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譽又驚又喜,放下那西夏人的屍身,叫道:“王姑娘,王姑娘,敵人都打死了!” 忽聽得背後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說道:“未必都死了!”段譽一驚回頭,見是那個神色木然的西夏武士,心想:“我倒將你忘了。你武功不高,我一抓你志室穴,便能殺你。”笑道:“老兄快快去罷,我決計不能再殺你。”那人道:“你有殺我的本領麼?”語氣十分傲慢。段譽實在不願再多殺傷,抱拳道:“在下不是閣下對手,請你手下容情,饒過我罷。” 那西夏武士道:“你這幾句話說得嬉皮笑臉,絕無求饒的誠意。段家一陽指和六脈神劍名馳天下,再得這位姑娘指點要訣,果然非同小可。在下領教你的高招。”這幾句話每個字都是平平吐出,既無輕重高低,亦無抑揚頓挫,聽來十分的不慣,想來他是外國人,雖識漢語,遣詞用句倒是不錯,聲調就顯得十分的彆扭了。 段譽天性不喜武功,今日殺了這許多人,實為情勢所迫,無可奈何,說到打架動手,當真是可免則免,當即一揖到地,誠誠懇懇的道:“閣下責備甚是,在下求饒之意不敬不誠,這里謝過。在下從未學過武功,適才傷人,盡屬僥倖,但得苟全性命,已是心滿意足,如何還敢逞強爭勝?” 那西夏武士嘿嘿冷笑,說道:“你從未學過武功,卻在舉手之間,盡殲西夏一品堂中的四位高手,又殺武士一十一人。倘若學了武功,武林之中,還有噍類麼?” 段譽自東至西的掃視一過,但見碾坊中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首,一個個身上染滿了血污,不由得難過之極,掩面道:“怎……怎地我殺了這許多人?我……我實在不想殺人,那怎麼辦?怎麼辦?”那人冷笑數聲,斜目睨視,瞧他這幾句話是否出於本心。段譽垂淚道:“這些人都有父母妻兒,不久之前個個還如生龍活虎一般,卻都給我害死了,我……我……如何對得起他們?”說到這裡,不禁搥胸大慟,淚如雨下,嗚嗚咽咽的道:“他們未必真的想要殺我,只不過奉命差遣,前來拿人而已。我跟他們素不相識,焉可遽下毒手?”他心地本來仁善,自幼念經學佛,便螻蟻也不敢輕害,豈知今日竟闖下這等大禍來。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你假惺惺的貓哭老鼠,就想免罪麼?” 段譽收淚道:“不錯,人也殺了,罪也犯下了,哭泣又有何益?我得好好將這些屍首埋葬了才是。” 王語嫣心想:“這十多具屍首一一埋葬,不知要花費多少時候。”叫道:“段公子,只怕再有大批敵人到來,咱們及早遠離的為是。”段譽道:“是,是!”轉身便要上梯。 那西夏武士道:“你還沒殺我,怎地便走?”段譽搖頭道:“我不能殺你。再說,我也不是你的對手。”那人道:“咱們沒打過,你怎知不是我對手?王姑娘將'凌波微步'傳了給你,嘿嘿,果然與眾不同。”段譽本想說“凌波微步”並非王語嫣所授,但又想這種事何必和外人多言,只道:“是啊,我本來不會什麼武功,全蒙王姑娘出言指點,方脫大難。”那人道:“很好,我等在這裡,你去請她指點殺我的法門。”段譽道:“我不要殺你。” 那人道:“你不要殺我,我便殺你。”說著拾起地下一柄單刀,突然之間,大堂中白光閃動,丈餘圈子之內,全是刀影。段譽還沒來得及跨步,便已給刀背在肩頭重重敲了一下,“啊”的一聲,腳步踉蹌。他腳步一亂,那西夏武士立時乘勢直上,單刀的刃鋒已架在他後頸。段譽嚇出了一身冷汗,只有呆立不動。 那人道:“你快去請教你師父,瞧她用什麼法子來殺我。”說著收回單刀,右腿微彈,砰的一下,將段譽踢出一個筋斗。 王語嫣叫道:“段公子,快上來。”段譽道:“是!”