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出麗春院,巷中靜悄悄的竟然無人,想必眾鹽梟遇上勁敵,回頭搬救兵去了。 那人轉出巷子,來到小街之上,抬頭看了看天上星辰,道:“咱們向西走!”走出數丈,迎面趕來一輛驢車。那人喝道:“雇車!”趕車的停了下來,眼見二人滿身血污,臉有訝異疑忌之色。那人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約有四五兩重,道:“銀子先拿去!”那趕車的見銀錠不小,當即停車,放下踏板。 那人慢慢將身子移到車上,從懷中摸出一隻十兩重的元寶,交給那小孩,說道:“小朋友,我走了,這只元寶給你。” 那小孩見到這隻大元寶,不禁骨嘟一聲,吞了口饞涎,暗暗叫道:“好傢伙!”但他聽過不少俠義故事,知道英雄好漢只交朋友,不愛金錢,今日好容易有機會做上英雄好漢,說什麼也要做到底,可不能膿包貪錢,大聲道:“咱們只講義氣,不要錢財。你送元寶給我,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傷,我送你一程。” 那人一怔,仰天狂笑,說道:“好極,好極,有點意思!”將元寶收入懷中。那小孩爬上驢車,坐在他身旁。 車夫問道:“客官,去哪裡?”那人道:“到城西,得胜山!”車夫一怔,道:“得胜山?這深更半夜去城西嗎?”那人道:“不錯!”手中單刀在車轅上輕輕一拍。車夫心中害怕,忙道:“是,是!”放下車帷,趕驢出城。那人閉目養神,呼吸急促,有時咳嗽幾聲。 得胜山在揚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大儀鄉,南宋紹興年間,韓世忠曾在此處大破金兵,因此山名“得勝”。 車夫趕驢甚急,只一個多時辰,便到了山下,說道:“客官,得胜山到啦!”那人見那山只七八丈高,不過是個小丘,呸的一聲,問道:“這便是他媽的得胜山嗎?”車夫道:“正是!”那小孩道:“這確是得胜山。我媽和姊妹們去英烈夫人廟燒香,我跟著來,曾在這裡玩過。再過去一點子路,便是英烈夫人廟了。”那英烈夫人廟供奉的是韓世忠夫人梁紅玉,揚州人又稱之為“異娼廟”。梁紅玉年輕時做過妓女,風塵中識得韓世忠。揚州妓女每年必到英烈夫人廟燒香許願,祈禱這位宋朝的安國夫人有靈,照顧後代的同行姊妹。 那人道:“你既知道,就不會錯。下去罷。”那小孩跳下車來,扶著那人下車。眼見四周黑沉沉地,心想:“是了,此地甚是荒野,躲在這裡,那些販鹽的賊坯一定找不到。” 趕車的生怕這滿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載往別處,拉轉驢頭,揚鞭欲行。那人道:“且慢,你將這個小朋友帶回城去。”車夫道:“是!”那小孩道:“我便多陪你一會。明兒一早,我好給你去買饅頭吃。”那人道:“你真的要陪我?”那小孩道:“沒人服侍你,可不大對頭。”那人又是哈哈大笑,對車夫道:“那你回去罷!”車夫忙不迭的趕車便行。 那人走到一塊岩石上坐下,眼見驢車走遠,四下里更無聲息,突然喝道:“柳樹後面的兩個烏龜王八蛋,給老子滾了出來。” 那小孩嚇了一跳,心道:“這裡有人?”果見柳樹後面兩人慢慢走了出來,兩人白布纏頭,青帶系腰,自是鹽梟一伙了。兩人手中所握鋼刀一閃一閃,走了兩步,便即站住。那人喝道:“烏龜兒子王八蛋,從窖子裡一直釘著老子到這裡,卻不上來送死,幹什麼了?”那小孩心道:“是了,他們要查明這人到了哪裡,好搬救兵來殺他。” 那兩人低聲商議了幾句,轉身便奔。那人急躍而起,待要追趕,“噯”的一聲,復又坐倒。他重傷之餘,已無力追人。 那小孩心道:“驢車已去,我們兩人沒法走遠,這兩人去通風報訊,大隊人馬殺來,那可糟糕。”突然間放聲大哭,叫道:“啊喲,你怎麼死了?死不得啊,你不能死啊!” 二名鹽梟正自狂奔,忽聽得小孩哭叫,一怔之下,立時停步轉身,只聽得他大聲哭叫:“你怎麼死了?”不由得又驚又喜。一人道:“這惡賊死了?”另一人道:“他受傷很重,挨不住了。這小鬼如此哭法,自然是死了。”遠遠望去,只見那人蜷成一團,臥在地下。先一人道:“就算沒死,也不用怕他了。咱們割了他腦袋回去,豈不是大功一件?”另一人道:“妙極!”兩人挺著單刀,慢慢走近。只聽那小孩兀自在搥胸頓足,放聲號啕,一面叫道:“老兄,你怎麼忽然死了?那些販私鹽的追來,我怎抵擋得了?” 那二人大喜,奔躍而前。一人喝道:“惡賊,死得正好!”抓住了那小孩的背心,另一人便舉刀往那人頸中砍去。突然間刀光一閃,一人腦袋飛去,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那人哈哈大笑,撐起身來。 那小孩哭道:“啊喲,這位販私鹽的朋友怎麼沒了腦袋?你兩位老人家去見了閻王,又有誰回去通風報信哪?這可不是糟了嗎?”說到最後,忍不住大笑。 那人笑道:“你這小鬼當真聰明得緊,哭得也真像。若不是這麼一哭,這兩個王八蛋還真不會過來。”那小孩笑道:“要裝假哭,還不容易?我媽要打我,鞭子還沒上身,我已哭得死去活來,她下鞭時自然不會重了。”那人道:“你娘幹麼打你?”那小孩道:“那不一定,有時是我偷了她的錢,有時為了我作弄院中的閔婆、尤叔。” 那人嘆了一口氣,說道:“這兩個探子倘若不殺,可當真有些兒不妙。