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掛念岳靈珊的安危,不暇追敵,只見岳靈珊倒在大車的車夫座位上,胸口插了一柄長劍,探她鼻息,已是奄奄一息。 令狐衝大叫:“小師妹,小師妹。”岳靈珊道:“是……是大師哥麼?”令狐沖喜道:“是……是我。”伸手想去拔劍,盈盈忙伸手一格,道:“拔不得。” 令狐衝見那劍深入半尺,已成致命之傷,這一拔出來,立即令她氣絕而死,眼見無救,心中大慟,哭了出來,叫道:“小……小師妹!” 岳靈珊道:“大師哥,你陪在我身邊,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了嗎?”令狐衝咬牙切齒,哭道:“你放心,我一定殺了他,給你報仇。”岳靈珊道:“不,不!他眼睛看不見,你要殺他,他不能抵擋。我……我……我要到媽媽那裡去。”令狐沖道:“好,我送你去見師娘。”盈盈聽她話聲越來越微,命在頃刻,不由得也流下淚來。 岳靈珊道:“大師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我對你不起。我……我就要死了。”令狐衝垂淚道:“你不會死的,咱們能想法子治好你。”岳靈珊道:“我……我這裡痛……痛得很。大師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千萬要答允我。”令狐衝握住她左手,道:“你說,你說,我一定答允。”岳靈珊嘆了口氣,道:“你……你……不肯答允的……而且……也太委屈了你……”聲音越來越低,呼吸也越是微弱。 令狐沖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說好了。”岳靈珊道:“你說甚麼?”令狐沖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要我辦甚麼事,我一定給你辦到。”岳靈珊道:“大師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憐……你知道麼?”令狐沖道:“是,我知道。”岳靈珊道:“他在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師哥……我死了之後,請你盡力照顧他,別……別讓人欺侮了他……” 令狐沖一怔,萬想不到林平之毒手殺妻,岳靈珊命在垂危,竟然還是不能忘情於他。令狐衝此時恨不得將林平之抓來,將他千刀萬剮,日後要饒了他性命,也是千難萬難,如何肯去照顧這負心的惡賊? 岳靈珊緩緩的道:“大師哥,平弟……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殺我……他怕我爹爹……他要投靠左冷禪,只好……只好刺我一劍……” 令狐衝怒道:“這等自私自利、忘恩負義的惡賊,你……你還念著他?” 岳靈珊道:“他……他不是存心殺我的,只不過……只不過一時失手罷了。大師哥……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顧他……”月光斜照,映在她臉上,只見她目光散亂無神,一對眸子渾不如平時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濺著幾滴鮮血,臉上全是求懇的神色。 令狐衝想起過去十餘年中,和小師妹在華山各處攜手共遊,有時她要自己做甚麼事,臉上也曾露出過這般祈懇的神氣,不論這些事多麼艱難,多麼違反自己的心願,可從來沒拒卻過她一次。她此刻的求懇之中,卻又充滿了哀傷,她明知自己頃刻間便要死去,再也沒機會向令狐衝要求甚麼,這是最後一次的求懇,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懇。 霎時之間,令狐衝胸中熱血上湧,明知只要一答允,今後不但受累無窮,而且要強迫自己做許多絕不願做之事,但眼見岳靈珊這等哀懇的神色和語氣,當即點頭道:“是了,我答允便是,你放心好了。” 盈盈在旁聽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你怎可答允?” 岳靈珊緊緊握著令狐衝的手,道:“大師哥,多……多謝你……我……我這可放心……放心了。”她眼中忽然發出光彩,嘴角邊露出微笑,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令狐衝見到她這等神情,心想:“能見到她這般開心,不論多大的艱難困苦,也值得為她抵受。” 忽然之間,岳靈珊輕輕唱起歌來。