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間,令狐衝聽得山洞外西首有幾下呼吸粗重之聲,當即凝神傾聽,盈盈內功不及他,沒聽到聲息,見了他的神情,便問:“聽到了甚麼?”令狐沖道:“剛才我聽到一陣喘氣聲,有人來了。但喘聲急促,那人武功低微,不足為慮。”又問:“你爹爹呢?” 盈盈道:“爹爹和向叔叔說出去溜躂溜躂。”說這句話時,臉上一紅,知道父親故意避開,好讓令狐衝醒轉之後,和她細敘離情。 令狐衝又聽到了幾下喘息,道:“咱們出去瞧瞧。”兩人走出洞來,見向任二人踏在雪地裡的足印已給新雪遮了一半。令狐衝指著那兩行足印道:“喘息聲正是從那邊傳來。” 兩人順著足跡,行了十餘丈,轉過山坳,突見雪地之中,任我行和向問天並肩而立,卻一動也不動。兩人吃了一驚,同時搶過去。 盈盈叫道:“爹!”伸手去拉任我行的左手,剛和父親的肌膚相接,全身便是一震,只覺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氣,從他手上直透過來,驚叫:“爹,你……你怎麼……”一句話沒說完,已全身戰栗,牙關震得格格作響,心中卻已明白,父親中了左冷禪的“寒冰真氣”後,一直強自抑制,此刻終於鎮壓不住,寒氣發作了出來,向問天是在竭力助她父親抵擋。任我行在少林寺中如何被左冷禪以詭計封住穴道,下山之後,曾向她簡略說過。 令狐衝卻尚未明白,白雪的反光之下,只見任向二人臉色極是凝重,跟著任我行又重重喘了幾口氣,才知適才所聞的喘息聲是他所發。但見盈盈身子戰抖,當即伸手去握她左手,立覺一陣寒氣鑽入了體內。他登時恍然,任我行中了敵人的陰寒內力,正在全力散發,於是依照西湖底鐵板上所刻散功之法,將鑽進體內的寒氣緩緩化去。 任我行得他相助,心中登時一寬,向問天和盈盈的內力和他所習並非一路,只能助他抗寒,卻不能化散。他自己全力運功,以免全身凍結為冰,已再無餘力散發寒氣,堅持既久,越來越覺吃力。令狐衝這運功之法卻是釜底抽薪,將“寒冰真氣”從他體內一絲絲的抽將出來,散之於外。 四人手牽手的站在雪地之中,便如僵硬了一般。大雪紛紛落在四人頭上臉上,漸漸將四人的頭髮、眼睛、鼻子、衣服都蓋了起來。 令狐沖一面運功,心下暗自奇怪:“怎地雪花落在臉上,竟不消融?”他不知左冷禪所練的“寒冰真氣”厲害之極,散發出來的寒氣遠比冰雪寒冷。此時他四人只臟腑血液才保有暖氣,肌膚之冷,已若堅冰,雪花落在身上,竟絲毫不融,比之落在地下還積得更快。 過了良久良久,天色漸明,大雪還是不斷落下。令狐衝擔心盈盈嬌女弱質,受不起這寒氣長期侵襲,只是任我行體內的寒毒並未去盡,雖然喘息之聲已不再聞,卻不知此時是否便可罷手,罷手之後是否另有他變。他拿不定主意,只好繼續助他散功,好在從盈盈的手掌中覺到,她肌膚雖冷,身子卻早已不再顫抖,自己掌心察覺到她手掌上脈搏微微跳動。這時他雙眼上早已積了數寸白雪,只隱隱覺到天色已明,卻甚麼也看不到了。當下不住加強運功,只盼及早為任我行化盡體內的陰寒之氣。
