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譽到得少林寺前,徑自闖進山門。少林寺佔地甚廣,前殿後舍,也不知有幾千百間,但見一眾僧侶與中原群豪在各處殿堂中轉來轉去,吆喝吶喊,找尋蕭遠山父子和慕容博父子的所在。更有許多人躍上屋頂,登高瞭望,四下里擾攘紛紜,亂成一團。眾人穿房入舍,奔行來去,人人都在詢問:“在哪裡?見到了沒有?”少林寺莊嚴古剎,霎時間變作了亂墟鬧市一般。 段譽亂走了一陣,突見兩個胡僧快步從側門閃了出來,東張西望,閃縮而行。段譽心念一動:“這兩個胡僧不是少林僧,他們鬼鬼祟祟的干甚麼?”好奇心起,當下展開“凌波微步”輕功,悄沒聲跟在兩名胡僧之後,向寺旁樹林中奔去。沿著一條林間小徑,徑向西北,轉了幾個彎,眼前突然開朗,只聽得水聲淙淙,山溪旁聳立著一座樓閣,樓頭一塊匾額,寫著“藏經閣”三字。段譽心道:“少林寺藏經閣名聞天下,卻原來建立此處。是了,這樓閣臨水而築,遠離其他房舍,那是唯恐寺中失火,毀了珍貴無比的經典。” 見兩名胡僧矮了身子,慢慢欺近藏經閣,段譽便也跟隨而前。突見兩名中年僧人閃將出來,齊聲咳嗽,說道:“兩位到這裡有何貴幹?”一名胡僧道:“我師兄久慕少林寺藏經閣之名,特來觀光。”說話的正是波羅星。他和師兄哲羅星見寺中大亂,便想乘火打劫,到藏經閣來盜經。 一名少林僧道:“大師請留步,本寺藏經重地,外人請勿擅入。”說話之間,又有四名僧人手持禪杖,攔在門口。哲羅星和波羅星相互瞧了一眼,知所謀難成,只得廢然而退。 段譽跟著轉身,正想去找尋蕭峰,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閣中高處傳了出來:“你見到他們向何方而去?”認得是玄寂的口音。另一人道:“我們四個守在這裡,那灰衣僧闖了進來,出手便點了我們的昏睡穴,師伯救醒我時,那灰衣僧已不知去向了。”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此處窗房破損,想必是到了後山。”玄寂道:“不錯。”那老僧道:“但不知他們是否盜了閣中的經書。”玄寂道:“這二人在本寺潛伏數十年,咱們上下僧眾渾渾噩噩,一無所覺,可算得無能。他們若要盜經,數十年來哪一日不可盜,何待今日?”那老僧道:“師兄說得是。”二僧齊聲長嘆。 段譽心想他們在說少林寺的丟臉之事,不可偷聽,其實玄寂等僧說話聲甚低,只因段譽內力深厚,這才聽聞。段譽慢慢走開,尋思:“他們說蕭大哥到了後山,我這就去瞧瞧。” 少室後山地勢險峻,林密路陡,段譽走出數里,已不再聽到下面寺中的嘈雜之聲,空山寂寂,唯有樹間鳥雀鳴聲。山間林中陽光不到,頗有寒意。段譽心道:“蕭大哥父子一到此處,脫身就甚容易,群雄難再圍攻。”欣慰之下,突然想到王語嫣怨怒的神色,心頭大震:“倘若大哥已將慕容公子打死了,那……那便如何是好?”背上不由得出了一陣冷汗,心道:“慕容公子若死,王姑娘傷心欲絕,一生都要鬱鬱寡歡了。” 他迷迷惘惘的在樹林中信步慢行,一忽兒想到慕容复,一忽兒想到蕭大哥,一忽兒想到爹爹、媽媽和伯父,但想得最多的畢竟還是王語嫣,尤其是她適才那恚怒怨懟的神色。 也不知胡思亂想了多少時候,忽聽得左首隨風飄來幾句誦經念佛之聲:“即心即佛,即佛即心,心明識佛,識佛明心,離心非佛,離佛非心……”聲音祥和渾厚,卻是從來沒聽見過的。段譽心道:“原來此處有個和尚,不妨去問問他有沒有見到蕭大哥。”當即循聲走去。 轉過一片竹林,忽見林間一塊草坪上聚集著不少人。一個身穿敝舊青袍的僧人背向坐在石上,誦經之聲便自他口出,他面前坐著多人,其中有蕭遠山、蕭峰父子,慕容博、慕容复父子,不久前在藏經閣前見到的胡僧哲羅星、波羅星,以及來自別寺的幾位高僧、少林寺好幾位玄字輩高僧,也都坐在地下,雙手合十、垂首低眉,恭恭敬敬的聽法。四五丈外站著一人,卻是吐蕃國師鳩摩智,臉露譏嘲之色,顯是心中不服。 段譽出身於佛國,自幼即隨高僧研習佛法,於佛經義理頗有會心,只是大理國佛法自南方傳來,近於小乘,非少林寺的禪宗一派,所學頗有不同,聽那老僧所說偈語,雖似淺顯,卻含至理,尋思:“瞧這位高僧的服色,乃是少林寺中僧侶,而且職司極低,只不過是燒茶掃地的雜役,怎地少林寺的高僧和蕭大哥他們都聽他講經說法?” 他慢慢繞將過去,要瞧瞧那高僧何等容貌,究竟是何許人物。但要看到那僧人正面,須得走到蕭峰等人身後,他不敢驚動諸人,放輕腳步,遠遠兜了個圈子,斜身縮足,正要走近鳩摩智身畔時,突見鳩摩智轉過頭來,向他微微一笑。段譽也以笑容相報。 突然之間,一股凌厲之極的勁風當胸射來。段譽叫聲:“啊喲!”欲施六脈神劍抵禦,已然不及,只覺胸口一痛,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念道:“阿彌陀佛!”便已人事不知了。
