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不群皺眉道:“將這些酒瓶酒碗都摔入河中。”林平之應道:“是!”走到桌邊,手指剛碰到酒瓶,只聞奇腥衝鼻,身子一晃,站立不定,忙伸手扶住桌邊。岳不群登時省悟,叫道:“酒瓶上有毒!”衣袖拂去,勁風到處,將桌上的酒瓶酒碗,一古腦兒送出窗去,摔在河裡;驀地裡胸口一陣煩惡,強自運氣忍住,卻聽得哇的一聲,林平之已大吐起來。 跟著這邊廂哇的一聲,那邊廂又是哇的一響,人人都捧腹嘔吐,連桃谷六仙和船艄的船公水手也均不免。岳不群強忍了半日,終於再也忍耐不住,也便嘔吐起來。各人嘔了良久,雖已將胃中食物吐了個乾乾淨淨,再無剩餘,嘔吐卻仍不止,不住的嘔出酸水。到後來連酸水也沒有了,仍是喉癢心煩,難以止歇,均覺腹中倘若有物可吐,反比這等空嘔舒服得多。 船中前前後後數十人,只令狐沖一人不嘔。 桃實仙道:“令狐衝,那妖女對你另眼相看,給你服了解藥。”令狐沖道:“我沒服解藥啊。難道那碗毒酒便是解藥?”桃根仙道:“誰說不是呢?那妖女見你生得俊,喜歡了你啦。”桃枝仙道:“我說不是因為他生得俊,而是因為他贊那妖女年輕貌美。”桃花仙道:“那也要他有膽量喝那毒酒,吞了那五條毒蟲。”桃葉仙道:“他雖然不嘔,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條毒蟲之後,中毒更深?”桃乾仙道:“啊喲,不得了!令狐衝喝那碗毒酒,咱們沒加阻攔,倘若因此斃命,平一指追究起來,那便如何是好?”桃根仙道:“平一指說他本來就快死的,早死了幾天,有甚麼要緊?”桃花仙道:“令狐沖不要緊,我們就要緊了。”桃實仙道:“那也不要緊,咱們高飛遠走,那平一指身矮腿短,諒他也追咱們不著。”桃谷六仙不住作嘔,卻也不捨得少說幾句。 岳不群眼見駕船的水手作嘔不止,座船在大河中東歪西斜,甚是危險,當即縱到後艄,把住了舵,將船向南岸駛去。他內功深厚,運了幾次氣,胸中煩惡之意漸消。 座船慢慢靠岸,岳不群縱到船頭,提起鐵錨摔到岸邊。這隻鐵錨無慮二百來斤,要兩名水手才抬得動。船夫見岳不群是個文弱書生,不但將這大鐵錨一手提起,而且一拋數丈,不禁為之咋舌,不過咋舌也沒多久,跟著又捧腹大嘔。 眾人紛紛上岸,跪在水邊喝滿了一腹河水,又嘔將出來,如此數次,這才嘔吐漸止。 這河岸是個荒僻所在,但遙見東邊數里外屋宇鱗比,是個市鎮。岳不群道:“船中餘毒未淨,乘坐不得的了。咱們到那鎮上再說。”桃乾仙背著令狐衝、桃枝仙背著桃實仙,眾人齊往那市鎮行去。 到得鎮上,桃乾仙和桃枝仙當先走進一家飯店,將令狐沖和桃實仙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來,拿菜來,拿飯來!” 令狐沖一瞥間,見店堂中端坐著一個矮小道人,正是青城派掌門餘滄海,不禁一怔。 這青城掌門顯是身處重圍。他坐在一張小桌旁,桌上放著酒壺筷子,三碟小菜,一柄閃閃發光的出鞘長劍。圍著那張小桌的卻是七條長凳,每條凳上坐著一人。這些人有男有女,貌相都頗兇惡,各人凳上均置有兵刃。七人一言不發,凝視餘滄海。那青城掌門甚為鎮定,左手端起酒杯飲酒,衣袖竟沒絲毫顫動。 桃根仙道:“這矮道人心中在害怕。”桃枝仙道:“他當然在害怕,七個打一個,他非輸不可。”桃乾仙道:“他倘若不怕,幹麼左手舉杯,不用右手?當然是要空著右手,以備用劍。”餘滄海哼了一聲,將酒杯從左手交到右手。