又過良久,忽然東北角上遠遠傳來馬蹄聲,漸奔漸近,聽得出是一騎前,一騎後,跟著聽得一人大聲呼叫:“師妹,師妹,你聽我說。” 令狐衝雙耳外雖堆滿了白雪,仍聽得分明,正是師父岳不群的聲音。兩騎不住馳近,又聽得岳不群叫道:“你不明白其中緣由,便亂發脾氣,你聽我說啊。”跟著聽得岳夫人叫道:“我自己不高興,關你甚麼事了?又有甚麼好說?”聽兩人叫喚和馬匹奔跑之聲,是岳夫人乘馬在前,岳不群乘馬在後追趕。 令狐衝甚是奇怪:“師娘生了好大的氣,不知師父如何得罪了她。” 但聽得岳夫人那乘馬筆直奔來,突然間她“咦”的一聲,跟著坐騎噓哩哩一聲長嘶,想必是她突然勒馬止步,那馬人立了起來。不多時岳不群縱馬趕到,說道:“師妹,你瞧這四個雪人堆得很像,是不是?”岳夫人哼的一聲,似是餘怒未息,跟著自言自語:“在這曠野之中,怎麼有人堆了這四個雪人?” 令狐衝剛想:“這曠野間有甚麼雪人?”隨即明白:“我們四人全身堆滿了白雪,臃腫不堪,以致師父、師娘把我們當作了雪人。”師父、師娘便在眼前,情勢尷尬,但這件事卻實在好笑之極。跟前卻又栗栗危懼:“師父一發覺是我們四人,勢必一劍一個。他此刻要殺我們,那是用不著花半分力氣。” 岳不群道:“雪地裡沒足印,這四個雪人堆了有好幾天啦。師妹,你瞧,似乎三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岳夫人道:“我看也差不多,又有甚麼男女之別了?”一聲吆喝,催馬欲行。岳不群道:“師妹,你性子這麼急!這里左右無人,咱們從長計議,豈不是好?”岳夫人道:“甚麼性急性緩?我自回華山去。你愛討好左冷禪,你獨自上嵩山去罷。” 岳不群道:“誰說我愛討好左冷禪了?我好端端的華山派掌門不做,幹麼要向嵩山派低頭?”岳夫人道:“是啊!我便是不明白,你為甚麼要向左冷禪低首下心,聽他指使?雖說他是五嶽劍派盟主,可也管不著我華山派的事。五個劍派合而為一,武林中還有華山派的字號嗎?當年師父將華山派掌門之位傳給你,曾說甚麼話來?”岳不群道:“恩師要我發揚光大華山一派的門戶。”岳夫人道:“是啊。你若答應了左冷禪,將華山派歸入了嵩山,怎對得住泉下的恩師?常言道得好:寧為雞口,毋為牛後。華山派雖小,咱們盡可自立門戶,不必去依附旁人。” 岳不群嘆了口氣,道:“師妹,恆山派定閑、定逸兩位師太武功,和咱二人相較,誰高誰下?”岳夫人道:“沒比過,我看也差不多。你問這個又乾甚麼了?”岳不群道:“我也看是差不多,這兩位師太在少林寺中喪身,顯然是給左冷禪害的。” 令狐衝心頭一震,他本來也早疑心是左冷禪作的手腳,否則別人也沒這麼好的功夫。少林、武當兩派掌門武功雖高,但均是有道之士,決不會幹這害人的勾當。嵩山派數次圍攻恆山三尼不成,這次定是左冷禪親自出手。任我行這等厲害的武功,尚且敗在左冷禪手下,恆山派兩位師太自然非他之敵。 岳夫人道:“是左冷禪害的,那又如何?你如拿到了證據,便當邀集正教中的英雄,齊向左冷禪問罪,替兩位師太伸冤雪恨才是。”岳不群道:“一來沒有證據,二來又是強弱不敵。” 岳夫人道:“甚麼強弱不敵?咱們把少林派方證方丈、武當派沖虛道長兩位都請了出來主持公道,左冷禪又敢怎麼樣了?”岳不群道:“就只怕方證方丈他們還沒請到,咱夫妻已如恆山派那兩位師太一樣了。”岳夫人道:“你說左冷禪下手將咱二人害了?哼,咱們既在武林立足,那又顧得了這許多?前怕虎,後怕狼的,還能在江湖上混麼?” 令狐衝暗暗佩服:“師娘雖是女流之輩,豪氣尤勝鬚眉。” 岳不群道:“咱二人死不足惜,可又有甚麼好處?左冷禪暗中下手,咱二人死得不明不白,結果他還不是開山立派,創成了那五嶽派?說不定他還會捏造個難聽的罪名,加在咱們頭上呢。”岳夫人沉吟不語。岳不群又道:“咱夫婦一死,華山門下的群弟子盡成了左冷禪刀下魚肉,哪裡還有反抗的餘地?不管怎樣,咱們總得給珊兒想想。” 岳夫人唔了一聲,似已給丈夫說得心動,隔了一會,才道:“嗯,咱們那就暫且不揭破左冷禪的陰謀,依你的話,面子上跟他客客氣氣的敷衍,待機而動。” 