慕容博被玄慈揭破本來面目,又說穿當日假傳訊息、釀成雁門關禍變之人便即是他,情知不但蕭氏父子欲得己而甘心,且亦不容於中原豪雄,當即飛身向少林寺中奔去。少林寺房舍眾多,自己熟悉地形,不論在哪裡一藏,蕭氏父子都不容易找到。但蕭峰和蕭遠山二人恨之切骨,如影隨形般跟踪而來。蕭遠山和他年紀相當,功力相若,慕容博即先奔了片刻,蕭遠山便難追及。蕭峰卻正當壯年,武功精力,俱是登峰造極之時,發力疾趕之下,當慕容博奔到少林寺山門口時,蕭峰於數丈外一掌拍出,掌力已及後背。 慕容博回掌一擋,全身一震,手臂隱隱發麻,不禁大吃一驚:“這契丹小狗功力如此厲害!”一側身,便即閃進了山門。 蕭峰哪容他脫身,搶步急趕。只是慕容博既入寺中,到處迴廊殿堂,蕭峰掌力雖強,卻已拍不到他。三人一前二後,片刻間便已奔到了藏經閣中。 慕容博破窗而入,一出手便點了守閣四僧的昏睡穴,轉過身來,冷笑道:“蕭遠山,是你父子二人齊上呢,還是咱二老單打獨鬥,拚個死活?”蕭遠山攔住閣門,說道:“孩兒,你擋著窗口,別讓他走了。”蕭峰道:“是!”閃身窗邊,橫掌當胸,父子二人合圍,眼看慕容博再難脫身。蕭遠山道:“你我之間的深仇大怨,不死不解。這不是較量武藝高下,自然我父子聯手齊上,取你性命。” 慕容博哈哈一笑,正要回答,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一個人來,正是鳩摩智。他向慕容博合十一禮,說道:“慕容先生,昔年一別,嗣後便聞先生西去,小僧好生痛悼,原來先生隱居不出,另有深意,今日重會,真乃喜煞小僧也。”慕容博抱拳還禮,笑道:“在下因家國之故,蝸伏假死,致勞大師掛念,實深慚愧。”鳩摩智道:“豈敢,豈敢。當日小僧與先生邂逅相逢,講武論劍,得蒙先生指點數日,生平疑義,一旦盡解,又承先生以少林寺七十二絕技要旨相贈,更是銘感於心。” 慕容博笑道:“些須小事,何足掛齒?”向蕭氏父子道:“蕭老俠、蕭少俠,這位鳩摩智神僧,乃吐蕃國大輪明王,佛法淵深,武功更遠勝在下,可說當世罕有其比。” 蕭遠山和蕭峰對望了一眼,均想:“這番僧雖然未必能強於慕容博,但也必甚為了得,他與慕容博淵源如此之深,自然要相助於他,此戰勝敗,倒是難說了。” 鳩摩智道:“慕容先生謬讚。當年小僧聽先生論及劍法,以大理國天龍寺'六脈神劍'為天下諸劍第一,恨未得見,引為平生憾事。小僧得知先生噩耗,便前赴大理天龍寺,欲求六脈神劍劍譜,焚化於先生墓前,以報知己。不料天龍寺枯榮老僧狡詐多智,竟在緊要關頭將劍譜以內力焚毀。小僧雖存季札掛劍之念,卻不克完願,抱憾良深。” 慕容博道:“大師只存此念,在下已不勝感激。何況段氏六脈神劍尚存人間,適才大理段公子與犬子相鬥,劍氣縱橫,天下第一劍之言,名不虛傳。” 便在此時,人影一晃,藏經閣中又多了一人,正是慕容复。他落後數步,一到寺中,便失了父親和蕭峰父子的踪跡,待得尋到藏經閣中,反被鳩摩智趕在頭里。他剛好聽得父親說起段譽以六脈神劍勝過自己之事,不禁羞慚無地。 慕容博又道:“這裡蕭氏父子欲殺我而甘心,大師以為如何?” 鳩摩智道:“忝在知己,焉能袖手?” 蕭峰見慕容复趕到,變成對方三人而己方只有二人,慕容复雖然稍弱,卻也未可小覷,只怕非但殺慕容博不得,自己父子反要斃命於藏經閣中。但他膽氣豪勇,渾不以身處逆境為意,大聲喝道:“今日之事,不判生死,決不罷休。接招罷!”呼的一掌,便向慕容博急拍過去。慕容博左手一拂,凝運功力,要將他掌力化去。喀喇喇一聲響,左首一座書架木片紛飛,斷成數截,架上經書塌將下來。蕭峰這一掌勁力雄渾,慕容博雖然將之拂開,卻未得消解,只是將掌力轉移方位,擊上了書架。 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南慕容,北喬峰!果然名下無虛!蕭兄,我有一言,你聽是不聽!”蕭遠山道:“任憑你如何花言巧語,休想叫我不報殺妻之仇。”慕容博道:“你要殺我報仇,以今日之勢,只怕未必能夠。我方三人,敵你父子二人,請問是誰多佔勝面?”蕭遠山道:“當然是你多佔勝面。大丈夫以寡敵眾,又何足懼?”慕容博道:“蕭氏父子英名蓋世,生平怕過誰來?可是懼雖不懼,今日要想殺我,卻也甚難。我跟你做一樁買賣,我讓你得遂報仇之願,但你父子卻須答允我一件事。” 蕭遠山、蕭峰均感詫異:“這老賊不知又生甚麼詭計?” 慕容博又道:“只須你父子答允了這件事,便可上前殺我報仇。在下束手待斃,決不抗拒,鳩摩師兄和復兒也不得出手救援。”他此言一出,蕭峰父子固然大奇,鳩摩智和慕容復也是驚駭莫名。慕容復道:“爹爹,我眾彼寡……”鳩摩智也道:“慕容先生何出此言?小僧但教有一口氣在,決不容人伸一指加於先生。”慕容博道:“大師高義,在下交了這樣一位朋友,雖死何憾?蕭兄,在下有一事請教。