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氣憤漸平,日子也就容易過了些。黑獄中日夜不分,自不知已被囚了多少日子,只覺過一天便熱一天,想來已到盛夏。 小小一間囚室中沒半絲風息,濕熱難當。這一天實在熱得受不住了,但手足上都縛了鐵鍊,衣褲無法全部脫除,只得將衣衫拉上,褲子褪下,又將鐵板床上所舖的破席捲起,赤身裸體的睡在鐵板上,登時感到一陣清涼,大汗漸消,不久便睡著了。 睡了個把時辰,鐵板給他身子煨熱了,迷迷糊糊的向裡挪去,換了個較涼的所在,左手按在鐵板上,覺得似乎刻著甚麼花紋,其時睡意正濃,也不加理會。 這一覺睡得甚是暢快,醒轉來時,頓覺精神飽滿。過不多時,那老人又送飯來了。令狐衝對他甚為同情,每次他托木盤從方孔中送進來,必去捏捏他手,或在他手背上輕拍數下,表示謝意,這一次仍是如此。他接了木盤,縮臂迴轉,突然之間,在微弱的燈光之下,只見自己左手手背上凸起了四個字,清清楚楚是“我行被困”四字。 他大感奇怪,不明白這四個字的來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盤,伸手去摸床上鐵板,原來竟然刻滿了字跡,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時省悟,這鐵板上的字是早就刻下了的,只因前時床上有席,因此未曾發覺,昨晚赤身在鐵板上睡臥,手背上才印了這四個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禁啞然失笑,觸手處盡是凸起的字跡。每個字約有銅錢大小,印痕甚深,字跡卻頗潦草。 其時送飯老人已然遠去,囚室又是漆黑一團,他喝了幾大口水,顧不得吃飯,伸手從頭去摸鐵床上的字跡,慢慢一個字、一個字的摸索下去,輕輕讀了出來: “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殺人如麻,囚居湖底,亦屬應有之報。唯老夫任我行被困……”讀到這裡,心想:“原來'我行被困'四字,是在這裡印出來的。”繼續摸下去,那字跡寫道:“……於此,一身通天徹地神功,不免與老夫枯骨同朽,後世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令狐衝停手抬起頭來,尋思:“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這些字蹟之人,自是叫做任我行了。原來這人也姓任,不知與任老前輩有沒有乾系?”又想:“這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久,說不定刻字之人,在數十年或數百年前便已逝世了。” 繼續摸下去,以後的字跡是:“茲將老夫神功精義要旨,留書於此,後世小子習之,行當縱橫天下,老夫死且不朽矣。第一,坐功……”以下所刻,都是調氣行功的法門。 令狐沖自習“獨孤九劍”之後,於武功中只喜劍法,而自身內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悵然,只盼以後字跡中留有一門奇妙劍法,不妨便在黑獄之中習以自遣,脫困之望越來越渺茫,坐困牢房,若不尋些事情做做,日子實是難過。 可是此後所摸到的字跡,盡是“呼吸”、“意守丹田”、“氣轉金井”、“任脈”等等修習內功的用語,直摸到鐵板盡頭,也再不著一個“劍”字。他好生失望:“甚麼通天徹地的神功?這不是跟我開玩笑麼!甚麼武功都好,我就是不能練內功,一提內息,胸腹間立時氣血翻湧。我練內功,那是自找苦吃。” 嘆了口長氣,端起飯碗吃飯,心想:“這任我行不知是甚麼人物?他口氣好狂,甚麼通天徹地,縱橫天下,似乎世上更無敵手。原來這地牢是專門用來囚禁武學高手的。” 初發現鐵板上的字跡時,原有老大一陣興奮,此刻不由得意興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沒尋到這些字跡,倒還好些。”又想:“那個任我行如果確如他所自誇,功夫這等了得,又怎麼仍然被困於此,無法得脫?可見這地牢當真固密之極,縱有天大的本事,一入牢籠,也只可慢慢在這裡等死了。”當下對鐵板下的字跡不再理會。 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猶如蒸籠一般。地牢深處湖底,不受日曬,本該陰涼得多,但一來不通風息,二來潮濕無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般困頓。令狐衝每日都是脫光了衣衫,睡在鐵板上,一伸手便摸到字跡,不知不覺之間,已將其中許多字句記在心中了。