岳不群道:“你肯答應這樣,那就很好。平之那家傳的《辟邪劍譜》,偏偏又給令狐衝這小賊吞沒了,倘若他肯還給平之,我華山群弟子大家學上一學,又何懼於左冷禪的欺壓?我華山派又怎致如此朝不保夕、難以自存?” 岳夫人道:“你怎麼仍在疑心沖兒劍術大進,是由於吞沒了平兒家傳的《辟邪劍譜》?少林寺中這一戰,方證大師、沖虛道長這等高人,都說他的精妙劍法是得自風師叔的真傳。雖然風師叔是劍宗,終究還是咱們華山派的。沖兒跟魔教妖邪結交,果然是大大不對,但無論如何,咱們再不能冤枉他吞沒了《辟邪劍譜》。倘若方證大師與沖虛道長的話你仍然信不過,天下還有誰的話可信?” 令狐衝聽師娘如此為自己分說,心中感激之極,忍不住便想扑出去抱住她。 突然之間,他頭上震動了幾下,正是有人伸掌在他頭頂拍擊,心道:“不好,咱們的行藏給識破了。任教主寒毒尚未去盡,師父、師娘又再向我動手,那便如何是好?”只覺得盈盈手上傳過來的內力跟著劇震數下,料想任我行也是心神不定。但頭頂給人這麼輕輕拍了幾下後,便不再有甚麼動靜。 只聽得岳夫人道:“昨天你和沖兒動手,連使'浪子回頭'、'蒼松迎客'、'弄玉吹簫'、'蕭史乘龍'這四招,那是甚麼意思?”岳不群嘿嘿一笑,道:“這小賊人品雖然不端,畢竟是你我親手教養長大,眼看他誤入歧途,實在可惜,只要他浪子回頭,我便許他重歸華山門戶。”岳夫人道:“這意思我理會得。可是另外兩招呢?”岳不群道:“你心中早已知道,又何必問我?”岳夫人道:“倘若沖兒肯棄邪歸正,你就答允將珊兒許配他為妻,是不是?”岳不群道:“不錯。”岳夫人道:“你這樣向他示意,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呢,還是確有此意?” 岳不群不語。令狐衝又感到頭頂有人輕輕敲擊,當即明白,岳不群是一面沉思,一面伸手在雪人的頭上輕拍,倒不是識破了他四人。 只聽岳不群道:“大丈夫言出如山,我既答允了他,自無反悔之理。”岳夫人道:“他對那魔教妖女十分迷戀,你豈有不知?”岳不群道:“不,他對那妖女感激則有之,迷戀卻未必。平日他對珊兒那般情景,和對那妖女大不相同,難道你瞧不出來?”岳夫人道:“我自然也瞧出了。你說他對珊兒仍然並未忘情?”岳不群道:“豈但並未忘情,簡直是……簡直是相思入骨。他一明白了我那幾招劍招的用意之後,你不見他那一股喜從天降、心花怒放的神氣?”岳夫人冷冷的道:“正因為如此,因此你是以珊兒為餌,要引他上鉤?要引得他為了珊兒之故,故意輸了給你?” 令狐衝雖積雪盈耳,仍聽得出師娘這幾句話中,充滿著憤怒和譏刺之意。這等語氣,他從來沒聽到曾出之於師娘之口。岳不群夫婦向來視他如子,平素說話,在他面前亦無避忌。岳夫人性子較急,在家務細事上,偶爾和丈夫頂撞幾句,原屬常有,但遇上門戶弟子之事,她向來尊重丈夫的掌門身分,絕不違拗其意。此刻如此說法,足見她心中已是不滿之極。 岳不群長嘆一聲,道:“原來連你也不能明白我的用意。我一己的得失榮辱事小,華山派的興衰成敗卻是事大。倘若我終能勸服令狐衝,令他重歸華山,那可是一舉四得,大大的美事。”岳夫人道:“甚麼一舉四得?”岳不群道:“令狐衝劍法高強之極,遠勝於我。他是得自辟邪劍譜也好,是得自風師叔的傳授也好,他如重歸華山,我華山派聲威大振,名揚天下,這是第一樁大事。左冷禪吞併華山派的陰謀固然難以得逞,連泰山、恆山、衡山三派也得保全,這是第二樁大事。