 眾蠻子哇哇狂叫,當先一人喝道:“漢人,不好,都殺了!蠻子,好人,要殺人!咕花吐魯,阿巴斯里!”眾蠻子縱聲大叫,說的都是蠻話。 吳立身是雲南人,懂得夷語,但這些蠻子的話卻半句不懂,用夷語說道:“我們漢人是好人,大家不殺。”那蠻子首領仍道:“漢人,不好,都殺了。咕花吐魯,阿巴斯里。”眾蠻子齊叫:“咕花吐魯,阿巴斯里。”舉起大刀鋼叉殺來。眾人無奈,只得舉兵刃迎敵。 數合一過,吳立身等個個大為驚異。原來眾蠻子武藝精熟,兵刃上招數中規中矩,一攻一守,俱合尺度,全非亂砍亂殺。再拆得數招,韋小寶和阿珂也看了出來。吳立身邊打邊叫:“大家小心,這些蠻子學過我們漢人武功,不可輕忽。” 為首蠻子叫道:“漢人殺法,蠻子都會,不怕漢人。咕花吐魯,阿巴斯里。” 蠻子人多,武功又甚了得。沐王府人眾個個以一敵三,或是以一敵四,頃刻間便迭遇凶險。吳立身揮刀和那首領狠斗,竟佔不到絲毫便宜,越鬥越驚,忽聽得“啊啊”兩聲叫,兩名弟子受傷倒地。又過片刻,敖彪腿上被獵叉戳中,一交摔倒,三名蠻人撲上擒住。 不多時之間,沐王府十餘人全被打倒。鄭克塽早就遍體是傷,稍一抵抗就被按倒。眾蠻子身上帶有牛筋,將眾人綁縛起來。那蠻子首領跳上跳下,大說蠻話。 吳立身暗暗叫苦,待要脫身而逃,卻掛念著韋小寶和眾弟子,當下奮力狠斗,只盼能製服這首領,逼他們罷手放人。突然那首領迎頭揮刀砍下,吳立身舉刀擋格,當的一聲,手臂隱隱發麻,突覺背後一棍著地掃來,急忙躍起閃避。那首領單刀一翻,已架在他頸中,叫道:“漢人,輸了。蠻人,不輸了。” 韋小寶心道:“這蠻子好笨,不會說'贏了',只會說'不輸了'!” 吳立身搖頭長嘆,擲刀就縛。 眾蠻子舉起火把到處搜尋。韋小寶眼見藏身不住,拉了阿珂向外便奔,叫道:“蠻子,好人,我們兩個,都是蠻子。咕花吐魯,阿巴斯里。”那首領一伸手,抓住阿珂後領。另外三名蠻子撲將上來,抱住了韋小寶。韋小寶只叫得半句“咕花……”便住了口。 蠻子首領一見到他,忽然臉色有異,伸臂將他抱住,叫道:“希呼阿布,奇里溫登。”抱住了他走出祠堂。韋小寶大驚,轉頭向阿珂叫道:“娘子,這蠻子要殺我,你可得給我守寡,不能改嫁這……”話未說完,已給抱出大門。那蠻子首領奔出十餘丈外,將韋小寶放了下來,說道:“桂公公,怎麼你在這裡?”語調中顯得又是驚奇,又是歡喜。 韋小寶驚喜交集,道:“你……你這蠻子識得我?”那人笑道:“小人是楊溢之,平西王府的楊溢之。桂公公認不出罷,哈哈。”韋小寶哈哈大笑,正要說話,楊溢之拉住他手,說道:“咱們再走遠些說話,別讓人聽見了。”兩人又走出了二十餘丈,這才停住。楊溢之道:“在這裡竟會遇到桂公公,真教人歡喜得緊。” 韋小寶問道:“楊大哥怎麼到了這裡,又扮成了咕花吐魯,阿巴斯里?”楊溢之笑道:“有一大批傢伙在河間府聚會,想要不利於我們王爺,王爺得到了訊息,派小人來查探。” 韋小寶暗暗心驚,腦中飛快的轉著主意,說道:“上次沐王府那批傢伙入宮行刺,陷害平西王……”楊溢之忙道:“多承公公雲天高義,向皇上奏明,洗刷了平西王的冤屈。我們王爺感激不已,時常提起,只盼能向公公親口道謝。”韋小寶道:“道謝是不敢當。蒙王爺這樣瞧得起,我在皇上身邊,有什麼事能幫王爺一個小忙,那總是要辦的。