餵,剛才你假哭時,怎地你不叫我老爺、大叔,卻叫我老兄?”那小孩道:“你是我朋友,自然叫你老兄。你是他媽的什麼老爺了?你如要我叫你老爺,鬼才理你?”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很好!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那小孩道:“你問我尊姓大名嗎?我叫小寶。”那人笑道:“你大名叫小寶,那麼尊姓呢?”那小孩眉頭一皺,說道:“我……我尊姓韋。” 這小孩生於妓院之中,母親叫做韋春花,父親是誰,連他母親也不知道,人人一向都叫他小寶,也從來無人問他姓氏。此刻那人忽然問起,他就將母親的姓搬了出來。這韋小寶生於妓院,長於妓院,從沒讀過書。他自稱“尊姓大名”,倒不是說笑,只是聽說書的常常提到“尊姓大名”四字,不知乃是向別人說話時的尊敬稱呼,用在自己身上,可不合適。 他跟著問道:“那你尊姓大名叫作什麼?”那人微微一笑,說道:“你既當我是朋友,我便不能瞞你。我姓茅,茅草之茅,不是毛蟲之蟲,排行第十八。茅十八便是我了。” 韋小寶“啊”的一聲,跳了起來,說道:“我聽人說過的,官府……官府不是正在捉拿你嗎?說你是什麼江洋大盜。”茅十八嘿的一聲,道:“不錯,你怕不怕我?”韋小寶笑道:“怕什麼?我又沒金銀財寶,你要搶錢,也不會搶我的。江洋大盜又打什麼緊?上林沖、武松那些英雄好漢,也都是大強盜。”茅十八甚是高興,說道:“你拿我和林沖、武松那些大英雄相比,那可好得很。官府要捉拿我,你是聽誰說的?” 韋小寶道:“揚州城裡貼滿了榜文,說是捉拿江洋大盜茅十八,又是什麼格殺不論,只要有人殺了你,賞銀二千兩,倘若有人通風報信,因而捉到你,那就少賞些,賞銀一千兩。昨天我還在茶館聽大家談論,說道你這樣大的本事,要捉住你,殺了你,那是不用想了,最好是知道你的下落,向官府通風報信,領得一千兩銀子的賞格,倒是一注橫財。” 茅十八側著頭看著他,嘿的一聲。 韋小寶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我如得了這一千兩賞銀,我和媽娘兒倆可有得花了,雞鴨魚肉,賭錢玩樂,幾年也花不光。”見茅十八仍是側頭瞧著自己,臉上神氣頗有些古怪,韋小寶怒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你猜我會去通風報信,領這賞銀?”茅十八道:“是啊,白花花的銀子,誰又不愛?”韋小寶怒罵:“操你奶奶!出賣朋友,還講什麼江湖義氣?”茅十八道:“那也只好由你。” 韋小寶道:“你既信不過我,為什麼說了真名字出來?你頭上臉上纏了這許多布條,和榜文上的圖形完全不同了。你不說你是茅十八,誰又認得你?”茅十八道:“你說咱們有福共享,有難共當。我倘若連自己姓名身分也瞞了你,那還算什麼他媽巴羔子的好朋友?” 韋小寶大喜,說道:“對極!就算有一萬兩、十萬兩銀子的賞金,老子也決不會去通風報信。”心中卻想:“倘若真有一萬兩、十萬兩銀子的賞格,出賣朋友的事要不要做?”頗有點打不定主意。 茅十八道:“好,咱們便睡一會,明日午時,有兩個朋友要來找我。我們約好在揚州城西得胜山相會,死約會,不見不散。” 韋小寶亂了一日,早已神困眼倦,聽他這麼一說,靠在樹幹上便即睡著了。
次日醒來,只見茅十八雙手按胸,笑道:“你也醒了,你把這兩個死人拖到樹後面去,將三把刀子磨一磨。” 韋小寶依言拖開死人,其時朝陽初升,這才看清楚茅十八約莫四十來歲年紀,手臂上肌肉盤虯,目閃精光,神情威猛,當下將三柄鋼刀拿到溪水之旁,蘸了水,在一塊石頭上磨了起來。心想:“對付鹽販子,有一把刀也夠了。倘若這茅老兄給人殺了,餘下兩柄刀又磨來幹什麼?難道讓人用來殺我韋小寶嗎?”他向來懶惰,裝模作樣的磨了一會刀,道:“我去買些油條饅頭來吃。” 茅十八道:“哪裡有油條饅頭賣?”韋小寶道:“過去那邊沒多遠,有個小市鎮。茅大哥,你身邊銀子,借幾兩來使使?”茅十八一笑,又取出那隻元寶,說道:“哥兒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拿去使便了,說什麼借不借的?” 韋小寶大喜,心想:“這好漢真拿我當朋友看待,便有一萬兩銀子的賞格,我也不能去報官。十萬兩呢?這倒有點兒傷腦筋。呸,憑他這副德性,值得這麼多銀子?我也不用傷腦筋啦。”接過銀子,問道:“要不要給你買什麼傷藥?”茅十八道:“不用了,我自己有傷藥。”韋小寶道:“好,我去了。茅大哥,你放心,倘若公差捉住了我,就算殺了我腦袋,我也決不說你就是茅十八。”茅十八見他說得真誠,點了點頭。 韋小寶自言自語:“你還有兩個朋友來,最好再買一壺酒,來幾斤熟牛肉。”茅十八喜道:“有酒肉最好,快去快回,吃飽了好廝殺。”韋小寶驚道:“鹽販子知道你在這裡?就要追來?”茅十八道:“不是!我約了別的人到得胜山來打架,否則巴巴的趕來幹什麼?”韋小寶籲了口氣,道:“你身上有傷,怎麼能再打架?這場架嗎,等傷好了再打不遲,只不過……只不過就怕人家不肯。” 茅十八道:“呸,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漢,怎能不肯?是我不肯。今天是三月廿九,是不是?半年之前,這場架便約好了的。