當年我假傳訊息,致釀巨禍,蕭兄可知在下乾此無行敗德之事,其意何在?” 蕭遠山怒氣填膺,戟指罵道:“你本是個卑鄙小人,為非作歹,幸災樂禍,又何必有甚麼用意?”踏上一步,呼的一拳便擊了過去。 鳩摩智斜刺裡閃至,雙掌一封,波的一聲響,拳風掌力相互激盪,衝將上去,屋頂灰塵沙沙而落。這一掌拳相交,竟然不分高下,兩人都暗自欽佩。 慕容博道:“蕭兄暫抑怒氣,且聽在下畢言。慕容博雖然不肖,在江湖上也總算薄有微名,和蕭兄素不相識,自是無怨無仇。至於少林寺玄慈方丈,在下更和他多年交好。我既費盡心力挑撥生事,要雙方鬥個兩敗俱傷,以常理度之,自當有重大原由。” 蕭遠山雙目中欲噴出火來,喝道:“甚麼重大原由?你……你說,你說!” 慕容博道:“蕭兄,你是契丹人。鳩摩智明王是吐蕃國人。他們中土武人,都說你們是番邦夷狄,並非上國衣冠。令郎明明是丐幫幫主,才略武功,震爍當世,真乃丐幫中古今罕有的英雄豪傑。可是群丐一知他是契丹異族,立刻翻臉不容情,非但不認他為幫主,而且人人欲殺之而甘心。蕭兄,你說此事是否公道?” 蕭遠山道:“宋遼世仇,兩國相互攻伐征戰,已歷一百餘年。邊疆之上,宋人遼人相見即殺,自來如此。丐幫中人既知我兒是契丹人,豈能奉仇為主?此是事理之常,也沒有甚麼不公道。”頓了一頓,又道:“玄慈方丈、汪劍通等殺我妻室、下屬,原非本意。但就算存心如此,那也是宋遼之爭,不足為奇,只是你設計陷害,卻放你不過。” 慕容博道:“依蕭兄之見,兩國相爭,攻戰殺伐,只求破敵制勝,克成大功,是不是還須講究甚麼仁義道德?”蕭遠山道:“兵不厭詐,自古以來就是如此。你說這些不相干的言語作甚?”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蕭兄,你道我慕容博是哪一國人?” 蕭遠山微微一凜,道:“你姑蘇慕容氏,當然是南朝漢人,難道還是甚麼外國人?”玄慈方丈學識淵博,先前聽得慕容博勸阻慕容復自殺,從他幾句言語之中,便猜知了他的出身來歷。蕭遠山一介契丹武夫,不知往昔史事,便不明其中情由。 慕容博搖頭道:“蕭兄這一下可猜錯了。”轉頭向慕容復道:“孩兒,咱們是哪一國人氏?”慕容復道:“咱們慕容氏乃鮮卑族人,昔年大燕國威震河朔,打下了錦繡江山,只可惜敵人凶險狠毒,顛覆我邦。”慕容博道:“爹爹給你取名,用了一個'复'字,那是何所含義?”慕容复答道:“爹爹是命孩兒時時刻刻不可忘了列祖列宗的遺訓,須當興復大燕,奪還江山。”慕容博道:“你將大燕國的傳國玉璽,取出來給蕭老俠瞧瞧。” 慕容復道:“是!”伸手入懷,取出一顆黑玉雕成的方印來。那玉印上端雕著一頭形態生動的豹子,慕容復將印一翻,顯出印文。鳩摩智見印文雕著“大燕皇帝之寶”六個大字。蕭氏父子不識篆文,然見那玉璽雕琢精緻,邊角上卻頗有破損,顯是頗歷年所,多經災難,雖然不明真偽,卻知大非尋常,更不是新制之物。 慕容博又道:“你將大燕皇帝世系譜表,取出來請蕭老俠過目。”慕容復道:“是!”將玉璽收入懷中,順手掏出一個油布包來,打開油布,抖出一幅黃絹,雙手提起。 蕭遠山等見黃絹上以朱筆書寫兩種文字,右首的彎彎曲曲,眾皆不識,想系鮮卑文字。左首則是漢字,最上端寫著:“太祖文明帝諱穠”,其下寫道:“烈祖景昭帝諱雋”,其下寫道:“幽帝諱暐”。另起一行寫道:“世祖武成帝諱垂”,其上寫道:“烈宗惠愍帝諱寶”,其下寫道:“開封公諱詳”、“趙王諱麟”。絹上其後又寫著“中宗昭武帝諱盛”、“昭文帝諱熙”等等字樣,皇帝的名諱,各有缺筆。至太上六年,南燕慕容超亡國後,以後的世系便都是庶民,不再是帝王公侯。年代久遠,子孫繁衍,蕭遠山、蕭峰、鳩摩智三人一時也無心詳覽。但見那世系表最後一人寫的是“慕容复”,其上則是“慕容博”。 鳩摩智道:“原來慕容先生乃大燕王孫,失敬,失敬!” 慕容博嘆道:“亡國遺民,得保首領,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只是歷代祖宗遺訓,均以興復為囑,慕容博無能,江湖上奔波半世,始終一無所成。蕭兄,我鮮卑慕容氏意圖光復故國,你道該是不該?” 蕭遠山道:“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群雄逐鹿中原,又有甚麼該與不該之可言?” 慕容博道:“照啊!蕭兄之言,大得我心。慕容氏若要興復大燕,須得有機可乘。想我慕容氏人丁單薄,勢力微弱,重建邦國,當真談何容易?唯一的機緣便是天下大亂,四處征戰不休。” 蕭遠山森然道:“你捏造音訊,挑撥是非,便在要使宋遼生釁,大戰一場?” 慕容博道:“正是,倘若宋遼間戰爭復起,大燕便能乘時而動。當年東晉有八王之亂,司馬氏自相殘殺,我五胡方能割據中原之地。今日之事,亦復如此。”鳩摩智點頭道:“不錯!倘若宋朝既有外患,又生內亂,不但慕容先生復國有望,我吐蕃國也能分一杯羹了。” 