這次皇上得知,有一群反賊要在河間府聚會,又想害平西王,我就自告奮勇,過來瞧瞧。” 楊溢之大喜,說道:“原來皇上已先得知,反賊們的奸計就不得逞了。那當真好極了。小人奉王爺之命,混進了那他媽的狗頭大會之中。聽到他們推舉各省盟主,想加害我王爺。不瞞桂公公說,我們心中實是老大擔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反賊們倘若膽敢到雲南來動手,不是小人誇口,來一千,捉一千,來一萬,殺一萬;怕的卻是他們像上次沐家眾狗賊那樣,胡作非為,嫁禍於我們王爺,那可是無窮的後患。” 韋小寶一拍胸膛,昂然道:“請楊大哥去禀告王爺,一點不用擔心。我一回到京里,就將那狗頭大會裡的事,一五一十,十五二十,詳詳細細的奏知皇上。他們跟平西王作對,就是跟皇上作對。他們越是恨平西王,越顯得王爺對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一喜歡,別說平西王爺,連你楊大哥也是重重有賞,升官發財,不在話下。” 楊溢之喜道:“全仗桂公公大力周旋。小人自己倒不想升官發財。王爺於先父有大恩,曾救了小人全家性命。先父臨死之時曾有遺命,吩咐小人誓死保護王爺周全。公公,你到這裡,是來探聽沐家眾狗賊的陰謀麼?” 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楊大哥,你不但武功了得,而且料事如神,佩服,佩服。我和師姊喬裝改扮了,來探聽他們搗些什麼鬼,卻給他們發覺了。我胡說八道一番,他們居然信以為真,反逼我和師姊當場拜堂成親,哈哈,這叫做因禍得福了。” 楊溢之心想:“你是太監,成什麼親?啊,是了,你和那小姑娘假裝是一對情侶,騙信了他們。”說道:“這搖頭獅子武功不錯,卻是有勇無謀。”韋小寶道:“你們假扮蠻子,為的是捉拿他們?”楊溢之道:“沐家跟我們王府仇深似海,上次吃了他們這大虧,一直還沒翻本。這次在狗頭大會之中又見了他們。小人心下盤算,倘若在直隸鬧出事來,皇上知道了,只怕要怪罪我們王爺,說平西王府的人在京師附近不遵守王法,殺人生事。” 韋小寶大拇指一翹,讚道:“楊大哥這計策高明得緊,你們扮成蠻子生番,咕花吐魯,阿巴斯里,就算把沐家一夥人盡數殺了,旁人也只道是蠻子造反,誰也不會疑心到平西王身上。”楊溢之笑道:“正是。只不過我們扮成這般希奇古怪的模樣,倒教公公見笑了。”韋小寶道:“什麼見笑?我心裡可羨慕得緊呢。我真想脫了衣服,臉上畫得花花綠綠,跟你們大叫大跳一番。”楊溢之笑道:“公公要是有興,咱們這就裝扮起來。”韋小寶嘆了口氣,說道:“這一次是不行了,我老婆見到我這等怪模怪樣,定要大發脾氣。” 楊溢之道:“公公當真娶了夫人?不是給那些狗賊逼著假裝的麼?”這卻不易三言兩語就說得明白,韋小寶便改換話題,說道:“楊大哥,我跟你投緣得很,你如瞧得起,咱們兩個便結拜成了金蘭兄弟,不用公公、小人的,聽著可多彆扭。” 楊溢之大喜,一來平西王正有求於他,今後許多大事,都要仗他在皇上面前維持;二來這小公公為人慷慨豪爽,很夠朋友,當日在康親王府中,就對自己十分客氣,便道:“那是求之不得,就怕高攀不上。”韋小寶道:“什麼高攀低攀?