攀梯而上,回頭一看,只見那人收刀而坐,臉上仍是一股殭屍般的木然神情,顯然渾不將他當作一回事,決計不會乘他上梯時在背後偷襲。段譽上得閣樓,低聲道:“王姑娘,我打他不過,咱們快想法子逃走。” 王語嫣道:“他守在下面,咱們逃不了的。請你拿這件衫子過來。”段譽道:“是!”伸手取過那農家女留下的一件舊衣。王語嫣道:“閉上眼睛,走過來。好!停住。給我披在身上,不許睜眼。”段譽一一照做。他原是志誠君子,對王語嫣又是天神一般崇敬,自是絲毫不敢違拗,只是想到她衣不蔽體,一顆心不免怦怦而跳。 王語嫣待他給自己披好衣衫,說道:“行了。扶我起來。”段譽沒聽到她可以睜眼的號令,仍緊緊閉著雙眼,聽她說“扶我起來”,便伸出右手,不料一下子便碰到她的臉頰,只覺手掌中柔膩滑嫩,不禁嚇了一跳,急忙縮手,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王語嫣當要他替自己披上衣衫之時,早已羞得雙頰通紅,這時見他閉了眼睛,伸掌在自己臉上亂摸,更加害羞,道:“餵,我叫你扶我起來啊!”段譽道:“是!是!”眼睛既緊緊閉住,一雙手就不知摸向哪裡好,生怕碰到她身子,那便罪孽深重,不由得手足無措,十分狼狽。王語嫣也是心神激盪,隔了良久,才想到要他睜眼,嗔道:“你怎麼不睜眼?” 那西夏武士在下面嘿嘿冷笑,說道:“我叫你去學了武功來殺我,卻不是教你二人打情罵俏,動手動腳。” 段譽睜開眼來,但見王語嫣玉頰如火,嬌羞不勝,早是癡了,怔怔的凝視著她,西夏武士那幾句話全沒聽見。王語嫣道:“你扶我起來,坐在這裡。”段譽忙道:“是!是!”誠惶誠恐的扶著她身子,讓她坐在一張板凳上。 王語嫣雙手顫抖,勉力拉著身上衣衫,低頭凝思,過了半晌,說道:“你不露自己的武功家數,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打敗他。”段譽道:“他很厲害,是不是?”王語嫣道:“適才他跟你動手,一共使了一十七種不同派別的武功。”段譽奇道:“什麼?只這麼一會兒,便使了一十七種不同的武功?” 王語嫣道:“是啊!他剛才使單刀圈住你,東砍那一刀,是少林寺的降魔刀法;西劈那一刀,是廣西黎山洞黎老漢的柴刀十八路;迴轉而削的那一刀,又轉作了江南史家的'回風拂柳刀'。此後連使一十一刀,共是一十一種派別的刀法。後來反轉刀背,在你肩頭擊上一記,這是寧波天童寺心觀老和尚所創的'慈悲刀',只制敵而不殺人。他用刀架在你頸中,那是本朝金刀楊老令公上陣擒敵的招數,是'後山三絕招'之一,本是長柄大砍刀的招數,他改而用於單刀。最後飛腳踢你一個筋斗,那是西夏回人的彈腿。”她一招一招道來,當真如數家珍,盡皆說明其源流派別,段譽聽著卻是一竅不通,瞠目以對,無置喙之餘地。 王語嫣側頭想了良久,道:“你打他不過的,認了輸罷。” 段譽道:“我早就認輸了。”提高聲音說道:“餵,我是無論如何打你不過的,你肯不肯就此罷休?”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要饒你性命,那也不難,只須依我一件事。”段譽忙道:“什麼事?”那人道:“自今而後,你一見到我面,便須爬在地下,向我磕三個響頭,高叫一聲:'大爺饒了小的狗命!'” 段譽一聽,氣往上沖,說道:“士可殺而不可辱,要我向你磕頭哀求,再也休想,你要殺,現下就殺便是。”那人道:“你當真不怕死?”段譽道:“怕死自然是怕的,可是每次見到你便跪下磕頭,那還成什麼話?”那人冷笑道:“見到我便跪下磕頭,也不見得如何委屈了你。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皇帝,你見了我是否要跪下磕頭?” 王語嫣聽他說“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皇帝”,心中一凜:“怎麼他也說這等話?” 