後來我給官府捉了關在牢裡,牽記著這場約會,非來不可,只好越獄趕來,越獄時殺了幾個鷹爪孫,揚州城裡才這麼鬧得亂糟糟的,懸下他媽的賞格捉拿老子。他奶奶的,偏生前天又遇上好幾個功夫很硬的鷹爪子,殺了他們三個,自己竟還受了點傷,也真算倒足了大霉。” 韋小寶道:“好,我趕去買些吃的,等你吃飽了好打架。”當即拔足快奔,轉過山坡,奔了六七里路,便是一個小市鎮,心下盤算:“茅大哥傷得路也走不動,怎能跟人家打架?他說對方是有名的英雄好漢,武功定然了得,我怎地幫他個忙才好。”手裡捧著銀子,心癢難搔,一生之中,手裡從來沒拿過這許多銀子,須得怎生大花一場,這才痛快,走到熟肉舖中,買了兩斤熟牛肉,一隻醬鴨,再去買了兩瓶黃酒,剩下的銀子仍是不少,又買了十來個饅頭,八根油條,只多用了廿幾文,忽想:“我去買些繩索,在地下結成了絆馬索。打架之時,對方不小心在繩索上一絆,摔倒在地,茅大哥就可一刀將他殺死。” 他想起說書先生說故事,大將上陣交鋒,馬足被絆,摔將下來,敵將手起刀落,將之砍為兩段,當下興匆匆的去買繩索。來到一家雜貨舖前,只見鋪中一排放著四隻大缸,一缸白米,一缸黃豆,一缸鹽,另一缸是碎石灰。立時想起:“去年仙女橋邊私鹽幫跟人打架,給人家用石灰撒在眼裡,登時反勝為敗。我怎麼不想到這個主意?”繩索也不買了,買了一袋石灰,負在背上,回到茅十八身邊。 茅十八躺在樹邊睡覺,聽到他腳步聲,便即醒了,打開酒瓶,喝了兩口,大聲讚好,說道:“你喝不喝?”韋小寶從來不喝酒,這時要充英雄好漢,接過酒瓶便喝了一大口,只覺一股熱氣湧入肚中,登時大咳起來。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小英雄喝酒的功夫可還沒學會。”忽聽得遠處有人朗聲道:“十八兄,別來好啊?”
茅十八道:“吳兄、王兄,你兩位也很清健啊!”韋小寶心中突突亂跳,抬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大路上兩個人快步走來,頃刻間便到了面前。 一人是老頭子,一部白鬍鬚直垂至胸,但面皮紅潤泛光,沒半點皺紋。另一個是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矮矮胖胖,是個禿子,後腦拖著條小辮子,前腦光滑如剝殼雞蛋。 茅十八拱手道:“兄弟腿上不方便,不能起立行禮了。”那禿頭眉頭微微一皺。那老者笑道:“何必客氣?”韋小寶心想:“茅大哥為人太過老實,自己腿上有傷,怎能說給人家聽?”茅十八道:“這裡有酒有肉,兩位吃一點嗎?”那老人道:“叨擾了!”坐在茅十八身側,接過酒瓶。韋小寶大喜:“原來這兩人是茅大哥的朋友,不是跟他來打架的,那可妙得緊。待會敵人到來,這兩人也可幫忙打架。” 那老者將酒瓶湊到口邊,待要喝酒,那禿頭說道:“吳大哥,這酒不喝也罷!”那老者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十八兄是鐵錚錚的好漢子,酒中難道還會有毒?”骨嘟、骨嘟喝了兩口,將酒瓶遞給禿頭,道:“你不喝酒,那可瞧不起好朋友了。”那禿頭神色有些猶豫,但對老者之言似是不便違拗,接過酒瓶,剛放到口邊,茅十八夾手奪過,說道:“酒不夠啦!王兄又不愛喝酒,省幾口給我。”仰頭喝了兩大口。那禿頭臉上一紅,坐下來抓起牛肉便吃。 茅十八道:“我給兩位引見一位好朋友。”指著老者道:“這位吳老爺子,大號叫作大鵬,江湖上人稱'摩云手',拳腳功夫,武林中大大有名。”那老者笑道:“茅兄給我臉上貼金了。”說著左右顧視,不見另有旁人,不禁頗為詫異。茅十八指著那禿子道:“這位王師傅單名一個'潭'字,外號'雙筆開山',一對判官筆使將出來,當真出神入化。”那禿頭道:“茅兄取笑了,在下是你的手下敗將,慚愧得緊。” 茅十八道:“不敢當。”指著韋小寶道:“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他說到這裡,吳王二人愕然相顧,跟著一齊凝視韋小寶,實看不出這個又乾又瘦的十二三歲小孩子是什麼來頭,只聽茅十八續道:“這位小朋友姓韋,名小寶,江湖上人稱……人稱,呢,他的外號,叫作……叫作……”頓了一頓,才道:“叫作'小白龍',水上功夫,最是了得,在水中游上三日三夜,生食魚蝦,面不改色。” 他要給這個新交的小朋友掙臉,不能讓他在外人之前顯得洩氣,有心要吹噓幾句,可是韋小寶全無武功,吳王二人都是行家,一伸手便知端的,難以瞞騙,一凝思間,便說他水上功夫十分厲害,吳王二人是北地豪傑,不會水性,那便無法得知真假。他接著說道:“你們三位都是好朋友,多親近親近。”吳王二人抱拳道:“久仰,久仰!” 韋小寶依樣學樣,也抱拳道:“久仰,久仰!”又驚又喜:“茅大哥給我吹牛,其實我是什麼江湖好漢了?這西洋鏡卻拆穿不得。” 四人過不多時,便將酒肉饅頭吃得乾乾淨淨。這禿頭王潭食量甚豪,初食時有些顧忌,到後來放量大嚼,他獨個兒所吃的牛肉、饅頭和油條,比三人加起來還多。 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說道:“吳老爺子,這位小朋友水性固是極好,陸上功夫卻還沒學,在下只好一對二。這可不是瞧不起兩位。”吳大鵬道:“咱們這個約會,我看還是再推遲半年罷。”茅十八道:“那為什麼?”