咱們比比高矮,是你高呢還是我高?”楊溢之哈哈大笑。兩人當即跪了下來,撮土為香,拜了八拜,改口以兄弟相稱。 楊溢之道:“兄弟,咱倆今後情同骨肉,非比尋常,只不過在別人之前,做哥哥的還是叫你公公,以免惹人疑心。”韋小寶道:“這個自然。大哥,沐家那些人,你要拿他們怎麼樣?”楊溢之道:“我抓他們去雲南,慢慢拷打,拿到了陷害我們王爺的口供之後,解到京里,好讓皇上明白平西王赤膽忠心,也顯得兄弟先前力保平西王,半分也沒保錯。” 韋小寶點頭道:“很好,很好!大哥,你想那搖頭老虎肯招麼?”楊溢之道:“是搖頭獅子吳立身。這人在江湖上也頗有名望,聽說為人十分硬氣,他是不肯招的。我敬他是條漢子,也不會如何難為他。可是其餘那些人,總有幾個熬不住刑,會招了出來。”韋小寶道:“不錯,計策不錯。”楊溢之聽他語氣似在隨口敷衍,便道:“兄弟,我你已不是外人,你如以為不妥,還請直言相告。” 韋小寶道:“不妥什麼的倒是沒有,聽說沐家有個反賊叫沐劍聲的,還有個硬背烏龍柳什麼的人。”楊溢之道:“鐵背蒼龍柳大洪。他是沐劍聲的師父。”韋小寶道:“是了,大哥,你記性真好。皇上吩咐,要查明這兩個人的踪跡。你也捉住了他們麼?”楊溢之道:“沐劍聲也到河間府去了,我們一路撮著下來,一到獻縣,卻給他溜了,不知躲到了哪裡。” 韋小寶道:“這就有些為難了。我剛才胡說八道,已騙得那搖頭獅子變成了點頭獅子,說要帶我去見他們小公爺。我本想查明他們怎生陰謀陷害平西王,回去奏知皇上。大哥既有把握,可以將他們的陰謀拷打出來,那也一樣,倒不用兄弟冒險了。” 楊溢之尋思:“我拷打幾個無足輕重之人,他們未必知道真正內情,就算知道,沐家那些狗賊骨頭很硬,也未必肯說。再說,由王爺自己辯白,萬萬不如皇上親自派下來的人查明回奏,來得有力。倘若我們裝作不知,由桂兄弟去自行奏告皇上,那可好得太多了。”當即拉著韋小寶的手,說道:“兄弟,你的法子高明得多,一切聽你的。咱們怎生去放了沐家那些狗賊,教他們不起疑心?”韋小寶道:“那要你來想法子。” 楊溢之沉吟片刻,道:“這樣罷。你逃進祠堂去,假意奮勇救你師姊,我追了進來,兩人亂七八糟大講蠻話。講了一陣,我給你說服了,恭敬行禮而去,那就不露半點痕跡。”韋小寶笑道:“妙極,我桂公公精通蠻話。那是有齣戲文的,唐明皇手下有個李什麼的有學問先生,喝醉了酒,一篇文章做了出來,只嚇得眾蠻子屁滾尿流。”楊溢之笑道:“這是李太白醉草嚇蠻書。” 韋小寶拍手道:“對,對!桂公公醒講嚇蠻話,一樣的了不起。大哥,咱們可須裝得似模似樣,你向我假意拳打足踢,我毫不受傷。啊,是了,我上身穿有護身寶衣背心,刀槍不入。你不妨向我砍上幾刀,只消不使內力,不震傷五臟六腑,那就半點沒事。”楊溢之道:“兄弟有此寶衣,那太好了。”韋小寶吹牛:“皇上派我出來探查反賊的逆謀,怕給他們知覺殺了我,特地從身上脫下這件西洋紅毛國進貢來的寶衣,賜了給我。大哥,你不用怕傷了我,先砍上幾刀試試。” 楊溢之拔出刀來,在他左肩輕輕一劃,果然刀鋒只劃破外衣,遇到內衣時便劃不進去,手上略略加勁,又在他左肩輕輕斬了一刀,仍是絲毫不損,讚道:“好寶衣,好寶衣!” 韋小寶道:“大哥,裡面有個姓鄭的小子,就是那個穿著華麗的繡花枕頭公子爺,這傢伙老是向我師姊勾勾搭搭,兄弟見了生氣得很,最好你們捉了他去。”