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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回老衲山中移漏處佳人世外改妝時

鹿鼎記 金庸 32318 2018-03-12
韋小寶動身啟程,天色已晚,但聖旨要他即日離京,說什麼也非得出城不可。出永定門行了二十里,便即紮營住宿。驍騎營是衛護皇帝的親兵,都是滿洲的親貴子弟,服用飲食,無不高出尋常士兵十倍。大家在京中耽得久了,出京走走,無不興高采烈,何況又不是去拚命打仗,到河南公幹,那是朝廷出了錢請他們遊山玩水,實是大大的優差。 韋小寶吃了酒飯,睡覺太早,於是召集張康年、趙齊賢等眾侍衛、驍騎營的參領佐領軍官,齊到中軍帳中。眾人均想:“皇上不知差韋副都統去幹辦什麼大事,他傳我們去,定是要宣示特旨。” 各人參見畢,韋小寶笑道:“哥兒們閒著無事,他奶奶的,大家來賭錢,老子作莊。” 眾軍官一呆,還道他是開玩笑,卻見他從懷中摸出四粒骰子,往木几上一擲,骰子滴溜溜的滾動,眾人這才歡聲雷動。大凡當兵的無不好賭,只是行軍出征之時,卻嚴禁賭博,以免軍心浮動,有誤大事。韋小寶又怎懂得這一套?驍騎營的參領佐領雖知軍律,但想這一次又不是打仗,何必阻了副都統的雅興?韋小寶又從懷中摸出一疊銀票,往几上一放,足足有五六千兩銀子,說道:“哪個有本事的就來贏去?”眾軍官紛歸本帳去取銀子。

驍騎營的軍士有很多職位雖低,家財卻富,聽說韋副都統做莊開賭,都悄悄踅進帳來。 韋小寶叫道:“上場不分大小,只吃銀子元寶!英雄好漢,越輸越笑,王八羔子,贏了便跑!”在四粒骰子上吹口氣,一把撒將下來。 他在揚州之時,好生羨慕賭場莊家的威風,做什麼副總管、副都統,都還罷了,今日統帶數千之眾,做莊大賭,那才是生平的大得意事。 眾軍官紛紛下注,有吃有賠。賭了一會,大家興起,賭注漸大,擠在後面的軍士也遞上銀子來下注。侍衛趙齊賢和一名滿洲佐領站在韋小寶身旁,幫他收注賠錢。中軍帳中,但聞一片呼么喝六、吃上賠下之聲,宛然便是個大賭場。賭了一個多時辰,賭台上已有二萬多兩銀子。有些輸光了的,回營去向不賭的同袍借了錢來翻本。

韋小寶一把骰子擲下,四骰全紅,正是通吃。眾人甚是懊喪,有的咒罵,有的嘆氣。趙齊賢伸出手去,正要將賭注盡數攞進,韋小寶叫道:“且慢!老子今日第一天帶兵做莊,這一注送給了眾位朋友,不吃!” 眾兵將歡聲大作,齊叫:“韋副都統當真英雄了得!”韋小寶道:“要加註的便加!”各人這一注死裡逃生,都覺運氣甚好,紛紛加註,滿台堆滿了銀子。 忽然一人朗聲說道:“押天門!”將一件西瓜般的東西押在天門。眾人一看,登時驚得呆了。賭台上赫然是一顆血肉模糊的首級。那首級頭戴官帽,竟是一名御前侍衛。 趙齊賢驚叫:“葛通!”原來這是御前侍衛葛通的腦袋。他輪值在帳外巡邏,卻被人割了頭。 眾人驚惶抬頭,只見中軍帳口站著十多個身穿藍衫之人,各人手持長劍。眾軍官人人全神貫注的賭錢,誰也不知這些人是幾時進來的。帳中眾軍官沒帶兵刃,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賭台前站著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雙手空空,說道:“都統大人,受不受注?”

趙齊賢叫道:“拿下了!”登時便有四名御前侍衛向那青年撲去。那人雙臂一分,抓住兩人胸口,砰的一聲,將二人頭對頭一撞,二人便即昏暈。跟著白光閃動,兩柄長劍刺出,自另外兩名侍衛的背心直通到前胸。兩名侍衛慘聲長呼,倒地而死。使劍的藍衫人一是中年漢子,另一個是道人。兩人同時拔劍揮手,雙劍齊飛,撲撲兩聲,都插在賭台之上。中年人叫道:“押上門!”道人叫道:“押下門!”兩柄長劍果然分別插在上門下門。 那青年左手一揮,四個藍衫人搶了上來,四柄長劍分指韋小寶左右要害。 趙齊賢顫聲喝道:“你們是什麼人?好……好大的膽子。殺官闖營,不……不怕殺……殺頭麼?” 用劍指著韋小寶的四人之中,忽有一人嗤的一聲笑,說道:“我們不怕,你怕不怕?”卻是嬌嫩的女子聲音。韋小寶側頭看去,見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臉蛋微圓,相貌甚甜,一雙大大的眼睛漆黑光亮,嘴角也正自帶著笑意。他本已嚇得魂不附體,但一見到了美貌女子,自然而然勇氣大增,笑道:“單只姑娘一人用劍指著,我早就怕了。”

那少女長劍微挺,劍尖抵到了他肩頭,說道:“你既然怕,為什麼還笑?”韋小寶臉孔一板,道:“我最聽女人的話,姑娘說不許笑,我就不笑。”果然臉上更無絲毫笑容。那少女見他裝模作樣,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那帶頭的青年眉頭微蹙,冷笑道:“滿洲韃子也是氣數將盡,差了這麼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帶兵。餵,兩把寶劍、一顆腦袋已經押下了,你怎地不擲骰子?” 韋小寶身旁既有美貌姑娘,又聽他說要擲骰子,驚魂稍定,問道:“我輸了賠什麼?”那青年道:“那還用問?輸劍賠劍,輸頭賠頭!”料想這少年將軍定然討饒投降。哪知韋小寶打架比武,輸了便投降,在賭台上卻說什麼也不肯做狗熊、認膿包,何況身邊有個俊美姑娘,人生在世,豈能在美貌姑娘之前丟臉?又想:“你們四把劍已指住了我,若要殺我,輸也好,贏也好,反正都是要殺,何必口頭上吃虧?”當即拿起骰子,說道:“好,受了!輸劍賠劍,輸頭賠頭,輸褲子就脫下!你先擲!”

那青年料不到這少年將軍居然有此膽識,倒是一怔。那中年漢子低聲道:“大軍在外,遲則有變!”要他不必無謂耽擱時光,只怕二千名滿洲兵一湧而入,倒是不易對付。那青年向韋小寶望了一眼,見他臉上並無懼色,說道:“我不跟你賭這一場,你死了也不服氣。”接過骰子一擲,是個六點。那道人和中年漢子也各擲了,都是八點。 韋小寶拿起骰子,伸掌到那少女面前,說道:“姑娘,請你吹口氣!”那少女微笑道:“幹什麼?”還是在骰子上吹了口氣。韋小寶道:“成了!美女吹氣,有殺無賠!”將骰子在掌心中搖了幾搖,正要擲下,趙齊賢道:“且慢!韋都統,問……問他們到底要什麼?”他怕韋小寶這一記骰子擲下去,擲成了六點以下,不免有性命之憂,更怕韋小寶不賠自己之頭,而要割我趙齊賢的頭來賠,誰教我站在旁邊幫莊呢?