一日正自思忖:“不知師父、師娘、小師妹他們現今在哪裡?已回到華山沒有?”忽聽得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既輕且快,和那送飯老人全然不同。他困處多日,已不怎麼熱切盼望有人來救,突然聽到這腳步聲,不由得驚喜交集,本想一躍而起,但狂喜之下,突然全身無力,竟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只聽腳步聲極快的便到了鐵門外。 只聽得門外有人說道:“任先生,這幾日天氣好熱,你老人家身子好罷?” 話聲入耳,令狐衝便認出是黑白子,倘若此人在一個多月以前到來,令狐衝定然破口大罵,甚麼惡毒的言語都會罵出來,但經過這些時日的囚禁,已然火氣大消,沉穩得多,又想:“他為甚麼叫我任先生?是走錯了牢房麼?”當下默不作聲。 只聽黑白子道:“有一句話,我每隔兩個月便來請問你老人家一次。今日七月初一,我問的還是這一句話,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語氣甚是恭謹。 令狐衝暗暗好笑:“這人果然是走錯了牢房,以為我是任老前輩了,怎地如此胡塗?”隨即心中一凜:“梅莊這四個莊主之中,顯以黑白子心思最為縝密。如是禿筆翁、丹青生,說不定還會走錯了牢房。黑白子卻怎會弄錯?其中必有緣故。”當下仍默不作聲。 只聽得黑白子道:“任老先生,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只須你答允了我這件事,在下言出如山,自當助你脫困。” 令狐衝心中怦怦亂跳,腦海中轉過了無數念頭,卻摸不到半點頭緒,黑白子來跟自己說這幾句話,實不知是何用意。只聽黑白子又問:“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令狐衝知道眼前是個脫困的機會,不論對方有何歹意,總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困在這裡好得多,但無法揣摸到對方用意的所在,生怕答錯了話,致令良機坐失,只好仍然不答。 黑白子嘆了口氣,說道:“任老先生,你怎麼不作聲?上次那姓風的小子來跟你比劍,你在我三個兄弟面前,絕口不提我向你問話之事,足感盛情。我想老先生經過那一場比劍,當年的豪情勝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來罷?外邊天地多麼廣闊,你老爺子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你要殺哪一個便殺哪一個,無人敢與老爺子違抗,豈不痛快之極?你答允我這件事,於你絲毫無損,卻為甚麼十二年來總是不肯應允?” 令狐衝聽他語音誠懇,確是將自己當作了那姓任的前輩,心下更加起疑,只聽黑白子又說了一會話,翻來覆去只是求自己答允那件事。令狐衝急欲獲知其中詳情,但料想自己只須一開口,情形立時會糟,只有硬生生的忍住,不發半點聲息。 黑白子道:“老爺子如此固執,只好兩個月後再見。”忽然輕輕笑了幾聲,說道:“老爺子這次沒破口罵我,看來已有轉機。這兩個月中,請老爺子再好好思量罷。”說著轉身向外行去。令狐衝著急起來,他這一出去,須得再隔兩月再來,在這黑獄中度日如年,怎能再等得兩個月?等他走出幾步,便即壓低嗓子,粗聲道:“你求我答允甚麼事?” 黑白子轉身一縱,到了方孔之前,行動迅捷之極,顫聲道:“你……你肯答允了嗎?” 令狐沖轉身向著牆壁,將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的道:“答允甚麼事?”黑白子道:“十二年來,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險來到此處,求懇你答允,老爺子怎地明知故問?”令狐衝哼的一聲,道:“我忘記了。”黑白子道:“我求老爺子將那大法的秘要傳授在下,在下學成之後,自當放老爺子出去。” 令狐衝尋思:“他是真的將我錯認作是那姓任前輩?還是另有陰謀詭計?”一時無法知他真意,只得又模模糊糊的咕嚕幾句,連自己都不知說的是甚麼,黑白子自然更加聽不明白了,連問:“老爺子答不答允?老爺子答不答允?” 令狐沖道:“你言而無信,我才不上這個當呢。” 黑白子道:“老爺子要在下作甚麼保證,才能相信?”令狐沖道:“你自己說好了。”