段譽道:“見了皇帝磕頭,那又是另一回事。這是行禮,可不是求饒。” 那西夏武士道:“如此說來,我這個條款你是不答允了?”段譽搖頭道:“對不起之至,歉難從命,萬乞老兄海涵一二。”那人道:“好,你下來罷,我一刀殺了你。”段譽向王語嫣瞧了一眼,心下難過,說道:“你既一定要殺我,那也無法可想,不過我也有一件事相求。”那人道:“什麼事?”段譽道:“這位姑娘身中奇毒,肢體乏力,不能行走,請你行個方便,將她送回太湖曼陀山莊她的家裡。” 那人哈哈一笑,道:“我為什麼要行這個方便?西夏征東大將軍頒下將令,是誰擒到這位博學多才的姑娘,賞賜黃金千兩,官封萬戶侯。”段譽道:“這樣罷,我寫下一封書信,你將這位姑娘送回她家之後,便可持此書信,到大理國去取黃金五千兩,萬戶侯也照封不誤。”那人哈哈大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子?你是什麼東西?憑你這小子一封書信,便能給我黃金五千兩,官封萬戶侯?” 段譽心想此事原也難以令人入信,一時無法可施,雙手連搓,說道:“這……這……怎麼辦?我一死不足惜,若讓小姐流落此處,身入匪人之手,我可是萬死莫贖了。” 王語嫣聽他說得真誠,不由得也有些感動,大聲向那西夏人道:“餵,你若對我無禮,我表哥來給我報仇,定要攪得你西夏國天翻地覆,雞犬不安。”那人道:“你表哥是誰?”王語嫣道:“我表哥是中原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慕容公子,'姑蘇慕容'的名頭,想來你也聽到過。'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你對我不客氣,他會加倍的對你不客氣。” 那人冷笑道:“慕容公子倘若見到你跟這小白臉如此親熱,怎麼還肯為你報仇?” 王語嫣滿臉通紅,說道:“你別瞎說,我跟這位段公子半點也沒……沒有什麼……”心想這種事不能多說,轉過話頭,問道:“餵,軍爺,你尊姓大名啊?敢不敢說與我知曉。” 那西夏武士道:“有甚麼不敢?本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西夏李延宗便是。” 王語嫣道:“嗯,你姓李,那是西夏的國姓。” 那人道:“豈但是國姓而已?精忠報國,吞遼滅宋,西除吐蕃,南並大理。” 段譽道:“閣下志向倒是不小。李將軍,我跟你說,你精通各派絕藝,要練成武功天下第一,恐怕不是難事,但要混壹天下,並非武功天下第一便能辦到。” 李延宗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王語嫣道:“就說要武功天下第一,你也未必能夠。”李延宗道:“何以見得?”王語嫣道:“當今之世,單是以我所見,便有二人的武功遠遠在你之上。”李延宗踏上一步,仰起了頭,問道:“是哪二人?”王語嫣道:“第一位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喬幫主。”李延宗哼了一聲,道:“名氣雖大,未必名副其實。第二個呢?”王語嫣道:“第二位便是我表哥,江南慕容复慕容公子。” 李延宗搖了搖頭,道:“也未必見得。你將喬峰之名排在慕容復之前,是為公為私?”王語嫣問道:“什麼為公為私?”李延宗道:“若是為公,因你以為喬峰的武功確在慕容復之上;若是為私,則因慕容復與你有親戚之誼,你讓外人排名在先。”王語嫣道:“為公為私,都是一樣。我自然盼望我表哥勝過喬幫主,但眼前可還不能。”李延宗道:“眼前雖還不能,那喬峰所精者只是一家之藝,你表哥卻博知天下武學,將來技藝日進,便能武功天下第一了。” 