那青年冷笑道:“倘若怕了,那就跪下討饒。” 韋小寶道:“烏龜王八蛋才怕!”手上微玩花樣,只是心驚膽戰之際,手法不大靈光,四粒骰子擲去,骨碌碌的滾動,定了下來,擲不成一對天牌,卻是六點。韋小寶大喜,叫道:“六吃六,殺天門,賠上賠下。”將葛通那顆首級提了過來,放在自己面前,又道:“趙大哥,拿兩柄劍來,賠了上家下家。”趙齊賢應道:“是!”向帳門口走去。 一名藍衫漢子挺劍指住他前胸,喝道:“站住了!”韋小寶道:“不許拿劍?好,那也成,一把寶劍算一千兩銀子。”從面前一堆銀子中取了二千兩,平分了放在長劍之旁。 這群豪客闖進中軍帳來製住了主帥,眾軍官都束手無策,敵人武功既高,出手殺人,肆無忌憚,己方軍士雖多,卻均在帳外,未得訊息,待會混戰一起,帳中眾人赤手空拳,只怕不免要盡數喪命,栗栗危懼之際,見韋小寶和敵人擲骰賭頭,談笑自若,不禁都佩服他的膽氣。也有人心想:“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你道這批匪徒是跟你鬧著玩么?”

那青年又是一聲冷笑,道:“憑我們這兩把寶劍,只贏你二千兩銀子?台上銀子一起拿了!”六七名藍衫漢子走上前來,將賭台上的銀子銀票一古腦兒都拿了。那青年接過一把長劍,指住韋小寶的咽喉,喝道:“小奴才,你是滿洲人還是漢人?叫什麼名字?” 韋小寶心想:“老子若要投降,你們一進來就降了,此時如再屈服,變成有頭無尾,前功盡棄,大丈夫要硬就硬到底。”哈哈一笑,說道:“老子是正黃旗副都統,名叫花差花差小寶的便是。你要殺便殺,要賭便賭!嘿嘿,以大欺小,不是好漢。”最後這八個字,實在是討饒了,不過說得倒也頗有點英雄氣概。 那青年微微一笑,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漢。這句話倒也不錯。小師妹,你年紀跟他也差不多,就跟他鬥鬥。”那少女笑道:“好!”提劍而出,笑道:“餵,花差花差小寶將軍,我領教你的高招。”韋小寶身旁三人長劍微挺,碰到了他衣衫,齊道:“出去動手!”

那青年一揮手,長劍飛起,插在韋小寶面前桌上。 韋小寶尋思:“我劍術半點兒也不會,一定打不過這小姑娘。”說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漢。我比小姑娘大,怎能欺她?” 那青年一把抓住他後領提起,喝道:“你不敢比劍,那就向我小師妹磕頭求饒。” 韋小寶笑道:“好,磕頭就磕頭。男兒膝下有黃金,最好天天跪女人!”雙膝一曲,向那少女跪了下去。眾藍衫人都哄笑起來。 突然之間,韋小寶身子一側,已轉在那青年背後,手中匕首指住他後心,笑道:“你投降不投降?” 這一下奇變橫生,那青年武功雖高,竟也猝不及防,後心要害已被他制住。原來韋小寶知道學自神龍島的六招救命招數尚未練熟,只好嬉皮笑臉,插科打諢,大做小丑模樣,引得敵人都笑嘻嘻的瞧他出醜,跪下之際,伸手握住匕首之柄,驀地裡使出那招“飛燕迴翔”,竟然反敗為勝。倘若他是大人,對方心有提防,這招半生不熟、似是而非的招數定然無效。但一來這一招十分巧妙,使得雖未全對,卻仍具威力,二來那青年怎想到這小丑般的少年竟會出此巧招,就此著了道兒。

一眾藍衣人大驚之下,七八柄長劍盡皆指住他身子,齊喝:“快放開!”然見他匕首對準那青年後心,這七八柄劍每一劍固然都可將他刺死,但他匕首只須輕輕一送,那青年卻也不免喪命,是以劍尖刺到離他身邊尺許,不敢再進。 韋小寶笑道:“放開便放開,有什麼希奇?”揮動匕首劃了個圈子,錚錚錚一陣響聲過去,七八柄長劍劍頭齊斷,匕首尖頭又對住那青年後心。眾藍衣人一驚,都退了一步。 韋小寶道:“放下銀子,我就饒了你們的頭兒。” 手捧銀兩的幾名藍衣人毫不遲疑,便將銀子銀票放在桌上。 只聽得帳外數百人紛紛呼喝:“莫放了匪徒!”“快快投降!”原來適才一下混亂,帳中兩名軍官逃了出去,召集部屬,圍住了中軍帳。 那道人喝道:“先殺了小韃子!”拔起賭台上長劍,白光一閃,噗的一聲,已刺在韋小寶右胸。他這一劍計算極精,橫斜切入,自前而後的擊刺,料定韋小寶中劍之後,身子必定後仰,匕首尖便離開那青年的背心。

不料長劍一彎,拍的一聲,立時折斷。韋小寶叫道:“啊喲,刺不死我!”眾藍衣人見他居然刀槍不入,無不驚得呆了。那道人只覺劍尖著體柔軟,並非刺在鋼甲背心之上,一時不明所以,他哪知韋小寶內穿防身寶衣,利刃難傷。 這時中軍帳內已湧進數百名軍士,長槍大刀,密布四周,眾侍衛和軍官也已從部屬手中取得兵器。那十幾名藍衣人武功再高,也已難於殺出重圍,何況幾人長劍已斷,首領又被制住,本來大佔上風,霎時之間形勢逆轉,一敗塗地。那青年高聲叫道:“大家別管我,自行沖殺出去!”眾侍衛和軍官湧上,每七八人圍住了一人。這些藍衣人只要稍有動彈,便是亂刀分屍之禍,只得拋下兵刃,束手就擒。 韋小寶心想:“這幾個人武功了得,又和朝廷作對,說不定跟天地會有些瓜葛,我怎生放了他們走路?”當即笑道:“老兄,剛才你本可殺我,沒有下手。倘若我此刻殺了你,不給你翻本的機會,未免不是英雄好漢,這叫做王八羔子,贏了就跑。這樣罷,咱們再來賭一賭腦袋。”這時已有七八般兵刃指住那青年。韋小寶收起匕首,笑吟吟的坐了下來。 那青年怒道:“你要殺便殺,別來消遣老子。” 韋小寶拿起四顆骰子,笑道:“我做莊,賭你們的腦袋,一個個來賭。哪一個贏了的,立刻便走,再拿一百兩盤纏。骰子擲輸了的,趙大哥,你拿一把快刀在旁侍候,一刀砍將下去,將腦袋砍了下來,給我們葛通葛大哥報仇。” 他一點對方人數,共是十九人,當下將一錠錠銀子分開,共分十九堆,每堆一百兩。 那些藍衣人自忖殺官作亂,既已被擒,自然個個殺頭,更無倖免之理,不料這少年將軍要充好漢,竟然放一條生路,倘若骰子擲輸,那也是無可如何了。那道人叫道:“很好,大丈夫一言既出……” 韋小寶道:“死馬難追!我花差花差小寶做事,決不佔人便宜。這位小姊姊還不知是小妹妹,剛才幫我在骰子上吹了一口氣,保全了我的腦袋,你就不必賭了。你的小腦袋兒,算是我贏了之後分給你的紅錢。拿了這一百兩銀子,先出帳去罷。傳下號令,外面把守的人不得留難。”一名佐領大聲傳令:“副都統有令:中軍帳放出去的,一概由其自便,不得留難阻擋。”帳外守軍大聲答應。韋小寶將兩錠五十兩的元寶推到那少女面前。 那少女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緩緩搖頭,低聲道:“我不要。我們……我們同門一十九人,同……同生共死。” 韋小寶道:“好,你很有義氣。既然同生共死,那也不用一個個的分別賭了。小姑娘,你跟我賭一手。你贏了,一十九人一起拿了銀子走路;倘若輸了,一十九顆腦袋一齊砍下,爽不爽快?”那少女向青年望去,等候他示下。 