蕭遠山冷哼一聲,斜睨二人。 慕容博道:“令郎官居遼國南院大王,手握兵符,坐鎮南京,倘若揮軍南下,盡佔南朝黃河以北土地,建立赫赫功業,則進而自立為王,退亦長保富貴。那時順手將中原群豪聚而殲之,如踏螻蟻,昔日被丐幫斥逐的那一口惡氣,豈非一旦而吐?” 蕭遠山道:“你想我兒為你盡力,使你得能混水摸魚,以遂興復燕國的野心?” 慕容博道:“不錯,其時我慕容氏建一枝義旗,兵發山東,為大遼呼應,同時吐蕃、西夏、大理三國一時並起,咱五國瓜分了大宋,亦非難事。我燕國不敢取大遼一尺一寸土地,若得建國,盡當取之於南朝。此事於大遼大大有利,蕭兄何樂而不為?”他說到這裡,突然間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晶光燦然的匕首,一揮手,將匕首插在身旁幾下,說道:“蕭兄只須依得在下的倡議,便請立取在下性命,為夫人報仇,在下決不抗拒。”嗤的一聲,扯開衣襟,露出胸口肌膚。 這番話實出蕭氏父子意料之外,此人在大佔優勢的局面之下,竟肯束手待斃,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鳩摩智道:“慕容先生,常言道得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更何況軍國大事,不厭機詐。倘若慕容先生甘心就死,蕭氏父子事後卻不依先生之言而行,先生這……這不是死得輕於鴻毛了麼?” 慕容博道:“蕭老俠隱居數十年,俠踪少現人間。蕭大俠卻英名播於天下,一言九鼎,豈會反悔?蕭大俠為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少女,尚且敢甘冒萬險,孤身而入聚賢莊求醫,怎能手刃老朽之後而自食諾言?在下籌算已久,這正是千載一時的良機。老朽風燭殘年,以一命而換萬世之基,這買賣如何不做?”他臉露微笑,凝視蕭峰,只盼他快些下手。 蕭遠山道:“我兒,此人之意,倒似不假,你瞧如何?” 蕭峰道:“不行!”突然拍出一掌,擊向木幾,只聽得劈拍一聲響,木幾碎成數塊,匕首隨而落地,凜然說道:“殺母大仇,豈可當作買賣交易?此仇能報便報,如不能報,則我父子畢命於此便了。這等骯髒之事,豈是我蕭氏父子所屑為?” 慕容博仰天大笑,朗聲說道:“我素聞蕭峰蕭大俠才略蓋世,識見非凡,殊不知今日一見,竟是個不明大義、徒逞意氣的一勇之夫。嘿嘿!可笑啊可笑!” 蕭峰知他是以言語相激,冷冷的道:“蕭峰是英雄豪傑也罷,是凡夫俗子也罷,總不能中你圈套,成為你手中的殺人之刀。” 慕容博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是大遼國大臣,卻只記得父母私仇,不思盡忠報國,如何對得起大遼?” 蕭峰踏上一步,昂然說道:“你可曾見過邊關之上、宋遼相互仇殺的慘狀?可曾見過宋人遼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遼之間好容易罷兵數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鐵騎侵入南朝,你可知將有多少宋人慘遭橫死?多少遼人死於非命?”他說到這裡,想起當日雁門關外宋兵和遼兵相互打草谷的殘酷情狀,越說越響,又道:“兵凶戰危,世間豈有必勝之事?大宋兵多財足,只須有一二名將,率兵奮戰,大遼、吐蕃聯手,未必便能取勝。咱們打一個血流成河,屍骨如山,卻讓你慕容氏來乘機興復燕國。我對大遼盡忠報國,是在保土安民,而不是為了一己的榮華富貴,因而殺人取地、建功立業。” 忽聽得長窗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善哉,善哉!蕭居士宅心仁厚,如此以天下蒼生為念,當真是菩薩心腸。”
五人一聽,都是吃了一驚,怎地窗外有人居然並不知覺?而且聽此人的說話口氣,似乎在窗外已久。慕容复喝道:“是誰?”不等對方答話,砰的一掌拍出,兩扇長窗脫鈕飛出,落到了閣下。 只見窗外長廊之上,一個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拿著一把掃帚,正在弓身掃地。這僧人年紀不小,稀稀疏疏的幾根長須已然全白,行動遲緩,有氣沒力,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樣。慕容復又問:“你躲在這裡有多久了?” 那老僧慢慢抬起頭來,說道:“施主問我躲在這裡……有……有多久了?”五人一起凝視著他,只見他眼光茫然,全無精神,但說話聲音正是適才稱讚蕭峰的口音。 慕容復道:“不錯,我問你躲在這裡,有多久了?” 