黑白子道:“老爺子定是擔心傳授了這大法的秘要之後,在下食言而肥,不放老爺子出去,是不是?這一節在下自有安排。總是教老爺子信得過便是。”令狐沖道:“甚麼安排?” 黑白子道:“請問老爺子,你是答允了?”語氣中顯得驚喜不勝。 令狐衝腦中念頭轉得飛快:“他求我傳大法的秘要,我又有甚麼大法的秘要可傳?但不妨聽聽他有甚麼安排。他如真的能放我出去,我便將鐵板上那些秘訣說給他聽,管他有用無用,先騙一騙他再說。” 黑白子聽他不答,又道:“老爺子將大法傳我之後,我便是老爺子門下的弟子了。本教弟子欺師滅祖,向來須受剝皮凌遲之刑,數百年來,無人能逃得過。在下如何膽敢不放老爺子出去?”令狐衝哼的一聲,說道:“原來如此。三天之後,你來聽我回話。”黑白子道:“老爺子今日答允了便是,何必在這黑牢中多耽三天?” 令狐衝心想:“他比我還心急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說,看他到底有何詭計。”當下重重哼了一聲,顯得甚為惱怒,黑白子道:“是!是!三天之後,在下再來向你老人家請教。”
令狐衝聽得他走出地道,關上了鐵門,心頭思潮起伏:“難道他當真將我錯認為那姓任的前輩?此人甚是精細,怎會鑄此大錯?”突然想起一事:“莫非黃鐘公窺知了他的秘密,暗中將任前輩囚於別室,卻將我關在此處?不錯,這黑白子十二年來,每隔兩月便來一次,多半給人察覺了。定是黃鐘公暗中布下了機關。” 突然之間,想起了黑白子適才所說的一句話來:“本教弟子欺師滅祖,向來須受剝皮凌遲之刑,數百年來,無人能逃得過。”尋思:“本教?甚麼教?難道是魔教,莫非那姓任的前輩和江南四狗都是魔教中人?也不知他們搗甚麼鬼,卻將我牽連在內。”一想到“魔教”兩字,便覺其中詭秘重重,難以明白,也就不再多想,只是琢磨著兩件事:“黑白子此舉出於真情,還是作偽?三天之後他再來問我,那便如何答复?” 東猜西想,種種古怪的念頭都轉到了,卻想破了頭也無法猜到黑白子的真意,到後來疲極入睡。一覺醒轉之後,第一個念頭便是:“倘若向大哥在此,他見多識廣,頃刻間便能料到黑白子的用意。那姓任的前輩智慧之高,顯然更在向大哥之上……啊唷!” 脫口一聲大叫,站起身來。睡了這一覺之後,腦子大為清醒,心道:“十二年來,任老前輩始終沒答允他,自然是因深知此事答允不得。他是何等樣人,豈不知其中利害關節?”隨即又想:“任老前輩固然不能答允,我可不是任老前輩,又有甚麼不能?” 他情知此事甚為不妥,中間含有極大凶險,但脫困之心極切,只要能有機會逃出黑牢,甚麼禍害都不放在心上了,當下打定主意:“三天后黑白子再來問我,我便答允了他,將鐵板上這些練氣的秘訣傳授於他,看他如何,再隨機應變便是。” 於是摸著鐵板上的字跡默默記誦,心想:“我須當讀得爛熟,教他時脫口而出,他便不會起疑。只是我口音和那任老前輩相差太遠,只好拚命壓低嗓子。是了,我大叫兩日,把喉嚨叫得啞了,到那時再說得加倍含糊,他當不易察覺。” 當下讀一會口訣,便大叫大嚷一會,知道黑牢深處地底,門戶重疊,便在獄室里大放炮仗,外面也聽不到半點聲息。他放大了喉嚨,一會兒大罵江南四狗,一會兒唱歌唱戲,唱到後來,自己覺得實在難聽,不禁大笑一場,便又去記誦鐵板上的口訣。 突然間讀到幾句話:“當令丹田常如空箱,恆似深谷,空箱可貯物,深谷可容水。若有內息,散之於任脈諸穴。” 這幾句話,以前也曾摸到過好幾次,只是心中對這些練氣的法門存著厭惡之意,字跡過指,從來不去思索其中含意,此刻卻覺大為奇怪:“師父教我修習內功,基本要義在於充氣丹田,丹田之中須當內息密實,越是渾厚,內力越強。為甚麼這口訣卻說丹田之中不可存絲毫內息?丹田中若無內息,內力從何而來?任何練功的法門都不會如此,這不是跟人開玩笑麼?哈哈,黑白子此人卑鄙無恥,我便將這法門傳他,教他上一個大當,有何不可?” 摸著鐵板上的字跡,慢慢琢磨其中含意,起初數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功,如何化去自身內力,越來越覺駭異:“天下有哪一個人如此蠢笨,居然肯將畢生勤修苦練而成的內力設法化去?除非他是決意自盡了。若要自盡,橫劍抹脖子便是,何必如此費事?這般化散內功,比修積內功還著實艱難得多,練成了又有甚麼用?”想了一會,不由得大是沮喪:“黑白子一聽這些口訣和法門,便知是消遣他的,怎肯上當?看來這條計策是行不通的了。” 越想越煩惱,口中翻來覆去的只是念著那些口訣:“丹田有氣,散之任脈,如竹中空,似谷恆虛……”念了一會,心中有氣,捶床大罵:“他媽的,這人在這黑牢中給關得怒火難消,便安排這詭計來捉弄旁人。”罵一會,便睡著了。 