那青年好生難以委決,倘若十九人分別和這小將軍賭,勢必有輸有贏,如果他當真言而有信,那麼十九人中當可有半數活命,日後尚可再設法報仇。但如由小師妹擲骰,贏則全師而退,輸了全軍覆沒,未免太過凶險。他眼光向同門眾人緩緩望去。 一名藍衣大漢大聲道:“小師妹說得不錯,我們同生共死,請小師妹擲好了。否則就算是我贏了,也不能獨活。”七八人隨聲附和。 韋小寶笑道:“好!小姑娘,你先擲!”將骰盆向那少女面前一推。 那少女望著那青年,要瞧他眼色行事。那青年點頭道:“小師妹,生死有命,你大膽擲好了。反正大夥兒同生共死!” 那少女伸手到碗中抓起四粒骰子,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突然抬起頭來,向韋小寶看了一眼,拿著骰子的手微微發抖,一鬆手,四粒骰子跌下碟去,發出清脆的響聲。那少女閉上了眼,竟不敢看,只聽得耳邊響起一陣叫聲:“三!三!三!三點!”夾雜著眾侍衛官兵笑罵之聲。那少女雖不懂骰子的賭法,但聽得敵人歡笑叫嚷,料想自己這一把骰擲得極差,緩緩睜眼,果見眾同門人人臉色慘白。 四粒骰子最大的可擲到至尊,其次天對、地對、人對、和對、梅花、長三、板凳、牛頭等等對子,即使不成對,也有九點以至四點都比三點為大。這三點一擲出來,十成中已輸了九成九,就算韋小寶也擲了三點,他是莊家,三點吃三點,還是能砍了十九人的腦袋。 一名藍衫漢子突然叫道:“我的腦袋,由我自己來賭,別人擲的不算。”那道人怒道:“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如此貪生怕死?墮了我王屋派的威名。”韋小寶點頭道:“眾位都是王屋派的?”那道人道:“反正大夥是個死,跟你說了,也不打緊。”那藍衣漢子大聲道:“我是我爹娘生的,除了爹娘,誰也不能定我的生死。”那道人怒道:“你小師妹擲骰子之前,你又不說,待她擲了三點,這才開腔。我王屋派中,沒你這號不成材的人物。”那漢子性命要緊,大聲道:“五符師叔,我不做王屋派門下弟子,也沒什麼大不了。”另一名漢子冷冷的道:“你只求活命,其餘的什麼都不在乎,是不是?”那漢子道:“這位少年將軍明明要我們一個個跟他賭。小師妹代擲骰子,你們答應了,我出聲答應了沒有?” 那藍衣青年森然道:“好,元師兄,從此刻起,你不是王屋派門下弟子。你自己和他賭過罷。”那姓元的道:“不是就不是好了。” 韋小寶道:“你姓元,叫什麼名字?”那姓元的微一遲疑,眼見同門已成仇人,自己若說假名,必被揭穿,說道:“在下元義方。”那青年哼了一聲,道:“閣下不妨改個名字,叫作元方。”韋小寶道:“為什麼改名哪?嗯,元方,元方,少了個'義'字,他是罵你沒有義氣。餵,王屋派的各位朋友,還有哪一位要自己賭的?”注目向眾藍衫人中望去,只見有兩人口唇微動,似欲自賭,但一遲疑間,終於不說。 韋小寶道:“很好,王屋派門下,個個英雄豪傑,很有義氣。這位元兄,反正不是王屋派的,他有沒有義氣,跟王屋派並不相干。”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多謝你了。”韋小寶道:“來人,斟上酒來!我跟這裡十八位朋友喝上一杯,待會是輸是贏,總之是生離死別。這十八位義氣深重的朋友,不可不交。”手下軍士斟上十九杯酒,在韋小寶面前放了一杯,十八個藍衫人各遞一杯。那些人見為首的青年接了,也都接過。 那青年朗聲道:“我們跟滿洲韃子是決不交朋友的。只是你為人爽氣,對我王屋派又很看重,跟你喝這一杯酒也不打緊。”韋小寶道:“好,乾了!”一飲而盡。那十八人也都喝了,紛紛將酒杯擲在地下。元義方鐵青著臉,轉過了頭不看。 韋小寶喝道:“侍候十八柄快刀,我這一把骰子,只須擲到三點以上,便將這十八位好朋友的腦袋都給割了下來。”眾軍官轟然答應,十八名軍官提起刀劍,站在那十八人之後。 韋小寶心想:“我這副骰子做了手腳的,要擲成一點兩點,本也不難。只是近來少有練習,手上功夫生疏了,剛才想擲天一對,卻擲成了個六點,要是稍有差池,不免害了這十八人的性命。這些臭男子倒也罷了,這花朵般的小姑娘死了,豈不可惜?” 他拿起四枚骰子,在手中搖了搖,自己吹了口氣,手指輕轉,一把擲下,隨即左掌掩住碗口。只聽得骰子滾了幾滾,定了下來,他沒有把握,手指離開一縫,湊眼望去,只見四枚骰子中兩枚兩點,一枚一點,一枚五點,湊起來剛好是個別十。別十便是無點,小到無可再小。他本已打定主意,倘若手法不靈,擲成三點以上,隨口便說兩點一點,晃動骰碗,擾了骰子,從此死無對證,對方自是大喜過望,自己部屬最多只心中起疑,無人敢公然責難。現下作弊成功,大喜之下,罵道:“他媽的,老子這隻手該當砍掉了才是!”左手在自己右手背上重擊數下。 眾人看到了骰子,都大叫出聲:“別十,別十!” 那些藍衣人死裡逃生,忍不住縱聲歡呼。那為首的藍衣青年望著韋小寶,心想:“滿洲韃子不講信義,不知他說過的話是否算數?” 韋小寶將賭台上的銀子一推,說道:“贏了銀子,拿了去啊。難道還想再賭?” 那青年道:“銀子是不敢領了。閣下言而有信,是位英雄。後會有期。”一拱手,轉身欲走。韋小寶道:“餵,你贏了錢不拿,豈不是瞧不起在下花差花差小寶?”那青年心想:“身在險地,不可多有耽擱。”說道:“那麼多謝了。”十八人都拿了銀子,轉身出帳。 韋小寶的一雙眼睛一直盯在那少女臉上。她取了銀子後,忍不住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四目交投,那少女臉上一紅,微微一笑,低聲道:“謝謝你。”走了兩步,轉頭說道:“小將軍,你這四枚骰子,給了我成不成?”韋小寶笑道:“成啊,有什麼不可以。你拿去跟師兄們賭錢么?”那少女微笑道:“不是的。我要好好留著,剛才真把我性命嚇丟了半條。”韋小寶抓起四枚骰子,放在她手裡,乘勢在她手腕上輕輕一捏,這一下便宜,總是要討的。 那少女又道:“謝謝你。”快步出帳。 元義方見眾同門出帳,跟著便要出去。韋小寶道:“餵,我可沒跟你賭過。”元義方臉上登時全無血色,心想:“這件事可真錯了,早知他會擲成別十,我又何必枉作小人。”說道:“將軍沒了骰子,我……我只道不賭了。”韋小寶道:“為什麼不賭?什麼都可賭,豁拳可以賭,滾銅錢也可賭。”隨手抓起一疊銀票,道:“你猜猜,這裡一共多少兩銀子。”元義方道:“那怎麼猜得到?”韋小寶一拍桌子,喝道:“這匪徒,對本將軍無禮,拿出去砍了!”眾軍官齊聲答應。 元義方嚇得面如土色,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說道:“小……小人不敢,大將軍……大將軍饒命。”韋小寶大樂,心想:“這傢伙叫我大將軍。”喝道:“我問你什麼,一句句從實招來,若有絲毫隱瞞,砍下你的腦袋。”元義方連聲道:“是,是!” 