楊溢之道:“我將他一掌斃了便是。”韋小寶道:“殺不得,殺不得。這人是皇上要的,將來要著落在他身上,辦一件大事。請你捉了他去,好好看守起來,不可難為他,也不要盤問他什麼事。過得二三十年,我來向你要,你就差人送到北京來罷。” 楊溢之道:“是,我給你辦得妥妥噹噹的。”突然間提高聲音,大叫:“胡魯希都,愛里巴拉!噓老噓老!”低聲笑道:“咱倆說了這會子話,只怕他們要疑心了。”韋小寶也尖聲大叫,說了一連串“蠻話”。楊溢之笑道:“兄弟的'蠻話',比起做哥哥的來,可流利得多了。”韋小寶笑道:“這個自然,兄弟當年流落番邦,番邦公主要想招我為駙馬,那蠻話是說慣了的。”楊溢之哈哈大笑。 韋小寶又道:“大哥,我有一件事好生為難,你得幫我想個法子。” 楊溢之一拍胸膛,慨然道:“兄弟有什麼事,做哥哥的把這條性命交了給你也成,只要你吩咐,無有不遵。”韋小寶嘆道:“多謝了,這件事說難不難,說易卻也是十分不易。”楊溢之道:“兄弟說出來,我幫你琢磨琢磨。倘若做哥哥的辦不了,我去求我們王爺。幾萬兵馬,幾百萬兩銀子,也調動得出來。”韋小寶微微一笑,說道:“千軍萬馬,金山銀山,只怕都是無用。那是我師姊,她給逼著跟我拜堂成親,心中可老大不願意。最好你有什麼妙法,幫我生米煮成熟飯,弄他一個木已成舟。” 楊溢之忍不住好笑,心想:“原來如此,我還道是什麼大事,卻原來只不過要對付一個小姑娘。但你是太監,怎能娶妻?是了,聽說明朝太監常有娶幾個老婆的事,兄弟想是也要來搞這一套玩意兒,過過乾癮。”想到他自幼被淨了身,心下不禁難過,攜著韋小寶的手,說道:“兄弟,人生在世,不能事事順遂。古往今來大英雄、大豪傑,身有缺陷之人極多,那也不必在意。我們進去罷。” 韋小寶道:“好!”口中大叫“蠻話”,拔足向祠堂內奔了進去。楊溢之仗刀趕來,也是大呼“蠻話”,一進大廳,便將韋小寶一把抓住。兩人你一句“希里呼嚕”,我一句“阿依巴拉”,說個不休,一面指指吳立身,又指著阿珂。 吳立身和阿珂等又驚又喜,心下都存了指望,均想:“幸虧他懂得蠻子話,最好能說得眾蠻子收兵而去。” 楊溢之提起刀來,對準阿珂的頭頂,說道:“女人,不好,殺了。”韋小寶忙道:“老婆,我的,不殺!”楊溢之道:“老婆,你的,不殺?”韋小寶連連點頭,說道:“老婆,我的,不殺!”楊溢之大怒,喝道:“老婆,你的,不殺。殺你!” 韋小寶道:“很好,老婆,我的,不殺。殺我!” 楊溢之呼的一刀,砍向韋小寶胸口。這一刀劈下去時刀風呼呼,勁力極大,但刀鋒一碰到韋小寶身上,立即收勁,手腕一抖,那刀反彈了回來。他假裝大吃一驚,跳起身來,連砍三刀,在韋小寶衣襟上劃了三條長縫,大聲叫道:“你,菩薩,殺不死?”韋小寶點頭道:“我,菩薩,殺不死。” 楊溢之大拇指一翹,說道:“你,菩薩,不是的。大英雄,是的。”指指吳立身等人,問道:“漢人,殺了?”韋小寶搖手道:“朋友,我的,不殺。”楊溢之點點頭,問阿珂道:“你,老婆,大英雄的?” 阿珂見他手中明晃晃的鋼刀,想要否認,卻又不敢。楊溢之一刀疾劈,將一張供桌削為兩爿,喝道:“老公,你的?”指著韋小寶。阿珂無奈,只得低聲道:“老公,我的。” 楊溢之哈哈大笑,提起阿珂,送到韋小寶身前,說道:“老婆,你的,抱抱。” 韋小寶張開雙臂,將阿珂緊緊抱住,說道:“老婆,我的,抱抱。” 楊溢之指著鄭克塽,問道:“兒子,你的?”韋小寶搖頭道:“兒子,我的,不是!”楊溢之大叫幾句“蠻話”,抓住鄭克塽,奔了出去,口中連聲呼嘯。他手下從人一擁而出。只聽得馬蹄聲響,竟自去了。