吳大鵬道:“茅兄身上有傷,顯不出真功夫。老朽打贏了固然沒什麼光采,打輸了更是沒臉見人。” 茅十八哈哈一笑,說道:“有傷沒傷,沒多大分別,再等半年,豈不牽肚掛腸?”左手扶著樹幹,慢慢站起身來,右手已握單刀,說道:“吳老爺子向來赤手空拳,王兄便亮兵刃罷!”王潭道:“好!”伸手入懷,嗆啷一聲輕響,摸出一對判官筆來。 吳大鵬道:“既然如此,王賢弟,你替愚兄掠陣。愚兄要是不成,你再上不遲。”王潭應道:“是!”退開三步。吳大鵬左掌上翻,右手兜了個圈子,輕飄飄揮掌向茅十八拍來。 茅十八單刀斜劈,徑砍他左臂。吳大鵬一低頭,自他刀鋒下搶進,左手向他右臂肘下拍去。茅十八一側身轉在樹旁,拍的一聲響,吳大鵬那掌擊在樹乾之上。這棵大樹高五六丈,樹身粗壯,給吳大鵬這麼一拍,樹上黃葉便似雨點般撒下來。茅十八叫道:“好掌力!”單刀攔腰揮去。吳大鵬突然縱起身子,從半空中撲將下來,白須飄揚,甚是好看。茅十八一招“西風倒捲”,單刀自下拖上。吳大鵬在半空中一個倒翻筋斗,躍了出去。茅十八這一刀和他小腹相距不到半尺。刀勢固然勁急,吳大鵬的閃避卻也迅速靈動之極。 韋小寶一生之中,打架是見得多了,但都是市井流氓抱腿拉辮、箍頸撞頭的爛打,除了昨日麗春院中茅十八惡鬥鹽梟之外,從未見過高手如此凶險的比武。但見吳大鵬忽進忽退,雙掌翻飛,茅十八將單刀舞得幻成一片銀光,擋在身前。吳大鵬幾次搶上,都被刀光逼了出來。
正鬥到酣處,忽聽得蹄聲響動,十餘人騎馬奔來,都是滿清官兵的打扮。十餘騎奔到近處,散將開來,將四人圍在垓心,為首的軍官喝道:“且住!咱們奉命捉拿江洋大盜茅十八,跟旁人並不相干,都退開了!” 吳大鵬一聽,住手躍開。茅十八道:“吳老爺子,鷹爪子又找上來啦!他們衝著我來,你不用理會,再上啊!”吳大鵬向眾官兵道:“這位兄台是安分良民,怎地是江洋大盜?你們認錯了人罷?”為首的軍官冷笑道:“他是安分良民,天下的安分良民未免太多了。茅朋友,你在揚州城裡做下了天大的案子,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乖乖的跟我們去罷!” 茅十八道:“你們等一等,且瞧我跟這兩位朋友分了勝敗再說。”轉頭向吳大鵬和王潭道:“吳老爺子,王兄,咱們今日非分勝負不可,再等上半年,也不知我姓茅的還有沒有性命。爽爽快快,兩位一起上罷!” 那軍官喝道:“你們兩個若不是跟茅十八一夥,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別惹事上身。” 茅十八罵道:“你奶奶的,大呼小叫幹什麼?” 那軍官道:“茅十八,你越獄殺人,那是揚州地方官的事,本來用不著我們理會。不過聽說你在妓院里大叫大嚷,說道天地會作亂造反的叛賊都是英雄好漢,這話可是有的?” 茅十八大聲道:“天地會的朋友們當然是英雄好漢,難道倒是你這種給韃子舐卵蛋的漢奸,反而是英雄好漢?” 那軍官眼露凶光,說道:“鰲少保派我們從北京到南方來,為的是捉拿天地會反賊。茅十八,你跟我們走。”說著轉頭向吳大鵬與王潭道:“兩位正在跟這逆賊相鬥,想來不是一路的了,兩位這就請便罷。” 吳大鵬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軍官在腰間一條黑黝黝的軟鞭上一拍,說道:“在下'黑龍鞭'史松,奉了鰲少保將令,擒拿天地會反賊。” 吳大鵬點了點頭,向茅十八道:“茅兄,天父地母!” 茅十八睜大了雙眼,問道:“你說什麼?” 吳大鵬微微一笑,道:“沒什麼,茅兄,你好像並不是天地會中的兄弟,卻幹麼要大說天地會的好話?”茅十八道:“天地會保百姓,殺韃子,做的是英雄好漢的勾當,自然是英雄好漢了。江湖上有言道:'為人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陳近南陳總舵主,便是天地會的頭腦。天地會的朋友們,都是陳總舵主的手下,豈有不是英雄好漢之理?”吳大鵬道:“茅兄可識得陳總舵主麼?”茅十八怒道:“什麼?你譏笑我不是英雄嗎?”他為此發怒,自然是不識陳近南了。吳大鵬微笑道:“不敢。”茅十八又道:“難道你又識得陳總舵主了?”吳大鵬搖了搖頭。 史松向吳王二人問道:“你們兩個識得天地會的人嗎?要是有什麼訊息,說了出來,我們拿到了天地會的頭目,好比那個陳近南什麼的,鰲少保必定重重有賞。” 吳大鵬和王潭尚未回答,茅十八仰天大笑,說道:“發你媽的清秋大夢,憑你這塊料,也想去拿天地會的陳總舵主?你開口閉口的鰲少保,這鰲拜自稱是滿洲第一勇士,武功到底怎樣?”史松道:“鰲少保天生神勇,武功蓋世,曾在北京街上一拳打死一頭瘋牛,你這反賊也知道嗎?”茅十八罵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鰲拜有這等厲害,我正要上北京去鬥他一斗。”史松冷笑道:“憑你也配和鰲少保動手?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頭,就將你捺死了。姓茅的,閒話別多說了,跟我們走罷!” 茅十八道:“哪有這般容易?你們這裡一共一十三人,老子以一敵十三,明知打不過,也得打一打。” 吳大鵬微笑道:“茅兄怎能如此見外?咱們是以三敵十三,一個打四個,未必便輸。” 史松和茅十八都是一驚。史松道:“兩位別轉錯了念頭,造反助逆,可不是好玩的。” 