睡夢之中,似覺正在照著鐵板上的口訣練功,甚麼“丹田有氣,散之任脈”,便有一股內急向任脈中流動,四肢百骸,竟說不出的舒服。 過了好一會,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覺得丹田中的內息仍在向任脈流動,突然動念:“啊喲,不好!我內力如此不絕流出,豈不是轉眼變成廢人?”一驚之下,坐了起來,內息登時從任脈中轉回,只覺氣血翻湧,頭暈眼花,良久之後,這才定下神來。 驀地裡想起一事,不由得驚喜交集:“我所以傷重難愈,全因體內積蓄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異種真氣,以致連平一指大夫也無法醫治。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言道,只有修習《易筋經》,才能將這些異種真氣逐步化去。這鐵板上所刻的內功秘要,不就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內力嗎?哈哈,令狐衝,你這人當真蠢笨之極,別人怕內力消失,你卻是怕內力無法消失。有此妙法,練上一練,那是何等的美事?” 自知適才在睡夢中練功,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清醒時不斷念誦口訣,腦中所想,盡是鐵板上的練功法門,入睡之後,不知不覺的便依法練了起來,但畢竟思緒紛亂,並非全然照著法門而行。這時精神一振,重新將口訣和練法摸了兩遍,心下想得明白,這才盤膝而坐,循序修習。只練得一個時辰,便覺長期鬱積在丹田中的異種真氣,已有一部分散入了任脈,雖然未能驅出體外,氣血翻湧的苦況卻已大減。 他站起身來喜極而歌,卻覺歌聲嘶嘎,甚是難聽,原來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啞喉嚨,居然已收功效,心道:“任我行啊任我行,你留下這些口訣法門,想要害人。哪知道撞在我的手裡,反而於我有益無害。你死而有知,只怕要氣得你大翹鬍子罷!哈哈,哈哈!” 如此毫不間歇的散功,多練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想:“我將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真氣盡數散去之後,再照師父所傳的法子,重練本門內功。雖然一切從頭做起,要花上不少功夫,但我這條性命,只怕就此撿回來了。如果向大哥終於來救我出去,江湖之上,豈不是另有一番天地?” 忽爾又想:“師父既將我逐出華山派,我又何必再練華山派內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內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學,又或是跟盈盈學,卻又何妨?”心中一陣淒涼,又一陣興奮。
這日吃了飯後,練了一會功,只覺說不出的舒服,不由自主的縱聲大笑。 忽聽得黑白子的聲音在門外說道:“前輩你好,晚輩在這裡侍候多時了。”原來不知不覺間三日之期已屆,令狐衝潛心練功散氣,連黑白子來到門外亦未察覺,幸好嗓子已啞,他並未察覺,於是又乾笑幾聲。黑白子道:“前輩今日興致甚高,便收弟子入門如何?” 令狐衝尋思:“我答允收他為弟子,傳他這些練功的法門?他一開門進來,發見是我風二中而不是那姓任前輩,自然立時翻臉。再說,就算傳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輩,黑白子練成之後,多半會設法將他害死,譬如在飯菜中下毒之類。是了,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當真易如反掌,他學到了口訣,怎會將我放出?任前輩十二年來所以不肯傳他,自是為此了。” 黑白子聽他不答,說道:“前輩傳功之後,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雞來孝敬前輩。”令狐衝被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一聽到“美酒肥雞”,不由得饞涎欲滴,說道:“好,你先去拿美酒肥雞來,我吃了之後,心中一高興,或許便傳你些功夫。”黑白子忙道:“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雞。不過今天是不成了,明日如有機緣,弟子自當取來奉獻。” 