阿珂驚魂略定,只覺韋小寶雙臂仍是抱住自己的腰不放,說道:“放開手。”韋小寶道:“老婆,我的,抱抱。”阿珂又羞又怒,用手一掙,掙脫了他的手臂。 韋小寶拾起地上一柄鋼刀,將吳立身等的綁縛都割斷了。吳立身道:“這些蠻子武功好生了得,虧得新郎官會說蠻話,又練了金鐘罩鐵布衫功夫,刀槍不入,大夥兒得你相救。”韋小寶道:“這些蠻子武功雖高,頭腦卻笨得很。我胡說一通,他們便都信了。” 阿珂道:“鄭公子給他們捉去了,怎生相救才是。” 那假新娘突然大叫:“我老公給蠻子捉了去,定要煮熟來吃了。”放聲大哭。 吳立身向韋小寶拱手道:“請教英雄高姓大名。”韋小寶道:“不敢,在下姓韋。”吳立身道:“韋相公和韋家娘子今日成親,一點小小賀儀,不成敬意。”說著伸手入懷,摸出兩隻小小的金元寶。韋小寶道:“多謝了。”伸手接過。 阿珂脹紅了臉,頓足道:“不是的,不算數的。”吳立身笑道:“你們天地也拜過了,你剛才對那蠻子說過'老公,我的',怎麼還能賴?新娘新郎洞房花燭,我們不打擾了。”一揮手,和敖彪等人大踏步出了祠堂。 霎時之間,偌大一座祠堂中靜悄悄地更無人聲。 阿珂又是害怕,又是羞憤,向韋小寶偷眼瞧了一眼,想到自己已說過“老公,我的”這話,突然伏在桌上,哭了出來,頓足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 韋小寶柔聲道:“是,是,都是我不好。幾時我再想個法兒,救了鄭公子出來,你就說我好了。”阿珂抬起頭來,說道:“你……你能救他出來麼?” 紅燭搖晃之下,她一張嬌豔無倫的臉上帶著亮晶晶的幾滴淚珠,真是白玉鑲珠不足比其容色、玫瑰初露不能方其清麗,韋小寶不由得看得呆了,竟忘了回答。 阿珂拉拉他衣襟,道:“我問你啊,怎麼去救鄭公子出來?” 韋小寶這才驚覺,嘆了口氣,說道:“那蠻子頭腦說,他們出來一趟,不能空手而回,定要捉一人回去山洞,煮來大夥兒吃了……”阿珂驚叫一聲,道:“煮來大夥兒吃了?”想起那“新娘”的驚叫,更是心驚。韋小寶道:“是啊,他們本來說你細皮白肉,滋味最好,要捉你去吃的……”阿珂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抬頭向門外一張,生怕那些蠻子去而復回。韋小寶續道:“……我說你是我老婆,他們就放過了你。”阿珂急道:“鄭公子給他們捉了去,豈不是被他們煮……煮……” 韋小寶道:“是啊,除非我自告奮勇,去讓他們吃了,將鄭公子換了出來。” 阿珂道:“那你就去換他出來!”這句話一出口,就知說錯了,俏臉一紅,低下頭來。 韋小寶大怒,暗道:“臭小娘,你瞧得你老公不值半文錢,寧可讓蠻子將我煮來吃了,好救你的奸夫出來。”冷冷的道:“就算換了他出來,那也沒用了?”阿珂急道:“怎……怎麼沒用了?”韋小寶道:“鄭公子已和那鄉下姑娘拜堂成親,你親眼見到了的。