令狐衝胸口如受重擊,聽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聽到她口中吐出了“姊妹,上山採茶去”的曲調,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當日在思過崖上心痛如絞,便是為了聽到她口唱這山歌。她這時又唱了起來,自是想著當日與林平之在華山兩情相悅的甜蜜時光。 她歌聲越來越低,漸漸鬆開了抓著令狐衝的手,終於手掌一張,慢慢閉上了眼睛。歌聲止歇,也停住了呼吸。 令狐衝心中一沉,似乎整個世界忽然間都死了,想要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來。他伸出雙手,將岳靈珊的身子抱了起來,輕輕叫道:“小師妹,小師妹,你別怕!我抱你到你媽媽那裡去,沒有人再欺侮你了。” 盈盈見到他背上殷紅一片,顯是傷口破裂,鮮血不住滲出,衣衫上的血跡越來越大,但當此情景,又不知如何勸他才好。 令狐衝抱著岳靈珊的屍身,昏昏沉沉的邁出了十餘步,口中只說:“小師妹,你別怕,別怕!我抱你去見師娘。”突然間雙膝一軟,撲地摔倒,就此人事不知了。
迷糊之中,耳際聽到幾下丁冬、丁冬的清脆琴聲,跟著琴聲宛轉往復,曲調甚是熟習,聽著說不出的受用。他只覺全身沒半點力氣,連眼皮也不想睜開,只盼永遠永遠聽著這琴聲不斷。琴聲果然絕不停歇的響了下去,聽得一會,令狐衝迷迷糊糊的又睡著了。 待得二次醒轉,耳中仍是這清幽的琴聲,鼻中更聞到芬芳的花香。他慢慢睜開眼來,觸眼盡是花朵,紅花、白花、黃花、紫花,堆滿眼前,心想:“這是甚麼地方?”聽得琴聲幾個轉折,正是盈盈常奏的《清心普善咒》,側過頭來,見到盈盈的背影,她坐在地下,正自撫琴。他漸漸看清楚了置身之所,似乎是在一個山洞之中,陽光從洞口射進來,自己躺在一堆柔軟的草上。 令狐衝想要坐起,身下所墊的青草簌簌作聲。琴聲嘎然而止,盈盈回過頭來,滿臉都是喜色。她慢慢走到令狐衝身畔坐下,凝望著他,臉上愛憐橫溢。 剎那之間,令狐衝心中充滿了幸福之感,知道自己為岳靈珊慘死而暈了過去,盈盈將自己救到這山洞中,心中突然又是一陣難過,但逐漸逐漸,從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無比溫馨。兩人脈脈相對,良久無語。 令狐衝伸出左手,輕輕撫摸盈盈的手背,忽然間從花香之中,聞到一些烤肉的香氣。盈盈拿起一根樹枝,樹枝上穿著一串烤熟了的青蛙,微笑道:“又是焦的!”令狐衝大笑了起來。兩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邊捉蛙燒烤的情景。 兩次吃蛙,中間已經過了無數變故,但終究兩人還是相聚在一起。 令狐衝笑了幾聲,心中一酸,又掉下淚來。盈盈扶著他坐了起來,指著山外一個新墳,低聲道:“岳姑娘便葬在那裡。”令狐衝含淚道:“多……多謝你了。”盈盈緩緩搖了搖頭,道:“不用多謝。各人有各人的緣份,也各有各的業報。”令狐衝心下暗感歉仄,說道:“盈盈,我對小師妹始終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見怪。” 盈盈道:“我自然不會怪你。如果你當真是個浮滑男子,負心薄倖,我也不會這樣看重你了。”低聲道:“我開始……開始對你傾心,便因在洛陽綠竹巷中,隔著竹簾,你跟我說怎樣戀慕你的小師妹。岳姑娘原是個好姑娘,她……她便是和你無緣。如果你不是從小和她一塊兒長大,多半她一見你之後,便會喜歡你的。” 令狐衝沉思半晌,搖了搖頭,道:“不會的。小師妹崇仰我師父,她喜歡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樣端莊嚴肅,沉默寡言。我只是她的遊伴,她從來……從來不尊重我。”盈盈道:“或許你說得對。正好林平之就像你師父一樣,一本正經,卻滿肚子都是機心。”令狐衝嘆了口氣,道:“小師妹臨死之前,還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殺她,還是對他全心相愛,那……那也很好。她並不是傷心而死。我想過去看看她的墳。” 盈盈扶著他手臂,走出山洞。令狐衝見那墳雖以亂石堆成,卻大小石塊錯落有致,殊非草草,墳前墳後都是鮮花,足見盈盈頗花了一番功夫,心下暗暗感激。墳前豎著一根削去了枝葉的樹幹,樹皮上用劍尖刻著幾個字:“華山女俠岳靈珊姑娘之墓”。 令狐衝又怔怔的掉下淚來,說道:“小師妹或許喜歡人家叫她林夫人。”盈盈道:“林平之如此無情無義,岳姑娘泉下有靈,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腸,不會願作林夫人了。”心道:“你不知她和林平之的夫妻有名無實,並不是甚麼夫妻。” 