令狐沖道:“幹麼今日不成?”黑白子道:“來到此處,須得經過我大哥的臥室,只有乘著我大哥外出之時,才能……才能……”令狐衝嗯了一聲,便不言語了。 黑白子記掛著黃鐘公回到臥室,不敢多耽,便即告辭而去。 令狐衝心想:“怎生才能將黑白子誘進牢房,打死了他?此人狡猾之極,決不會上當。何況扯不斷手足的鐵鍊,就算打死了黑白子,我仍然不能脫困。”心中轉著念頭,右手幾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鐵圈中,用力一扳,那是無意中的隨手而扳,決沒想真能扯開鐵圈,可是那鐵圈竟然張了開來,又扳了幾下,左腕竟然從鐵圈中脫出。 這一下大出意外,驚喜交集,摸那鐵圈,原來中間竟然有一斷口,但若自己內力未曾散開,稍一使力,便欲昏暈,圈上雖有斷口,終究也扳不開來。此刻他已散了兩天內息,桃谷六仙與不戒大師注入他體內的真氣到了任脈之中,自然而然的生出強勁內力。再摸右腕上的鐵圈,果然也有一條細縫。這條細縫以前不知曾摸到過多少次,但說甚麼也想不到這竟是斷口。當即左手使勁,將右手上的鐵圈也扳開了,跟著摸到箍在兩隻足脛上的鐵圈,也都有斷口,運勁扳開,一一除下,只累得滿身大汗,氣喘不已。鐵圈既除,鐵鍊隨之脫落,身上已無束縛。他好生奇怪:“為甚麼每個鐵圈上都有斷口?這樣的鐵圈,怎能鎖得住人?” 次日那老人送飯來時,令狐衝就著燈光一看,只見鐵圈斷口處,有一條條細微的鋼絲鋸紋,顯是有人用一條極細的鋼絲鋸子,將足鐐手銬上四個鐵圈都鋸斷了,斷口處閃閃發光,並未生鏽,那麼鋸斷鐵圈之事,必是在不久以前,何以這些鐵圈又合了攏來,套在自己手足上? “那多半有人暗中在設法救我。這地牢如此隱密,外人決計無法入來,救我之人當然是梅莊中的人物。想來他不願這等對我暗算,因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時,暗中用鋼絲鋸子將腳鐐手銬鋸開了。此人自不肯和梅莊中餘人公然為敵,只有覷到機會,再來放我出去。” 想到此處,精神大振,心想:“這地道的入口處在黃鐘公的臥床之下,如是黃鐘公想救我,隨時可以動手,不必耽擱這許多時光。黑白子當然不會。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之中,丹青生和我是酒中知己,交情與眾不同,十之八九,是丹青生。”再想到黑白子明日來時如何應付:“我只跟他順口敷衍,騙他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可?” 隨即又想:“丹青生隨時會來救我出去,須得趕快將鐵板上的口訣法門記熟了。”摸著字跡,口中誦讀,心中記憶。先前摸到這些字跡時並不在意,此時真要記誦得絕無錯失,倒也不是易事。鐵板上字跡潦草,他讀書不多,有些草字便不識得,只好強記筆劃,胡亂念個別字充數。心想這些上乘功夫的法門,一字之錯,往往令得練功者人鬼殊途,成敗逆轉,只要練得稍有不對,難免走火入魔。出此牢後,幾時再有機會重來對照?非記得沒半點錯漏不可。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讀了幾多遍,幾乎倒背也背得出了,這才安心入睡。 睡夢之中,果見丹青生前來打開牢門,放他出去,令狐沖一驚而醒,待覺是南柯一夢,卻也並不沮喪,心想:“他今日不來救,只不過未得其便,不久自會來救。” 心想這鐵板上的口訣法門於我十分有用,於別人卻有大害,日後如再有人被囚於這黑牢之中,那人自然是好人,可不能讓他上了那任我行的大當。當下摸著字跡,又從頭至尾的讀了十來遍,拿起除下的鐵銬,便將其中的字跡刮去了十幾個字。 這一天黑白子並未前來,令狐衝也不在意,照著口訣法門,繼續修習。其後數日,黑白子始終沒來。令狐沖自覺練功大有進境,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體內的異種真氣,已有六七成從丹田中驅了出來,散之於任督諸脈,心想只須持之有恆,自能盡數驅出。 他每日背誦口訣數十遍,刮去鐵板上的字跡數十字,自覺力氣越來越大,用鐵銬刮削鐵板,已花不了多大力氣。如此又過了一月有餘,他雖在地底,亦覺得炎暑之威漸減,心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是冬天被囚於此,決不會發見鐵板上的字跡。說不定熱天未到,丹青生已將我救了出去。” 正想到此處,忽聽得甬道中又傳來了黑白子的腳步聲。