桃花仙道:“他聽到二哥的說話,可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害怕。他倒不是怕二哥,而是怕一個疏神,七個敵人同時進攻,他就得給分成八塊。”桃葉仙格的一笑,說道:“這矮道人本就矮小,分成八塊,豈不是更加矮小?” 令狐衝對余滄海雖大有芥蒂,但眼見他強敵環伺,不願乘人之危,說道:“六位桃兄,這位道長是青城派的掌門。”桃根仙道:“是青城派掌門便怎樣?是你的朋友麼?”令狐沖道:“在下不敢高攀,不是我的朋友。”桃乾仙道:“不是你朋友便好辦。咱們有一場好戲看。”桃花仙拍桌叫道:“快拿酒來!老子要一面喝酒,一面瞧人把矮道人切成九塊。”桃葉仙道:“為甚麼是九塊?”桃花仙道:“你瞧那頭陀使兩柄虎頭彎刀,他一個人要多切一塊。”桃花仙道:“也不見得,這些人有的使狼牙錘,有的使金拐杖,那又怎麼切法?” 令狐沖道:“大家別說話,咱們兩不相幫,可是也別分散了青城派掌門余觀主的心神。”桃谷六仙不再說話,笑嘻嘻、眼睜睜的瞧著餘滄海。令狐衝卻逐一打量圍住他的七人。 只見一個頭陀長發垂肩,頭上戴著一個閃閃發光的銅箍,束著長發,桌邊放著一對彎成半月形的虎頭戒刀。他身旁是個五十來歲的婦人,頭髮發白,滿臉晦氣之色,身畔放的是一柄兩尺來長的短刀。再過去是一僧一道,僧人身披血也似紅的僧衣,身邊放著一缽一鈸,均是純鋼所鑄,鋼鈸的邊緣鋒銳異常,顯是一件厲害武器;那道人身材高大,長凳上放的是個八角狼牙錘,看上去斤兩不輕。道人右側的長凳上箕踞著一個中年化子,頭頸和肩頭盤了兩條青蛇,蛇頭作三角之形,長信伸縮不已。其餘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瞎了左眼,女的瞎了右眼,兩人身邊各倚一條拐杖,杖身燦然發出黃澄澄之色,杖身甚粗,倘若真是黃金所鑄,份量著實沉重,這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來歲年紀,情狀便是江湖上尋常的落魄男女,卻攜瞭如此貴重的拐杖,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只見那頭陀目露凶光,緩緩伸出雙手,握住了一對戒刀的刀柄。那乞丐從頸中取下一條青蛇,盤在臂上,蛇頭對準了余滄海。那和尚拿起了鋼鈸。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錘。那中年婦人也將短刀拿在手中。眼見各人便要同時進襲。 餘滄海哈哈一笑,說道:“倚多為勝,原是邪魔外道的慣技,我餘滄海又有何懼?” 那眇目男子忽道:“姓餘的,我們並不想殺你。”那眇目女子道:“不錯,你只須將《辟邪劍譜》乖乖交了出來,我們便客客氣氣的放你走路。” 岳不群、令狐衝、林平之、岳靈珊等聽她突然提到《辟邪劍譜》,都是一怔,沒料想到這七人圍住了余滄海,竟是要向他索取辟邪劍譜。四人你向我瞧一眼,我向你瞧一眼,均想:“難道這部《辟邪劍譜》當真是落在餘滄海手中?” 那中年婦人冷冷的道:“跟這矮子多說甚麼,先宰了他,再搜他身上。”眇目女子道:“說不定他藏在甚麼隱僻之處,宰了他而搜不到,豈不糟糕。”那中年婦女嘴巴一扁,道:“搜不到便搜不到,也不見得有甚麼糟糕。”她說話時含糊不清,大為漏風,原來滿口牙齒已落了大半。眇目女子道:“姓餘的,我勸你好好的獻了出來。這部劍譜又不是你的,在你手中已有這許多日子,你讀也讀熟了,背也背得出了,死死的霸著,又有何用?” 