他重歸正教門下,令魔教不但去了一個得力臂助,反而多了一個大敵,正盛邪衰,這是第三樁大事。師妹,你說是不是呢?” 岳夫人道:“嗯,那第四樁呢?”岳不群道:“這第四樁啊,我夫婦膝下無子,向來當沖兒是親生孩兒一般。他誤入歧途,我實在痛心非凡。我年紀已不小了,這世上的虛名,又何足道?只要他真能改邪歸正,咱們一家團圓,融融洩洩,豈不是天大的喜事?” 令狐衝聽到這裡,不由得心神激盪,“師父!師娘!”這兩聲,險些便叫出口來。 岳夫人道:“珊兒和平之情投意合,難道你忍心硬生生的將他二人拆開,令珊兒終身遺恨?”岳不群道:“我這是為了珊兒好。”岳夫人道:“為珊兒好?平之勤勤懇懇,規規矩矩,有甚麼不好了?”岳不群道:“平之雖然用功,可是和令狐衝相比,那是天差地遠了,這一輩子拍馬也追他不上。”岳夫人道:“武功強便是好丈夫嗎?我真盼沖兒能改邪歸正、重入本門。但他胡鬧任性、輕浮好酒,珊兒倘若嫁了他,勢必給他誤了終身。” 令狐衝心下慚愧,尋思:“師母說我'胡鬧任性,輕浮好酒',這八字確是的評。可是倘若我真能娶小師妹為妻,難道我會辜負她嗎?不,萬萬不會!” 岳不群又嘆了口氣,說道:“反正我枉費心機,這小賊陷溺已深,咱們這些話,也都是白說了。師妹,你還生我的氣麼?” 岳夫人不答,過了一會,問道:“你腿上痛得厲害麼?”岳不群道:“那隻是外傷,不打緊。咱們這就回華山去罷。”岳夫人“嗯”了一聲。但聽得二騎踏雪之聲,漸漸遠去。
令狐衝心亂如麻,反复思念師父師娘適才的說話,竟爾忘了運功,突然一股寒氣從手心中湧來,不禁機伶伶的打個冷戰,只覺全身奇寒徹骨,急忙運功抵禦,一時運得急了,忽覺內息在左肩之處阻住,無法通過,他急忙提氣運功。可是他練這“吸星大法”,只是依據鐵板上所刻要訣,無師自通,種種細微精奧之處,未得明師指點,這時強行沖盪,內息反而岔得更加厲害,先是左臂漸漸僵硬,跟著麻木之感隨著經脈通至左脅、左腰,順而向下,整條左腿也麻木了,令狐衝惶急之下,張口大呼,卻發覺口唇也已無法動彈。 便在此時,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馳近。有人說道:“這裡蹄印雜亂,爹爹、媽媽曾在這裡停留。”正是岳靈珊的聲音。令狐衝又驚又喜:“怎地小師妹也來了?”聽得另一人道:“師父腿上有傷,別要出了岔子,咱們快隨著蹄印追去。”卻是林平之的聲音。令狐衝心道:“是了,雪地中蹄印清晰。小師妹和林師弟追尋師父、師娘,一路尋了過來。” 岳靈珊忽然叫道:“小林子,你瞧這四個雪人兒多好玩,手拉手的站成一排。”林平之道:“附近好像沒人家啊,怎地有人到這裡堆雪人玩兒?”岳靈珊笑道:“咱們也堆兩個雪人玩玩好不好?”林平之道:“好啊,堆一個男的,一個女的,也要手拉手的。”岳靈珊翻身下馬,捧起雪來便要堆砌。 林平之道:“咱們還是先去找尋師父、師娘要緊。找到他二位之後,慢慢再堆雪人玩不遲。”岳靈珊道:“你便是掃人家的興。爹爹腿上雖然受傷,騎在馬上便和不傷一般無異,有媽媽在旁,還怕有人得罪他們麼?他兩位雙劍縱橫江湖之時,你都還沒生下來呢。”林平之道:“話是不錯。不過師父、師娘還沒找到,咱們卻在這裡貪玩,總是心中不安。”岳靈珊道:“好罷,就听你的。不過找到了爹媽,你可得陪我堆兩個挺好看的雪人。”林平之道:“這個自然。” 令狐衝心想:“我料他必定會說:'就像你這般好看。'又或是說:'要堆得像你這樣好看,可就難了。'不料他只說'這個自然',就算了事。”轉念又想:“林師弟穩重厚實,哪似我這般輕佻?