令狐衝本來臥在床上,當即轉身,面向裡壁,只聽得黑白子走到門外,說道:“任……任老前輩,真正萬分對不起。這一個多月來,我大哥一直足不出戶。在下每日里焦急萬狀,只盼來跟你老人家請安問候,總是不得其便。你……你老人家千萬不要見怪才好!”一陣酒香雞香,從方孔中傳了進來。 令狐衝這許多日子滴酒未沾,一聞到酒香,哪裡還忍得住,轉身說道:“把酒菜拿給我吃了再說。”黑白子道:“是,是。前輩答允傳我神功的秘訣了?”令狐沖道:“每次你送三斤酒,一隻雞來,我便傳你四句口訣。等我喝了三千斤酒,吃了一千隻雞,口訣也傳得差不多了。”黑白子道:“這樣未免太慢,只怕日久有變。晚輩每次送六斤酒,兩隻雞,前輩每次便傳八句口訣如何?”令狐衝笑道:“你倒貪心得緊,那也可以。拿來,拿來!” 黑白子托著木盤,從方孔中遞將進去,盤上果是一大壺酒,一隻肥雞。 令狐衝心想:“我未傳口訣,你總不能先毒死我。”提起酒壺,骨嘟嘟的便喝。這酒並不甚佳,但這時喝在口裡,卻委實醇美無比,似乎丹青生四釀四蒸的吐魯番葡萄酒也有所不及,當下一口氣便喝了半壺,跟著撕下一條雞腿,大嚼起來,頃刻之間,將一壺酒、一隻雞吃得乾乾淨淨,拍了拍肚子,讚道:“好酒,好酒!” 黑白子笑道:“老爺子吃了肥雞美酒,便請傳授口訣了。”令狐衝聽他再也不提拜師之事,只道自己喝酒吃雞之餘,一時記不起了,當下也就不提,說道:“好,這四句口訣,你牢牢記住了:'奇經八脈,中有內息,聚之丹田,會於膻中。'你懂得解麼?”鐵板上原來的口訣是:“丹田內息,散於四肢,膻中之氣,分註八脈。”他故意將之倒了轉來。黑白子一聽,覺得這四句口訣平平無奇,乃是練氣的普通法門,說道:“這四句,在下領會得,請前輩再傳四句。” 令狐衝心想:“這四句經我一改,變成尋常之極,他自感不足了,須當念四句十分古怪的,嚇唬嚇唬他。”說道:“今天是第一日,索性多傳四句,你記好了:'震裂陽維,塞絕陰蹻,八脈齊斷,神功自成。'” 黑白子大吃一驚,道:“這……這……這人身的奇經八脈倘若斷絕了,哪裡還活得成?這……這四句口訣,晚輩可當真不明白了。”令狐沖道:“這等神功大法,倘若人人都能領會,那還有甚麼希奇?這中間自然有許多精微奇妙之處,常人不易索解。” 黑白子聽到這裡,越來越覺他說話的語氣、所用的辭句,與那姓任之人大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前兩次令狐沖說話極少,辭語又十分含糊,這一次吃了酒後,精神振奮,說話多了,黑白子十分機警,登時便生了疑竇,料想他有意捏造口訣,戲弄自己,說道:“你說'八脈齊斷,神功自成',難道老爺子自己,這奇經八脈都已斷絕了嗎?” 令狐沖道:“這個自然。”他從黑白子語氣之中,聽出他已起了疑心,不敢跟他多說,道:“全部傳完,你融會貫通,自能明白。”說著將酒壺放在盤上,從方孔中遞將出去。黑白子伸手來接。 令狐衝突然“啊喲”一聲,身子向前一沖,當的一聲,額頭撞上鐵門。 黑白子驚道:“怎樣了?”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反應極快,一伸手,已探入方孔,抓住木盤,生怕酒壺掉在地下摔碎。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令狐衝左手翻上,抓住了他右手手腕,笑道:“黑白子,你瞧瞧我到底是誰?”黑白子大驚,顫聲道:“你……你……” 令狐衝將木盤遞出去之時,並未有抓他手腕的念頭,待在油燈微光下見到黑白子手掌在方孔外一晃,只待接他木盤,突然之間,心中起了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自己在這裡囚禁多日,全是出於這人的狡計,若能將他手腕扭斷了,也足稍出心中的惡氣;又想他出其不意的給自己抓住,突然大吃一驚,這人如此奸詐,嚇他一跳,又有何不可?也不知是出於報復之意,還是一時童心大盛,便這麼假裝摔跌,引得他伸手進來,抓住了他手腕。 黑白子本來十分機警,只是這一下實在太過突如其來,事先更沒半點朕兆,待得心中微覺不妥,手腕已被對方抓住,只覺對方五根手指便如是一隻鐵箍,牢牢的扣住了自己手腕上“內關”“外關”兩處穴道,當即手腕急旋,反打擒拿。 當的一聲大響,左足三根足趾立時折斷,痛得啊啊大叫。 何以他右手手腕被扣,左足的足趾卻會折斷,豈非甚奇?原來黑白子於對方向來深自敬憚,這時手腕被扣,立即想到有性命之憂,忙不迭的使出一招“蛟龍出淵”。這一招乃是手腕被人扣住時所用,手臂向內急奪,左足無影無踪的疾踢而出,這一腳勢道厲害已極,正中敵人胸口,非將他踢得當場吐血不可。敵人若是高手,知所趨避,便須立時放開他手腕,否則無法躲得過這當胸一腳。