餘滄海一言不發,氣凝丹田,全神貫注。 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人哈哈哈的笑了幾聲,走進一個眉花眼笑的人來。 這人身穿繭綢長袍,頭頂半禿,一部黑須,肥肥胖胖,滿臉紅光,神情十分和藹可親,左手拿著個翡翠鼻煙壺,右手則是一柄尺來長的折扇,衣飾華貴,是個富商模樣。他進店後見到眾人,怔了一怔,笑容立斂,但立即哈哈哈的笑了起來,拱手道:“幸會,幸會!想不到當世的英雄好漢,都聚集到這裡了。當真是三生有幸。” 這人向餘滄海道:“甚麼好風把青城派余觀主吹到河南來啊?久聞青城派'松風劍法'是武林中一絕,今日咱們多半可以大開眼界了。”餘滄海全神運功,不加理睬。 這人向眇目的男女拱手笑道:“好久沒見'桐柏雙奇'在江湖上行走了,這幾年可發了大財哪。”那眇目男子微微一笑,說道:“哪裡有遊大老闆發的財大。”這人哈哈哈連笑三聲,道:“兄弟是空場面,左手來,右手去,單是兄弟的外號,便可知兄弟只不過面子上好看,內裡卻空虛得很。” 桃枝仙忍不住問道:“你的外號叫甚麼?”那人向桃枝仙瞧去,見桃谷六仙形貌奇特,卻認不出他六人的來歷,嘻嘻一笑,道:“兄弟有個難聽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大家說兄弟愛結交朋友。為了朋友,兄弟是千金立盡,毫不吝惜,雖然賺得錢多,金銀卻是在手裡留不住的。”那眇目男子道:“這位遊朋友,好像另外還有一個外號。”游迅笑道:“是麼?兄弟怎地不知?” 突然間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油浸泥鰍,滑不留手。”聲音漏風,自是那少了一半牙齒的婦人在說話了。 桃花仙叫道:“不得了,了不得,泥鰍已是滑溜之極,再用油來一浸,又有誰能抓得它住?” 游迅笑道:“這是江湖上朋友抬愛,稱讚兄弟的輕功造詣不差,好像泥鰍一般敏捷,其實慚愧得緊,這一點微末功夫,實在不足掛齒。張夫人,你老人家近來清健。”說著深深一揖。那老婦人張夫人白了他一眼,喝道:“油腔滑調,給我走開些。”這游迅脾氣極好,一點也不生氣,向那乞丐道:“雙龍神丐嚴兄,你那兩條青龍可越來越矯捷活潑了。”那乞丐名叫嚴三星,外號本來叫作“雙蛇惡乞”,但游迅卻隨口將他叫作“雙龍神丐”,嚴三星本來極為凶悍,一聽之下,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游迅也認得長發頭陀仇松年,僧人西寶,道人玉靈,隨口捧了幾句。他嘻嘻哈哈,片刻之間,便將劍拔弩張的局面弄得和緩了好多。 忽聽得桃葉仙叫道:“餵,油浸泥鰍,你卻怎地不讚我六兄弟武功高強,本事了得?”游迅笑道:“這個……這個自然要讚的……”豈知他一句話沒說完,雙手雙腳已被桃根、桃乾、桃枝、桃葉四仙抓在手中,將他提了起來,卻沒使勁拉扯。 游迅急忙讚道:“好功夫,好本事,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桃谷四仙聽得游迅接連大贊三句,自不願便將他撕成了四塊。桃根仙、桃枝仙齊聲問道:“怎見得我們的武功古今罕有?”游迅道:“兄弟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老實說,本來是誰也抓不到兄弟的。