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身上寒冷徹骨,耳旁呼呼風響,一個比冰還冷的人抱著她狂奔。她冷得牙關相擊,呻吟道:“好冷……我的眼睛……冷,好冷。” 那人道:“是,是。咱們逃到那邊樹林裡,星宿老仙就找不到咱們啦。”他嘴裡說話,腳下仍是狂奔。過了一會,阿紫覺到他停了腳步,將她輕輕放下,身子底下沙沙作響,當是放在一堆枯樹葉上。那人道:“姑娘,你……你的眼睛怎樣?” 阿紫只覺雙眼劇痛,拚命睜大眼睛,卻什麼也瞧不見,天地世界,盡變成黑漆一團,這才知雙眼已給丁春秋的毒藥毒瞎了,突然放聲大哭,叫道:“我……我的眼睛瞎了,我……我瞎了!” 那人柔聲安慰:“說不定治得好的。”阿紫怒道:“丁老怪的毒藥何等厲害,怎麼還治得好?你騙人!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說著又是大哭。那人道:“那邊有條小溪,咱們過去洗洗,把眼裡的毒藥洗乾淨了。”說著伸手拉住她右手,將她輕輕拉起。 阿紫只覺他手掌奇冷,不由自主的一縮,那人便鬆開了手。阿紫走了兩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那人道:“小心!”又握住了她手。這一次阿紫不再縮手,任由他帶到溪邊。那人道:“你別怕,這里便是溪邊了。” 阿紫跪在溪邊,雙手掬起溪水去洗雙眼。清涼的溪水碰到眼珠,痛楚漸止,然而天昏地黑,眼前始終沒半點光亮。霎時之間,絕望、傷心、憤怒、無助,百感齊至,她坐倒在地,放聲大哭,雙足在溪邊不住擊打,哭叫:“你騙人,你騙人,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 那人道:“姑娘,你不用難過。我不會離開你的,你……你放心好啦。” 阿紫心中稍慰,問道:“你……你是誰?”那人道:“我……我……”阿紫道:“對不起!多謝你救了我性命。你高姓大名?”那人道:“我……我……姑娘不認得我的。”阿紫道:“你連姓名也不肯跟我說,還騙我不會離開我呢,我……我眼睛瞎了,我……我還是死了的好。”說著又哭。 那人道:“姑娘千萬死不得。我……我當真永遠不會離開你。只要姑娘許我陪著你,我永遠……永遠會跟在你身邊的。”阿紫道:“我不信!我不信!你騙我的,你騙我不要尋死。我偏要死,眼睛瞎了,還做什麼人?”那人道:“我決不騙你,倘若我離開了你,叫我不得好死。”語氣焦急,顯得極是真誠。阿紫道:“那你是誰?” 那人道:“我……我是聚賢莊……不,不,我姓莊,名叫聚賢。” 救了阿紫那人,正是聚賢莊的少莊主遊坦之。 阿紫道:“原來是莊……莊前輩,多謝你救了我。”遊坦之道:“我能救了你逃脫星宿老仙的毒手,心裡歡喜得很,你不用謝我。我不是什麼前輩,我只比你大幾歲。”阿紫道:“嗯,那麼我叫你莊大哥。”遊坦之心中歡喜無限,顫聲道:“這個……是不敢當的。” 阿紫道:“莊大哥,我求你一件事。”遊坦之道:“你別說什麼求不求的,姑娘吩咐什麼,我就是拚了性命不要,也要盡力給你辦到。”阿紫微微一笑,說道:“你我素不相識,為什麼你對我這樣好?”遊坦之道:“是,是,是素不相識,我從來沒見過你,你也從來沒見過我。這次……今天咱們是第一次見面。”阿紫黯然道:“還說見面呢?我永遠見你不到了。”說著忍不住又流下淚來。 遊坦之忙道:“那不打緊。見不到我還更加好些。”阿紫問道:“為什麼?”遊坦之道:“我……我相貌難看得很,姑娘倘若見到了,定要不高興。”阿紫嫣然一笑,說道:“你又來騙人了。天下最希奇古怪的人,我也見得多了。我有一個奴隸,頭上戴了個鐵套子,永遠除不下來的,那才教難看呢。如果你見到了,包你笑上三天三夜。你想不想瞧瞧?” 遊坦之顫聲道:“不,不!我不想瞧。”說著情不自禁的退了兩步。 阿紫道:“你武功這樣好,抱著我飛奔時,幾乎有我姊夫那麼快,哪知道膽子卻小,連個鐵頭人也不想見。莊大哥,那鐵頭人很好玩的,我叫他翻筋斗給你看,叫他把鐵頭伸進獅子老虎籠裡,讓野獸咬他的鐵頭。我再叫人拿他當鳶子放,飛在天空,那才有趣呢。” 遊坦之忍不住打個寒噤,連聲道:“我不要看,我真的不要看。” 阿紫嘆道:“好罷。你剛才還在說,不論我求你做什麼,你就是性命不要,也要給我辦到,原來都是騙人的。”遊坦之道:“不,不!決不騙你。姑娘要我做什麼事?” 阿紫道:“我要回到姊夫身邊,他在遼國南京。莊大哥,請你送我去。” 霎時之間,遊坦之腦中一片混亂,再也說不出話來。 阿紫道:“怎麼?你不肯嗎?”遊坦之道:“不是……不肯,不過……不過我不想……不想去遼國南京。”阿紫道:“我叫你去瞧我那個好玩的鐵頭人小丑,你不肯。叫你送我回姊夫那裡,你又不肯。我只好獨自個走了。”說著慢慢站起,雙手伸出,向前探路。 遊坦之道:“我陪你去!你一個人怎麼……怎麼成?”