令狐沖道:“那也說得是。”只見四周山峰環抱,處身之所是在一個山谷之中,樹林蒼翠,遍地山花,枝頭啼鳥唱和不絕,是個十分清幽的所在。盈盈道:“咱們便在這裡住些時候,一面養傷,一面伴墳。”令狐沖道:“好極了。小師妹獨自個在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膽小的。”盈盈聽他這話甚痴,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 兩人便在這翠谷之中住了下來,烤蛙摘果,倒也清靜自在。令狐衝所受的只是外傷,既有恆山派的治傷靈藥,兼之內功深厚,養了二十餘日,傷勢已痊癒了八九。盈盈每日教他奏琴,令狐衝本極聰明,潛心練習,進境也是甚速。 這日清晨起來,只見岳靈珊的墳上茁發了幾枚青草的嫩芽,令狐衝怔怔的瞧著這幾枚草芽,心想:“小師妹墳上也生青草了。她在墳中,卻又不知如何?” 忽聽得背後傳來幾下清幽的簫聲,他回過頭來,只見盈盈坐在一塊岩石之上,手中持簫正自吹奏,所奏的便是《清心普善咒》。他走將過去,見那簫是根新竹,自是盈盈用劍削下竹枝,穿孔調律,製成了洞簫。他搬過瑤琴,盤膝坐下,跟著她的曲調奏了起來。漸漸的潛心曲中,更無雜念,一曲既罷,只覺精神大爽。兩人相對一笑。 盈盈道:“這曲《清心普善咒》你已練得熟了,從今日起,咱們來練那《笑傲江湖曲》如何?”令狐沖道:“這曲子如此難奏,不知甚麼時候才跟得上你。”盈盈微笑道:“這曲子樂旨深奧,我也有許多地方不明白。但這曲子有個特異之處,何以如此,卻難以索解,似乎若是二人同奏,互相啟發,比之一人獨自摸索,進步一定要快得多。”令狐衝拍手道:“是了,當日我聽衡山派劉師叔,與魔……與日月教的曲長老合奏此曲,琴簫之聲共起鳴響,確是動聽無比。這一首曲子,據劉師叔說,原是為琴簫合奏而作的。”盈盈道:“你撫琴,我吹簫,咱們慢慢一節一節的練下去。” 令狐衝微笑道:“只可惜這是簫,不是瑟,琴瑟和諧,那就好了。”盈盈臉上一紅,道:“這些日子沒聽你說風言風語,只道是轉性了,卻原來還是一般。”令狐衝做個鬼臉,知道盈盈性子是最靦腆,雖然荒山空谷,孤男寡女相對,卻從來不許自己言行稍有越禮,再說句笑話,只怕她要大半天不理自己,當下湊過去看她展開琴簫之譜,靜心聽她解釋,學著奏了起來。 撫琴之道原非易事,《笑傲江湖曲》曲旨深奧,變化繁複,更是艱難,但令狐衝秉性聰明,既得名師指點,而當日在洛陽綠竹巷中就已起始學奏,此後每逢閒日,便即練習,時日既久,自有進境。此刻合奏,初時難以合拍,慢慢的終於也跟上去了,雖不能如曲劉二人之曲盡其妙,卻也略有其意境韻味。 此後十餘日中,兩人耳鬢廝磨,合奏琴簫,這青松環繞的翠谷,便是世間的洞天福地,將江湖上的刀光劍影,漸漸都淡忘了。兩人都覺得若能在這翠谷中偕老以終,再也不被捲入武林鬥毆仇殺之中,那可比甚麼都快活了。
這日午後,令狐沖和盈盈合奏了大半個時辰,忽覺內息不順,無法寧靜,接連奏錯了幾處,心中著急,指法更加亂了。盈盈道:“你累嗎?休息一會再說。”令狐沖道:“累倒不累,不知怎的,覺得有些煩躁。我去摘些桃子來,晚上再練琴。”盈盈道:“好,可別走遠了。” 令狐衝知道山谷東南有許多野桃樹,其時桃實已熟,當下分草拂樹,行出八九里,來到野桃樹下,縱身摘了兩枚桃子,二次縱起時又摘了三枚。眼見桃子已然熟透,樹下已掉了不少,數日間便會盡數自落,在地下爛掉,當下一口氣摘了數十枚,心想:“我和盈盈吃了桃子之後,將桃核種在山谷四周,數年後桃樹成長,翠谷中桃花燦爛,那可多美?” 忽然間想起了桃谷六仙:“這山谷四周種滿桃樹,豈不成為桃谷?我和盈盈豈不變成了桃谷二仙?日後我和她生下六個兒子,那不是小桃谷六仙?那小桃谷六仙倘若便如那老桃谷六仙一般,說話纏夾不清,豈不糟糕?” 想到這裡,正欲縱聲大笑,忽聽得遠處樹叢中簌的一聲響。令狐衝立即伏低,藏身長草之中,心想:“老是吃烤蛙野果,嘴也膩了,聽這聲音多半是隻野獸,若能捉到一隻羚羊野鹿,也好教盈盈驚喜一番。”思念未定,便聽得腳步聲響,竟是兩個人行走之聲。令狐衝吃了一驚:“這荒谷中如何有人?定是衝著盈盈和我來了。” 便在此時,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你沒弄錯嗎?岳不群那廝確會向這邊來?”令狐衝驚訝更甚:“他們是追我師父來了,那是甚麼人?”另一個聲音低沉之人道:“史香主四周都查察過了。岳不群的女兒女婿突然在這一帶失踪,各處市鎮碼頭、水陸兩道,都不見這對小夫婦的踪跡,定是躲在近一帶山谷中養傷。岳不群早晚便會尋來。” 令狐衝心中一酸,尋思:“原來他們知道小師妹受傷,卻不知她已經死了,自是有不少人在尋覓她的下落,尤其是師父師娘。若不是這山谷十分偏僻,早就該尋到這裡了。” 