韋小寶命人取過足鐐手銬,將他銬上了,吩咐輸了銀子的眾軍官取回賭本,退了出去,帳中只剩張康年、趙齊賢兩名侍衛,以及驍騎營參領富春。當下由張康年審訊,他問一句,元義方答一句,果然毫無隱瞞。 原來王屋派掌門人司徒伯雷,本是明朝的一名副將,隸屬山海關總兵吳三桂部下,抗拒滿洲入侵,驍勇善戰,頗立功勳。後來李自成打破北京,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司徒伯雷領兵與李自成部作戰,奮勇殺敵,攻回北京。當時他只道清兵入關,是為崇禎皇帝報仇,哪知清兵卻乘機佔了漢人的江山,吳三桂做了大漢奸。司徒伯雷大怒之下,立即棄官,到王屋山隱居。他舊時部屬頗有許多不願投降滿清的,便都在王屋山聚居。司徒伯雷武功本高,閒來以武功傳授舊部,時日既久,自然而然的成了個王屋派。那是先有師徒,再有門派,與別的門派頗不相同。說起司徒伯雷的名字,張康年等倒也曾有所聞。 元義方說道,那帶頭的青年是司徒伯雷的兒子司徒鶴,其餘的有些是同門師兄弟,有幾個年長的,他們以師叔相稱。那少女名叫曾柔,她父親是司徒伯雷的舊部,已於數年之前過世,臨終時命她拜在老上司門下。 他們最近得到訊息,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到了北京,司徒掌門便派他們來和他相見。路經此處,見到清兵軍營,司徒鶴少年好事,潛入窺探,見眾人正在大賭,便欲動手搶劫,其意倒還不在錢財,卻是志在殺一殺滿洲兵的氣焰。 韋小寶問道:“你們去見吳三桂的兒子,為了什麼?”元義方道:“師父吩咐,命我們想法子擒了他去王屋山,以此要挾吳三桂,迫他……迫他……”韋小寶道:“怎麼?迫他造反?”元義方道:“是師父說的,可與小人不相干。小人忠於大清,決不敢造反。小人今日和王屋派一刀兩斷,就是不肯附逆,棄暗投明,陣前起義。”韋小寶一腳踢去,笑罵:“他媽的,你還是個大大的義士啦。”元義方毫不閃避,挨了他這一腳,說道:“是,是!全仗將軍大人栽培。小人今後給將軍大人做奴做僕,忠心耿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韋小寶心想對方這一下殺了三名御前侍衛,自己卻放了司徒鶴、曾柔一干人,只怕張康年等侍衛不服,至少也要怪老子擲骰子的運氣太也差勁,眼前這件案子,總須給大家一些好處,才是做大莊家的面子,沉吟半晌,已有了主意,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你這大膽反賊,明明是去跟吳三桂勾結,造反作亂,卻說要綁架他兒子。你得了吳三桂多少好處,卻替他隱瞞?他媽的王八蛋,來人哪!給我重重的打!” 帳外走進七八名軍士,將元義方掀翻在地,一頓軍棍,只打得皮開肉綻。 韋小寶道:“你招了不招?你說要去綁架吳三桂的兒子,怎麼到我們軍營來殺害御前侍衛?御前侍衛和驍騎營,都是皇上最最親信之人,你們得罪了御前侍衛和驍騎營,就是不給皇上面子。”張康年、富春等一聽,心下大為受用,一齊出聲威嚇。 韋小寶道:“這傢伙花言巧語,捏造了一片謊話來騙人。這等反賊,不打哪有真話?再給我打!”眾軍士一陣吆喝,軍棍亂下。元義方大叫:“別打,別打!小人願招!”韋小寶問:“你們在王屋山上住的,共有多少人?”元義方道:“共有四百多人。”韋小寶又問:“連帶家人呢?”元義方道:“總有二千來人罷!”韋小寶拍案罵道:“操你個奶奶雄,哪有這麼少的?給我打!”元義方叫道:“別打,別打!有……有四千……五千多人!” 韋小寶大罵:“操你奶奶的十八代老祖宗,說話不爽爽快快的,九千就是九千,為什麼說四千、五千,分開來說?”元義方道:“是,是,有九千多人。”韋小寶道:“你們這等反賊,哪有說真話的?說九千多人,至少有一萬九千。”砰的一聲,在桌上一拍,喝道:“在王屋山聚眾造反的,到底有多少人?” 元義方聽出了他口氣,人數說得越多,小將軍越喜歡,便道:“聽說……聽說共有三萬來人。”韋小寶喜道:“是啊,這才差不多了。”轉頭向參領富春道:“這賤骨頭,不打不招。”富春道:“正是,還得狠狠的打。” 元義方叫道:“不用打了。將軍大人問什麼,小人招什麼。”早已打定了主意,總之是順著這小將軍的口風,以免皮肉受苦。 韋小寶道:“你們這三萬多人,個個都練武藝,是不是?剛才那小姑娘,只十五六歲年紀,也練了武藝。你們都是吳三桂的舊部,有些年輕的,是他部下將領的子女,是不是?”元義方道:“是,是。大家都……都會武藝,都是吳三桂的舊部。”韋小寶道:“你們的首領司徒伯雷,以前是吳三桂的愛將,打仗是很厲害的,是不是?他說要把我們滿洲人都殺光了?”元義方道:“這是他大逆不道的言語,非常……非常之不對。”韋小寶道:“他派你們去北京見吳三桂的兒子,商量如何造反。為什麼不到雲南去,跟吳三桂當面商量?” 元義方道:“這個……這個……恐怕……恐怕別有原因。”實則他們只是要綁架吳應熊,對韋小寶這句話倒不易回答。 韋小寶怒道:“混蛋!什麼別有原因?你們那司徒伯雷自己早已去過雲南,跟吳三桂一切都說好了,是不是?”元義方道:“好像……好像是的。”韋小寶罵道:“什麼好像不好像?他媽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元義方道:“是……是的,去……去過的。” 張康年、趙齊賢、富春三人聽得韋小寶一路指引,漸漸將一件造反謀叛的大逆案攀到平西王吳三桂頭上,不由得面面相覷,暗暗擔心,不知他是什麼用意。 韋小寶又問:“司徒伯雷是吳三桂的愛將,帶著這三萬多精兵,為什麼不駐紮在雲南?你奶奶的,王屋山在什麼地方?”心想:“倘若王屋山也在雲南,這句問話可不對了。”幸好元義方答道:“在河南省濟源縣。”但韋小寶可也不知河南省濟源縣在什麼地方,說道:“那離北京很近,是不是?”元義方道:“也不太遠。”韋小寶罵道:“操你奶奶,很近就是很近。什麼也不太遠!”元義方道:“是,是,很近,很近。”韋小寶道:“好啊,那離北京近得很哪!你們這些反賊,用意當真惡毒,在京城附近山里伏下了一支精兵。吳三桂在雲南一造反,你們立刻從山里殺將出來,直撲北京,將我們這些御前侍衛、驍騎營親兵,一個個砍瓜切菜,只殺得血流成河,屍積如山,沙塵滾滾,屁滾尿流,是不是?”元義方磕頭道:“這是吳三桂跟司徒伯雷兩個反賊大逆不道的陰謀,跟小人可不……可不相干。”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道:“你這傢伙倒乖巧得緊。”問道:“你們王屋派中,在吳三桂部下當過軍官兵卒的,有哪些人,一一招來。”元義方道:“人數多得很。”當下說了許多人的姓名,那倒並非捏造。韋小寶道:“很好!你把這些人的姓名都寫下來,他們以前在吳三桂部下當什麼官職,也都一一寫明。”