也是事出倉卒,黑白子急於脫困,沒想到自己和對方之間隔了一道厚厚的鐵門,這一招“蛟龍出淵”確是使對了,這一腳也是踢得部位既準,力道又凌厲之極,只可惜當的一聲大響,正中鐵門。 令狐衝聽到鐵門這一聲大響,這才明白,自己全仗鐵門保護,才逃過了黑白子如此厲害的一腳,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再踢一腳,踢得也這樣重,我便放你。” 突然之間,黑白子猛覺右腕“內關”“外關”兩處穴道中內力源源外洩,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來,登時魂飛天外,一面運力凝氣,一面哀聲求告:“老……老爺子,求你……你……”他一說話,內力更大量湧出,只得住口,但內力還是不住飛快洩出。 令狐沖自練了鐵板上的功夫之後,丹田已然如竹之虛,如穀之空,這時覺得丹田中有氣注入,卻也並不在意。只覺黑白子的手腕不住顫抖,顯是害怕之極,心中氣他不過,索性要嚇他一嚇,喝道:“我傳了你功夫,你便是本門弟子了,你欺師滅祖,該當何罪?” 黑白子只覺內力愈洩愈快,勉強凝氣,還暫時能止得住,但呼吸終究難免,一呼一吸之際,內力便大量外洩,這時早忘了足趾上的疼痛,只求右手能從方孔中脫出,縱然少了一隻手一隻腳也是甘願,一想到此處,伸手便去腰間拔劍。 他身子這麼一動,手腕上“內關”“外關”兩處穴道便如開了兩個大缺口,立時全身內力急瀉而出,有如河水決堤,再也難以堵截。黑白子知道只須再捱得一刻,全身內力便盡數被對方吸去,當下奮力抽出腰間長劍,咬緊牙齒,舉將起來,便欲將自己手臂砍斷。但這麼一使力,內力奔騰而出,耳朵中嗡的一聲,便暈了過去。 令狐衝抓住他手腕,只不過想嚇他一嚇,最多也是扭斷他腕骨,以洩心中積忿,沒料到他竟會嚇得如此的魂不附體,以致暈去,哈哈一笑,便鬆了手。他這一鬆手,黑白子身子倒下,右手便從方孔中縮回。 令狐衝腦中突如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急忙抓住他的手掌,幸好動作迅速,及時拉住,心想:“我何不用鐵銬將他銬住,逼迫黃鐘公他們放我?”當下使力將黑白子的手腕拉近,沒料想用力一拉,黑白子的腦袋竟從方孔中鑽了進來,呼的一聲,整個身子都進了牢房。 這一下實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罵自己愚不可及,這洞孔有尺許見方,只要腦袋通得過,身子便亦通得過,黑白子既能進來,自己又何嘗不能出去?以前四肢為銬鏈所繫,自是無法越獄,但銬鏈早已暗中給人鋸開,卻為何不逃?又忖:“丹青生暗中替我鋸斷了銬鏈,日日盼望我跟著那送飯的老人越獄逃走,想必心焦之極了。”他發覺銬鏈已為人鋸斷之時,正是練功之際,全副精神都貫注練功,而且其時鐵板上的功訣尚未背熟,自不願就此離去,只因內心深處不願便即離開牢房,是以也未曾想到逃獄。 他略一沉吟,已有了主意,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對調了穿好,連黑白子那頭罩也套在頭上,心想:“出去時就算遇上了旁人,他們也只道我便是黑白子。”將黑白子的長劍插在自己腰間,一劍在身,更是精神大振,又將黑白子的手足都銬在銬鐐的鐵圈之中,用力捏緊,鐵圈深陷入肉。 黑白子痛得醒了過來,呻吟出聲。令狐衝笑道:“咱哥兒倆扳扳位!那老頭兒每天會送飯送水來。”黑白子呻吟道:“任……任老爺子……你……你的吸星大法……”令狐衝那日在荒郊和向問天聯手抗敵,聽得對方人群中有人叫過“吸星大法”,這時又聽黑白子說起,便問:“甚麼吸星大法?”黑白子道:“我……我……該……該死……” 令狐衝脫身要緊,當下也不去理他,從方孔中探頭出去,兩隻手臂也伸到了洞外,手掌在鐵門上輕輕一推,身子射出,穩穩站在地下,只覺丹田中又積蓄了大量內息,頗不舒服。他不知這些內力乃是從黑白子身上吸來,只道久不練功,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內力又回入了丹田。這時只盼盡快離開黑獄,當下提了黑白子留下的油燈,從地道中走出去。 地道中門戶都是虛掩,料想黑白子要待出去時再行上鎖,這一來,令狐衝便毫不費力的脫離了牢籠。他邁過一道道堅固的門戶,想起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真是如同隔世,突然之間,對黃鐘公他們也已不怎麼懷恨,但覺身得自由,便甚麼都不在乎了。 走到了地道盡頭,拾級而上,頭頂是塊鐵板,側耳傾聽,上面並無聲息。