遊坦之握著阿紫柔軟滑膩的小手,帶著她走出樹林,心中只是想:“只要我能握著她的手,這樣慢慢走去,便是走到十八層地獄裡,我也是歡喜無限。” 剛走到大路上,迎面過來一群乞丐。當先一人身材高瘦,相貌清秀,認得是丐幫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遊坦之心想:“這人那天給我師父所傷,居然沒死。”不想和他們朝相,忙拉著阿紫離開大路,向荒地中走去。阿紫察覺地下高低不平,問道:“怎麼啦?” 遊坦之還未回答,全冠清已見到了兩人,快步搶上攔住,厲聲喝道:“鬼鬼祟祟的,幹什麼?你……你怪模怪樣的,是什麼東西?” 遊坦之大急,心想:“只要他叫出'鐵頭人'三字,阿紫姑娘立時便知我是誰,再也不會睬我。就算她仍要我送她回南京,也決不會再讓我握住她的手了。”一時徬徨無主,突然跪倒,連拜幾拜,大打手勢,要全冠清不可揭露他的真相。 全冠清看不明白他手勢的用意,奇道:“你幹什麼?”遊坦之指著阿紫,搖搖手,指指自己的口,搖搖手,又拜了幾拜。全冠清瞧出阿紫雙目已瞎,依稀明白這鐵頭人是求自己不可說話,正詫異間,丐幫眾弟子都已奔近身來。 一人指著遊坦之的頭,哈哈大笑,叫道:“當真希奇,這鐵……”遊坦之縱身上前,一掌拍出。那丐幫弟子急忙舉手擋格,喀喇喇幾聲響,那人臂骨、肋骨齊斷,身子向後飛出丈許,摔在地下,立時斃命。 眾弟子驚怒交集,五人同時向遊坦之攻去。遊坦之雙掌飛舞,亂擊亂拍。他武功低微,比之這些丐幫弟子大有不如,但手掌到處,只聽得喀喇、喀喇,“啊喲!”“哎唷!”砰砰砰,噗噗,五名丐幫弟子飛摔而出,都是著地便死。餘人驚駭之下,團團將游坦之和阿紫圍住,再也不敢上前攻擊。 遊坦之忽然又向全冠清跪倒,拜了幾拜,又是連打手勢,指指阿紫,指指自己的鐵頭,不住搖手。 全冠清見他舉手連斃六丐,功力之深,實是生平罕見,自己倘若上前動手,也必無幸,可是他卻又向自己跪拜,實是匪夷所思,當下也打手勢,指指阿紫,指指他的鐵頭,指指自己嘴巴,又搖搖手。遊坦之大喜,連連點頭。全冠清心念一動:“此人武功奇高,卻深怕我洩露他的機密,似乎可以用這件事來脅制於他,收為我用。”當下即向手下群弟子說道:“大家別說話,誰也不可開口。”遊坦之心中更喜,又向他拜了幾拜。 阿紫問道:“莊大哥,是些什麼人?你打死了幾個人嗎?”遊坦之道:“是丐幫的好朋友,大家起了些誤會。這位大智分舵全舵主仁義過人,是位大大的好人,我一向欽佩得很。我……我失手傷了他們幾位兄弟,當真過意不去。”說著向群丐團團作揖。 阿紫道:“丐幫中也有好人麼?莊大哥,你武功這樣高,不如都將他們殺了,也好給我姊夫出一口胸中惡氣。” 遊坦之忙道:“不,不,那是誤會。我跟全舵主是好朋友。你在這裡等我,我跟全舵主過去說明其中的過節。”說著向全冠清招招手。 全冠清聽他認得自己,更加奇怪,但看來全無惡意,當即跟著他走出十餘丈。 遊坦之眼見離阿紫已遠,她已決計聽不到自己說話,卻又怕群丐傷害了她,不敢再走,便即停步,拱手說道:“全舵主,承你隱瞞兄弟的真相,大恩大德,決不敢忘。” 全冠清道:“此中情由,兄弟全然莫名其妙。尊兄高姓大名?”遊坦之道:“兄弟姓莊,名叫莊聚賢,只因身遭不幸,頭上套了這個勞什子,可萬萬不能讓這位姑娘知曉。”全冠清見他說話時雙目盡望著阿紫,十分關切,心下已猜到了七八分:“這小姑娘清雅秀麗,這鐵頭人定是愛上了她,生怕她知道他的鐵頭怪相。”問道:“莊兄如何識得在下?” 遊坦之道:“貴幫大智分舵聚會,商議推選幫主之事,兄弟恰好在旁,聽得有人稱呼全舵主。兄弟今日失手傷了貴幫幾位兄弟,實在……實在不對,還請全舵主原諒。” 全冠清道:“大家誤會,不必介意。莊兄,你頭上戴了這個東西,兄弟是決計不說的,待會兄弟吩咐手下,誰也不得洩露半點風聲。”遊坦之感激得幾欲流淚,不住作揖,說道:“多謝,多謝。”全冠清道:“可是莊兄弟和這位姑娘攜手在道上行走,難免有人見到,勢必大驚小怪,呼叫出來,莊兄就是將那人殺死,也已經來不及了。” 遊坦之道:“是,是。”他自救了阿紫,神魂飄蕩,一直沒想到這件事,這時聽全冠清說得不錯,不由得沒了主意,囁嚅道:“我……我只有跟她到深山無人之處去躲了起來。” 全冠清微笑道:“這位姑娘只怕要起疑心,而且,莊兄跟這位姑娘結成了夫婦之後,她遲早會發覺的。” 遊坦之胸口一熱,說道:“結成夫……夫婦什麼,我倒不想,那……那是不成的,我怎麼……怎麼配?不過……不過……那倒真的難了。” 全冠清道:“莊兄,承你不棄,說兄弟是你的好朋友。好朋友有了為難之事,自當給你出個主意。這樣罷,咱們一起到前面市鎮上,僱輛大車,你跟這位姑娘坐在車中,那就誰也見不到你們了。”遊坦之大喜,想到能和阿紫同坐一車,真是做神仙也不如,忙道:“對,對!全舵主這主意真高。” 全冠清道:“然後咱們想法子除去莊兄這個鐵帽子,兄弟拍胸膛擔保,這位姑娘永遠不會知道莊兄這件尷尬事。你說如何?” 噗的一聲,遊坦之跪倒在地,向全冠清不住磕頭,鐵頭撞上地面,咚咚有聲。 全冠清跪倒還禮,說道:“莊兄行此大禮,兄弟如何敢當?莊兄倘若不棄,咱二人結為金蘭兄弟如何?”遊坦之喜道:“妙極,妙極!做兄弟的什麼事也不懂,有你這樣一位足智多謀的兄長給我指點明路,兄弟當真是求之不得。”全冠清哈哈大笑,說道:“做哥哥的叨長你幾歲,便不客氣稱你一聲'兄弟'了。”