那老僧屈指計算,過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臉上現出歉然之色,道:“我……我記不清楚了,不知是四十二年,還是四十三年。這位蕭老居士最初晚上來看經之時,我……我已來了十多年。後來……後來慕容老居士來了,前幾年,那天竺僧波羅星也來盜經。唉,你來我去,將閣中的經書翻得亂七八糟,也不知為了甚麼。” 蕭遠山大為驚訝,心想自己到少林寺來偷研武功,全寺僧人沒一個知悉,這個老僧又怎會知道?多半他適才在寺外聽了自己的言語,便在此胡說八道,說道:“怎麼我從來沒見過你?” 那老僧道:“居士全副精神貫注在武學典籍之上,心無旁騖,自然瞧不見老僧。記得居士第一晚來閣中藉閱的,是一本《無相劫指譜》,唉!從那晚起,居士便入了魔道,可惜,可惜!” 蕭遠山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自己第一晚偷入藏經閣,找到一本《無相劫指譜》,知道這是少林派七十二絕技之一,當時喜不自勝,此事除了自己之外,更無第二人知曉,難道這個老僧當時確是在旁親眼目睹?一時之間只道:“你……你……你……” 老僧又道:“居士第二次來借閱的,是一本《般若掌法》。當時老僧暗暗嘆息,知道居士由此入魔,愈陷愈深,心中不忍,在居士慣常取書之處,放了一部《法華經》,一部《雜阿含經》,只盼居士能藉了去,研讀參悟。不料居士沉迷於武學,於正宗佛法卻置之不理,將這兩部經書撇在一旁,找到一冊《伏魔杖法》,卻歡喜鼓舞而去。唉,沉迷苦海,不知何日方得回頭?” 蕭遠山聽他隨口道來,將三十年前自己在藏經閣中夤夜的作為說得絲毫不錯,漸漸由驚而懼,由懼而怖,背上冷汗一陣陣冒將出來,一顆心幾乎也停了跳動。 那老僧慢慢轉過頭來,向慕容博瞧去。慕容博見他目光遲鈍,直如視而不見其物,卻又似自己心中所隱藏的秘密,每一件都被他清清楚楚的看透了,不由得心中發毛,周身大不自在。只聽那老僧嘆了口氣,說道:“慕容居士雖然是鮮卑族人,但在江南僑居已有數代,老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采風流,豈知居士來到藏經閣中,將我祖師的微言法語、歷代高僧的語錄心得,一概棄如敝屣,挑到一本《拈花指法》,卻便如獲至寶。昔人買櫝還珠,貽笑千載。兩位居士乃當世高人,卻也作此愚行。唉,於己於人,都是有害無益。” 慕容博心下駭然,自己初入藏經閣,第一部看到的武功秘籍,確然便是《拈花指法》,但當時曾四周詳察,查明藏經閣里外並無一人,怎麼這老僧直如親見? 只聽那老僧又道:“居士之心,比之蕭居士尤為貪多務得。蕭居士所修習的,只是如何克制少林派現有武功,慕容居士卻將本寺七十二絕技一一囊括以去,盡數錄了副本,這才重履藏經閣,歸還原書。想來這些年之中,居士盡心竭力,意圖融會貫通這七十二絕技,說不定已傳授於令郎了。” 他說到這裡,眼光向慕容復轉去,只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跟著看到鳩摩智,這才點頭,道:“是了,令郎年紀尚輕,功力不足,無法研習少林七十二絕技,原來是傳之於一位天竺高僧。大輪明王,你錯了,全然錯了,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 鳩摩智從未入過藏經閣,對那老僧絕無敬畏之心,冷冷的說道:“甚麼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大師之語,不太也危言聳聽麼?”那老僧道:“不是危言聳聽。明王,請你將那部《易筋經》還給我罷。”鳩摩智此時不由得不驚,心道:“你怎知我從那鐵頭人處搶得到《易筋經》?要我還你,哪有這等容易?”口中兀自強硬:“甚麼《易筋經》?大師的說話,教人好生難以明白。” 那老僧道:“本派武功傳自達摩老祖。佛門子弟學武,乃在強身健體,護法伏魔。修習任何武功之時,總是心存慈悲仁善之念。倘若不以佛學為基,則練武之時,必定傷及自身。功夫練得越深,自身受傷越重。如果所練的只不過是拳打腳踢、兵刃暗器的外門功夫,那也罷了,對自身為害甚微,只須身子強壯,儘自抵禦得住……” 忽聽得樓下說話聲響,跟著樓梯上托、托、托幾下輕點,八九個僧人縱身上閣。當先是少林派兩位玄字輩高僧玄生、玄滅,其後便是神山上人、道清大師、觀心大師等幾位外來高僧,跟著是天竺哲羅星、波羅星師兄弟,其後又是玄字輩的玄垢、玄淨兩僧。眾僧見蕭遠山父子、慕容博父子、鳩摩智五人都在閣中,靜聽一個面目陌生的老僧說話,均感詫異。這些僧人均是大有修養的高明之士,當下也不上前打擾,站在一旁,且聽他說甚麼。 