吳大鵬笑道:“助逆那也罷了。造反卻是不敢。”史松道:“助逆即是造反!你們兩個想清楚些,是不是幫定了這反賊?”吳大鵬道:“半年之前,茅兄和這位王兄弟約定了,今日在這里以武會友,並將在下牽扯在內。想不到官府不識趣,將茅兄關在獄裡。他是言而有信的好漢子,今日若不踐約,此後在江湖上如何做人?他越獄殺人,都是給官府逼出來的。這叫做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史大人,你如賣老漢的面子,那就收隊回去,待老漢和茅兄較量一下手底下功夫,明日你捉不捉他,老漢和王兄弟就管不了啦!”史松道:“不成!” 軍官隊中忽有一人喝道:“老傢伙,哪有這麼多說的?”說著拔刀出鞘,雙腿一央,縱馬衝將過來,高舉單刀,便向吳大鵬頭頂砍落。吳大鵬斜身一閃,避過了他這一刀,右臂探出,身子縱起,抓住了他背心,順手一甩,將他摔了出去。 眾軍官大叫:“反了,反了!”紛紛躍下馬來,向吳大鵬等三人圍了上去。 茅十八大腿受傷,倚樹而立,手起刀落,便劈死了一名軍官,鋼刀橫削,又一名軍官被他攔腰斬死。餘人見他悍勇,一時不敢逼近。史松雙手叉腰,騎在馬上掠陣。 韋小寶本給軍官圍在垓心,當史松和茅十八、吳大鵬二人說話之際,他一步一步的退出圈子。眾軍官也不知這乾瘦小孩在這里幹什麼?誰也不加理會。待得眾人動上手,他已躲在數丈外的一株樹後,心想:“我快快逃走呢,還是在這裡瞧著?茅大哥他們只三個人,定會給這些官兵殺了。這些軍爺會不會又來殺我?”轉念又想:“茅大哥當我是好朋友,說過有難同當,有福共享。我若悄悄逃走,可太也不講義氣。” 吳大鵬揮掌劈倒了一名軍官。王潭使開雙筆,和三名軍官相鬥。這時茅十八又將一名軍官右腿砍斷。這軍官倒在血泊之中,大聲呼叫喝罵,聲音淒厲。 史鬆一聲長嘯,黑龍鞭出手,跟著縱身下馬。他雙足尚未落地,鞭梢已向茅十八卷去。茅十八使開“五虎斷門刀”刀法,見招拆招,史鬆的軟鞭一連七八招厲害招數,都給他單刀掛了回來。但聽得吳大鵬長聲吆喝,一人飛了出去,拍噠一響,掉在地下,軍官中又少了一人。 這邊王潭以一敵三,卻漸漸落了下風,左腿上被鋸齒刀拉了一條口子,鮮血急噴。他一跛一拐,浴血苦鬥。和吳大鵬急鬥的三人武功均頗不弱,雙刀一劍,在他身邊轉來轉去,吳大鵬的摩云掌力一時擊不到他們身上。 史鬆的軟鞭越使越快,始終奈何不了茅十八,突然間一招“白蛇吐信”,鞭梢向茅十八右肩點去。茅十八舉刀豎擋,不料史松這一招乃是虛招,手腕抖動,先變“聲東擊西”,再變“玉帶圍腰”,黑龍鞭倏地揮向左方,隨即圈轉,自左至右,遠遠向茅十八腰間圍來。 茅十八雙腿難以行走,全仗身後大樹支撐。史松這一招“玉帶圍腰”卷將過來,本來只須向前竄出,或是往後縱躍,即能避過,但此刻卻非硬接硬架不可,當下單刀對準黑龍鞭的鞭梢拍落。史松斗然放手,鬆脫鞭柄,那軟鞭一沉,忽兒兜轉,迅疾無倫的捲將過來,將茅十八繞在樹上,一共繞了三匝,噗的一聲,鞭梢擊中他右胸。史松要將茅十八生擒,以便逼問天地會的訊息,眼見吳大鵬和王潭尚未降服,急欲取下黑龍鞭使用,當即俯身拾起地下丟棄的一柄單刀,要砍下茅十八的一條右臂。 他拾刀在手,剛抬起身,驀地里白影晃動,無數粉末衝進眼裡、鼻裡、口裡,一時氣為之窒,跟著雙眼劇痛,猶似萬枚鋼針同時扎刺一般,待欲張口大叫,滿嘴粉末,連喉頭嗌住了,再也叫不出聲來。這一下變故突兀之極,饒是他老於江湖,卻也心慌意亂,手一鬆,單刀跌落,雙手去揉擦眼睛,擦得一擦,這才恍然:“啊喲,敵人將石灰撒入了我眼睛。”生石灰遇水即沸,立即將他雙眼燒爛,便在此時,肚腹上一陣冰涼,一柄單刀插入了肚中。 茅十八為軟鞭繞身,眼見無幸,陡然間白粉飛揚,史松單刀脫手,雙手去揉擦眼睛,正詫異間,只見韋小寶拾起單刀,一刀插入了史松肚中,隨即轉身又躲在樹後。 史松搖搖晃晃,轉了幾轉,翻身摔倒。幾名軍官大驚,齊叫:“史大哥,史大哥!”吳大鵬左掌一招“鐵樹開花”,掌力吐處,一名軍官身子飛出數丈,口中鮮血狂噴,餘下五人眼見不敵,再也無心戀戰,轉身便奔,連坐騎也不要了。 吳大鵬回頭說道:“茅兄當真了得,這黑龍鞭史松武功高強,今日命喪你手!”他眼見史松肚腹中刀而死,想來自然是茅十八所殺。 茅十八搖頭道:“慚愧!是韋小兄弟殺的。”吳王二人大為詫異,齊聲道:“是這小孩所殺?”他二人適才忙於對付敵人,沒見到韋小寶撒石灰。地下滿是死屍鮮血,傷者身上滾得滿身是泥,雖有石灰粉末撒在地下,他二人也沒留意。 茅十八左手抓住黑龍鞭鞭梢,抖開軟鞭,呼的一聲,抽在史松頭上。史松肚腹中刀,一時未死,給這一鞭擊正在天靈蓋上,立時斃命。茅十八叫道:“韋兄弟,你好功夫啊!” 韋小寶從樹後轉出,想到自己居然殺了一個官老爺,心中有一分得意,倒有九分害怕。吳王二人將信將疑,上上下下的向韋小寶打量,但見他臉色蒼白,全身發抖,雙目含淚,搖搖晃晃的立足不定,只像隨時隨刻要放聲大哭,又或是大叫:“我的媽啊!”說什麼也不像是殺了黑龍鞭史松之人。吳大鵬道:“小兄弟,你使什麼招式殺了此人?”韋小寶顫聲道:“我……我……是我殺了這……官……官老爺嗎?不,不是我殺的,不……不是我……”他知道殺官之罪極大,心慌意亂之下,惟有拚命抵賴。 茅十八皺起眉頭,搖了搖頭,說道:“吳老爺子,王兄,承你二位拔刀相助,救了兄弟性命。咱們還打不打?”吳大鵬道:“救命之話,休得提起。