可是四位一伸手,便將兄弟手到擒來,一點不滑,一點不溜,四位手上功夫之厲害,當真是古往今來,罕見罕聞。兄弟此後行走江湖,定要將六位高人的名號到處宣揚,以便武林中個個知道世上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桃根仙等大喜,當即將他放下。 張夫人冷冷的道:“滑不留手,名不虛傳。這一回,豈不是又叫人抓住再放了?”游迅道:“這是六位高人的武功太過了得,令人大為敬仰,只可惜兄弟孤陋寡聞,不知六位前輩名號如何稱呼?”桃根仙道:“我們兄弟六人,名叫'桃谷六仙'。我是桃根仙,他是桃乾仙。”將六兄弟的名號逐一說了。游迅拍手道:“妙極,妙極。這'仙'之一字,和六位的武功再配合沒有,若非如此神乎其技、超凡入聖的功夫,哪有資格稱到這一個'仙'字?”桃谷六仙大喜,齊道:“你這人有腦筋,有眼光,是個大大的好人。” 張夫人瞪視餘滄海,喝道:“那《辟邪劍譜》,你到底交不交出來?”餘滄海仍不理會。 游迅說道:“啊喲,你們在爭《辟邪劍譜》?據我所知,這劍譜可不在余觀主手中啊。”張夫人問道:“那你知道是在誰的手中?”游迅道:“此人大大的有名,說將出來,只怕嚇壞了你。”頭陀仇松年大聲喝道:“快說!你倘若不知,便走開些,別在這裡礙手礙腳!”游迅笑道:“這位師父遮莫多吃了些燒豬烤羊,偌大火氣。兄弟武功平平,消息卻十分靈通。江湖上有甚麼秘密訊息,要瞞過兄弟的千里眼、順風耳,可不大容易。” 桐柏雙奇、張夫人等均知此言倒是不假,這游迅好管閒事,無孔不入,武林中有甚麼他所不知道的事確實不多,當即齊聲道:“你賣甚麼關子?《辟邪劍譜》到底是在誰的手中?” 游迅笑嘻嘻的道:“各位知道兄弟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錢財左手來,右手去,這幾天實在窮得要命。各位都是大財主,拔一根寒毛,也比兄弟的腿子粗。兄弟好容易得到一個要緊消息,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常言道得好,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好消息嘛,自當賣給財主。兄弟所賣的不是關子,而是消息。” 張夫人道:“好,咱們先把餘滄海殺了,再逼這遊泥鰍說話。動手!”她“動手”二字一出口,只聽得叮叮噹當幾下兵刃迅速之極的相交。張夫人等七人一齊離開了長凳,各挺兵刃和余滄海拆了幾招。七人一擊即退,仍團團的將餘滄海圍住。只見西寶和尚與頭陀仇松年腿上鮮血直流,餘滄海長劍交在左手,右肩上道袍破碎,不知是誰給重重的擊中了一下。 張夫人叫道:“再來!”七人又是一齊攻上,叮叮噹當的響了一陣,七人又再後退,仍是將餘滄海圍在垓心。 只見張夫人臉上中劍,左邊自眉心至下頦,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餘滄海左臂上卻被砍了一刀,左手已無法使劍,將長劍又再交到右手。玉靈道人一揚狼牙錘,朗聲說道:“余觀主,咱二人是三清一派,勸你投降了罷!”餘滄海哼了一聲,低聲咒罵。 張夫人也不去抹臉上的鮮血,提起短刀,對準了余滄海,叫道:“再……” 張夫人一個“上”字尚未出口,忽聽得有人喝道:“且慢!”一人幾步搶進圈中,站在餘滄海身邊,說道:“各位以七對一,未免太不公平,何況那位遊老闆說過,《辟邪劍譜》確是不在餘滄海手中。”這人正是林平之。