他已有了明媒正娶的老婆,木已成舟,你也嫁他不成了。”阿珂頓足道:“那是假的。”韋小寶氣忿忿的道:“好,你要我去換,我就去換。就不知蠻子的山洞在哪裡。哼,咱們走罷。” 阿珂默默跟著他走出祠堂,生怕一句話說錯,他又不肯去換鄭公子了。來到大路,只見鄭府眾伴當提著燈籠,圍著在大聲說話。兩人走近身去,鄭府眾伴當道:“陳姑娘來啦,我家公子呢?我家公子呢?”快步迎上。 人叢中一個身材瘦削的人影突然一晃而前,身法極快,韋小寶眼睛一花,便見這人到了身前,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問道:“我家公子在哪裡?”這人背著燈光,韋小寶瞧不見他的臉,心中一驚,退了兩步,豈知他退了兩步,那人跟著上前兩步,仍是和他面對面的站立,相距不到一尺,又問:“我家公子在哪裡?” 阿珂道:“他……他給蠻子捉去啦,要……要煮了他來吃了。”那人道:“中原之地,哪來的蠻子?”阿珂道:“是真的蠻子,快……快想法子救他。”那人道:“去了多久?”阿珂道:“沒多久。” 那人身子斗然拔起,向後倒躍,落下時剛好騎在一匹馬的鞍上,雙腿一挾,那馬奔馳而去,片刻間沒入了黑暗之中。 韋小寶和阿珂面面相覷。一個吃驚,一個歡喜,眼見這人武功之高,身法之快,生平殊所罕見,心下大為欽佩。阿珂道:“不知這位高人是誰?”那年老伴當道:“他是公子的師父馮錫範,外號'一劍無血'。馮師傅天下無敵,去救公子,定然馬到成功。”韋小寶和阿珂都道:“原來是他。”阿珂又道:“既是馮師傅到了,你們怎麼不請他立即到那邊祠堂去救公子?”一名伴當道:“馮師傅剛到。他接到我們飛鴿傳書,連夜從河間府趕來。” 韋小寶道:“馮師傅在河間府,怎麼我們沒遇見?”眾伴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答話。那伴當自知失言,低下了頭。韋小寶心想:“原來台灣鄭家在'殺龜大會'中暗伏高手,一直沒露面。這臭小子給人捉了去,這才趕來相救。”捏捏自己的面頰,說道:“肉啊肉,有人去救鄭公子,你們就不用去掉換這心肝寶貝,給眾蠻子吃了。”阿珂臉上一紅,待要說句話解釋,轉念又想:“也不知道馮師傅單槍匹馬,打不打得過這許多蠻子。” 韋小寶見她欲言又止,猜到了她心思,說道:“你放心,馮師傅救他不出,仍舊拿我的臭肉去掉你心肝就是,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麼馬難追。”阿珂道:“馮師傅能救他回來就好了。”韋小寶大怒,便即走開,但一瞥眼見到她俏臉,心中一軟,轉身回來,坐在路旁。 阿珂見他拔足欲行,不由得著急,心想如果馮師傅救不出鄭公子,他又走了,誰去掉鄭公子回來?見他回來坐倒,這才放心。這時不敢得罪了他,將身子挨近他坐下。韋小寶心想:“此時你有求於我,不乘機佔些便宜,更待何時?”伸過左手,摟住了她腰,右手握住了她右手。阿珂微微一掙,就不動了。韋小寶大樂,心想道:“最好這姓馮的給楊大哥他們殺了,永遠不回來,我就這樣坐一輩子等著。”他明知阿珂對自己毫無半分情意,早已胸無大志,只盼這樣摟著她坐一輩子,也已心滿意足,更無他求了。 可是事與願違,只摟不到片刻,便聽得大馬路馬蹄聲隱隱傳來。