只聽那聲音蒼老之人道:“倘若你所料不錯,岳不群早晚會到此處,咱便在山谷入口處設伏。”那聲音低沉之人道:“就算岳不群不來,咱們佈置好了之後,也能引他過來。”那老者拍了兩下手掌,道:“此計大妙,薛兄弟,瞧你不出,倒還是智多星呢。”那姓薛的笑道:“葛長老說得好。屬下蒙你老人家提拔,你老人家有甚麼差遣,自當盡心竭力,報答你老的恩典。” 令狐衝心下恍然:“原來是日月教的,是盈盈的手下。最好他們走得遠遠地,別來騷擾我和盈盈。”又想:“此刻師父武功大進,他們人數再多,也決計不是師父的敵手。師父精明機警,武林中無人能及,憑他們這點兒能耐,想要誘我師父上當,那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了。” 忽聽得遠處有人拍拍拍的擊了三下手掌,那姓薛的道:“杜長老他們也到了。”葛長老也拍拍拍的擊了三下。腳步聲響,四人快步奔來,其中二人腳步沉滯,奔到近處,令狐衝聽了出來,這二人抬著一件甚麼物事。 葛長老喜道:“杜老弟,抓到岳家小妞兒了?功勞不小哪。”一個聲音洪亮之人笑道:“岳家倒是岳家的,是大妞兒,可不是小妞兒。”葛長老“咦”了一聲,顯是驚喜交集,道:“怎……怎……拿到了岳不群的老婆?” 令狐衝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即便欲扑出救人,但隨即記起身上沒帶劍。他手無長劍,武功便不敵尋常高手,心下暗暗著急,只聽那杜長老道:“可不是嗎?”葛長老道:“岳夫人劍法了得,杜兄弟怎地將她拿到?啊,定是使了迷藥。”杜長老笑道:“這婆娘失魂落魄,來到客店之中,想也不想,倒了一碗茶便喝。人家說岳不群的老婆寧中則如何了不起,卻原來是草包一個。” 令狐衝心下惱怒,暗道:“我師娘聽說愛女受傷失踪,數十天遍尋不獲,自然是心神不定,這是愛女心切,哪裡是草包一個?你們辱我師娘,待會教你們一個個都死於我劍下。”尋思:“怎能奪到一柄長劍就好了。沒劍,刀也行。” 只聽那葛長老道:“咱們既將岳不群的老婆拿到手,事情就大大好辦了。杜兄弟,眼下之計,是如何將岳不群引來。”杜長老道:“引來之後,卻又如何?”葛長老微一躊躇,道:“咱們以這婆娘作為人質,逼他棄劍投降。料那岳不群夫妻情深義重,決計不敢反抗。”杜長老道:“葛兄之言有理,就只怕這岳不群心腸狠毒,夫妻間情不深,義不重,那可就有點兒棘手。”葛長老道:“這個……這個……嗯,薛兄弟,你看如何?”那姓薛的道:“在兩位長老之前,原挨不上屬下說話……” 正說到這裡,西首又有一人接連擊掌三下。杜長老道:“包長老到了。”片刻之間,兩人自西如飛奔來,腳步極快。葛長老道:“莫長老也到了。” 令狐衝暗暗叫苦:“從腳步聲聽來,這二人似乎比這葛杜二人武功更高。我赤手空拳,如何才救得師娘?” 只聽葛杜二長老齊聲說道:“包莫二兄也到了,當真再好不過。”葛長老又道:“杜兄弟立了一件大功,拿到了岳不群的婆娘。”一個老者喜道:“妙極,妙極!兩位辛苦了。”葛長老道:“那是杜兄弟的功勞。”那老者道:“大家奉教主之命出來辦事,不論是誰的功勞,都是托教主的洪福。”令狐衝聽這老者的聲音有些耳熟,心想:“莫非是當日在黑木崖上曾經見過的?”他運起內功,聽得到各人說話,卻不敢探頭查看。魔教中的長老都是武功高手,自己稍一動彈,只怕便給他們查覺了。 葛長老道:“包莫二兄,我正和杜兄弟在商議,怎生才誘得岳不群到來,擒他到黑木崖去。”另一名長老道:“你們想到了甚麼計較?” 葛長老道:“我們一時還沒想到甚麼良策,包莫二兄到來,定有妙計。”先一名老者說道:“五嶽劍派在嵩山封禪台爭奪掌門之位,岳不群刺瞎左冷禪雙目,威震嵩山,五嶽劍派之中,再也沒人敢上台向他挑戰。聽說這人已得了林家辟邪劍法的真傳,非同小可,咱們須得想個萬全之策,可不能小覷了他。”杜長老道:“正是。咱們四人合力齊上,雖然未必便輸於他,卻也無必勝之算。”莫長老道:“包兄,你胸中想已算定,便請說出來如何?” 那姓包的長老道:“我雖已想到一條計策,但平平無奇,只怕三位見笑了。”莫葛杜三長老齊道:“包兄是本教智囊,想的計策,定是好的。”包長老道:“這其實是個笨法子。咱們掘個極深的陷坑,上面鋪上樹枝青草,不露痕跡,然後點了這婆娘的穴道,將她放在坑邊,再引岳不群到來。他見妻子倒地,自必上前相救,咕咚……撲通……啊喲,不好……”他一面說,一面打手勢。三名長老和其餘四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莫長老笑道:“包兄此計大妙。咱們自然都埋伏在旁,只等岳不群跌下陷坑,四件兵刃立即封住坑口,不讓他上躍。否則這人武功高強,怕他沒跌入坑底,便躍了上來。”包長老沉吟道:“但這中間尚有難處。”莫長老道:“甚麼難處?