王兄弟,我看這場架是不必打了?”王潭道:“不打了!我和茅兄原沒什麼深仇大怨,大家交上了朋友,豈不是好?茅兄武功高強,有膽量,有見識,兄弟是十分佩服的。”吳大鵬道:“茅兄,咱們就此別過,山長水遠,後會有期。茅兄十分欽佩天地會的陳總舵主,這一句話,兄弟當設法帶給陳總舵主他老人家知曉。” 茅十八大喜,搶上一步,說道:“你……你……識得陳總舵主?” 吳大鵬笑道:“我和這位王兄弟,都是天地會宏化堂屬下的小腳色。承茅大哥對敝會如此瞧得起,別說大夥兒本來沒什麼過節,就算真有梁子,那也是一筆勾銷了。”茅十八又驚又喜,說道:“原來……原來你果然識得陳近南。”吳大鵬道:“敝會弟兄眾多,陳總舵主行踪無定,在下在會中職司低下。的確沒見過陳總舵主的面,剛才並不是有意相欺。”茅十八道:“原來如此。” 吳大鵬一拱手,轉身便行,雙掌連揚,拍拍之聲不絕,在每個躺在地下的軍官身上補了一掌,不論那軍官本來是死是活,再中了他的摩云掌力。死者筋折骨裂,活著的也即氣絕。 茅十八低聲喝彩:“好掌力!”眼見二人去得遠了,喃喃的道:“原來他二人倒是天地會的。”隔了一會,向韋小寶道:“去牽匹馬過來!”
韋小寶從未牽過馬,見馬匹身軀高大,心中害怕,從馬匹身後慢慢挨近。茅十八喝道:“向著馬頭走過去。你從馬屁股過去,馬兒非飛腿踢你不可。”韋小寶繞到馬前,伸手去拉韁繩,那馬倒甚馴良,跟著他便走。 茅十八撕下衣襟,裹了右臂的傷口,左手在馬鞍上一按,躍上馬背,說道:“你回家去罷!”韋小寶問道:“你到哪裡去?”茅十八道:“你問來幹麼?”韋小寶道:“咱們既是朋友,我自然要問問。”茅十八臉一沉,罵道:“你奶奶的,誰是你朋友?”韋小寶退了一步,小臉兒脹得通紅,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不明白他為什麼好端端突然大發脾氣。 茅十八道:“你為什麼用石灰撒在那史鬆的眼裡?”聲音嚴厲,神態更是十分兇惡。 韋小寶甚是害怕,退了一步,顫聲道:“我……我見他要殺你。”茅十八問道:“石灰哪裡來的?”韋小寶道:“我……我買的。”茅十八道:“買石灰來幹什麼?”韋小寶道:“你說要跟人打架,我見你身上有傷,所以……所以買了石灰粉幫你。”茅十八大怒,罵道:“小雜種,你奶奶的,這法子哪裡學來的?” 韋小寶的母親是娼妓,不知生父是誰,最恨的就是人家罵他小雜種,不由得怒火上沖,也罵道:“你奶奶的老雜種,我操你茅家十七八代老祖宗,烏龜王八蛋,你管我從哪裡學來的?你這臭王八,死不透的老甲魚……”一面罵,一面躲到了樹後。 茅十八雙腿一挾,縱馬過來,長臂伸處,便將他後頸抓住,提了起來,喝道:“小鬼,你還罵不罵?”韋小寶雙足亂踢,叫道:“你這賊王八,臭烏龜,路倒屍,給人斬上一千刀的豬玀……”他生於妓院之中,南腔北調的罵人言語,學了不計其數,這時怒火上沖,滿口的污言穢語。 茅十八更是惱怒,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韋小寶放聲大哭,罵得更是響了,突然之間。張口在茅十八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茅十八手背一痛,脫手將他摔在地下。韋小寶發足便奔,口中兀自罵聲不絕。茅十八縱馬自後緩緩跟來。 韋小寶雖然跑得不慢,但他人小步短,哪裡撇得下馬匹的跟踪?奔得十幾丈,便已氣喘力竭,回頭一看,茅十八的坐騎和他相距不過丈許,心中一慌,失足跌倒,索性便在地上打滾,大哭大叫。他平日在妓院之中,街巷之間,時時和人爭鬧,打不過時便耍這無賴手段,對手都是大人,總不成繼續追打,將他打死?生怕被人說以大欺小,只好搖頭退開。 茅十八道:“你起來,我有話跟你說。”韋小寶哭叫:“我偏不起來,死在這裡也不起來!”茅十八道:“好!我放馬過來,踹死了你!” 韋小寶最不受人恐嚇,人家說:“我一拳打死你,我一腳踢死你”這等言語,他幾乎每天都會聽到一兩次,根本就沒放在心上,當即大聲哭叫:“打死人啦,大人欺侮小孩哪!烏龜王八蛋騎了馬要踏死我啦!”茅十八一提馬韁,坐騎前足騰空,人立起來。韋小寶一個打滾,滾了開去。茅十八笑罵:“小鬼,你畢竟害怕。”韋小寶叫道:“我怕了你這狗入的,不是英雄好漢!” 茅十八見他如此憊賴,倒也無法可施,笑道:“憑你也算英雄好漢?好啦,你起來,我不打你了。我走啦!”韋小寶站起身來,滿臉都是眼淚鼻涕,道:“你打我不要緊。可不能罵我小雜種。”茅十八笑道:“你罵我的話,還多了十倍,更難聽十倍,大家扯直,就此算了。”韋小寶伸衣袖抹了抹,當即破涕為笑,說道:“你打我耳光,我咬了你一口,大家扯直,就此算了。你去哪裡?” 茅十八道:“我上北京。”韋小寶奇道:“上北京?人家要捉你,怎麼反而自己送上門去?”茅十八道:“我老是聽人說,那鰲拜是滿洲第一勇士,他媽的,還有人說他是天下第一勇士。我可不服氣,要上北京去跟他比劃比劃。” 韋小寶聽他說要去跟滿洲第一勇士比武,這熱鬧不可不看,平時在茶館中,聽茶客說起天子腳下北京的種種情狀。心下早就羨慕,又想到自己殺了史松,官老爺查究起來可不是玩的,雖然大可賴在茅十八身上,但萬一拆穿西洋鏡,那可乖乖不得了,還是溜之大吉為妙,說道:“茅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這件事不大易辦,只怕你不敢答應。” 