元義方道:“有些……有些小人不大清楚。”韋小寶道:“你不清楚?拖下去再打三十棍,你就清楚了。”元義方忙道:“不……不用打,小人都……都記起來啦。” 軍士拿來紙筆,元義方便書寫名單。韋小寶見他寫了半天也沒寫完,心中不耐,對張康年道:“這人的口供,叫師爺都錄了下來。”向元義方喝道:“你剛才說的口供,去跟師爺再說一遍。說得有半句不清楚的,砍了你的腦袋,帶了下去。”兩名軍官拉了他下去。 韋小寶笑嘻嘻的道:“三位老兄,咱們這次可真交上了運啦,破了這一件天大的造反案子,咱四人非大大升官不可。”張康年等三人驚喜交集。趙齊賢道:“這是都統大人的明見英斷,屬下有什麼功勞?”韋小寶道:“見者有份,人人都有功勞。” 張康年道:“說平西王造反,不知道夠不夠證據?”韋小寶道:“這批王屋山的反賊要造反,總不是假的罷?他們上北京去見吳三桂的兒子,能有什麼好事幹出來?”張康年道:“這姓元的說,他們要綁架平西王世子,逼迫平西王造反,那麼平西王事先恐怕未必跟他們有什麼聯絡。”韋小寶道:“張大哥跟平西王府的人很有來往,內情知道得很多,是不是?倘若他們造反成功,平西王做了皇帝,嘿嘿。” 張康年聽他語氣不善,大吃一驚,忙道:“平西王府中的人,我一個也不識。都……都統大人說……說得是,吳三桂那廝大……大逆不道,咱們立……立刻去向皇上告狀。” 韋小寶道:“請三位去跟師爺商量一下,怎麼寫這道奏章。” 張康年等三人和軍中文案師爺寫好了奏章,讀給韋小寶聽,內容一如元義方的招供,王屋山中吳三桂舊部諸人的名單,附於其後。奏摺中加油添醬,敘述韋小寶日間見到反賊,夜裡在營中假裝不備,引其來襲,反賊凶悍異常,韋小寶率眾奮戰,身先士卒,生擒賊魁元逆義方,得悉逆謀。御前侍衛葛通等三人,忠勇殉國,求皇上恩典,對三人家屬厚加撫卹。 韋小寶聽了,說道:“把富參領和張趙兩位侍衛頭領的功勞也說上幾句。”富春等三人大喜道謝。韋小寶又道:“再加上幾句,說咱們把反賊一十九人都擒住了,反賊卻說什麼也不肯吐露逆謀,我便依據皇上先前所授方略,故意將一十八名反賊釋放,這才將全部逆謀查得明明白白。”三人齊道:“放走一十八名反賊,原來是皇上所授方略?” 韋小寶道:“這個自然,我小小年紀,哪有這等聰明?若不是皇上有先見之明,這一樁大逆謀怎查得出?” 韋小寶說的是先前康熙命他放走吳立身、敖彪、劉一舟三人,以便查知刺客入宮為逆的真相。張康年等卻以為王屋派來襲之事,早為皇上所知,那麼誣攀吳三桂,也是皇上先有授意了,眼見一場大富貴平白無端的送到手中,無不大喜過望,向韋小寶千恩萬謝。 按照滿清規矩,將軍出征,若非奉有詔書,不得擅回,雖然韋小寶離北京不過二十里,卻也不能自行回宮向康熙親奏,當下命兩名佐領、十名御前侍衛,領了一個牛錄三百名兵士(按:八旗兵三百人為一牛錄,牛錄為“大箭”之意,為首者持大箭為令符。五牛錄為一甲喇。五甲喇為一固山。)連夜押了元義方去奏知康熙。他心下得意:“這一下搞得吳三桂可夠慘的了。沐王府跟我們天地會比賽,要瞧是誰鬥倒鬥垮吳三桂。老子今日對兩位師父都立了大功,天地會的陳師父喜歡,皇帝師父也必喜歡。” 次日領軍緩緩南行,到得中午時分,兩名御前侍衛從京中快馬追來,說道:“皇上有密旨。”韋小寶大喜,當即召集眾侍衛、驍騎營眾軍官在中帳接旨。 那宣旨的侍衛站在中間,朗聲說道:“驍騎營正黃旗副都統兼御前侍衛副總管韋小寶聽者:朕叫你去少林寺辦事,誰叫你中途多管閒事?聽信小人的胡說八道,誣陷功臣,這樣瞎搞,豈不令藩王寒心?那些亂七八糟的說話,從此不許再提,若有一言一語洩漏了出去,大家提了腦袋回京來見朕罷。欽此。” 韋小寶一聽,只嚇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只得磕頭謝恩。中軍帳內人人面目無光,好生羞慚。富春、張康年等不敢多說,心想你這小孩兒胡鬧,皇上不降罪,總算待你很好的了,眼下你心情惡劣,沒的找釘子來碰,各人辭了出去。 那傳旨的侍衛走到韋小寶身旁,在他身邊低聲道:“皇上吩咐,叫你一切小心在意。”韋小寶道:“是,皇上恩典,奴才韋小寶感激萬分。”取出四百兩銀子,送了兩名侍衛。待兩人走後,甚是納悶:“難道皇帝知道我誣攀吳三桂?還是元義方那廝到了北京之後又翻口供,說我屈打成招?看來皇上對吳三桂好得很,若要扳倒他,倒是不易。” 傍晚時分,押解元義方的侍衛和驍騎營官兵趕了上來。韋小寶碰了這個大釘子,大家賭錢也沒興致了。一路無話,不一日,到了嵩山少林寺。
住持得報有聖旨到,率領僧眾,迎下山來,將韋小寶一行接入寺中。 韋小寶取出聖旨,拆開封套,由張康年宣讀,只聽他長篇大論的讀了不少,什麼“法師等深悟玄機,早識妙理,克建嘉猷,夾輔皇畿”,什麼“梵天宮殿,懸日月之光華,佛地園林,動煙雲之氣色”,什麼“雲繞嵩岳,鸞回少室,草垂仙露,林昇佛日,倬焉梵眾,代有明哲”,跟著讀到封少林寺住持晦聰為“護國佑聖禪師”,所有五台山建功的十八名少林僧皆有封賞,最後讀道:“茲遣驍騎營正黃旗副都統、兼御前侍衛副總管、欽賜黃馬褂韋小寶為朕替身,在少林寺出家為僧,御賜度牒法器,著即剃度,欽此。” 前面那些文縐縐的駢四驪六,韋小寶聽了不知所云,後面這段話卻是懂的,不由得臉上變色。康熙要他去五台山做和尚,他是答應了的,萬料不到竟會叫他在少林寺剃度。這道聖旨一直在他身邊,可是不到地頭,怎敢拆開偷看?何況就算看了,也不識其中寫些什麼。 晦聰禪師率僧眾謝恩。眾軍官取出犒賞物事分發。韋小寶在旁看著,心下滿不是味兒。 晦聰禪師道:“韋大人代皇上出家,那是本寺的殊榮。”當即取出剃刀,說道:“韋大人是皇上替身,非同小可,即是老衲,也不敢做你師父。老衲代先師收你為弟子,你是老衲的師弟,法名晦明。少林合寺之中,晦字輩的,就是你和老衲二人。” 韋小寶到此地步,只得滿目含淚,跪下受剃。晦聰禪師先用剃刀在他頭頂剃三刀,便有剃度僧將他頭上本已燒得稀稀落落的頭髮剃個精光。晦聰禪師說偈道:“少林素壁,不以為礙。代帝出家,不以為泰。塵土榮華,昔晦今明。不去不來,何損何增!”取過皇帝的御賜度牒,將“晦明”兩字填入牒中,引他跪拜如來,眾僧齊宣佛號。 韋小寶心中大罵:“你老賊禿十八代祖宗不積德,卻來剃老子的頭髮。你念一聲阿彌陀佛,老子肚裡罵一聲辣塊媽媽。”突然間悲從中來,放聲大哭。滿殿軍官盡皆驚得呆了。 眾僧朗誦佛號,無人理他。韋小寶哭了一會,也只好收淚。 晦聰禪師道:“師弟,本寺僧眾,眼下以'大覺觀晦,澄淨華嚴'八字排行。本師觀證禪師,已於二十八年前圓寂,寺中澄字輩諸僧,都是你的師侄。” 當下群僧順次上前參見,其中澄心、澄光、澄通等都是跟他頗有交情的。 韋小寶見到一個個白須如銀的澄字輩老和尚都稱自己為師叔,淨字輩中也有不少和尚年紀已老,竟稱自己為師叔祖,倒也有趣,即是華字輩的眾僧,也有三四十歲的,參拜之時竟然口稱太師叔祖,忍不住哈哈大笑。