當丁春秋和蘇星河打得天翻地覆之際,段譽的眼光始終沒離開王語嫣身上,而王語嫣的眼光,卻又始終是含情脈脈的瞧著表哥慕容复。因之段王二人的目光,便始終沒有遇上。 待得丁春秋大敗逃走,虛竹與逍遙派門人會晤,慕容復一行離去,段譽自然而然便隨在王語嫣身後。 下得嶺來,慕容復向段譽拱手道:“段兄,今日有幸相會,這便別過了,後會有期。”段譽道:“是,是。今日有幸相會,這便別過了,後會有期。”眼光卻仍是瞧著王語嫣。慕容复心下不快,哼了一聲,轉身便走。段譽戀戀不捨的又跟了去。 包不同雙手一攔,擋在段譽身前,說道:“段公子,你今日出手相助我家公子,包某多謝了。”段譽道:“不必客氣。”包不同道:“此事已經謝過,咱們便兩無虧欠。你這般目不轉睛的瞧著我們王姑娘,忒也無禮,現下還想再跟,更是無禮之尤。你是讀書人,可知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行'的話麼?包某此刻身上全無力氣,可是罵人的力氣還有。”段譽嘆了口氣,搖搖頭,說道:“既然如此,包兄還是'非禮勿言',我這就'非禮勿跟'罷。”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這就對了!”轉身跟隨慕容復等而去。 段譽目送王語嫣的背影為樹林遮沒,兀自呆呆出神,朱丹臣道:“公子,咱們走罷!”段譽道:“是,該走了。”可是卻不移步,直到朱丹臣連催三次,這才跨上古篤誠牽來的坐騎。他身在馬背之上,目光卻兀自瞧著王語嫣的去路。 段譽那日將書信交與全冠清後,便即馳去拜見段正淳。父子久別重逢,都是不勝之喜。阮星竹更對這位小王子竭力奉承。阿紫卻已不別而行,兄妹倆未得相見。段正淳和阮星竹以阿朱、阿紫之事說來尷尬,都沒向他提起。 過得十餘日,崔百泉、過彥之二人也尋到相聚。他師叔侄在蘇州琴韻小築和段譽失散,到處尋訪,不得踪跡,後來從河南伏牛山本門中人處得到訊息,大理鎮南王到了河南,便在伏牛山左近落腳,當即趕來,見到段譽安然無恙,甚感欣慰。 段譽九死一生之餘,在父親身邊得享天倫之樂,自是歡喜,但思念王語嫣之情卻只有與日俱增,待得棋會之期將屆,得了父親允可,帶同古篤誠等赴會。果然不負所望,在棋會中見到了意中人,但這一會徒添愁苦,到底是否還是不見的好,他自己可也說不上來了。 一行人馳出二十餘里,大路上塵頭起處,十餘騎疾奔而來,正是大理國三公范驊、華赫艮、巴天石、以及所率大理群士。一行人馳到近處,下馬向段譽行禮。原來眾人奉了段正淳之命,前來接應,深恐聾啞先生的棋會之中有何凶險。眾人聽說段延慶也曾與會,幸好沒對段譽下手,都是手心中捏了一把汗。 朱丹臣悄悄向范驊等三人說知,段譽在棋會中如何見到姑蘇慕容家的一位美貌姑娘,如何對她目不轉睛的呆視,如何失魂落魄,又想跟去,幸好給對方斥退。范驊等相視而笑,心中轉的是同樣念頭:“小王子風流成性,家學淵源。他如能由此忘了對自己親妹子木姑娘的相思之情,倒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傍晚時分,一行人在客店中吃了晚飯。范驊說起江南之行,說道:“公子爺,這慕容氏一家詭秘得很,以後遇上了可得小心在意。”段譽道:“怎麼?”范驊道:“這次我們三人奉了王爺將令,前赴蘇州燕子塢慕容氏家中查察,要瞧瞧有什麼蛛絲馬跡,少林派玄悲大師到底是不是慕容氏害死的。”崔百泉與過彥之甚是關切,齊聲問道:“三位可查到了什麼沒有?”范驊道:“我們三人沒明著求見,只暗中查察,慕容氏家裡沒男女主人,只剩下些婢僕。偌大幾座院莊,卻是個小姑娘叫做阿碧的在主持家務。”段譽點頭道:“嗯,這位阿碧姑娘人挺好的。三位沒傷了她罷?” 范驊微笑道:“沒有,我們接連查了幾晚,慕容氏莊上什麼地方都查到了,半點異狀也沒有。巴兄弟忽然想到,那個番僧鳩摩智將公子爺從大理請到江南來,說是要去祭慕容先生的墓……” 崔百泉插口道:“是啊,慕容莊上那個小丫頭,卻說什麼也不肯帶那番僧去祭墓,幸好這樣,公子爺才得脫卻那番僧的毒手。”段譽點頭道:“阿朱、阿碧兩位姑娘,可真是好人。不知她們現下怎樣了。” 巴天石微笑道:“我們接連三晚,都在窗外見到那阿碧姑娘在縫一件男子的長袍,不住自言自語:'公子爺,儂在外頭冷(左口右伐)?儂啥辰光才回來?'公子爺,她是縫給你的罷?”