茅十八最恨人說他膽小,登時氣往上沖,罵道:“你奶奶的,小……”他本想罵“小雜種”,總算及時收口,道:“什麼敢不敢的?你說出來,我一定答應。”又想自己性命是他所救,天大的難事,也得幫他。 韋小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麼馬難追,你說過的話,可不許反悔。”茅十八道:“自然不反悔。”韋小寶道:“好!你帶我上北京去。”茅十八奇道:“你也要上北京?去幹什麼?”韋小寶道:“我要看你跟那個鰲拜比武。” 茅十八連連搖頭,道:“從揚州到北京,路隔千里,官府又在懸賞捉我,一路上甚是凶險,我怎能帶你?”韋小寶道:“我早知道啦,你答應了的事定要反悔。你帶著我,官府容易捉到你,你自然不敢了。”茅十八大怒,喝道:“我有什麼不敢?”韋小寶道:“那你就帶我去。”茅十八道:“帶著你累贅得很。你又沒跟你媽說過,她豈不掛念?”韋小寶道:“我常常幾天不回家,媽從來也不掛念。” 茅十八一提馬韁,縱馬便行,說道:“你這小鬼頭花樣真多。” 韋小寶大聲叫道:“你不敢帶我去,因為你打不過鰲拜,怕我見到了丟臉!”茅十八怒火沖天,兜轉馬頭,喝道:“誰說我打不過鰲拜?”韋小寶道:“你不敢帶我去,自然因為怕我見到你打輸了的醜樣。你給人家打得爬在地下,大叫:'鰲拜老爺饒命,求求鰲拜大人饒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給我聽到,羞也羞死了!” 茅十八氣得哇哇大叫,縱馬衝將過來,一伸手,將韋小寶提將起來,橫放鞍頭。怒道:“我就帶你去,且看是誰大叫饒命。”韋小寶大喜,道:“我若不是親眼目睹,猜想起來,大叫饒命的定然是你,不是鰲拜。” 茅十八提起左掌,在他屁股上重重打了一記,喝道:“我先要你大叫饒命!”韋小寶痛得“啊”的一聲大叫,笑道:“狗爪子打人,倒是不輕!” 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小鬼頭,當真拿你沒法子。”韋小寶半點也不肯吃虧,道:“老鬼頭,我也當真拿你沒法子。”茅十八笑道:“我帶便帶你上北京,可是一路上你須得聽我言語,不可胡鬧。”韋小寶道:“誰胡鬧了?你入監牢,出監牢,殺鹽販子,殺軍官,還不算是胡鬧?”茅十八笑道:“我說不過你,認輸便是。”將韋小寶放在身前鞍上,縱馬過去,又牽了一匹馬,辨明方向,朝北而行。 韋小寶從未騎過馬,初時有些害怕,但靠在茅十八身上,准定不會摔下來,騎了五六里路後,膽子大了,說道:“我騎那匹馬,行不行?”茅十八道:“你會騎便騎,不會騎趁早別試,小心摔斷了你腿。” 韋小寶要強好勝,吹牛道:“我騎過好幾十次馬,怎麼不會騎?”從馬背上跳了下來,走到另一匹馬左側,一抬右足,踏入了馬鐙,腳上使勁,翻身上了馬背。不料上馬須得先以左足踏鐙,他以右足上鐙,這一上馬背,竟是臉孔朝著馬屁股。 茅十八哈哈大笑,脫手放開了韋小寶坐騎的韁繩,揮鞭往那馬後腿上打去,那馬放蹄便奔。韋小寶嚇得魂不附體,險些掉下馬來,雙手牢牢抓住馬尾,兩隻腳挾住了馬鞍,身子伏在馬背之上,但覺耳旁生風,身子不住倒退。幸好他人小體輕,抓住馬尾後竟沒掉下馬來,口中自是大叫大嚷:“乖乖我的媽啊,辣塊媽媽不得了,茅十八,你再不拉住馬頭,老子操你十八代的臭祖宗,啊喲,啊喲……” 這馬在官道上直奔出三里有餘,勢道絲毫未緩,轉了個彎,前面右首岔道上一輛騾車緩緩行來,車後跟著一匹白馬,馬上騎著個二十七八歲的漢子。這一車一馬走上大道,也向北行。韋小寶的坐騎無人指揮,受驚之下,向那一車一馬直衝過去,相距越來越近。趕車的車夫大叫:“是匹瘋馬!”忙要將騾車拉到一旁相避。那乘馬漢子掉轉馬頭,韋小寶的坐騎也已衝到了跟前。那漢子一伸手,扣住了馬頭。那馬奔得正急,這漢子膂力甚大,一扣之下,那馬立時站住,鼻中大噴白氣,卻不能再向前奔。 車中一個女子聲音問道:“白大哥,什麼事?”那漢子道:“一匹馬溜了韁,馬上有個小孩,也不知是死是活。” 韋小寶翻身坐起,轉頭說道:“自然是活的,怎麼會死?”只見這漢子一張長臉,雙目炯炯有神,穿一襲青綢長袍,帽子上鑲了塊白玉,衣飾打扮顯是個富家子弟,韋小寶出身微賤,最憎有錢人家的子弟,在地下重重吐了口唾沫,說道:“他媽的,老子倒騎千里馬,騎得正快活,卻碰到攔路屍,阻住了……阻住了老子……”一口氣喘不過來,伏在馬屁股上大咳。那馬屁股一聳,左後腿倒踢一腳。韋小寶“啊喲”一聲,滑下馬來,大叫:“哎唷餵,哎唷餵!” 那漢子先前聽韋小寶出口傷人,正欲發作,便見他狼狽萬分的摔下馬來,微微一笑,轉過馬頭,隨著騾車自行去了。茅十八騎馬趕將上來,大叫:“小鬼頭,你沒摔死麼?”韋小寶道:“摔倒沒摔死,老子倒騎馬兒玩,卻給個臭小子攔住路頭,氣得半死。哎唷餵……”哼哼唧唧的爬起身來,膝頭一痛,便即跪倒。茅十八縱馬近前,拉住他後領,提上馬去。