阿珂一躍而起,叫道:“鄭公子回來了。”蹄聲越來越近,已聽得出是兩匹馬的奔馳之聲。韋小寶道:“好啊,我拾回了一條性命,不用去送給蠻子們吃了。”語氣中充滿了苦澀之意。這時他便再說得氣惱十倍,阿珂也哪裡還來理會?急步向大路上迎去。 兩匹馬先後馳到。眾伴當提起燈籠照映,歡呼起來,當先一匹馬上乘的正是鄭克塽。他見到阿珂飛奔過來,一躍下馬,兩人摟抱在一起,歡喜無限。阿珂將頭藏在他懷裡,哭了出來,道:“我怕……怕這些蠻子將你……將你……” 韋小寶本已站起,見到這情景,胸口如中重擊,一交坐倒,頭暈眼花了一陣,心下立誓:“你奶奶的,我今生今世娶不到你臭小娘為妻,我是你鄭克塽的十七八代灰孫子。我韋小寶是王九蛋,王八蛋再加一蛋。”常人身歷此境,若不是萬念俱灰,心傷淚落,便決意斬斷情絲,另覓良配,韋小寶卻天生一股光棍潑皮的狠勁韌勁,臉皮既老,心腸又硬:“總而言之,老子一輩子跟你泡上了,耗上了,陰魂不散,死纏到底。就算你嫁了十八嫁,第十九嫁還得嫁給老子。”他在妓院之中長大,見慣了眾妓女迎新送舊,也不以為一個女子心有別戀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什麼從一而終,堅貞不二,他聽也沒聽見過。只難過得片刻,便笑嘻嘻的走上前去,說道:“鄭公子,你回來了,身上沒給蠻子咬下什麼罷?” 鄭克塽一怔,道:“咬下什麼?”阿珂也是一驚,向他上下打量,見他五官手指無缺,這才放心。 馮錫範騎在馬上,問道:“這小孩兒是誰?”鄭克塽道:“是陳姑娘的師弟。”馮錫範點了點頭。韋小寶抬頭看他,見他容貌瘦削,黃中發黑,留著兩撇燕尾須,一雙眼睛成了兩條縫,倒似個癆病鬼模樣,心中掛念著楊溢之,說道:“馮師傅,你真好本領,一下子就將鄭公子救了轉來。那蠻子的頭腦可殺了嗎?” 馮錫範道:“什麼蠻子?假扮的。”韋小寶心中一驚,道:“假扮?怎麼他們會說蠻子話?”馮錫範道:“假的!”不屑跟這孩子多說,向鄭克塽道:“公子,你累了,到那邊祠堂去休息一忽兒罷。” 阿珂記掛著師父,說道:“就怕師父醒來不見了我著急。”韋小寶道:“我們趕快回去罷。”阿珂瞧著鄭克塽,只盼他同去。鄭克塽道:“師父,大夥兒去客店吃些東西,再好好睡上一覺。” 路上韋小寶向鄭克塽詢問脫險經過。鄭克塽大吹師父如何了得,數招之間就將眾蠻子殺散。韋小寶問明“蠻子頭腦”並未喪命,這才放心。 眾人到得客店,天色已明,九難早已起身。她料到阿珂會拉著韋小寶去救鄭克塽,不見了二人,也不以為奇。待得鄭克塽等到來,替馮錫範向她引見了,九難見他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但偶然一雙眼睛睜大了,卻是神光炯炯,心想:“此人號稱'一劍無血',看來名不虛傳,武功著實了得。” 用過早飯後,九難說道:“鄭公子,我師徒有些事情要辦,咱們可得分手了。”鄭克塽一怔,好生失望,道:“難得有緣拜見師太,正想多多請教。不知師太要去何處,晚輩反正左右無事,就結伴同行好了。” 九難搖頭道:“出家人多有不便。”帶著阿珂和韋小寶,徑行上車。鄭克塽茫然失措,做聲不得。阿珂登時紅了雙眼,差點沒哭出聲來。