自從經過這次失陷,他一切小心謹慎得多了,並不立即衝上,站在鐵板之下等了好一會,仍沒聽得任何聲息。確知黃鐘公當真不在臥室之中,這才輕輕托起鐵板,縱身而上。 他從床上的孔中躍出,放好鐵板,拉上席子,躡手躡足的走將出來,忽聽得身後一人陰惻惻的道:“二弟,你下去幹甚麼?” 令狐沖一驚回頭,只見黃鐘公、禿筆翁、丹青生三人各挺兵刃,圍在身周。他不知秘門上裝有機關消息,這麼貿然闖出,機關上鈴聲大作,將黃鐘公等三人引了來,只是他戴著頭罩,穿的又是黑白子的長袍,無人認他得出。令狐沖一驚之下,說道:“我……我……” 黃鐘公冷冷的道:“我甚麼?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是要去求任我行教你練那吸星妖法,哼哼,當年你發過甚麼誓來?” 令狐衝心中混亂,不知是暴露自己真相好呢,還是冒充黑白子到底,一時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間長劍,向禿筆翁刺去。禿筆翁怒道:“好二哥,當真動劍嗎?”舉筆一封。令狐衝這一劍只是虛招,乘他舉筆擋架,便即發足奔出。黃鐘公等三人直追出來。 令狐衝提氣疾奔,片刻間便奔到了大廳。黃鐘公大叫:“二弟,二弟,你到哪裡去?”令狐沖不答,仍是拔足飛奔。突見迎面一人站在大門正中,說道:“二莊主,請留步!” 令狐衝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聲,重重撞在他身上。這一沖之勢好急,那人直飛出去,摔在數丈之外。令狐衝忙中一看,見是一字電劍丁堅,直挺挺的橫在當地,身子倒確是作“一字”之形,只是和“電劍”二字卻拉不上乾係了。 令狐衝足不停步的向小路上奔去。黃鐘公等一到莊子門口,便不再追來。丹青生大叫:“二哥,二哥,快回來,咱們兄弟有甚麼事不好商量……”
令狐衝只揀荒僻的小路飛奔,到了一處無人的山野,顯是離杭州城已遠。他如此迅捷飛奔,停下來時竟既不疲累,也不氣喘,比之受傷之前,似乎功力尚有勝過。 他除下頭上罩子,聽到淙淙水聲,口中正渴,當下循聲過去,來到一條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水中映出一個人來,頭髮篷松,滿臉污穢,神情甚是醜怪。 令狐衝吃了一驚,隨即啞然一笑,囚居數月,從不梳洗,自然是如此齷齪了,霎時間只覺全身奇癢,當下除去外袍,跳在溪水中好好洗了個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沒半擔,也會有三十斤。”渾身上下擦洗乾淨,喝飽清水後,將頭髮挽在頭頂,水中一照,已回復了本來面目,與那滿臉浮腫的風二中已沒半點相似之處。 穿衣之際,覺得胸腹間氣血不暢,當下在溪邊行功片刻,便覺丹田中的內急已散入奇經八脈,丹田內又是如竹之空、似谷之虛,而全身振奮,說不出的暢快。他不知自己已練成了當世第一等厲害功夫,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道真氣,在少林寺療傷時方生大師注入他體內的內力,固然已盡皆化為己有,而適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又已將他畢生修習的內功吸了過來貯入丹田,再散入奇經八脈,那便是又多了一個高手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 他躍起身來,拔出腰間長劍,對著溪畔一株綠柳的垂枝隨手刺出,手腕略抖,嗤的一聲輕響,長劍還鞘,這才左足落地,抬起頭來,只見五片柳葉緩緩從中飄落。長劍二次出鞘,在空中轉了個弧形,五片柳葉都收到了劍刃之上。他左手從劍刃上取過一片柳葉,說不出的又是歡喜,又是奇怪。在湖畔悄立片時,陡然間心頭一陣酸楚:“我這身功夫,師父師娘是無論如何教不出來的了。可是我寧可像從前一樣,內力劍法,一無足取,卻在華山門中逍遙快樂,和小師妹朝夕相見,勝於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這遊魂野鬼。” 自覺一生武功從未如此刻之高,卻從未如此刻這般寂寞淒涼。他天生愛好熱鬧,喜友好酒,過去數月被囚於地牢,孤身一人那是當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卻仍是孤零零地。獨立溪畔,歡喜之情漸消,清風拂體,冷月照影,心中惆悵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