他自見到餘滄海後,目光始終沒離開過他片刻,眼見他雙臂受傷,張夫人等七人這次再行攻上,定然將他亂刀分屍,自己與這人仇深似海,非得手刃此獠不可,決不容旁人將他殺了,當即挺身而出。 張夫人厲聲問道:“你是甚麼人?要陪他送死不成?”林平之道:“陪他送死倒不想。我見這事太過不平,要出來說句公道話。大家不要打了罷。”仇松年道:“將這小子一起宰了。”玉靈道人道:“你是誰?如此膽大妄為,替人強行出頭。” 林平之道:“在下華山派林平之……” 桐柏雙奇、雙蛇惡乞、張夫人等齊聲叫道:“你是華山派的?令狐公子呢?” 令狐衝抱拳道:“在下令狐衝,山野少年,怎稱得上'公子'二字?各位識得我的一個朋友麼?”一路之上,許多高人奇士對他尊敬討好,都說是由於他的一個朋友之故,令狐衝始終猜想不出,到底甚麼時候交上了這樣一位神通廣大的朋友,聽這七人如此說,料想又是衝著這位神奇朋友而賣他面子了。 果然張夫人等七人一齊轉身,向令狐衝恭恭敬敬的行禮。玉靈道人說道:“我們七人得到訊息,日夜不停的趕來,便是要想一識尊範。得在此處拜見,正是好極了。” 餘滄海受傷著實不輕,眼見挺身而出替他解圍的居然是林平之,不禁大是奇怪,但隨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見圍住自己的七人都在跟令狐沖說話,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他腿上並未受傷,突然倒縱而出,搶入小飯店後進,從後門飛也似的走了。 嚴三星和仇松年齊聲呼叫,卻顯然已追趕不及。 “滑不留手”游迅走到令狐衝面前,笑道:“兄弟從東方來,聽得不少江湖朋友提到令狐公子的大名,心下好生仰慕。兄弟得知幾十位教主、幫主、洞主、島主要在五霸岡上和公子相會,這就忙不迭的趕來湊熱鬧,想不到運氣真好,卻搶先見到了公子。放心,不要緊,這次帶到五霸岡上的靈丹妙藥,沒一百種也有九十九種,公子所患的小小疾患,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哈哈哈,很好,很好。”拉住了令狐衝的手連連搖晃,顯得親熱無比。 令狐衝吃了一驚,問道:“甚麼數十位教主、幫主、洞主、島主?又是甚麼一百種靈丹妙藥?在下可全不明白了。” 游迅笑道:“令狐公子不必過慮,這中間的原由,兄弟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信口亂說。公子爺儘管放心,哈哈哈,兄弟要是胡說八道,就算公子爺不會見怪,落在旁人耳中,姓遊的有幾個腦袋?游迅再滑上十倍,這腦袋瓜子終於也非給人揪下來不可。” 張夫人陰沉沉的道:“你說不敢胡說八道,卻又盡提這事作甚?五霸岡上有甚麼動靜,待會令狐公子自能親眼見到,又何必要你先來多嘴?我問你,那《辟邪劍譜》,到底是在誰的手裡?” 游迅佯作沒聽見,轉頭向著岳不群夫婦,笑嘻嘻的道:“在下一進門來,見到兩位,心中一直嘀咕:這位相公跟這位夫人相貌清雅,氣度不凡,卻是那兩位了不起的武林高人?兩位跟令狐公子在一起,那必是華山派掌門、大名鼎鼎的'君子劍'岳先生夫婦了。” 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不敢。” 游迅道:“常言道:有眼不識泰山。小人今日是有眼不識華山。最近岳先生一劍刺瞎一十五名強敵,當真名震江湖,小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好劍法!