小師妹倘若要我陪她堆雪人,便有天大的事,我也置之腦後了。偏生小師妹就服他的,雖然不願意,卻半點也不使小性兒,沒鬧彆扭,哪裡像她平時對我這樣?嗯,林師弟身子是大好了,不知那一劍是誰砍他的,小師妹卻把這筆帳算在我頭上。” 他全神貫注傾聽岳靈珊和林平之說話,忘了自身僵硬,這一來,正合了“吸星大法”行功的要訣:“無所用心,渾不著意。”左腿和左腰的麻木便漸漸減輕。 只聽得岳靈珊道:“好,雪人便不堆,我卻要在這四個雪人上寫幾個字。”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 令狐衝又是一驚:“她要用劍在我們四人身上亂劃亂刺,那可糟了。”要想出聲叫喚,揮手阻止,苦於口不能言,手不能動。但聽得嗤嗤幾聲輕響,她已用劍尖在向問天身外的積雪上劃字,一路劃將過來,劃到了令狐衝身上。幸好她劃得甚淺,沒破雪見衣,更沒傷到令狐衝的皮肉。令狐衝尋思:“不知她在我們身上寫了些甚麼字?” 只聽岳靈珊柔聲道:“你也來寫幾個字罷。”林平之道:“好!”接過劍來,也在四個雪人身上劃字,也是自左而右,至令狐衝身上而止。 令狐衝心道:“不知他又寫了甚麼字?” 只聽岳靈珊道:“對了,咱二人定要這樣。”良久良久,兩人默然無語。 令狐衝更是好奇,尋思:“一定要怎麼樣?只有他二人走了之後,任教主身上的寒毒去淨,我才能從積雪中掙出來看。啊喲不好,我身子一動,積雪跌落,他們在我身上刻的字可就毀了。倘若四人同時行動,更加一個字也無法看到。” 又過一會,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馬蹄之聲,相隔尚遠,但顯是向這邊奔來。令狐衝聽蹄聲共有十餘騎之多,心道:“多半是本派其餘的師弟妹們來啦。”蹄聲漸近,但林岳二人似乎始終未曾在意。聽得那十餘騎從東北角上奔來,到得數里之外,有七八騎向西馳去,列成橫隊後才繼續馳近,顯然要兩翼包抄。令狐衝心道:“來人不懷好意!” 突然之間,岳靈珊驚呼:“啊喲,有人來啦!”蹄聲急響,十餘騎發力疾馳,隨即颼颼兩聲響,兩隻長箭射來,兩匹馬齊聲悲嘶,中箭倒地。令狐衝心道:“來人武功不弱,用意更是歹毒,先射死小師妹和林師弟的坐騎,教他們難以逃走。” 只聽得十餘人大笑吆喝,縱馬逼近。岳靈珊驚呼一聲,退了幾步。只聽一人笑道:“一個小弟弟,一個小妹妹,你們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門下啊?”林平之朗聲道:“在下華山門下林平之,這位是我師姊姓岳。眾位素不相識,何故射死了我們的坐騎?”那人笑道:“華山門下?嗯,你們師父,便是那個比劍敗給徒兒的,甚麼君子劍岳先生了?” 令狐衝心頭一痛:“此番群豪聚集少林,我得罪師父,只是昨日之事,但頃刻間便天下皆知。我累得師父給旁人如此恥笑,當真罪孽深重。” 林平之道:“令狐衝素行不端,屢犯門規,早在一年之前,便已逐出了華山派門戶。”意思是說,師父雖然輸給了他,卻只是輸於外人,並非輸給本門弟子。 那人笑道:“這個小姐兒姓岳,是岳不群的甚麼人?”岳靈珊怒道:“關你甚麼事了?你射死我的馬,賠我馬來。”那人笑道:“瞧她這副浪勁兒,多半是岳不群的小老婆。”其餘十餘人轟然大笑起來。 令狐衝暗自吃驚:“此人吐屬粗鄙,絕非正派人物,只怕對小師妹不利。” 林平之道:“閣下是江湖前輩,何以說話如此不干不淨?我師妹是我師父的千金。” 