眾人見他臉上淚珠未擦,忽又大笑,無不莞爾。 康熙派遣御前侍衛、驍騎營親兵來到少林寺,原來不過護送韋小寶前來剃度出家,但皇帝替身,豈同尋常,若非如此大張旗鼓,怎能在少林群僧心目中顯得此事的隆重? 驍騎營參領富春,御前侍衛趙齊賢、張康年等向韋小寶告別。韋小寶取出三百兩銀子,要張康年在山下租賃民房,讓雙兒居住。少林寺向來不接待女施主入寺,雙兒雖已改穿了男裝,但達摩院十八羅漢都認得她是韋小寶的丫頭,是以她候在山下,只道傳過聖旨、封贈犒賞之後,韋小寶便即下山回京,哪料到他竟會在寺中出家。 韋小寶既是皇帝的替身,又是晦字輩“高僧”,在寺中自是身份尊崇。方丈撥了一座大禪房給他。晦聰方丈道:“師弟在寺中一切自由,朝晚功課,亦可自便,除了殺生、偷盜、淫邪、妄語、飲酒五大戒之外,其余小戒,可守可不守。”跟著解釋五戒是什麼意思。 韋小寶心想:“這五戒之中,妄語一戒,老子是說什麼也不守的了。”問道:“戒不成賭?”晦聰方丈一怔,問道:“什麼賭?”韋小寶問道:“賭錢哪?”晦聰微微一笑,說道:“五大戒中,並無賭戒。旁人要守,師弟任便。”韋小寶心想:“他媽的,我一個人不戒有什麼用?難道自己跟自己賭?” 在寺中住了數日,百無聊賴,尋思:“小玄子要我去服侍老皇爺,卻叫我先在少林寺出家,不知什麼時候才讓我去五台山?”這日信步走到羅漢堂外,只見澄通帶著六名弟子正在練武,眾僧見他到來,一齊躬身行禮。 韋小寶揮手道:“不必多禮,你們練自己的。”但見淨字輩六僧拳腳精嚴,出手狠捷,拆招之時又是變化多端,比之自己這位師叔祖,實在是高明得太多了。聽得澄通出言指點,這一拳如何剛猛有餘,韌勁不足,這一腳又是如何部位偏了,踢得太高,韋小寶全不明白,瞧得索然無味,轉身便走。 心想:“常聽人說,少林寺武功天下第一,我來到寺裡做和尚,不學功夫豈不可惜?”突然間恍然大悟:“啊喲,是了!海大富這老烏龜教給我的狗屁少林派武功是假的,管不了用,小玄子叫我在少林寺出家,是要我學些少林派的真本事,好去保護老皇爺。可是我的師父在廿八年前早就死了,誰來教我功夫?”沉吟半晌,又明白了一事:“住持老和尚教我做他師弟,原來就是要讓我沒有師父,這老賊禿好生奸滑。嗯,是了,他見我是皇帝親信,乃是滿洲大官,決不肯把上乘武功傳給我這小韃子。哼,你不教我,難道我不會自己瞧著學嗎?” 武林中傳授武功之時,若有人在旁觀看,原是任何門派的大忌,但這位晦明禪師乃本寺“前輩高僧”,本派徒子徒孫傳功練武,他要在旁瞧瞧,任誰都不能有何異議。他在寺中各院東張西望,見到有人練武習藝,便站定了看上一會。只可惜這位“高僧”的根柢實在太過淺薄,當日海大富所教的既非真實功夫,陳近南所傳的那本內功秘訣,他又沒練過幾天。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這樣隨便看看,豈能有所得益?何況他又沒耐心多看。 在少林寺中游蕩了月餘,武功一點也沒學到。但他性子隨和,喜愛交結朋友,在寺中是位份僅次於方丈的前輩,既肯和人下交,所有僧眾自是對他都十分親熱。
這一日春風和暢,韋小寶只覺全身暖洋洋地,耽在寺中與和尚為伴,實在不是滋味,於是出了寺門,信步下山,心想好久沒見雙兒,不知這小丫頭獨個兒過得怎樣,要去瞧瞧她,再者在寺裡日日吃素,青菜豆腐的祖宗早給他罵過幾千幾萬次,得要雙兒買些雞鴨魚肉,讓大和尚飽餐一頓。 行近寺外迎客亭,忽聽得一陣爭吵之聲,他心中一喜:“妙極,妙極!有人吵架。”快步上前,只聽得幾個男人的聲音之中,夾著女子的清脆嗓音。 走到臨近,只見亭中兩個年輕女子,正在和本寺四名僧人爭鬧。四僧見到韋小寶,齊道:“師叔祖來了,請他老人家評評這道理。”迎出亭來,向他合十躬身。這四僧都是淨字輩的,韋小寶知道他們職司接待施主外客,平日能言善道,和藹可親,不知何故竟會跟兩個年輕女子爭鬧起來。看這兩個女子時,一個二十歲左右,身穿藍衫,另一個年紀更小,不過十六七歲,身穿淡綠衣衫。 韋小寶一見這少女,不由得心中突的一跳,胸口宛如被一個無形的鐵鎚重重擊了一記,霎時之間唇燥舌乾,目瞪口呆,心道:“我死了,我死了!哪裡來的這樣的美女?這美女倘若給了我做老婆,小皇帝跟我換位我也不干。韋小寶死皮賴活,上天下地,槍林箭雨,刀山油鍋,不管怎樣,非娶了這姑娘做老婆不可。” 兩個少女見四僧叫這小和尚為“師叔祖”,執禮甚恭,甚是奇怪,片刻之間,便見他雙目發呆,牢牢的盯住綠衣女郎。縱然是尋常男子,如此無禮也是十分不該,何況他是出家的僧人?那綠衣女郎臉上一紅,轉過了頭去,那藍衫女郎已是滿臉怒色。 韋小寶兀自不覺,心道:“她為什麼轉了頭去?她臉上這麼微微一紅,麗春院中一百個小娘站在一起,也沒她一根眉毛好看。她每笑一笑,我就給她一萬兩銀子,那也抵得很。”又想:“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建寧公主、雙兒丫頭,還有那個擲骰子的曾姑娘,這許許多多人加起來,都沒跟前這位天仙的美貌。我韋小寶不要做皇帝、不做神龍教教主、不做天地會總舵主,什麼黃馬褂三眼花翎、一品二品的大官,更加不放在心上,我……我非做這小姑娘的老公不可。”頃刻之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立下了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大決心,臉上神色古怪之極。 四僧二女見他忽爾眉花眼笑,忽爾咬牙切齒,便似顛狂了一般。淨濟和淨清連叫數次:“師叔祖,師叔祖!”韋小寶只是不覺。過了好一會,才似從夢中醒來,舒了口長氣。 那藍衫女郎初時還道他好色輕薄,後來又見神色不像,看來這小和尚多半是個白痴,心下好笑,問道:“這小和尚是你們的師叔祖?” 淨濟忙道:“姑娘言語可得客氣些。這位高僧法名上晦下明,是本寺兩位晦字輩的高僧之一,乃是住持方丈的師弟。”兩個女郎都微微一驚,隨即更覺好笑,搖頭不信。那綠衣女郎笑道:“師姊,他騙人,我們才不上當呢。這個小……小法師,怎麼會是什麼高僧了?” 這幾句話清脆嬌媚,輕柔欲融,韋小寶只聽得魂飛魄散,忍不住學道:“這個小……小法師,怎麼會是什麼高僧了?”這句話一學,輕薄無賴之意,表露無遺。 兩個女郎立即沉下臉來,四名淨字輩的僧人也覺這位小師叔祖太也失態,甚感羞愧。 那藍衫女郎哼了一聲,問道:“你是少林寺的高僧?”韋小寶道:“僧就是僧,卻不是什麼高僧,你瞧我這麼矮,只不過是個矮僧。”藍衫女郎雙眉一軒,朗聲道:“我們聽人說道,少林寺是天下武學的總匯,七十二門絕藝深不可測。我姊妹倆心中羨慕,特來瞻仰,不料武功固是平平,寺里和尚更加不守清規,油嘴滑舌,便如市井流氓一般,令人好生失望。