好劍法!”他說得真切,如曾親眼目睹一般。岳不群哼了聲,臉上閃過了一陣陰雲。游迅又道:“岳夫人寧女俠……” 張夫人喝道:“你囉裡囉唆的,有個完沒有?快說!是誰得了《辟邪劍譜》?”她聽到岳不群夫婦的名字,竟似渾不在意下。 游迅笑嘻嘻的伸出手來,說道:“給一百兩銀子,我便說給你聽。” 張夫人啊的一聲,道:“你前世就沒見過銀子?甚麼都是要錢,要錢,要錢!” 桐柏雙奇的眇目男子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向游迅投了過去,道:“一百兩隻多不少,快說!”游迅接過銀子,在手中掂了掂,說道:“這就多謝了。來,咱們到外邊去,我跟你說。”那眇目男子道:“為甚麼到外邊去?你就在這裡說好了,好讓大家聽聽。”眾人齊道:“是啊,是啊!幹麼鬼鬼祟祟的?”游迅連連搖頭,說道:“不成,不成!我要一百兩銀子,是每人一百兩,可不是將這個大消息只賣一百兩銀子。如此大賤賣,世上焉有此理?” 那眇目男子右手一擺,仇松年、張夫人、嚴三星、西寶僧等都圍將上來,霎時間將他圍在垓心,便如適才對付餘滄海一般。張夫人冷冷的道:“這人號稱滑不留手,對付他可不能用手,大家使兵刃。”玉靈道人提起八角狼牙錘,在空中呼的一聲響,劃了個圈子,說道:“不錯,瞧他的腦袋是不是滑不留錘。”眾人瞧瞧他錘上的狼牙尖銳鋒利,閃閃生光,再瞧瞧游迅的腦袋細皮白肉、油滋烏亮,都覺他的腦袋不見得前程遠大。 游迅道:“令狐公子,適才貴派一位少年朋友,片言為余觀主解圍,公子卻何以對遊某人身遭大難,猶似不聞不見?” 令狐沖道:“你如不說《辟邪劍譜》的所在,在下也只好插手要對老兄不大客氣了。”說到這裡,心中一酸,情不自禁的向岳靈珊瞧了一眼,心想:“連你,也冤枉我取了小林子的劍譜。” 張夫人等七人齊聲歡呼,叫道:“妙極,妙極!請令狐公子出手。” 游迅嘆了口氣,道:“好,我說就是,你們各歸各位啊,圍著我幹甚麼?”張夫人道:“對付滑不留手,只好加倍小心些。”游迅嘆道:“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我游迅為甚麼不等在五霸岡上看熱鬧,卻自己到這里送死?”張夫人道:“你到底說不說?” 游迅道:“我說,我說,我為甚麼不說?咦,東方教主,你老人家怎地大駕光臨?”他最後這兩句說得聲音極響,同時目光向著店外西首直瞪,臉上充滿了不勝駭異之情。 眾人一驚之下,都順著他眼光向西瞧去,只見長街上一人慢慢走近,手中提了一隻菜簍子,乃是個市井菜販,怎麼會是威震天下的東方不敗東方教主?眾人回過頭來,游迅卻已不知去向,這才知道是上了他的大當。張夫人、仇松年、玉靈道人都破口大罵起來,情知他輕功了得,為人又精靈之極,既已脫身,就再難捉得他住。 令狐衝大聲道:“原來那《辟邪劍譜》是游迅得了去,真料不到是在他手中。”眾人齊問:“當真?是在游迅手中?”令狐沖道:“那當然是在他手中了,否則他為甚麼堅不吐實,卻又拚命逃走?”他說得聲音極響,到後來已感氣衰力竭。 忽聽得游迅在門外大聲道:“令狐公子,你幹麼要冤枉我?”隨即又走進門來。 張夫人等大喜,立即又將他圍住。玉靈道人笑道:“你中了令狐公子的計也!”游迅愁眉苦臉,道:“不錯,不錯,倘若這句話傳將出去,說道游迅得了《辟邪劍譜》,遊某人今後哪裡還有一天安寧的日子好過?