那人笑道:“原來是岳不群的大小姐,當真是浪得虛名。”旁邊一人問道:“盧大哥,為甚麼浪得虛名?”那人道:“我曾聽人說,岳不群的女兒相貌標致,算是後一輩人物中的美女,一見之下,卻也不過如此。”另一人笑道:“這妞兒相貌稀鬆平常,卻是細皮白肉,脫光了瞧瞧,只怕不差。哈哈,哈哈!”十幾個人又都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淫穢之意。 岳靈珊、林平之、令狐衝聽到如此無禮的言語,盡皆怒不可遏。林平之拔出長劍,喝道:“你們再出無恥之言,林某誓死周旋。” 那人笑道:“你們瞧,這兩個姦夫淫婦,在雪人上寫了甚麼字啊?” 林平之大叫:“我跟你們拚了!”令狐衝只聽得嗤的一聲響,知是林平之挺劍刺出,跟著乒乒乓乓聲響,有人躍下馬來,跟他動上了手。隨即岳靈珊挺劍上前。七八名漢子同時叫道:“我來對付這妞兒。”一名漢子笑道:“大家別爭,誰也輪得到。”兵刃撞擊,岳靈珊也和敵人動上了手。猛聽一名漢子大聲怒吼,叫聲中充滿了痛楚,當是中劍受傷。一名漢子道:“這妞兒下手好狠,史老三,我跟你報仇。” 刀劍格鬥聲中,岳靈珊叫道:“小心!”當的一聲大響,跟著林平之哼了一聲。岳靈珊驚叫:“小林子!”似乎是林平之受了傷。有人叫道:“將這小子宰了罷!”那帶頭的道:“別殺他,捉活的。拿了岳不群的女兒女婿,不怕那偽君子不聽咱們的。” 令狐衝凝神傾聽,只聞金刃劈空之聲呼呼而響。突然當的一聲,又是拍的一響。一名漢子罵道:“他媽的,臭小娘。”令狐衝忽覺有人靠在自己身上,聽得岳靈珊喘息甚促,正是她靠在自己這個“雪人”之上。叮噹數響,一名漢子歡聲叫道:“這還拿不住你?”岳靈珊“啊”的一聲驚叫,不再聽得兵刃相交,眾漢子卻都哈哈大笑起來。 令狐衝感到岳靈珊被人拖開,又聽她叫道:“放開我!放開我!”一人笑道:“閔老二,你說她一身細皮白肉,老子可就不信,咱們剝光了她衣衫瞧瞧。”眾人鼓掌歡呼。林平之罵道:“狗強……”拍的一聲,給人踢了一腳,跟著嗤的一聲響,竟是布帛撕裂之聲。 令狐衝耳聽小師妹為賊人所辱,哪裡還顧得任我行的寒毒是否已經驅盡,使力一掙,從積雪中躍出,右手拔出腰間長劍,左手便去抹臉上積雪,豈知左手並不聽使喚,無法動彈。 眾人驚呼聲中,他伸右臂在臉上一抹,一見到光亮,長劍遞出,三名漢子咽喉中劍。他回過身來,刷刷兩劍,又刺倒二人。眼見一名漢子拿住了岳靈珊雙手,將她雙臂反在背後,另一名漢子站在她身前,拔刀欲待迎敵,令狐衝長劍從他左脅下刺入,右腿一抬,將那人踢開,長劍從屍身中拔出,耳聽得背後有人偷襲,竟不回頭,反手兩劍,刺中了背後二人的心口,順手挺劍,從岳靈珊身旁掠過,直刺拿住她雙手那人的咽喉。那人雙手一鬆,撲在岳靈珊肩頭,喉頭血如泉湧。 這一下變故突兀之極,令狐衝連殺九人,僅是瞬息間之事。那帶頭的一聲吆喝,舞動雙鐵牌向令狐沖頭頂砸到。令狐衝長劍抖動,從他兩塊鐵牌間的空隙中穿入,直刺他左眼。那人大叫一聲,向後便倒。令狐衝回過頭來,橫削直刺,又殺了三人。餘下四人只嚇得心膽俱裂,發一聲喊,沒命價四下奔逃。 令狐衝叫道:“你們辱我小師妹,一個也休想活命。”追上二人,長劍疾刺,都是從後背穿向前胸。這二人奔行正急,中劍氣絕,腳下未停,兀自奔出十餘步這才倒地。 眼見餘下二人一個向東,一個向西,令狐衝疾奔往東,使勁一擲,長劍幻作一道銀光,從那人背腰插入。令狐沖轉頭向西首那人追去,奔行十餘丈後,已追到那人身後,一伸手,這才發覺手中並無兵刃。他運力於指,向那人背心戳去。那人背上一痛,回刀砍來。