啊,是了,包兄怕岳不群劍法詭異,跌入陷阱之後,咱們仍然封他不住?”包長老道:“莫兄料得甚是。這次教主派咱們辦事,所對付的,是個合併了五嶽劍派的大高手。咱們若得為教主殉身,原是十分榮耀之事,只不過卻損了神教與教主的威名。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既是對付君子,便當下些毒手。看來咱們還須在陷阱之中,加上些物事。”杜長老道:“包老之言,大合我心。這'百花消魂散',兄弟身邊帶得不少,大可盡數撒在陷阱上的樹枝草葉之中。那岳不群一入陷阱,立時會深深吸一口氣……”四人說到這裡,又都齊聲哄笑。 包長老道:“事不宜遲,便須動手。這陷阱卻設在何處最好?”葛長老道:“自此向西三里,一邊是參天峭壁,另一邊下臨深淵,唯有一條小道可行,岳不群不來則已,否則定要經過這條小道。”包長老道:“甚好,大家過去瞧瞧。”說著拔足便行,餘人隨後跟去。 令狐衝心道:“他們挖掘陷阱,非一時三刻之間所能辦妥,我得趕快去通知盈盈,取了長劍,再來教師娘不遲。”待魔教眾人走遠,悄悄循原路回去。 行出數里,忽聽得嗒嗒嗒的掘地之聲,心想:“怎麼他們是在此處掘地?”藏身樹後,探頭一張,果見四名魔教的教眾在弓身掘地,幾個老者站在一旁。此刻相距近了,見到一個老者的側面,心下微微一凜:“原來這人便是當年在杭州孤山梅莊中見過的鮑大楚。甚麼包長老,卻是鮑長老。那日任我行在西湖脫困,第一個收服的魔教長老,便是這鮑大楚。”令狐衝曾見他出手製服黃鐘公,知他武功甚高;心想師父出任五嶽派掌門,擺明要和魔教為難,魔教自不能坐視,任我行派出來對付他的,只怕尚不止這一路四個長老。見這四人用一對鐵戟、一對鋼斧,先斫鬆了土,再用手扒土,抄了出來,心想:“他們明明說要到那邊峭壁去挖掘陷阱,卻怎麼改在此處?”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峭壁旁都是岩石,要挖陷阱,談何容易?這葛長老是個無智之人,隨口瞎說。”但這麼一來,阻住了去路,令他無法回去取劍了。眼見四人以臨敵交鋒用的兵刃來挖土掘地,甚是不便,陷阱非片刻間能掘成,他卻又不敢離師娘太遠,繞道回去取劍。 忽聽葛長老笑道:“岳不群年紀已經不小,他老婆居然還是這麼年輕貌美。”杜長老笑道:“相貌自然不錯,年輕卻不見得了。我瞧早四十出頭了。葛兄若是有興,待拿住了岳不群,禀明教主,便要了這婆娘如何?”葛長老笑道:“要了這婆娘,那可不敢,拿來玩玩,倒是不妨。” 令狐衝大怒,心道:“無恥狗賊,膽敢辱我師娘,待會一個個教你們不得好死。”聽葛長老笑得甚是猥褻,忍不住探頭張望,只見這葛長老伸出手來,在岳夫人臉頰上擰了一把。岳夫人被點要穴,無法反抗,一聲也不能出。魔教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杜長老笑道:“葛兄這般猴急,你有沒膽子就在這裡玩了這個婆娘?”令狐衝怒不可遏,這姓葛的倘真對師娘無禮,儘管自己手中無劍,也要和這些魔教奸人拚個死活。 只聽葛長老淫笑道:“玩這婆娘,有甚麼不敢?但若壞了教主大事,老葛便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鮑大楚冷冷的道:“如此最好。葛兄弟、杜兄弟,你兩位輕功好,便去引那岳不群到來,預計再過一個時辰,這裡一切便可佈置就緒。”葛杜二老齊聲道:“是!”縱身向北而去。 二人去後,空谷之中便聽得挖地之聲,偶爾莫長老指揮幾句。令狐衝躲在草叢之中,大氣也不敢透,心想:“我這麼久沒回,盈盈定然掛念,必會出來尋我。她聽到掘地聲,過來察看,自會救我師娘。這些魔教中的長老,見到任大小姐到來,怎敢違抗?衝著任教主、向大哥和盈盈的面子,我能不與魔教人眾動手,自是再好不過。”想到此處,反覺等得越久越好,那好色的葛長老既已離去,師娘已無受辱之虞。 耳聽得眾人終於掘好陷阱,放入柴草,撒了迷魂毒藥,再在陷阱上蓋以亂草,鮑大楚等六人分別躲入旁邊的草叢之中,靜候岳不群到來。令狐衝輕輕抬起一塊大石頭,拿在手裡,心道:“等得師父過來,倘若走近陷阱,我便將石頭投上陷阱口上柴草。石頭落入陷阱,師父一見,自然警覺。” 其時已是初夏,幽谷中蟬聲此起彼和,偶有小鳥飛鳴而過,此外更無別般聲音。令狐衝將呼吸壓得極緩極輕,傾聽岳不群和葛杜二長老的腳步聲。