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找遊某的麻煩。我便有三頭六臂,那也抵擋不住。令狐公子,你當真了得,只一句話,便將滑不留手捉了回來。” 令狐衝微微一笑,心道:“我有甚麼了得?只不過我也曾給人這麼冤枉過而已。”不禁眼光又向岳靈珊瞧去。岳靈珊也正在瞧他。兩人目光相接,都是臉上一紅,迅速轉開了頭。 張夫人道:“遊老兄,剛才你是去將《辟邪劍譜》藏了起來,免得給我們搜到,是不是?”游迅叫道:“苦也,苦也!張夫人,你這麼說,存心是要游迅的老命了。各位請想,那《辟邪劍譜》若是在我手中,游迅必定使劍,而且一定劍法極高,何以我身上一不帶劍,二不使劍,三來武功又是奇差呢?”眾人一想,此言倒也不錯。 桃根仙道:“你得到《辟邪劍譜》,未必便有時候去學;就算學了,也未必學得會。你身上沒帶劍,或許是給人偷了。”桃乾仙道:“你手中那柄扇子,便是一柄短劍,剛才你這麼一指,就是《辟邪劍譜》中的劍招。”桃枝仙道:“是啊,大家瞧,他折扇斜指,明是辟邪劍法第五十九招'指打奸邪',劍尖指著誰,便是要取誰性命。” 這時游迅手中的折扇正好指著仇松年。這莽頭陀虎吼一聲,雙手戒刀便向游迅砍過去。游迅身子一側,叫道:“他是說笑,餵!餵!餵!你可別當真!”噹噹噹噹四聲響,仇松年左右雙刀各砍了兩刀,都給游迅撥開。聽聲音,他那柄折扇果然是純鋼所鑄。他肥肥白白,一副養尊處優的模樣,身法竟十分敏捷,而折扇輕輕一撥,仇松年的虎頭彎刀便給蕩開在數尺之外,足見武功在那長發頭陀之上,只是身陷包圍之中,不敢反擊而已。 桃花仙叫道:“這一招是辟邪劍法中第三十二招'烏龜放屁',嗯,這一招架開一刀,是第二十五招'甲魚翻身'。” 令狐沖道:“遊先生,那《辟邪劍譜》倘若確實不是在你手中,那麼是在誰的手中?” 張夫人、玉靈道人等都道:“是啊,快說。是在誰手中?” 游迅哈哈一笑,說道:“我所以不說,只是想多賣幾千兩銀子,你們這等小氣,定要省錢,好,我便說了,只不過你們聽在耳裡,卻是癢在心裡,半點也無可奈何。那《辟邪劍譜》倘若為旁人所得,也還有幾分指望,現下偏偏是在這一位主兒手中,那就……那就……咳咳,這個……”眾人屏息凝氣,聽他述說劍譜得主的名字。忽聽得馬蹄聲急,夾著車聲轔轔,從街上疾馳而來,游迅乘機住口,側耳傾聽,道:“咦,是誰來了?”玉靈道人道:“快說,是誰得到了劍譜?”游迅道:“我當然是要說的,卻又何必性急?” 只聽車馬之聲到得飯店之外,倏然而止,有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令狐公子在這裡嗎?敝幫派遣車馬,特來迎接大駕。” 令狐衝急欲知道《辟邪劍譜》的所在,以便消除師父、師娘、眾師弟、師妹對自己的疑心,卻不答复外面的說話,繼續向游迅道:“有外人到來,快快說罷!”游迅道:“公子鑒諒,有外人到來,這可不便說了。” 忽聽得街上馬蹄聲急,又有七八騎疾馳而至,來到店前,也即止住,一個雄偉的聲音道:“黃老幫主,你是來迎接令狐公子的嗎?”那老人道:“不錯。司馬島主怎地也來了?”那雄偉的聲音哼了一聲,接著腳步聲沉重,一個魁梧之極的大漢走進店來,大聲道:“哪一位是令狐公子?小人司馬大,前來迎接公子去五霸岡上和群雄相見。” 令狐衝只得拱手說道:“在下令狐衝,不敢勞動司馬島主大駕。”那司馬島主道:“小人名叫司馬大,只因小人自幼生得身材高大,因此父母給取了這一個名字。令狐公子叫我司馬大好了,要不然便叫阿大,甚麼島主不島主,阿大可不敢當。” 