令狐衝拳腳功夫平平,適才這一指雖戳中了敵人,但不知運力之法,卻傷不了他,見他舉刀砍到,不由得心下發慌,急忙閃避,見他右脅下是個老大破綻,左手一拳直擊過去,不料左臂只微微一動,抬不起來,敵人的鋼刀卻已砍向面前。 令狐衝大駭之下,急向後躍。那漢子舉刀猛撲。令狐衝手中沒了兵刃,不敢和他對敵,只得轉身而逃。岳靈珊拾起地下長劍,叫道:“大師哥,接劍!”將長劍擲來。令狐沖右手一抄,接住了劍,轉過身子,哈哈一笑。那漢子鋼刀舉在半空,作勢欲待砍下,突然見到他手中長劍閃爍,登時嚇呆了,這一刀竟爾砍不下來。 令狐衝慢慢走近,那漢子全身發抖,雙膝一屈,跪倒在雪地之中。令狐衝怒道:“你辱我師妹,須饒你不得。”長劍指在他咽喉之上,心念一動,走近一步,低聲問道:“寫在雪人上的,是些甚麼字?”那漢子顫聲道:“是……是……'海枯……海枯……石爛,兩……情……情不……不渝'。”自從世上有了“海枯石爛,兩情不渝”這八個字以來,說得如此膽戰心驚、喪魂落魄的,只怕這是破題兒第一遭了。令狐沖一呆,道:“嗯,是海枯石爛,兩情不渝。”心頭酸楚,長劍送出,刺入他咽喉。 回過身來,只見岳靈珊正在扶起林平之,兩人滿臉滿身都是鮮血。林平之站直身子,向令狐衝抱拳道:“多謝令狐兄相救之德。”令狐沖道:“那算得甚麼?你傷得不重嗎?”林平之道:“還好!”令狐衝將長劍還給了岳靈珊,指著地下兩行馬蹄印痕,說道:“師父、師娘,向此而去。”林平之道:“是。” 岳靈珊牽過敵人留下的兩匹坐騎,翻身上馬,道:“咱們找爹爹、媽媽去。”林平之掙扎著上了馬。岳靈珊縱馬馳過令狐衝身邊,將馬一勒,向他臉上望去。 令狐衝見到她的目光,也向她瞧去。岳靈珊道:“多……多謝你……”一回頭,提起韁繩,兩騎馬隨著岳不群夫婦坐騎所留下的蹄印,向西北方而去。 令狐衝怔怔的瞧著他二人背影沒在遠處樹林之後,這才慢慢轉過身子,只見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都已抖去身上積雪,凝望著他。
令狐沖喜道:“任教主,我沒累到你的事?”任我行苦笑道:“我的事沒累到,你自己可糟得很了。你左臂怎麼樣?”令狐沖道:“臂上經脈不順,氣血不通,竟不聽使喚。” 任我行皺眉道:“這件事有點兒麻煩,咱們慢慢再想法子。你救了岳家大小姐,總算報了師門之德,從此誰也不欠誰的情。向兄弟,盧老大怎地越來越不長進了。幹起這些卑鄙齷齪的事來?”向問天道:“我聽他口氣,似是要將這兩個年輕人擒回黑木崖去。”任我行道:“難道是東方不敗的主意?他跟這偽君子又有甚麼梁子了?” 令狐衝指著雪地中橫七豎八的屍首,問道:“這些人是東方不敗的屬下?”任我行道:“是我的屬下。”令狐衝點了點頭。 盈盈道:“爹爹,他的手臂怎麼了?”任我行笑道:“你別心急!乖女婿給爹爹驅除寒毒,泰山老兒自當設法治好他手臂。”說著呵呵大笑,瞪視令狐衝,瞧得他甚感尷尬。 盈盈低聲道:“爹爹,你休說這等言語。沖哥自幼和華山岳小姐青梅竹馬,一同長大,適才沖哥對岳小姐那樣的神情,你難道還不明白麼?”任我行笑道:“岳不群這偽君子是甚麼東西?他的女兒又怎能和我的女兒相比?再說,這岳姑娘早已另外有了心上人,這等水性的女子,沖兒今後也不會再將她放在心上。小孩子時候的事,怎作得準?”盈盈道:“沖哥為了我大鬧少林,天下知聞,又為了我而不願重歸華山,單此兩件事,女兒已經心滿意足,其餘的話,不用提了。” 