過了半個多時辰,忽聽得遠處一個女子聲音“啊”的一聲叫,正是盈盈,令狐衝心道:“盈盈已發見了外人到來。不知她見到了我師父,還是葛杜二長老?”跟著聽得腳步聲響,兩人一前一後,疾奔而來,聽得盈盈不住叫喚:“沖哥,沖哥,你師父要殺你,千萬不可出來。”令狐衝大吃一驚:“師父為甚麼要殺我?” 只聽盈盈又叫:“沖哥快走,你師父要殺你。”她全力呼喚,顯是要令狐衝聞聲遠走。叫喚聲中,只見她頭髮散亂,手提長劍,快步奔來,岳不群空著雙手,在後追趕。 眼見盈盈再奔得十餘步,便會踏入陷阱,令狐沖和鮑大楚等均十分焦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間岳不群電閃而出,左手拿住了盈盈後心,右手隨即抓住她雙手手腕,將她雙臂反在背後。盈盈登時動彈不得,手一鬆,長劍落地。岳不群這一下出手快極,令狐沖和鮑大楚固不及救援,盈盈本來武功也是甚高,竟無閃避抗拒之能,一招間便給他擒住。 令狐衝大驚,險些叫出聲來。盈盈仍在叫喚:“沖哥快走,你師父要殺你!”令狐衝熱淚湧入眼眶,心想:“她只顧念我的危險,全不念及自己。” 岳不群左手一鬆,隨即伸指在盈盈背上點了幾下,封了她穴道,放開右手,讓她委頓在地。便在此時,他一眼見到岳夫人躺在地下,毫不動彈,岳不群吃了一驚,但立時料到,左近定然隱伏重大危險,當下並不走到妻子身邊,只不動聲色的四下察看,一時不見異狀,便淡淡的道:“任大小姐,令狐衝這惡賊殺我愛女,你也有一份嗎?” 令狐衝又是大吃一驚:“師父說我殺了小師妹,這話從哪裡說起?” 盈盈道:“你女兒是林平之殺的,跟令狐衝有甚麼相干?你口口聲聲說令狐衝殺了你女兒,當真冤枉好人。”岳不群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女婿,難道你不知道?他們新婚燕爾,何等恩愛,豈有殺妻之理?”盈盈道:“林平之投靠嵩山派,為了取信於左冷禪,表明確是與你勢不兩立,因此將你女兒殺了。” 岳不群又是哈哈一笑,說道:“胡說八道。嵩山派?這世上還有甚麼嵩山派?嵩山一派早已併入五嶽派之中。武林之中,嵩山派已然除名,林平之又怎能去投靠嵩山派?再說,左冷禪是我屬下,林平之又不是不知。他不追隨身為五嶽派掌門的岳父,卻去投靠一個瞎了雙眼、自身難保的左冷禪,天下再蠢的蠢人,也不會幹這種事。” 盈盈道:“你不相信,那也由得你。你找了到林平之,自己問他好了。” 岳不群語音突轉嚴峻,說道:“眼前我要找的不是林平之,而是令狐衝。江湖上人人都道,令狐衝對我女兒非禮,我女兒力拒淫賊,被殺身亡。你編了一大篇謊話出來,為令狐衝隱瞞,顯是與他狼狽為奸。”盈盈哼了一聲,嘿嘿幾下冷笑。岳不群道:“任大小姐,令尊是日月教教主,我對你本來不會為難,但為了逼迫令狐衝出來,說不得,只好在你身上加一點兒小小刑罰。我要先斬去你左手手掌,然後斬去你右手手掌,再斬去你的左腳,再斬去你的右腳。令狐衝這惡賊若還有半點良心,便該現身。”盈盈大聲道:“料你也不敢,你動了我身上一根頭髮,我爹爹將你五嶽派殺得雞犬不留。” 岳不群笑道:“我不敢嗎?”說著從腰間劍鞘中慢慢抽出長劍。 令狐衝再也忍耐不住,從草叢中衝了出來,叫道:“師父,令狐沖在這裡!” 盈盈“啊”的一聲,忙道:“快走,快走!他不敢傷我的。” 令狐衝搖了搖頭,走近幾步,說道:“師父……”岳不群厲聲道:“小賊,你還有臉叫我:'師父'?”令狐衝目中含淚,雙膝跪地,顫聲道:“皇天在上,令狐衝對岳姑娘向來敬重,決不敢對她有分毫無禮。令狐衝受你夫婦養育的大恩,你要殺我,便請動手。” 盈盈大急,叫道:“沖哥,這人半男半女,早已失了人性,你還不快走!” 岳不群臉上驀地現出一股凌厲殺氣,轉向盈盈,厲聲道:“你這話是甚麼意思?” 盈盈道:“你為了練辟邪劍法,自……自……自己攪得半死半活,早已如鬼怪一般。沖哥,你記得東方不敗麼?他們都是瘋子,你別當他們是常人。”她只盼令狐衝趕快逃走,明知這麼說,岳不群定然放不過自己,卻也顧不得了。 岳不群冷冷的道:“你這些怪話,是從哪裡聽來的?” 盈盈道:“是林平之親口說的。你偷了林平之的辟邪劍譜,你當他不知道麼?你將那件袈裟投入峽谷,那時候林平之躲在你窗外,伸手撿了去,因此他……他也練成了辟邪劍法,若非如此,他怎能殺得了木高峰和余滄海?他自己怎樣練成辟邪劍法,自然知道你是怎樣練成的。沖哥,你聽這岳不群說話的聲音,就像女子一般。他……他和東方不敗一樣,早已失卻常性了。”她曾聽到林平之和岳靈珊在大車中的說話,令狐衝卻沒聽到。她知令狐衝始終敬愛師父,不願更增他心中難過,這番話又十分不便出口,是以數月來一直不提。但此刻事機緊迫,只好抖露出來,要令狐衝知道,眼前的人並不是甚麼武林中的宗師掌門,不過是個失卻常性的怪人,與瘋子豈可講甚麼恩義交情? 岳不群目光中殺氣大盛,惡狠狠的道:“任大小姐,我本想留你一條性命,但你說話如此胡鬧,卻容你不得了。這是你自取其死,可別怪我。” 盈盈叫道:“沖哥,快走,快走!” 令狐衝知道師父出手快極,長劍一顫之下,盈盈便沒了性命,眼見岳不群長劍提起,作勢便欲刺出,大叫:“你要殺人,便來殺我,休得傷她。” 岳不群轉過頭來,冷笑道:“你學得一點三腳貓的劍法,便以為能橫行江湖麼?拾起劍來,教你死得心服。”