段譽忙道:“不是,不是。她是縫給慕容公子的。”巴天石道:“是啊,我瞧這小丫頭神魂顛倒的,老是想著她的公子爺,我們三個穿房入舍,她全沒察覺。”他說這番話,是要段譽不可學他爹爹,到處留情,阿碧心中想的只是慕容公子,段公子對她多想無益。 段譽嘆了口氣,說道:“慕容公子俊雅無匹,那也難怪,那也難怪!又何況他們是中表之親,自幼兒青梅竹馬……” 范驊、巴天石等面面相覷,均想:“小丫頭和公子爺青梅竹馬倒也猶可,又怎會有中表之親?”哪想得到他是扯到了王語嫣身上。 崔百泉問道:“範司馬、巴司空想到那番僧要去祭慕容先生的墓,不知這中間有什麼道理?可跟我師兄之死有什麼關連?”范驊道:“我提到這件事,正是要請大夥兒一起參詳參詳。華大哥一聽到這個'墓'字,登時手癢,說道:'說不定這老兒的墓中有什麼古怪,咱們掘進去瞧瞧。'我和巴兄都不大贊成,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咱們段家去掘他的墓,太也說不過去。華兄弟卻道:'咱們悄悄打地道進去,神不知,鬼不覺,有誰知道了?'我們二人拗他不過,也就听他的。那墓便葬在莊子之後,甚是僻靜隱秘,還真不容易找到。我們三人掘進墓壙,打開棺材,崔兄,你道見到什麼?” 崔百泉和過彥之同時站起,問道:“什麼?” 范驊道:“棺材裡是空的,沒有死人。” 崔過二人張大了嘴,半晌合不攏來。過了良久,崔百泉一拍大腿,說道:“那慕容博沒有死。他叫兒子在中原到處露面,自己卻在幾千里外殺人,故弄玄虛。我師哥……我師哥定是慕容博這惡賊殺的!” 范驊搖頭道:“崔兄曾說,這慕容博武功深不可測,他要殺人,盡可使別的手段,為什麼定要留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功夫,好讓人人知道是他姑蘇慕容氏下的手?若想武林中知道他的厲害,卻為什麼又要裝假死?要不是華大哥有這能耐,又有誰能查知他這個秘密?” 崔百泉頹然坐倒,本來似已見到了光明,霎時間眼前又是一團迷霧。 段譽道:“天下各門各派的絕技成千成萬,要一一明白其中的來龍去脈,當真是難如登天,可偏偏她有這等聰明智慧,什麼武功都是瞭如指掌……” 崔百泉道:“是啊,好像我師哥這招'天靈千裂',是我伏牛派的不傳之秘,他又怎麼懂得,竟以這記絕招害了我師哥性命?” 段譽搖頭道:“她當然懂得,不過她手無縛雞之力,雖然懂得各家各派的武功,自己卻是一招也不會使的,更不會去害人性命。” 眾人面面相覷,過了半晌,一齊緩緩搖頭。
阿紫雙眼被丁春秋毒瞎,遊坦之奮不顧身的搶了她逃走。丁春秋心神微分,指上內功稍鬆,慕容復得此良機,立即運起“斗轉星移”絕技,噗的一聲,丁春秋五指抓住了一名弟子的手臂。慕容复拳頭脫出掌握,飛身竄出,哈哈大笑,叫道:“少陪了,星宿老怪,後會有期。”展開輕功,頭也不回的去了。 這一役他傷了星宿派二十餘名弟子,大獲全勝,終於出了給丁春秋暗害而險些自刎的惡氣,但最後得能全身而退,實是出於僥倖,路上回思適才情景,當真不寒而栗。與王語嫣、鄧百川一行會齊後,在客店中深居簡出,讓鄧百川等人養傷。 過得數日,包不同、風波惡兩人體力盡复,跟著鄧百川與公冶乾也已痊可。六人說起不知阿朱的下落,都是好生記掛,當下商定就近去洛陽打探訊息。 在洛陽不得絲毫消息,於是又向西查去。這一日六人急於趕道,錯過了宿頭,直行到天黑,仍是在山道之中,越走道旁的亂草越長。風波惡道:“咱們只怕走錯了路,前邊這個彎多半轉得不對。”鄧百川道:“且找個山洞或是破廟,露宿一宵。” 風波惡當先奔出去找安身之所,放眼道路崎嶇,亂石嶙峋。他自己什麼地方都能躺下來呼呼大睡,但要找一個可供王語嫣宿息的所在,卻著實不易。一口氣奔出數里,轉過一個山坡,忽見右首山谷中露出一點燈火,風波惡大喜,回首叫道:“這邊有人家。” 慕容復等聞聲奔到。公冶乾喜道:“看來只是家獵戶山農,但給王姑娘一人安睡的地方總是有的。”六人向著燈火快步走去。那燈火相隔甚遙,走了好一會仍是閃閃爍爍,瞧不清楚屋宇。風波惡喃喃罵道:“他奶奶的,這燈可有點兒邪門。”突然鄧百川低聲喝道:“且住,公子爺,你瞧這是盞綠燈。”慕容复凝目望去,果見那燈火發出綠油油的光芒,迥不同尋常燈火的色作暗紅或昏黃。六人加快腳步,向綠燈又驅前里許,便看得更加清楚了。 包不同大聲道:“邪魔外道,在此聚會!” 憑這五人的機智武功,對江湖上不論哪一個門派幫會,都絕無忌憚,但各人立時想到:“今日與王姑娘在一起,還是別生事端的為是。”包不同與風波惡久未與人打鬥生事,霎時間心癢難搔,躍躍欲試,但立即自行克制。風波惡道:“今日走了整天路,可有點倦了,這個臭地方不太好,退回去罷!”慕容复微微一笑,心想:“風四哥居然改了性子,當真難得。”說道:“表妹,那邊不干不淨的,咱們走回頭路罷。”王語嫣不明白其中道理,但表哥既然這麼說,也就欣然樂從。 