師妹,咱們走罷!”說著轉身出亭。 淨清攔在她身前,說道:“女施主來到少林寺,行凶打人,就算要走,也得留下尊師的名號。” 韋小寶聽到“行凶打人”四字,心想:“原來她們打過人了,怪不得淨清他們要不依爭吵。”只見淨清、淨濟二人左頰上都有個紅紅的掌印,顯是各吃了一記巴掌。他和寺中僧眾閒談,早知這幾個知客僧的武功,在寺中屬於最末流,方丈便因他們口齒伶俐而武功極低,才派他們接待來寺隨喜的施主。少林寺在武林中亨大名千餘年,每月前來寺中領教的武人指不勝屈,知客僧武功低微,便不致跟人動手,否則的話,少林禪寺變成了動武打架的場子,既礙清修,更大違佛家慈悲無諍之義,兼且不成體統。 那藍衫女郎顯然不知其中緣由,只覺一出手便打了兩名少林僧,心下甚是得意,說道:“憑你們這一點功夫,也想要姑娘留下師父名號,哼,你們配不配?” 淨濟適才吃過她的苦頭,知道憑著自己這裡五人,無法截得住她們,這兩個少女下山去一加宣揚,說來到少林寺中打了兩個和尚,揚長而去,對方連自己的來歷也不知道,少林寺的名頭往哪裡擱去?便道:“我們四僧職司接待施主,武功低微之極,出家人和氣為本,豈可妄自跟人動手?兩位既要領教敝寺武功,還請少待,貧僧去請幾位師伯師叔來,讓兩位見見便了。”說著轉身往寺中奔去。 突然間藍影一晃,淨濟怒喝:“你……”拍的一聲,摔了個筋斗,卻是那藍衫女郎搶了過去,伸足勾了他一交。淨濟躍起身來,怒道:“女施主,你怎地……”那藍衫女郎哈哈一笑,右拳出擊,淨濟忙挺右臂擋格。藍衫女郎左手一帶,喀喇一聲,竟將他右臂關節卸脫。只聽得喀喇、哎唷、格格之聲連響,她頃刻之間,又將餘下三僧或斷腕骨,或脫臂臼。四僧退在一旁,已全無抵御之能。淨濟轉身便奔,回入寺中報信。 韋小寶嚇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間後領一緊,已被人抓住,這一抓連著他後頸中要穴一起拿住,登時全身酸軟,使不出力氣。 眼見藍衫女郎站在前面,那麼抓住他後領的,自然是綠衫女郎了,他心中狂喜,大叫:“妙極,妙極!”既已給她這麼一抓,就不枉了在這人世走一遭,最好她再在自己身上踢幾腳,在頭頂鑿幾拳,就算立即給打死了,那也是滋味無窮,艷福不淺。這時鼻中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便叫:“好香,好香!” 藍衫女郎怒道:“這小賊禿壞得很,妹子,你把他鼻子割下來。”韋小寶只聽得身後一個嬌媚的聲音道:“好!我先挖了他一雙賊忒兮兮的眼睛。”便覺一根溫軟膩滑的手指尖按到了他左眼皮上。韋小寶叫道:“你慢慢的挖,可別太快了。”那女郎奇道:“為什麼?”韋小寶道:“最好你這樣抓住我,抓一輩子,永遠不放。”那女郎怒道:“小和尚,你死在臨頭,還在跟我風言風語?” 韋小寶只覺右眼陡然劇痛,那女郎竟然真的要挖出他眼珠,大駭之下,彎腰低頭,滿腔風情登時丟到九霄雲外,雙手反撩,只盼格開她抓住自己後領的那隻手。那女郎一拳打在他後心。韋小寶大叫:“哎喲,媽呀!”雙手反過來亂抓亂舞,不知不覺的使上了洪教主所授的半招“狄青降龍”,突然之間,雙手手掌中軟綿綿地,竟然抓住了那女郎胸口。 這一式本是要逼得背後敵人縮身,然後倒翻筋斗,騎在敵人頸中,豈知那女郎並無臨敵經驗,不提防給韋小寶抓住了胸部。招式的後果既大不相同,那“狄青降龍”的後半招便也使不出來。 那女郎驚羞交加,雙手自外向內拗入,兜住韋小寶的雙臂,喀喇一聲,已拗斷了他雙臂臂彎的關節,這招“乳燕歸巢”名目溫雅,卻是“分筋錯骨手”中的一記殺著,跟著飛腿將韋小寶踢出丈許。那女郎氣惱之極,拔出腰間柳葉刀,猛力向韋小寶背心斬落。 韋小寶忙一個打滾,滾到了亭心的石桌之下。那女郎一刀斬在地下,火星四濺,左足踢出,將韋小寶從桌子底下踢了出來。藍衫女郎叫道:“師妹,不可殺人!”綠衫女郎恍若不聞,又是一刀,重重砍在韋小寶背上。韋小寶又叫:“哎喲,我的媽啊!”綠衫女郎再砍了兩刀,只砍得韋小寶奇痛徹骨,幸有寶衣護身,卻未受傷。 綠衫女郎還待再砍,藍衫女郎抽出刀來,當的一聲,架住了她鋼刀,叫道:“這小和尚活不成啦,咱們快走!”她想在少林寺殺了廟中僧人,這禍可闖得不小。 綠衫女郎受了重大侮辱,又以為已將這小和尚殺死,驚羞交集,突然間淚水滾下雙頰,手臂一彎,揮刀往自己脖子抹去。藍衫女郎大驚,急忙伸刀去格,雖將她刀刃擋開,但刀尖還是劃過頸中,鮮血直冒。藍衫女郎驚叫:“師妹……你……你幹什麼?”綠衫女郎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藍衫女郎拋下鋼刀,抱住了她,只是驚叫:“師妹,你……你……死不得。” 忽聽身後有人說道:“阿彌陀佛,快快救治。”藍衫女郎哭道:“救……救不了啦。”只見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手指連動,點了綠衫女郎頸中傷口周圍的穴道,說道:“救人要緊,姑娘莫怪。”嗤嗤聲響,那人撕下衣襟,包住綠衫女郎的頭頸,俯身將她抱起。藍衫女郎手足無措,站起身來,見那人是個白須垂胸的老僧,抱了綠衫女郎,快步向山上奔去。她惶急之下,只得跟隨其後,見那老僧抱著師妹奔進了少林寺山門,當即跟了進去。
韋小寶從石桌下鑽出,雙臂早已不屬己有,軟軟的垂在身旁,心想:“這……這姑娘好狠,幹麼要自尋短見,倘若當真死了,那怎麼辦?我……我還是逃他媽的罷。”但一想到那少女的絕世容顏,心口一熱,打定主意:“逃是不能逃的,非得去瞧瞧她不可。”雙臂劇痛,額頭冷汗如黃豆般一滴滴灑將下來,支撐著上山。 只走得十餘步,寺中已有十多名僧人奔出,將他和淨字輩三僧扶回寺中。 他和四僧都是給卸脫了關節,擒拿跌打原是少林派武功之所長,當即有僧人過來替他們接上了臼。韋小寶迫不及待要去瞧那姑娘,問知那兩個女客的所在,徑向東院禪房走去,剛繞過迴廊,只見八名僧人手執戒刀,迎面走來。 那八僧都是戒律院中的執事僧,為首一人躬身說道:“師叔祖,方丈大師有請。”韋小寶道:“是了。我得先去瞧瞧那個小姑娘,看她是死是活。”那僧人道:“方丈大師在戒律院中相候,請師叔祖即刻過去。”韋小寶怒道:“他媽的,我說要去瞧那個美貌小姑娘,你沒聽到嗎?”他平時脾氣甚好,這時心中急了,在寺中竟也破口罵人。 八僧面面相覷,不敢阻攔,當下四僧在後跟隨,另四僧去傳淨濟等四名知客僧。 韋小寶來到東院禪房,問道:“小姑娘不會死嗎?”一名老僧道:“啟禀師叔,傷勢不重,小僧正在救治。”韋小寶當即放心。 那藍衫女郎站在門邊,指著韋小寶罵道:“都是這小和尚不好。” 韋小寶向她伸了伸舌頭,遲疑片刻,終於不敢進房去看,轉身走向戒律院來。只見院門大開,數十名僧人身披袈裟,兩旁站立,神情肅然。押著他過來的執刀四僧齊聲道:“啟禀方丈,晦明僧傳到。”