令狐沖道:“萬萬不敢……不敢與師……與你動手?”岳不群大聲道:“到得今日,你還裝腔作勢幹甚麼?那日在黃河舟中,五霸岡上,你勾結一般旁門左道,故意削我面子,其時我便已決意殺你,隱忍至今,已是便宜了你。在福州你落入我手中,若不是礙著我夫人,早教你這小賊見閻王去了。當日一念之差,反使我女兒命喪於你這淫賊之手。”令狐衝急得只叫:“我沒有……我沒有……” 岳不群怒喝:“拾起劍來!你只要能勝得我手中長劍,便可立時殺我,否則我也決不饒你。這魔教妖女口出胡言,我先廢了她!”說著舉劍便往盈盈頸中斬落。 令狐衝左手一直拿著一塊石頭,本意是要用來相救岳不群,免他落入陷阱,此時無暇多想,立時擲出石頭,往岳不群胸口投去。岳不群側身避開。令狐衝著地一滾,拾起盈盈掉在地下的長劍,挺劍刺向岳不群的左腋。倘若岳不群這一劍是刺向令狐衝,他便束手就戳,並不招架,但岳不群聽得盈盈揭破自己的秘密,驚怒之下,這劍竟是向她斬落,令狐沖不能不救。岳不群擋了三劍,退開兩步,心下暗暗驚異,適才擋這三招,已震得他手臂隱隱發麻。當日師徒二人雖曾在少林寺中拆到千招以上,但令狐衝劍上始終沒真正催動內力,此刻事急,這三劍卻沒再容讓。 令狐衝將岳不群一逼開,反手便去解盈盈的穴道。盈盈叫道:“別管我,小心!”白光一閃,岳不群長劍已然刺到。令狐衝見過東方不敗、岳不群、林平之三人的武功,知道對方出手如鬼如魅,迅捷無倫,待得看清楚來招破綻,自身早已中劍,當下長劍反挑,疾刺岳不群的小腹。 岳不群雙足一彈,向後反躍,罵道:“好狠的小賊!”其實岳不群雖將令狐沖自幼撫養長大,竟不明白他的為人,倘若他不理令狐衝的反擊,適才這一劍直刺到底,已然取了令狐衝的性命。令狐衝使的雖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的打法,實則他決不會真的一劍刺入師父小腹。岳不群以己之心度人,立即躍開,失卻了一個傷敵的良機。 岳不群數招不勝,出劍更快,令狐衝打起精神,與之周旋。初時他尚想倘若敗在師父手下,自己死了固不足惜,但盈盈也必為他所殺,而且盈盈出言傷他,死前定遭慘酷折磨,是以奮力酣斗,一番心意,全是為了回護盈盈。拆到數十招後,岳不群變招繁複,令狐衝凝神接戰,漸漸的心中一片空明,眼光所注,只是對方長劍的一點劍尖。獨孤九劍,敵強愈強。那日在西湖湖底囚室與任我行比劍,任我行武功之高,世所罕有,但不論他劍招如何騰挪變化,令狐衝的獨孤九劍之中,定有相應的招式隨機衍生,或守或攻,與之針鋒相對。此時令狐衝已學得吸星大法,內力比之當日湖底比劍又已大進。岳不群所學的辟邪劍法劍招雖然怪異,畢竟修習的時日甚淺,遠不及令狐衝研習獨孤九劍之久,與東方不敗之所學相比,那是更加不如了。 鬥到一百五十六招後,令狐衝出劍已毫不思索,而以岳不群劍招之快,令狐衝亦全無思索之餘地。林家辟邪劍法雖然號稱七十二招,但每一招各有數十著變化,一經推衍,變化繁複之極。倘若換作旁人,縱不頭暈眼花,也必為這萬花筒一般的劍法所迷,無所措手,但令狐衝所學的獨孤九劍全無招數可言,隨敵招之來而自然應接。敵招倘若只有一招,他也只有一招,敵招有千招萬招,他也有千招萬招。 然在岳不群眼中看來,對方劍法之繁,更遠勝於己,只怕再斗三日三夜,也仍有新招出來,想到此處,不由得暗生怯意,又想:“任家這妖女揭破了我練劍的秘密,今日若不殺得此二人,此事傳入江湖,我焉有臉面再為五嶽派的掌門?已往種種籌謀,盡數付於流水了。但林平之這小賊既對任家妖女說了,又怎不對別人說,這……這可……”心下焦急,劍招更加狠了。他慮意既生,劍招更略有窒礙。辟邪劍法原是以快取勝,百餘招急攻未能奏效,劍法上的銳氣已不免頓挫,再加心神微分,劍上威力更即大減。 令狐衝心念一動,已瞧出了對方劍法中破綻的所在。 獨狐九劍的要旨,在於看出敵手武功中的破綻,不論是拳腳刀劍,任何一招之中都必有破綻,由此乘虛而入,一擊取勝。那日在黑木崖上與東方不敗相鬥,東方不敗只握一枚繡花針,可是身如電閃,快得無與倫比,雖然身法與招數之中仍有破綻,但這破綻瞬息即逝,待得見到破綻,破綻已然不知去向,決計無法批亢搗虛,攻敵之弱。是以合令狐衝、任我行、向問天、盈盈四大高手之力,無法勝得了一枚繡花針。令狐衝此後見到岳不群與左冷禪在封禪台上相鬥,林平之與木高峰、餘滄海、青城群弟子相鬥。他這些日子來苦思破解這劍招之法,總是有一不可解的難題,那便是對方劍招太快,破綻一現即逝,難加攻擊。 此刻堪堪與岳不群鬥到將近二百招,只見他一劍揮來,右腋下露出了破綻。岳不群這一招先前已經使過,本來以他劍招變化之複雜,在二百招內不該重複,但畢竟重複了一次,數招之後,岳不群長劍橫削,左腰間露出破綻,這一招又是重複使出。 陡然之間,令狐衝心中靈光連閃:“他這辟邪劍法於極快之際,破綻便不成其為破綻。