令狐沖道:“不敢。”伸手向著岳不群夫婦道:“這兩位是我師父、師娘。”司馬大抱拳道:“久仰。”隨即轉過身來,說道:“小人迎接來遲,公子勿怪。” 岳不群身為華山派掌門二十餘年,向來極受江湖中人敬重,可是這司馬大以及張夫人、仇松年、玉靈道人等一干人,全都對令狐衝十分恭敬,而對這位華山派掌門顯然絲毫不以為意,就算略有敬意,也完全瞧在令狐衝臉上,這等神情流露得十分明顯。這比之當面斥罵,令他尤為恚怒。但岳不群修養極好,沒顯出半分惱怒之色。 這時那姓黃的幫主也已走了進來。這人已有八十來歲年紀,一部白須,直垂至胸,精神卻甚矍鑠。他向令狐衝微微彎腰,說道:“令狐公子,小人幫中的兄弟們,就在左近一帶討口飯吃,這次沒好好接待公子,當真罪該萬死。” 岳不群心頭一震:“莫非是他?”他早知黃河下游有個天河幫,幫主黃伯流是中原武林中的一位前輩耆宿,只是他幫規鬆懈,幫中良莠不齊,作姦犯科之事所在難免,這天河幫的聲名就不見得怎麼高明。但天河幫人多勢眾,幫中好手也著實不少,是齊魯豫鄂之間的一大幫會,難道眼前這個老兒,便是號令萬餘幫眾的“銀髯蛟”黃伯流?假若是他,又怎會對令狐衝這個初出道的少年如此恭敬? 岳不群心中的疑團只存得片刻,便即打破,只聽雙蛇惡乞嚴三星道:“銀髯老蛟,你是地頭蛇,對咱們這些外來朋友,可也得招呼招呼啊。” 這白須老者果然便是“銀髯蛟”黃伯流,他哈哈一笑,說道:“若不是託了令狐公子的福,又怎請得動這許多位英雄好漢的大駕?眾位來到豫東魯西,都是天河幫的嘉賓,那自然是要接待的。五霸岡上敝幫已備了酒席,令狐公子和眾位朋友這就動身如何?” 令狐衝見小小一間飯店之中擠滿了人,這般聲音嘈雜,游迅決不會吐露機密,好在適才大家這麼一鬧,師父、師妹他們對自己的懷疑之意當會大減,日後終於會水落石出,倒也不急欲洗刷,便向岳不群道:“師父,咱們去不去?請你示下。” 岳不群心想:“聚集在五霸岡上的,顯然沒一個正派之士,如何可跟他們混在一起?這些人頗似欲以恭謹之禮,誘引沖兒入夥。衡山派劉正風前車之轍,一與邪徒接近,終不免身敗名裂。可是在眼前情勢之下,這'不去'二字,又如何說得出口?” 游迅道:“岳先生,此刻五霸岡上可熱鬧得緊哩!好多位洞主、島主,都是十幾年、二三十年沒在江湖上露臉了。大夥兒都是為令狐公子而來。你調教了這樣一位文武全才、英雄了得的少俠出來,岳先生當真臉上大有光彩。那五霸岡嗎,當然是要去的囉。岳先生大駕不去,豈不叫眾人大為掃興?” 岳不群尚未答話,司馬大和黃伯流二人已將令狐衝半扶半抱的擁了出去,扶入一輛大車之中。仇松年、嚴三星、桐柏雙奇、桃谷六仙等紛紛一擁而出。 岳不群和夫人相對苦笑,均想:“這一干人只是要沖兒去。咱們去不去,他們也不放在心上。” 岳靈珊甚是好奇,說道:“爹,咱們也瞧瞧去,看那些怪人跟大師哥到底在耍些甚麼花樣。”她想到那吃人肉的黑白雙熊,兀自心驚,但想他們既衝著大師哥的面子放了自己,總不會再來咬自己的手指頭,不過到得五霸岡上,可別離開爹爹太遠了。 岳不群點了點頭,走出門外,適才大嘔了一場,未進飲食,落足時竟然虛飄飄的,真氣不純,不由得暗驚:“那五毒教藍鳳凰的毒藥當真厲害。” 黃伯流和司馬大等眾人乘來許多馬匹,當下讓給岳不群、岳夫人、張夫人、仇松年、桃谷六仙等一干人乘坐。華山派的幾名男弟子無馬可騎,便與天河幫的幫眾、長鯨島司馬大島主的部屬一同步行,向五霸岡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