任我行知道女兒十分要強好勝,令狐衝既未提出求婚,此刻就不便多說,反正那也只是遲早間之事,當下又是哈哈一笑,說道:“很好,很好,終身大事,慢慢再談。沖兒,打通左臂經脈的秘訣,我先傳你。”將他招往一旁,將如何運氣、如何通脈的法門說了,待聽他復述一遍,記憶無誤,又道:“你助我驅除寒毒,我教你通暢經脈,咱倆仍是兩不虧欠。要令左臂經脈復元,須得七日時光,可不能躁進。”令狐衝應道:“是。” 任我行招招手,叫向問天和盈盈過來,說道:“沖兒,那日在孤山梅莊,我邀你入我日月神教,當時你一口拒卻。今日情勢已大不相同,老夫舊事重提,這一次,你再不會推三阻四了罷?”令狐衝躊躇未答,任我行又道:“你習了我的吸星大法之後,他日後患無窮,體內異種真氣發作之時,當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老夫說過的話,決無反悔,你若不入本教,縱然盈盈嫁你,我也不能傳你化解之道。就算我女兒怪我一世,我也是這一句話。我們眼前大事,是去向東方不敗算帳,你是不是隨我們同去?” 令狐沖道:“教主莫怪,晚輩決計不入日月神教。”這兩句話朗朗說來,斬釘截鐵,絕無轉圜餘地。 任我行等三人一聽,登時變色。向問天道:“那卻是為何?你瞧不起日月神教嗎?” 令狐衝指著雪地上十餘具屍首,說道:“日月神教中盡是這些人,晚輩雖然不肖,卻也羞與為伍。再說,晚輩已答應了定閑師太,要去當恆山派的掌門。” 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臉上都露出怪異之極的神色。令狐沖不願入教,並不如何出奇,而他最後這一句話當真是奇峰突起,三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任我行伸出食指,指著令狐衝的臉,突然哈哈大笑,直震得周遭樹上的積雪簌簌而落。他笑了好一陣,才道:“你……你……你要去做尼姑?去做眾尼姑的掌門人?” 令狐沖正色道:“不是做尼姑,是去做恆山派掌門人。定閑師太臨死之時,親口求我,晚輩若不答應,老師太死不瞑目。定閑師太是為我而死,晚輩明知此事勢必駭人聽聞,卻是無法推卻。” 任我行仍是笑聲不絕。 盈盈道:“定閑師太是為了女兒而死的。”令狐沖向她瞧去,眼光中充滿了感激之意。 任我行慢慢止住了笑聲,道:“你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令狐沖道:“不錯。定閑師太是受我之託,因此喪身。”任我行點頭道:“那也好!我是老怪,你是小怪。不行驚世駭俗之事,何以成驚天動地之人?你去當大小尼姑的掌門人罷。你這就上恆山去?” 令狐衝搖頭道:“不!晚輩要上少林寺去。” 任我行微微一奇,隨即明白,道:“是了,你要將兩個老尼姑的屍首送回恆山。”轉頭向盈盈道:“你要隨沖兒一起上少林寺去罷?”盈盈道:“不,我隨著爹爹。” 任我行道:“對啦,終不成你跟著他上恆山去做尼姑。”說著呵呵呵的笑了幾聲,笑聲中卻盡是苦澀之意。 令狐沖一拱到地,說道:“任教主,向大哥,盈盈,咱們就此別過。”轉過身來,大踏步的去了。他走出十餘步,回頭說道:“任教主,你們何時上黑木崖去!” 任我行道:“這是本教教內之事,可不勞外人操心。”他知道令狐衝問這句話,意欲屆時拔刀相助,共同對付東方不敗,當即一口拒卻。 令狐衝點了點頭,從雪地裡拾起一柄長劍,掛在腰間,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