韋小寶吃了這苦頭,不敢再說要自己乘馬了。兩人共騎,馳出三十餘里,見太陽已到頭頂,到了一座小市鎮上。茅十八慢慢溜下馬背,再抱了韋小寶下馬,到一家飯店去打尖。 韋小寶在妓院中吃飯,向來是坐在廚房門檻上,捧只青花大碗,白米飯上堆滿嫖客吃剩下來的雞鴨魚肉。菜餚雖是不少,卻從來不曾跟人並排坐在桌邊好好吃過一頓飯。這時見茅十八當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眼前雖只幾碗粗麵條,一盤炒雞蛋,心中卻也大樂。 他吃了半碗麵,只聽得門外馬嘶人喧,湧進十七八個人來,瞧模樣是官面上的。韋小寶暗暗吃驚,低聲道:“是官兵,怕是來捉你的。咱們快逃!”茅十八哼了一聲,放下筷子,伸手按住刀柄。卻見這群人對他並不理會,一疊連聲的只催店小二快做菜做飯。 小鎮上的小飯店中無甚菜餚,便只醬肉、熏魚、鹵水豆腐乾、炒雞蛋。那群人中為首的吩咐取出自己帶來的火腿、風雞佐膳。一人說道:“咱們在雲南一向聽說,江南是好地方,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我瞧啊,單講吃的,就未必比得上咱們昆明。”另一人道:“你老哥在平西王府享福慣了,吃的喝的,自是大不相同。那可不是江南及不上雲南,要知道,世上及得上平西王府的,可就少得很了。”眾人齊聲稱是。 茅十八臉上變色,尋思:“這批狗腿子是吳三桂這大漢奸的部下?” 只聽一個焦黃臉皮的漢子問道:“黃大人,你這趟上京,能不能見到皇上啊?”一個白白胖胖的人道:“依我官職來說,本來是見不著皇上的,不過憑著咱們王爺的面子,說不定能陛見罷!朝廷裡的大老們,對咱們'西選'的官員總是另眼相看幾分。”另一人道:“這個當然,當世除了皇上,就數咱們王爺為大了。” 茅十八大聲道:“餵,小寶,你可知道世上最不要臉的是誰?”韋小寶說:“我自然知道,那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其實不知道,這句話等於沒說。茅十八在桌上重重一拍,說道:“不錯!烏龜兒子王八蛋是誰?”韋小寶道:“他媽的,這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媽的不是好東西。”說著也在桌上重重一拍。茅十八道:“我教你個乖,這烏龜兒子王八蛋,是個認賊作父的大漢奸,將咱們大好江山,花花世界,雙手送了給韃子……” 他說到這裡,那十餘名官府中人都瞪目瞧著他,有的已是滿臉怒色。 茅十八道:“這大漢奸姓吳,他媽的,一隻烏龜是吳一龜,兩隻烏龜是吳二龜,三隻烏龜呢?”韋小寶大聲道:“吳三龜!”茅十八大笑,說道:“正是吳三桂這大……” 突然之間,嗆啷啷聲響,七八人手持兵刃,齊向茅十八打來。韋小寶忙往桌底一縮。只聽得乒乒乓乓,兵刃碰撞聲不絕,茅十八手揮單刀,已跟人鬥了起來。韋小寶見他坐在長凳上不動,知他大腿受傷,行走不便,心中暗暗著急。過了一會,當的一聲,一柄單刀掉在地下,跟著有人長聲慘呼,摔了出去。但對方人多,韋小寶見桌子四周一條條腿不住移動,這些腿的腳上或穿布鞋,或穿皮靴,自然都是敵人,茅十八穿的是草鞋。只聽得茅十八邊打邊罵:“吳三桂是大漢奸,你們這批小漢奸,老子不將你們殺個乾乾淨淨……啊喲!”大叫一聲,想是身上受了傷,跟著只見一人仰天倒下,胸口汩汩冒血。 韋小寶伸出手去,拾起掉在地下的一柄鋼刀,對準一隻穿布鞋的腳,一刀向腳背上剁了下去,擦的一聲,那人半隻腳掌登時斬落。那人“啊”的一聲大叫,向後便倒。 桌子底下黑濛濛地,眾人又鬥得亂成一團,誰也不知那人因何受傷,只道是給茅十八打傷的。韋小寶見此計大妙,提起單刀,又將一人的腳掌斬斷。 那人卻不摔倒,痛楚之下,大叫:“桌子底……底下……”彎腰察看,卻給茅十八一刀背打上後腦,登時昏暈。便在此時,韋小寶又是一刀斬在一人的小腿之上。 那人大叫一聲,左手一掀桌子,一張板桌連著碗筷湯麵,飛將起來。那人隨即舉刀向韋小寶當頭砍去。茅十八揮刀格開,韋小寶連爬帶滾,從人叢中鑽了出來。那小腿被斬之人怒極,挺刀追殺過來。韋小寶大叫:“辣塊媽媽!”又鑽入了一張桌子底下,那人叫道:“小鬼,你出來!”韋小寶道:“老鬼,你進來!” 那人怒極,伸左手又去掀桌子。突然之間,砰的一聲響,胸口中拳,身子飛了出去,卻是坐在桌旁的一人打了他一拳。 出拳之人隨即從桌上筷筒中拿起一把竹筷,一根根的擲將出去。只聽得“唉唷”、“啊喲”慘呼聲不絕,圍攻茅十八的諸人紛紛被竹筷插中,或中眼睛、或插臉頰,都是傷在要緊之處。一人大聲叫道:“強盜厲害,大夥兒走罷!”扶起傷者,奪門而出。跟著聽得馬蹄聲響,一行人上馬疾奔而去。 韋小寶哈哈大笑,從椅子底下鑽出來,手中兀自握著那柄帶血的鋼刀。茅十八一蹺一拐的走過去,抱拳向坐在桌邊之人說道:“多謝尊駕出手助拳,否則茅十八寡不敵眾,今日的事可不好辦。”韋小寶回頭看去,微微一怔,原來坐著的那人,便是先前在道上拉住了他坐騎的漢子,自己曾罵過他幾句的。 那漢子站起身來還禮,說道:“茅兄身上早負了傷,仍是激於義憤,痛斥漢奸,令人好生相敬。”茅十八笑道:“我生平第一個痛恨之人,便是大漢奸吳三桂,只可惜這惡賊遠在雲南,沒法找他晦氣,今日打了他手下的小漢奸,當真痛快。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漢子道:“此處人多,說來不便。茅兄,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著轉身去扶桌邊的一個女客。那女客始終低下了頭,瞧不見她臉容。 茅十八怫然道:“你姓名也不肯說,太也瞧不起人啦。”那人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