六人轉過身來,只走出幾步,忽然一個聲音隱隱約約的飛了過來:“既知邪魔外道在此聚會,你們這幾隻不成氣候的妖魔鬼怪,又怎不過來湊湊熱鬧?”這聲音忽高忽低,若斷若續,鑽入耳中令人極不舒服,但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慕容复哼了一聲,知道包不同所說“邪魔外道,在此聚會”那句話,已給對方聽了去,從對方這幾句傳音中聽來,說話之人內力修為倒是不淺,但也不見得是真正第一流的功夫。他左手一拂,說道:“沒空跟他糾纏,隨他去罷!”不疾不徐地從來路退回。 那聲音又道:“小畜生,口出狂言,便想這般挾著尾巴逃走嗎?真要逃走,也得向老祖宗磕上三百個響頭再走。” 風波惡忍耐不住,止步不行,低聲道:“公子爺,我去教訓教訓這狂徒。”慕容复搖搖頭,道:“他們不知咱們是誰,由他們去罷!”風波惡道:“是!” 六人再走十餘步,那聲音又飄了過來:“雄的要逃走,也就罷了,這雌雛兒可得留下,陪老祖宗解解悶氣。” 五人聽到對方居然出言辱及王語嫣,人人臉上變色,一齊站定,轉過身來。只聽得那聲音又道:“怎麼樣?乖乖地快把雌兒送上來,免得老祖宗……” 他剛說到那個“宗”字,鄧百川氣吐丹田,喝道:“宗!”他這個“宗”字和對方的“宗”字雙音相混,聲震山谷。各人耳中嗡嗡大響,但聽得“啊”的一聲慘呼,從綠燈處傳了過來。靜夜之中,鄧百川那“宗”字餘音未絕,夾著這聲慘叫,令人毛骨悚然。 鄧百川這聲斷喝,乃是以更高內力震傷了對方。從那人這聲慘呼聽來,受傷還真不輕,說不定已然一命嗚呼。那人慘叫之聲將歇,但聽得嗤的一聲響,一枚綠色火箭射向天空,砰的一下炸了開來,映得半邊天空都成深碧之色。 風波惡道:“一不做,二不休,掃蕩了這批妖魔鬼怪的巢穴再說。”慕容复點了點頭,道:“咱們讓人一步,本來求息事寧人。既然乾了,便乾到底。”六人向那綠火奔去。 慕容复怕王語嫣受驚吃虧,放慢腳步,陪在她身邊,只聽得包不同和風波惡兩聲呼叱,已和人動上了手。跟著綠火微光中三條黑影飛了起來,拍拍拍三響,撞向山壁,顯是給包風二人乾淨利落的料理了。 慕容复奔到綠燈之下,只見鄧百川和公冶乾站在一隻青銅大鼎之旁,臉色凝重。銅鼎旁躺著一個老者,鼎中有一道煙氣上升,細如一線,卻其直如矢。王語嫣道:“是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鄧百川點頭道:“姑娘果然淵博。”包不同回過身來,問道:“你怎知道?這燒狼煙報訊之法,幾千年前就有了,未必就只川西碧磷洞……”他幾句話還沒說完,公冶乾指著銅鼎的一足,示意要他觀看。 包不同彎下腰來,晃火折一看,只見鼎足上鑄著一個“桑”字,乃是幾條小蛇、蜈蚣之形盤成,銅綠斑斕,宛是一件古物。包不同明知王語嫣說得對了,還要強辭奪理:“就算這只銅鼎是川西桑土公一派,焉知他們不是去借來偷來的?何況常言道'贗鼎、贗鼎',十隻鼎倒有九隻是假的。” 慕容復等心下都有些嘀咕:“此處離川西甚遠,難道也算是桑土公一派的地界麼?”他們都知道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都是苗人、瑤人,行事與中土武林人士大不相同,擅於下毒,江湖人士對之頗為忌憚,好在他們與世無爭,只要不闖入川西瑤山地界,他們不會輕易侵犯旁人。慕容复、鄧百川等人自也不來怕他什麼桑土公,只是跟這種邪毒怪誕的化外之人結仇,實在無聊,而糾纏上了身,也甚麻煩。 慕容复微一沉吟,說道:“這是非之地,早早離去的為妙。”眼見銅鼎旁躺著的那老者已是氣息奄奄,卻兀自睜大了眼,氣憤憤的望著各人,自便是適才發話肇禍之人了。慕容復向包不同點了點頭,嘴角向那老人一歪。包不同會意,反手抓起那根懸著綠燈的竹桿,倒過桿頭,連燈帶桿,噗的一聲,插入那老者胸口,綠燈登時熄滅。王語嫣“啊”的一聲驚呼。公冶乾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這叫做殺人滅口,以免後患。”飛起右足,踢倒了銅鼎。慕容复拉著王語嫣的手,斜刺向左首竄了出去。 只奔出十餘丈,黑暗中嗤嗤兩聲,金刃劈風,一刀一劍從長草中劈了出來。慕容复袍袖一拂,借力打力,左首那人的一刀砍在右首那人頭上,右首那人一劍刺入了左首之人心窩,剎那間料理了偷襲的二人,腳下卻絲毫不停。公冶乾讚道:“公子爺,好功夫!” 慕容复微微一笑,繼續前行,右掌一揮,迎面衝來一名敵人骨碌碌地滾下山坡,左掌擊出,左前方一名敵人“啊”的一聲大叫,口噴鮮血。黑暗之中,突然聞到一陣腥臭之氣,跟著微有銳風撲面,慕容复急凝掌風,將這兩件不知名的暗器反擊了出去,但聽得“啊”的一下驚呼,敵人已中了他自己所發的歹毒暗器。 