那老僧見眾僧上來,全不理會,繼續說道:“但如練的是本派上乘武功,例如拈花指、多羅葉指、般若掌之類,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調和化解,則戾氣深入臟腑,愈陷愈深,比之任何外毒都要厲害百倍。大輪明王原是我佛門弟子,精研佛法,記誦明辨,當世無雙,但如不存慈悲布施、普渡眾生之念,雖然典籍淹通,妙辯無礙,卻終不能消解修習這些上乘武功時所種的戾氣。” 群僧只聽得幾句,便覺這老僧所言大含精義,道前人之所未道,心下均有凜然之意。有幾人便合十讚歎:“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但聽他繼續說道:“我少林寺建剎千年,古往今來,唯有達摩祖師一人身兼諸門絕技,此後更無一位高僧能並通諸般武功,卻是何故?七十二絕技的典籍一向在此閣中,向來不禁門人弟子翻閱,明王可知其理安在?” 鳩摩智道:“那是寶剎自己的事,外人如何得知?” 玄生、玄滅、玄垢、玄淨均想:“這位老僧服色打扮,乃是本寺操執雜役的服事僧,怎能有如此見識修為?”服事僧雖是少林寺僧人,但只剃度而不拜師、不傳武功、不修禪定、不列“玄、慧、虛、空”的輩份排行,除了誦經拜佛之外,只作些燒火、種田、灑掃、土木粗活。玄生等都是寺中第一等高僧,不識此僧,倒也並不希奇,只是聽他吐屬高雅,識見卓超,都不由得暗暗納罕。 那老僧續道:“本寺七十二項絕技,每一項功夫都能傷人要害、取人性命,凌厲狠辣,大干天和,是以每一項絕技,均須有相應的慈悲佛法為之化解。這道理本寺僧人倒也並非人人皆知,只是一人練到四五項絕技之後,在禪理上的領悟,自然而然的會受到障礙。在我少林派,那便叫作'武學障',與別宗別派的'知見障'道理相同。須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求殺生,兩者背道而馳,相互克制。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絕技才能練得越多,但修為上到瞭如此境界的高僧,卻又不屑去多學各種厲害的殺人法門了。” 道清大師點頭道:“得聞老師父一番言語,小僧今日茅塞頓開。”那老僧合十道:“不敢,老衲說得不對之處,還望眾位指教。”群僧一齊合掌道:“請師父更說佛法。” 鳩摩智尋思:“少林寺的七十二項絕技被慕容先生盜了出來,洩之於外,少林寺群僧心下不甘,卻又無可奈何,便派一個老僧在此裝神弄鬼,想騙得外人不敢練他門中的武功。嘿嘿,我鳩摩智哪有這容易上當?” 那老僧又道:“本寺之中,自然也有人佛法修為不足,卻要強自多學上乘武功的,但練將下去,不是走火入魔,便是內傷難愈。本寺玄澄大師以一身超凡絕俗的武學修為,先輩高僧均許為本寺二百年來武功第一。但他在一夜之間,突然筋脈俱斷,成為廢人,那便是為此了。” 玄生、玄滅二人突然跪倒,說道:“大師,可有法子救得玄澄師兄一救?”那老僧搖頭道:“太遲了,不能救了。當年玄澄大師來藏經閣揀取武學典籍,老衲曾三次提醒於他,他始終執迷不悟。現下筋脈既斷,又如何能夠再續?其實,五蘊皆空,色身受傷,從此不能練武,他勤修佛法,由此而得開悟,實是因禍得福。兩位大師所見,卻又不及玄澄大師了。”玄生、玄滅齊道:“是。多謝開示。” 忽聽得嗤、嗤、嗤三聲輕響,響聲過去更無異狀。玄生等均知這是本門“無相劫指”的功夫,齊向鳩摩智望去,只見他臉上已然變色,卻兀自強作微笑。 原來鳩摩智越聽越不服,心道:“你說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不能齊學,我不是已經都學會了?怎麼又沒有筋脈齊斷,成為廢人?”雙手攏在衣袖之中,暗暗使出“無相劫指”,神不知、鬼不覺的向那老僧彈去。不料指力甫及那老僧身前三尺之處,便似遇上了一層柔軟之極、卻又堅硬之極的屏障,嗤嗤幾聲響,指力便散得無形無踪,卻也並不反彈而回。鳩摩智大吃一驚,心道:“這老僧果然有些鬼門道,並非大言唬人!” 那老僧恍如不知,只道:“兩位請起。老衲在少林寺供諸位大師差遣,兩位行此大禮,如何克當?”玄生、玄滅只覺各有一股柔和的力道在手臂下輕輕一托,身不由主的便站將起來,卻沒見那老僧伸手拂袖,都是驚異不置,心想這般潛運功力,心到力至,莫非這位老僧竟是菩薩化身,否則怎能有如此廣大神通、無邊佛法? 那老僧又道:“本寺七十二項絕技,均分'體'、'用'兩道,'體'為內力本體,'用'為運用法門。蕭居士、慕容居士、大輪明王、天竺波羅星師兄本身早具上乘內功,來本寺所習的,只不過七十二絕技的運用法門,雖有損害,卻一時不顯。明王所練的,本來是'逍遙派'的'小無相功'罷?” 鳩摩智又是一驚,自己偷學逍遙派“小無相功”,從無人知,怎麼這老僧卻瞧了出來?但轉念一想,隨即釋然:“虛竹適才跟我相鬥,使的便是小無相功。多半是虛竹跟他說的,何足為奇?”