然而劍招中雖無破綻,劍法中的破綻卻終於給我找到了。這破綻便是劍招不免重複。” 天下任何劍法,不論如何繁複多變,終究有使完之時,倘若仍不能克敵制勝,那麼先前使過的劍招自不免再使一次。不過一般名家高手,所精的劍法總有十路八路,每路數十招,招招有變,極少有使到千餘招後仍未分勝敗的。岳不群所會的劍法雖眾,但知令狐衝的劍法實在太強,又熟知華山派的劍法,除了辟邪劍法,決無別的劍法能勝得了他。他數招重複,令狐衝便已想到了取勝之機,心下暗喜。 岳不群見到他嘴角邊忽露微笑,暗暗吃驚:“這小賊為甚麼要笑?難道他已有勝我的法子?”當下潛運內力,忽進忽退,繞著令狐衝身子亂轉,劍招如狂風驟雨一般,越來越快。 盈盈躺在地下,連岳不群的身影也瞧不清楚,只看得頭暈眼花,胸口煩惡,只欲作嘔。 又鬥得三十餘招後,只見岳不群左手前指,右手一縮,令狐衝知道他那一招要第三次使出。其時久鬥之下,令狐衝新傷初癒,已感神困力倦,情知局勢凶險無比,在岳不群這如雷震、如電閃的快招攻擊之下,只要稍有疏虞,自己固然送了性命,更令盈盈大受荼毒,是以一見他這一招又將使出,立即長劍一送,看準了對方右腋,斜斜刺去,劍尖所指,正是這一招破綻所在。那正是料敵機先、制敵之虛。 岳不群這一招雖快,但令狐沖一劍搶了在頭里,辟邪劍法尚未變招,對方劍招已刺到腋下,擋無可擋,避無可避,岳不群一聲尖叫,聲音中充滿了又驚又怒,又是絕望之意。 令狐衝劍尖刺到對方腋下,猛然間聽到他這一下尖銳的叫喊,立時驚覺:“我可鬥得昏了,他是師父,如何可以傷他?”當即凝劍不發,說道:“勝敗已分,咱們快救了師娘,這就……這就分手了罷!” 岳不群臉如死灰,緩緩點頭,說道:“好!我認輸了。” 令狐衝拋下長劍,回頭去看盈盈。突然之間,岳不群一聲大喝,長劍電閃而前,直刺令狐衝左腰。令狐衝大駭之下,忙伸手去拾長劍,哪裡還來得及,噗的一聲,劍尖已刺中他后腰。幸好令狐衝內力深厚,劍尖及體時肌肉自然而然的一彈,將劍尖滑得偏了,劍鋒斜入,沒傷到要害。 岳不群大喜,拔出劍來,跟著又是一劍斬下,令狐衝急忙滾開數尺。岳不群搶上來揮劍猛斫,令狐衝又是一滾,當的一聲,劍刃砍在地下,與他腦袋相去不過數寸。 岳不群提起長劍,一聲獰笑,長劍高高舉起,搶上一步,正待這一劍便將令狐衝腦袋砍落,陡然間足底空了,身子直向地底陷落。他大吃一驚,慌忙吸一口氣,右足著地,待欲縱起,剎那間天旋地轉,已是人事不知,騰的一聲,落入了陷阱。
令狐衝死裡逃生,左手按著后腰傷口,掙扎著坐了起來。 只聽得草叢中有數人同時叫道:“大小姐!聖姑!”幾個人奔了出來,正是鮑大楚、莫長老等六人。鮑大楚先搶到陷阱之旁,屏住呼吸,倒轉刀柄,在岳不群頭頂重重一擊,就算他內力了得,迷藥迷他不久,這一擊也當令他昏迷半天。 令狐衝急忙搶到盈盈身邊,問道:“他……他封了你哪幾處穴道?”盈盈道:“你……你……你不礙……不礙事麼?”她驚駭之下,說話顫抖,難以自製,只聽到牙關相擊,格格作聲。令狐沖道:“死不了,別……別怕。”盈盈大聲道:“將這惡賊斬了!”鮑大楚應道:“是!”令狐衝忙道:“別傷他性命!”盈盈見他情急,便道:“好,那麼快……快擒住他。”她不知陷阱中已布有迷藥,只怕岳不群又再縱上,各人不是他對手。 鮑大楚道:“遵命!”他決不敢說這陷阱是自己所掘,自己等六人早就躲在一旁,否則何以大小姐為岳不群所困之時,各人貪生怕死,竟不敢出來相救,此事追究起來,勢將擔當老大干系,只好假裝是剛於此時恰好趕到。他伸手揪住岳不群的後領提起,出手如風,連點他身上十二處大穴,又取出繩索,將他手足緊緊綁縛。迷藥、擊打、點穴、捆縛,連加了四道束縛,岳不群本領再大,也難以逃脫了。 令狐沖和盈盈凝眸相對,如在夢寐。隔了好久,盈盈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令狐衝伸過手去,摟住了她,這番死裡逃生,只覺人生從未如此之美,問明了她被封穴的所在,替她解開,一眼瞥見師娘仍躺在地上,叫聲:“啊喲!”忙搶過去扶起,解開她穴道,叫道:“師娘,多有得罪。” 適才一切情形,岳夫人都清清楚楚的瞧在眼裡,她深知令狐衝的為人,對岳靈珊自來敬愛有加,當她猶似天上神仙一般,決不敢有絲毫得罪,連一句重話也不會對她說,若說為她捨命,倒是毫不希奇,至於甚麼逼奸不遂、將之殺害,簡直荒謬絕倫。何況眼見他和盈盈如此情義深重,豈能更有異動?他出劍制住丈夫,忍手不殺,而丈夫卻對他忽施毒手,行徑卑鄙,縱是左道旁門之士,亦不屑為,堂堂五嶽派掌門,竟然出此手段,當真令人齒冷,剎那間萬念俱灰,淡淡的問道:“沖兒,珊兒真是給林平之害死的?” 令狐衝心中一酸,淚水滾滾而下,哽咽道:“弟子……我……我……”岳夫人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