黑暗之中,驀地陷入重圍,也不知敵人究有多少,只是隨手殺了數人,殺到第六人時,慕容复暗暗心驚,尋思:“起初三人多半是川西桑土公一派,後來三人的武功卻顯是另屬不同的三派,冤家愈結愈多,大是不妙。” 只聽得鄧百川叫道:“大夥兒並肩往'聽香水榭'闖啊!”“聽香水榭”是姑蘇燕子塢中的一個莊子,位於西首,是慕容复的侍婢阿朱所居。鄧百川說向聽香水榭闖去,便是往西退卻,以免讓敵人知道。 慕容復一聽,便即會意,但其時四下里一片漆黑,星月無光,難以分辨方位,不知西首卻在何方。他微一凝神,聽得鄧百川厚重的掌風在身後右側響了兩下,當即拉住王語嫣,斜退三步,向鄧百川身旁靠去,只聽得拍拍兩聲輕響,鄧百川和敵人又對了兩掌。從掌聲之中聽來,敵人著實是個好手。跟著鄧百川吐氣揚聲,“嘿”的一聲呼喝。慕容复知道鄧百川使出一招“石破天驚”的掌力,對方多半抵擋不住。果然那人失聲驚呼,聲音尖銳,但呼聲越響越下,猶如沉入地底,跟著是石塊滾動、樹枝折斷之聲。慕容复微微一驚:“這人失足掉入了深谷。適才綠光之下,沒見到有什麼山谷啊。幸好鄧大哥將這人先行打入深谷,否則黑暗中一腳踏了個空,可就糟了。” 便在此時,左首高坡上有個聲音飄了過來:“何方高人,到萬仙大會來搗亂?當真將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都不放在眼內嗎?” 慕容復等都輕輕“啊”的一聲。什麼“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的名頭,他們倒也聽到過的,但所謂“洞主,島主”,只不過是一批既不屬任何門派、又不隸什麼幫會的旁門左道之士。這些人武功有高有低,人品有善有惡,人人獨來獨往,各行其是,相互不通聲氣,也便成不了什麼氣候,江湖上向來不予重視。只知他們有的散處東海、黃海中的海島,有的在崑崙、祁連深山中隱居,近年來銷聲匿跡,毫無作為,誰也沒加留神,沒想到竟會在這裡出現。 慕容复朗聲道:“在下朋友六人,乘夜趕路,不知眾位在此相聚,無意中多有冒犯,謹此謝過。黑暗之中,事出誤會,雙方一笑置之便了,請各位借道。”他這幾句話不亢不卑,並不吐露身分來歷,對誤殺對方數人之事,也賠了罪。 突然之間,四下里哈哈、嘿嘿、呵呵、哼哼笑聲大作,越笑人數越多。初時不過十餘人發笑,到後來四面八方都有人加入大笑,聽聲音不下五六百人,有的便在近處,有的卻似在數里之外。 慕容复聽對方聲勢如此浩大,又想到那人說什麼“萬仙大會”,心道:“今晚倒足了黴,誤打誤撞的,闖進這些旁門左道之士的大聚會中來啦。我迄今沒吐露姓名,還是一走了之的為是,免得鬧到不可收拾。何況寡不敵眾,咱們六人怎對付得了這數百人?” 眾人哄笑聲中,高坡上那人道:“你這人說話輕描淡寫,把事情看得忒也易了。你們六人已出手傷了咱們好幾位兄弟,萬仙大會群仙假如就此放你們走路,三十六洞和七十二島的臉皮,卻往哪裡擱去?” 慕容复定下神來,凝目四顧,只見前後左右的山坡、山峰、山坳、山脊各處,影影綽綽的都是人影,黑暗中自瞧不清各人的身形面貌。這些人本來不知是在哪裡,突然之間,都如從地底下湧了出來一般。這時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都已聚在慕容復與王語嫣身周衛護,但在這數百人的包圍之下,只不過如大海中的一葉小舟而已。
慕容復和鄧百川等生平經歷過無數大陣大仗,見了這等情勢,卻也不禁心中發毛,尋思:“這些人古里古怪,十個八個自不足為患,幾百人聚在一起,可著實不易對付。” 慕容复氣凝丹田,朗聲說道:“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的大名,在下也素有所聞,決不敢故意得罪。川西碧磷洞桑土公、藏邊虯龍洞玄黃子、北海玄冥島島主章達夫先生,想來都在這裡了。在下無意冒犯,尚請恕罪則個。” 左首一個粗豪的聲音呵呵笑道:“你提一提咱們的名字,就想這般輕易混了出去嗎?嘿嘿,嘿嘿!” 慕容复心頭有氣,說道:“在下敬重各位是長輩,先禮後兵,將客氣話說在頭里。難道我慕容复便怕了各位不成?” 只聽得四周許多人都是“啊”的一聲,顯是聽到了“慕容复”三字頗為震動。那粗豪的聲音道:“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姑蘇慕容氏麼?”慕容復道:“不敢,正是區區在下。”那人道:“姑蘇葛容氏可不是泛泛之輩。掌燈!大夥兒見上一見!” 他一言出口,突然間東南角上升起了一盞黃燈,跟著西首和西北角上各有紅燈升起。霎時之間,四面八方都有燈火升起,有的是燈籠,有的是火把,有的是孔明燈,有的是松明柴草,各家洞主、島主所攜來的燈火頗不相同,有的粗鄙簡陋,有的卻十分工細,先前都不知藏在哪裡。燈火忽明忽暗的映照在各人臉上,奇幻莫名。