便道:“'小無相功'雖然源出道家,但近日佛門弟子習者亦多,演變之下,已集佛道兩家之所長。即是貴寺之中,亦不乏此道高手。” 那老僧微現驚異之色,說道:“少林寺中也有人會'小無相功'?老衲今日還是首次聽聞。”鳩摩智心道:“你裝神弄鬼,倒也似模似樣。”微微一笑,也不加點破。那老僧繼續道:“小無相功精微淵深,以此為根基,本寺的七十二絕技,倒也皆可運使,只不過細微曲折之處,不免有點似是而非罷了。” 玄生轉頭向鳩摩智道:“明王自稱兼通敝派七十二絕技,原來是如此兼通法。”語中帶刺,芒鋒逼人。鳩摩智裝作沒有聽見,不加置答。 那老僧又道:“明王若只修習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的使用之法,其傷隱伏,雖有疾害,一時之間還不致危及本元。可是明王此刻'承泣穴'上色現朱紅,'聞香穴'上隱隱有紫氣透出,'頰車穴'筋脈顫動,種種跡象,顯示明王在練過少林七十二項絕技之後,又去強練本寺內功秘笈《易筋經》……”他說到這裡,微微搖頭,眼光中大露悲憫惋惜之情。 鳩摩智數月前在鐵頭人處奪得《易筋經》,知是武學至寶,隨即靜居苦練,他識得經上梵文,暢曉經義,但練來練去,始終沒半點進境,料想上乘內功,自非旦夕間所能奏效。少林派《易筋經》與天龍寺“六脈神劍”齊名,慕容博曾稱之為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兩大瑰寶,說不定要練上十年八年,這才豁然貫通。只是近來練功之時,頗感心煩意躁,頭緒紛紜,難以捉摸,難道那老僧所說確非虛話,果然是“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麼?轉念又想:“修練內功不成,因而走火入魔,原是常事,但我精通內外武學秘奧,豈是常人可比?這老僧大言炎炎,我若中了他的詭計,鳩摩智一生英名,付諸流水了。” 那老僧見他臉上初現憂色,但隨即雙眉一挺,又是滿臉剛愎自負的模樣,顯然將自己的言語當作了耳畔東風,輕輕嘆了口氣,向蕭遠山道:“蕭居士,你近來小腹上'梁門'、'太乙'兩穴,可感到隱隱疼痛麼?”蕭遠山全身一凜,道:“神僧明見,正是這般。”那老僧又道:“你'關元穴'上的麻木不仁,近來卻又如何?”蕭遠山更是驚訝,顫聲道:“這麻木處十年前隻小指頭般大一塊,現下……現下幾乎有茶杯口大了。” 蕭峰一聽之下,知道父親三處要穴現出這種跡象,乃是強練少林絕技所致,從他話中聽來,這徵像已困擾他多年,始終無法驅除,成為一大隱憂,當即上前兩步,雙膝跪倒,向那老僧拜了下去,說道:“神僧既知家父病根,還祈慈悲解救。” 那老僧合十還禮,說道:“施主請起。施主宅心仁善,以天下蒼生為念,不肯以私仇而傷害宋遼軍民,如此大仁大義,不論有何吩咐,老衲無有不從。不必多禮。”蕭峰大喜,又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那老僧嘆了口氣,說道:“蕭老施主過去殺人甚多,頗傷無辜,像喬三槐夫婦、玄苦大師,實是不該殺的。” 蕭遠山是契丹英雄,年紀雖老,不減獷悍之氣,聽那老僧責備自己,朗聲道:“老夫自知受傷已深,但年過六旬,有子成人,縱然頃刻間便死,亦復何憾?神僧要老夫認錯悔過,卻是萬萬不能。” 那老僧搖頭道:“老衲不敢要老施主認錯悔過。只是老施主之傷,乃因練少林派武功而起,欲覓化解之道,便須從佛法中去尋。” 他說到這裡,轉頭向慕容博道:“慕容老施主視死如歸,自不須老衲饒舌多言。但若老衲指點途徑,令老施主免除了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上每日三次的萬針攢刺之苦,卻又何如?” 慕容博臉色大變,不由得全身微微顫動。他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每日清晨、正午、子夜三時,確如萬針攢刺,痛不可當,不論服食何種靈丹妙藥,都是沒半點效驗。只要一運內功,那針刺之痛更是深入骨髓。一日之中,連死三次,哪裡還有甚麼人生樂趣?這痛楚近年來更加厲害,他所以甘願一死,以交換蕭峰答允興兵攻宋,雖說是為了興復燕國的大業,一小半也為了身患這無名惡疾,實是難以忍耐。這時突然聽那老僧說出自己的病根,委實一驚非同小可。以他這等武功高深之士,當真耳邊平白響起一個霹靂,絲毫不會吃驚,甚至連響十個霹靂,也只當是老天爺放屁,不予理會。但那老僧平平淡淡的幾句話,卻令他心驚肉跳,惶恐無已。他身子抖得兩下,猛覺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之中,那針刺般的劇痛又發作起來。本來此刻並非發作的時刻,可是心神震蕩之下,其痛陡生,當下只有咬緊牙關強忍。