韋小寶見了這等神情,心想:“你是大老爺審堂嗎?他奶奶的,搭什麼臭架子?”走進大堂。只見佛像前點了數十枝蠟燭,方丈晦聰禪師站在左首,右首站著一位老僧,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乃是戒律院首座澄識禪師。淨濟、淨清等四僧站在下首。 晦聰禪師道:“師弟,拜過瞭如來。”韋小寶跪下禮佛。晦聰待他拜過後站起,說道:“半山亭中之事,相煩師弟向戒律院首座說知。”韋小寶道:“我聽得他們在吵架,便過去瞧瞧。至於到底為什麼吵架,可不知道了。淨濟,你來說罷。” 淨濟道:“是。”轉身說道:“啟禀方丈和首座師叔:弟子四人在半山亭中迎客,那兩位女施主要到寺來隨喜,便婉言相告,本寺向來的規矩,不接待女施主。那位年紀較大的女施主說:'聽說少林寺自稱是武學正宗,七十二項絕藝,每一項都是當世無敵,我們便是要來見識見識,到底是怎樣厲害法。'弟子道:'敝寺決不敢自稱武功當世無敵,天下各門各派,武功各有所長,少林派如何敢狂妄自大?'” 晦聰方丈道:“那說得不錯,很是得體啊。” 淨濟道:“那女施主道:'如此說來,少林派只不過浪得虛名,三腳貓的拳腳,不足一笑?'弟子說:'請教兩位女施主是何門派,是哪一位武林前輩門下的高足。'” 晦聰道:“正是。這兩個年輕女子來本寺生事,瞧不起本派武功,必是大有來頭,該當問明她們的門派來歷。” 淨濟道:“那女子說:'你要知道我們的門派來歷嗎?那容易得很,一看就知道。'突然出手,將弟子和淨清師弟都打了一記巴掌。她出手極快,弟子事先又沒防備,慚愧得很,竟然沒能避過。淨清師弟說:'兩位怎地動粗,出手打人?'那女子笑道:'你們問我門派來歷,口說無憑,出手見功,你們一看,不就知道了嗎?'說到這裡,晦明師叔祖就來了。” 澄識問道:“那位女施主出手打你,所使手法如何?”淨濟、淨清都低下頭去,說道:“弟子沒看清楚。”澄識問其餘二僧:“你們沒挨打,該看到那女施主的手法身法?”二僧道:“只聽得拍拍兩聲,兩位師兄就挨了打,那女子好像手也沒動,身子也沒動。” 澄識向方丈望去,候他示下。 晦聰凝思半刻,向執事僧道:“請達摩院、般若堂兩位首座過來。”過不多時,兩位首座先後到來。達摩院首座澄心,便是到五台山去赴援的十八羅漢之首。般若堂的首座澄觀禪師是個八十來歲老僧。二僧向方丈見了禮。晦聰說道:“有兩位女施主來本寺生事,不知是什麼門派,兩位博知多聞,請共同參詳。”當下說了經過。 澄心道:“四名師侄全沒看到她出手,可是兩人臉上已挨了一掌,這種武功,本派千葉手中是有的,武當派回風掌是有的,崑崙派落雁拳、崆峒派飛鳳手,也都有這等手法。” 晦聰道:“單憑這兩掌,瞧不出她的武功門派。師弟,你又怎地和他們動手?” 韋小寶道:“那藍衫姑娘先將四個……四個和尚都打斷了手……”晦聰詢問四僧的手腕手臂如何脫臼。四僧連比帶說,演了當時情景。澄心凝神看了,逐一細問那女郎的手法,最後問韋小寶道:“請問師叔,那姑娘又如何折斷你老人家的雙臂?” 韋小寶道:“我老人家後領給那美貌姑娘一把抓住,登時全身酸麻,她抓在這裡。”說著一指後頸。澄心點頭道:“那是'大椎穴',最是人身要穴。”韋小寶道:“我反手想格開她手臂,卻給她在背心上打了一拳,痛得要命。我老人家急了,反過手去亂抓,在她胸口抓了一把。這小姑娘也急了,弄斷了我手臂,又將我摔在地下,提刀亂砍。他媽的,殺人不要本錢,她一心一意謀殺親夫,想做小寡婦。” 眾僧聽他滿口胡言,面面相覷。澄心站到他身後,伸手相比,見到他後心僧衣上的三條刀痕,吃了一驚,道:“她砍了你三刀,師叔傷勢怎樣?” 韋小寶得意洋洋,道:“我有寶衣護身,並沒受傷。這三刀幸好沒砍在我的光頭上。這小妹子砍我不死,定是嚇得魂飛天外,以為我老人家武功深不可測,只好自己抹了脖子。其實我武功稀鬆平常,而她這等花容月貌,我老人家也決計不會跟她為難……” 晦聰怕他繼續胡說八道下去,插嘴道:“師弟,這就夠了。” 眾僧這時均已明白,那女郎所以自尋短見,是因胸口被抓,受了極大羞辱。韋小寶當時生死懸於一發,觀他衫上三條刀痕可知,急危中回手亂抓,碰到敵人身上任何部位,都不能說有什麼錯。他武功低微,給人擒住後拚命掙扎,出手豈能有甚麼規矩可循? 澄識臉色登時平和,說道:“師叔,先前聽那女施主口口聲聲罵你不守清規,只道你真的犯戒去調戲婦女,致有得罪。原來那是爭鬥之際的無意之失,不能說是違犯戒律。師叔請坐。”親自端過一張椅子,放在晦聰下首,意思是說你不犯戒律,戒律院便管你不著,你是寺中尊長,自當對你禮敬。韋小寶嘻嘻一笑,坐了下來。澄識見他神態輕浮,說話無聊,忍不住道:“師叔雖不犯色戒,但見到女施主時,也當舉止莊重,貌相端嚴,才不失少林寺高僧的風度。”韋小寶笑道:“我這個高僧馬馬虎虎,隨便湊數,當不得真的。” 晦聰正要出言勸喻,般若堂首座澄觀忽道:“沒有門派。”澄心奇道:“師兄說這兩位女施主沒有門派?”澄觀道:“偷學的武功!她二人的分筋錯骨手中,包含了武當、崑崙、崆峒、點蒼四派手法,在師叔背心上砍的這三刀,包含了峨嵋、青城、山西六合刀的三門刀法。如此雜駁不純,而且學得都並不到家,天下沒這一派武功。” 韋小寶大感詫異,說道:“咦,她們這些招式,你每一招都能知道來歷?” 他不知澄觀八歲便在少林寺出家,七十餘年中潛心武學,從未出過寺門一步,博覽武學典籍,所知極為廣博。少林寺達摩院專研本派武功,般若堂卻專門精研天下各家各派武功。般若堂中數十位高僧,每一位都精通一派至數派功夫。 少林寺眾僧於隋末之時,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時武功便已威震天下,千餘年來聲名不替,固因本派武功博大精深,但般若堂精研別派武功,亦是主因之一。通曉別派武功之後,一來截長補短,可補本派功夫之不足;二來若與別派高手較量,先已知道對方底細,自是大佔上風。少林弟子行俠江湖,回寺參見方丈和本師之後,先去戒律院禀告有無過犯,再到般若堂禀告經歷見聞。別派武功中只要有一招一式可取,般若堂僧人便筆錄下來。如此積累千年,於天下各門派武功了若指掌。縱然寺中並無才智卓傑的人才,卻也能領袖群倫了。 澄觀潛心武學,世事一竅不通,為人有些痴癡呆呆,但於各家各派的武功卻分辨精到。文人讀書多而不化,成了“書呆子”,這澄觀禪師則是學武成了“武呆子”。他生平除了同門拆招之外,從未與外人動過一招半式,可是於武學所知之博,寺中群僧推為當世第一。 澄心道:“原來兩位女施主並無門派,事情便易辦了。只要治好了那位姑娘的傷,送她們出寺,便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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