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俊有醜,既有僧人,亦有道士,有的大袖飄飄,有的窄衣短打,有的是長須飛舞的老翁,有的是雲髻高聳的女子,服飾多數奇形怪狀,與中土人士大不相同,一大半人持有兵刃,兵刃也大都形相古怪,說不出名目。慕容复團團作個四方揖,朗聲說道:“各位請了,在下姑蘇慕容復有禮。”四周眾人有的還禮,有的毫不理睬。 西首一人說道:“慕容复,你姑蘇慕容氏愛在中原逞威,那也由得你。但到萬仙大會來肆無忌憚的橫行,卻不把咱們瞧得小了?你號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來問你,你要以我之道,還施我身,卻是如何施法?” 慕容复循聲瞧去,只見西首岩石上盤膝坐著一個大頭老者,一顆大腦袋光禿禿地,半根頭髮也無,臉上巽血,遠遠望去,便如一個大血球一般。慕容复微一抱拳,說道:“請了!足下尊姓大名?” 那人捧腹而笑,說道:“老夫考一考你,要看姑蘇慕容氏果然是有真才實學呢,還是浪得虛名。我剛才問你:'你若要以我之道,還施我身,卻如何施法。'只要你答得對了,別人怎樣我管不著,老夫卻不再來跟你為難。你愛去哪裡,便去哪裡好了!” 慕容复瞧了這般局面,知道今日之事,已決不能空言善罷,勢必要出手露上幾招,便道:“既然如此,在下奉陪幾招,前輩請出手罷!” 那人又呵呵的捧腹而笑,道:“我是在考較你,不是要你來伸量我。你若答不出,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八個字,乘早給我收了起來罷!” 慕容复雙眉微蹙,心道:“你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我既不知你門派,又不知你姓名,怎知你最擅長的是什麼絕招?不知你有什麼'道',卻如何還施你身?” 他略一沉吟之際,那大頭老者已冷笑道:“我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朋友們散處天涯海角,不理會中原的閒事。山中無猛虎,猴兒稱大王,似你這等乳臭未乾的小子,居然也說什麼'北喬峰、南慕容',呵呵!好笑啊好笑,無恥啊無恥!我跟你說,你今日若要脫身,那也不難,你向三十六洞每一位洞主,七十二島每一位島主,都磕上十個響頭,一共磕上一千零八十個頭,咱們便放你六個娃兒走路。” 包不同憋氣已久,再也忍耐不住,大聲說道:“你要請我家公子爺'以你之道,還施你身',又叫他向你磕頭。你這門絕技,我家公子爺可學不來了。嘿嘿,好笑啊好笑,無恥啊無恥!”他話聲抑揚頓挫,居然將這大頭老者的語氣學了個十足。 那大頭老者咳嗽一聲,一口濃痰吐出,疾向包不同臉上射了過來。包不同斜身一避,那口濃痰從他左耳畔掠過,突然間在空中轉了個彎,託的一聲,重重的打在包不同的額角正中。這口濃痰勁力著實不小,包不同只覺一陣頭暈,身子晃了幾晃,原來這一口痰,正好打中在他眉毛之上的“陽白穴”。 慕容复心中一驚:“這老兒痰中含勁,那是絲毫不奇。包三哥中毒後功夫未復,避不開也不希奇。奇在他這口痰吐出之後,竟會在半空中轉彎。” 那大頭老者呵呵笑道:“慕容复,老夫也不來要你以我之道,還施我身,只須你說出我這一口痰的來歷,老夫便服了你。” 慕容复腦中念頭飛快的亂轉,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忽聽得身旁王語嫣清亮柔和的聲音說道:“端木島主,你練成了這'歸去來兮'的五斗米神功,實在不容易。但殺傷的生靈,卻也不少了罷。我家公子念在你修為不易,不肯揭露此功的來歷,以免你大遭同道之忌。難道我家公子,竟也會用這功夫來對付你嗎?” 慕容復又驚又喜,“五斗米神功”的名目自己從未聽見過,表妹居然知道,卻不知對是不對。 那大頭老者本來一張臉血也似紅,突然之間,變得全無血色,笑道:“小娃娃胡說八道,你懂得什麼。'五斗米神功'損人利己,陰狠險毒,難道是我這種人練的麼?但你居然叫得出老爺爺的姓來,總算很不容易的了。” 王語嫣聽他如此說,知道自己猜對了,只不過他不肯承認而已,便道:“海南島五指山赤焰洞端木洞主,江湖上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端木洞主這功夫原來不是'五斗米神功',那麼想必是從地火功中化出來的一門神妙功夫了。” “地火功”是赤焰洞一派的基本功夫。赤焰洞一派的宗主都是複姓端木,這大頭老者名叫端木元,聽得王語嫣說出了自己的身分來歷,卻偏偏給自己掩飾“五斗米神功”,對她頓生好感,何況赤焰洞在江湖上只是藉藉無名的一個小派,在她口中居然成了“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更是高興,當下笑道:“不錯,不錯,這是地火功中的一項雕蟲小技。