韋小寶努力板起了臉,暗暗禱祝:“師父長命百歲,多福多壽,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問道:“師父,咱們上哪裡去?” 九難道:“上北京去。”過了半晌,冷冷的道:“那姓鄭的要是跟來,誰也不許理他。哪一個不聽話,我就把那姓鄭的殺了!” 阿珂驚問:“師父,為甚麼?”九難道:“不為甚麼。我愛清靜,不喜歡旁人囉唆。”阿珂不敢再問,過了一會,忽然想到一事,問道:“要是師弟跟他說話呢?”九難道:“我一樣把鄭公子殺了。”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咯的一聲,笑了起來。阿珂道:“師父,這不公平。師弟會故意去跟人家說話的。”九難瞪了她一眼,道:“這姓鄭的如不跟來,小寶怎能和他說話?他向我糾纏不清,便是死有餘辜。” 韋小寶心花怒放,真覺世上之好人,更無逾於師父者,突然拉過九難的手來,在她掌心中親了一吻。九難將手甩開,喝道:“胡鬧!”但二十多年來從未有人跟她如此親熱過,這弟子雖然放肆,卻顯示出真情,口中呼叱,嘴角邊卻帶著微笑。 阿珂見師父偏心,又不知何日再得和鄭公子重聚,越想越傷心,淚珠簌簌而下。 數日後三人又回北京,在東城一處僻靜的小客店中住下。九難走到韋小寶房中,閂上了門,低聲道:“小寶,你猜我們又來北京,為了何事?” 韋小寶道:“我想不是為了陶姑姑,就是為了那餘下的幾部經書。” 九難點頭道:“不錯,是為了那幾部經書。”頓了一頓,緩緩道:“我這次身受重傷,很有感觸。一個人不論武功練到什麼境界,力量總有時而窮,天下大事,終須群策群力,眾志方能成城。群雄在河間府開'殺龜大會',我仔細想想,就算殺了吳三桂奸賊一人,江山還是在韃子手中,大家不過洩得一時之憤,又濟得甚事?倘若取齊了經書,斷了韃子龍脈,號召普天下仁人誌士共舉義旗,那時還我大明江山,才有指望。”韋小寶道:“是,是,師父說得不錯。”九難道:“我再靜養半月,內力就可全复,那時再到宮中探聽確訊,總要設法找到餘下的七部經書,才是第一等大事。” 韋小寶道:“待弟子先行混進宮去,豎起了耳朵用心探聽,說不定老天保佑,會聽到些什麼線索。” 九難點頭道:“你聰明機靈,或能辦成這件大事。這一樁大功勞……”說到這裡,嘆了口長氣,眼光中盡是激勵之意。 韋小寶一陣衝動,登時便想吐露真情:“另外五部經書,都在弟子手中。”但隨即轉念:“小玄子跟我是過命的交情,我如幫著師父,毀了他的江山,教他做不成皇帝,那不是太也沒義氣嗎?” 九難見他有遲疑之色,只道他擔心不能成功,說道:“這件事本來難期必成。大家盡心竭力,也就是了。這叫做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唉,也不知朱家是氣數已盡呢,還是興復有望?這數十年來,我早已萬念俱灰,塵心已斷,想不到遇見了你和紅英之後,我本不想理會國家大事,國家大事卻理到我頭上來。” 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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