但這牙關卻也咬它不緊,上下牙齒得得相撞,狼狽不堪。 慕容复素知父親要強好勝的脾氣,寧可殺了他,也不能人前出醜受辱,他更不願如蕭峰一般,為了父親而向那老僧跪拜懇求,當下向蕭峰父子一拱手,說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今日暫且別過。兩位要找我父子報仇,我們在姑蘇燕子塢參合莊恭候大駕。”伸手攜住慕容博右手,道:“爹爹,咱們走罷!” 那老僧道:“你竟忍心如此,讓令尊受此徹骨奇痛的煎熬?” 慕容复臉色慘白,拉著慕容博之手,邁步便走。 蕭峰喝道:“你就想走?天下有這等便宜事?你父親身上有病,大丈夫不屑乘人之危,且放了他過去。你可沒病沒痛!”慕容复氣往上沖,喝道:“那我便接蕭兄的高招。”蕭峰更不打話,呼的一掌,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見龍在田”,向慕容复猛擊過去。他見藏經閣中地勢狹隘,高手群集,不便久鬥,是以使上了十成力,要在數掌之間便取了敵人性命。慕容復見他掌勢兇惡,當即運起平生之力,要以“斗轉星移”之術化解。 那老僧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佛門善地,兩位施主不可妄動無明。” 他雙掌只這麼一合,便似有一股力道化成一堵無形高牆,擋在蕭峰和慕容復之間。蕭峰排山倒海的掌力撞在這堵牆上,登時無影無踪,消於無形。 蕭峰心中一凜,他生平從未遇敵手,但眼前這老僧功力顯比自己強過太多,他既出手阻止,今日之仇是決不能報了。他想到父親的內傷,又躬身道:“在下蠻荒匹夫,草野之輩,不知禮儀,冒犯了神僧,恕罪則個。” 那老僧微笑道:“好說,好說。老僧對蕭施主好生相敬,唯大英雄能本色,蕭施主當之無愧。” 蕭峰道:“家父犯下的殺人罪孽,都係由在下身上引起,懇求神僧治了家父之傷,諸般罪責,都由在下領受,萬死不辭。” 那老僧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已經說過,要化解蕭老施主的內傷,須從佛法中尋求。佛由心生,佛即是覺。旁人只能指點,卻不能代勞。我問蕭老施主一句話:倘若你有治傷的能耐,那慕容老施主的內傷,你肯不肯替他醫治?” 蕭遠山一怔,道:“我……我替慕容老……老匹夫治傷?”慕容复喝道:“你嘴裡放乾淨些。”蕭遠山咬牙切齒的道:“慕容老匹夫殺我愛妻,毀了我一生,我恨不得千刀萬剮,將他斬成肉醬。”那老僧道:“你如不見慕容老施主死於非命,難消心頭之恨?”蕭遠山道:“正是。老夫三十年來,心頭日思夜想,便只這一樁血海深恨。” 那老僧點頭道:“那也容易。”緩步向前,伸出一掌,拍向慕容博頭頂。 慕容博初時見那老僧走近,也不在意,待見他伸掌拍向自己天靈蓋,左手忙上抬相格,又恐對方武功太過厲害,一抬手後,身子跟著向後飄出。他姑蘇慕容氏家傳武學,本已非同小可,再鑽研少林寺七十二絕技後,更是如虎添翼,這一抬手,一飄身,看似平平無奇,卻是一掌擋盡天下諸般攻招,一退閃去世間任何追襲,守勢之嚴密飄逸,直可說至矣盡矣,蔑以加矣。閣中諸人個個都是武學高手,一見他使出這兩招來,都暗喝一聲採,即令蕭遠山父子,也不禁欽佩。 豈知那老僧一掌輕輕拍落,波的一聲響,正好擊在慕容博腦門正中的“百會穴”上,慕容博的一格一退,竟沒半點效用。 “百會穴”是人身最要緊的所在,即是給全然不會武功之人碰上了,也有受傷之虞,那老僧一擊而中,慕容博全身一震,登時氣絕,向後便倒。 慕容復大驚,搶上扶住,叫道:“爹爹,爹爹!”但見父親嘴眼俱閉,鼻孔中已無出氣,忙伸手到他心口一摸,心跳亦已停止。慕容复悲怒交集,萬想不到這個滿口慈悲佛法的老僧居然會下此毒手,叫道:“你……你……你這老賊禿!”將父親的屍身往柱上一靠,飛身縱起,雙掌齊出,向那老僧猛擊過去。 那老僧不聞不見,全不理睬。慕容复雙掌推到那老僧身前兩尺之處,突然間又如撞上了一堵無形氣牆,更似撞進了一張漁網之中,掌力雖猛,卻是無可施力,被那氣牆反彈出來,撞在一座書架之上。本來他去勢既猛,反彈之力也必十分凌厲,但他掌力似被那無形氣牆盡數化去,然後將他輕輕推開,是以他背脊撞上書架,書架固不倒塌,連架上堆滿的經書也沒落下一冊。 慕容复甚是機警,雖然傷痛父親之亡,但知那老僧武功高出自己十倍,縱然狂打狠斗,終究奈何他不得,當下倚在書架之上,假作喘息不止,心下暗自盤算,如何出其不意的再施偷襲。 那老僧轉向蕭遠山,淡淡的道:“蕭老施主要親眼見到慕容老施主死於非命,以平積年仇恨。現下慕容老施主是死了,蕭老施主這口氣可平了罷?” 蕭遠山見那老僧一掌擊死慕容博,本來也是訝異無比,聽他這麼相問,不禁心中一片茫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