老夫有言在先,你既道出了寶門,我便不來為難你了。” 突然間一個細細的聲音發自對面岩石之下,嗚嗚咽咽、似哭非哭的說道:“端木元,我丈夫和兄弟都是你殺的麼?是你練這天殺的'五斗米神功',因而害死了他們的麼?”說話之人給岩石的陰影遮住了,瞧不見她的模樣,隱隱約約間可見到是個身穿黑衣的女子,長挑身材,衣衫袖子甚大。 端木元哈哈一笑,道:“這位娘子是誰?我壓根兒不知道'五斗米神功'是什麼東西,你莫聽這小姑娘信口開河。” 那女子向王語嫣招了招手,道:“小姑娘,你過來,我要問一問你。”突然搶上幾步,揮出一根極長的竹桿,桿頭三隻鐵爪已抓住了王語嫣的腰帶,回手便拉。 王語嫣給她拉得踏上了兩步,登時失聲驚呼。 慕容复袍袖輕揮,搭上了竹桿,使出“斗轉星移”功夫,已將拉扯王語嫣的勁力,轉而為拉扯那女子自身。 那女子“啊”的一聲,立足不定,從岩石陰影下跌跌撞撞的衝了出來,衝到距慕容复身前丈許之處,內勁消失,便不再向前。她大驚失色,生恐慕容復出手加害,脫手放開竹桿,奮力反躍,退了丈許,這才立定。 王語嫣扳開抓住自己腰帶的鐵爪,將長桿遞給慕容复。慕容复左袖拂出,那竹桿緩緩向那女子飛去。那女子伸手待接,竹桿斗然跌落,插在她身前三尺之處。 王語嫣道:“南海椰花島黎夫人,你這門'採燕功'的確神妙,佩服,佩服。” 那女子臉上神色不定,說道:“小姑娘,你……你怎知道我姓氏?又怎知道我……我這'採燕功'?” 王語嫣道:“適才黎夫人露了這一手神妙功夫,長桿取物,百發百中,自然是椰花島著名的'採燕功'了。”原來椰花島地處南海,山岩上多產燕窩。燕窩都生於絕高絕險之處,黎家久處島上,數百年來由採集燕窩而練成了以極長竹桿為兵刃的“採燕功”。同時椰花島黎家的輕功步法,也與眾不同。王語嫣看到她向後一躍之勢,宛如為海風所激,更無懷疑,便道出了她的身分來歷。 黎夫人被慕容復一揮袖間反拉過去,心中已自怯了,再聽王語嫣一口道破自己的武功家數,只道自己所有的伎倆全在對方算中,當下不敢逞強,轉頭向端木元道:“端木老兒,好漢子一人做事一身當。我丈夫和兄弟,到底是你害的不是?” 端木元呵呵笑道:“失敬,失敬!原來是南海椰花島島主黎夫人,說將起來,咱們同處南海,你還是老夫的芳鄰哪!尊夫我從未見過,怎說得上'加害'兩字?” 黎夫人將信將疑,道:“日久自知,只盼不是你才好。”拔起長桿,又隱身岩後。
黎夫人剛退下,突然間呼的一聲,頭頂松樹上掉下一件重物,鏜的一聲大響,跌在岩石之上,卻是一口青銅巨鼎。 慕容復又是一驚,抬頭先瞧松樹,看樹頂躲的是何等樣人,居然將這件數百斤重的大傢伙搬到樹頂,又摔將下來。看這銅鼎模樣,便與適才公冶乾所踢倒的碧磷洞銅鼎形狀相同,鼎身卻大得多了,難道桑土公竟躲在樹頂?但見松樹枝葉輕晃,卻不見人影。 便在此時,忽聽得幾下細微異常的響聲,混在風聲之中,幾不可辨。慕容复應變奇速,雙袖舞動,揮起一股勁風,反擊了出去,眼見銀光閃動,幾千百根如牛毛的小針從四面八方迸射開去。慕容复暗叫:“不好!”伸手攬住王語嫣腰間,縱身急躍,憑空升起,卻聽得公冶乾、風波惡以及四周人眾紛紛呼喝:“啊喲,不好!”“中了毒針。”“這歹毒暗器,他奶奶的!”“哎喲,怎麼射中了老子?” 慕容复身在半空,一瞥眼間,見那青銅大鼎的鼎蓋一動,有什麼東西要從鼎中鑽出來,他右手一托,將王語嫣的身子向上送起,叫道:“坐在樹上!”跟著身子下落,雙足踏住鼎蓋。只覺鼎蓋不住抖動,當即使出“千斤墜”功夫,硬將鼎蓋壓住。 其時兔起鶻落,只片刻間之事,慕容复剛將那鼎蓋壓住,四周眾人的呼喝之聲已響成一片:“哎喲,快取解藥!”“這是碧磷洞的牛毛針,一個時辰封喉攻心,最是厲害不過。”“桑土公這臭賊呢,在哪裡?在哪裡?”“快揪他出來取解藥。”“這臭賊亂發牛毛針,連我這老朋友也傷上了。”“桑土公在哪裡?”“快取解藥,快取解藥!” “桑土公在哪裡?”“快取解藥!”之聲響成一片。中了毒針之人有的亂蹦亂跳,有的抱樹大叫,顯然牛毛針上的毒性十分厲害,令中針之人奇癢難當。 慕容復一瞥之間,見公冶乾左手撫胸,右手按腹,正自凝神運氣,風波惡卻雙足亂跳,破口大罵。他知二人已中了暗算,心中又是憂急,又是惱怒。這無數毒針,顯然是有人開動銅鼎中的機括,從鼎中發射出來。銅鼎從空而落,引得眾人的抬頭觀望,鼎中之人便乘機發針,若不是他見機迅速,內力強勁,這幾千枚毒針都已鑽入他的肉裡了。慕容复內勁反激出去的毒針,有些射在旁人身上,有些射在鼎上,那偷發暗器之人有鼎護身,自也安然無恙。 只聽得一個人陰陽怪氣的道:“慕容复,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怎麼'以彼之道,還施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