王語嫣嘆了口氣,說道:“那還是不成。到得將來,武功天下第一的,多半便是這位段公子了。” 李延宗仰天打個哈哈,說道:“你倒會說笑。這書呆子不過得你指點,學會了一門'凌波微步',難道靠著抱頭鼠竄、龜縮逃生的本領,便能得到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麼?” 王語嫣本想說:“他這'凌波微步'的功夫非我所授。他內力雄渾,根基厚實,無人可及。”但轉念一想:“這人似乎心胸狹窄,我若照實說來,只怕他非殺了段公子不可。我且激他一激。”便道:“他若肯聽我指點,習練武功,那麼三年之後,要勝過喬幫主或許仍然不能,要勝過閣下,卻易如反掌。” 李延宗道:“很好,我信得過姑娘之言。與其留下個他日的禍胎,不如今日一刀殺了。段公子,你下來罷,我要殺你了。” 段譽忙道:“我不下來。你……你也不可上來。” 王語嫣沒想到弄巧成拙,此人竟不受激,只得冷笑道:“原來你是害怕,怕他三年之後勝過了你。” 李延宗道:“你使激將之計,要我饒他性命,嘿嘿,我李延宗是何等樣人,豈能輕易上當?要我饒他性命不難,我早有話在先,只須每次見到我磕頭求饒,我決不殺他。” 王語嫣向段譽瞧瞧,心想磕頭求饒這種事,他是決計不肯做的。為今之計,只有死中求生,低聲問道:“段公子,你手指中的劍氣,有時靈驗,有時不靈,那是什麼緣故?”段譽道:“我不知道。”王語嫣道:“你最好奮力一試,用劍氣刺他右腕,先奪下他的長劍,然後緊緊抱住了他,使出'六陽融雪功'來,消除他的功力。”段譽奇道:“什麼'六陽融雪功'?”王語嫣道:“那日在曼陀山莊,你制服嚴媽媽救我之時,不是使過這門你大理段氏的神功麼?”段譽這才省悟。那日王語嫣誤以為他的“北冥神功”是武林中眾所不齒的“化功大法”,段譽一時不及解說,隨口說道這是他大理段氏家傳之學,叫做“六陽融雪功”。他信口胡謅,早已忘了,王語嫣卻於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無一不牢牢記在心中,何況這等了不起的奇功? 段譽點了點頭,心想除此之外,確也更無別法,但這法門實在毫無把握,總之是兇多吉少,於是整理了一下衣衫,說道:“王姑娘,在下無能,不克護送姑娘回府,實深慚愧。他日姑娘榮歸寶府,與令表兄成親大喜,勿忘了在曼陀山莊在下手植的那幾株茶花之旁,澆上幾杯酒漿,算是在下喝了你的喜酒。” 王語嫣聽到他說自己將來可與表哥成親,自是歡喜,但見他這般的出去讓人宰割,心下也是不忍,淒然道:“段公子,你的救命大恩,我有生之日,決不敢忘。” 段譽心想:“與其將來眼睜睜瞧著你和慕容公子成親,我妒忌發狂,內心煎熬,難以活命,還不如今日為你而死,落得個心安理得。”當下回頭向她微微一笑,一步步從梯級走了下去。 王語嫣瞧著他的背影,心想:“這人好生奇怪,在這當口,居然還笑得出?” 段譽走到樓下,向李延宗瞪了一眼,說道:“李將軍,你既非殺我不可,就動手罷!”說著一步踏出,跨的正是“凌波微步”。 李延宗單刀舞動,刷刷刷三刀砍去,使的又是另外三種不同派別的刀法。王語嫣也不以為奇,心想兵刃之中,以刀法派別家數最多,倘若真是博學之士,便連使七八十招,也不致將哪一門哪一派的刀法重複使到第二招。段譽這“凌波微步”一踏出,端的變幻精奇。李延宗要以刀勢將他圈住,好幾次明明已將他圍住,不知怎的,他竟又如鬼魅似的跨出圈外。王語嫣見段譽這一次居然能夠支持,心下多了幾分指望,只盼他奇兵突出,險中取勝。 段譽暗運功力,要將真氣從右手五指中迸射出去,但每次總是及臂而止,莫名其妙的縮了回去。總算他的“凌波微步”已走得熟極而流,李延宗出刀再快,也始終砍不到他身上。 李延宗曾眼見他以希奇古怪的指力連斃西夏高手,此刻見他又在指指划划,裝神弄鬼,自然不知他是內力使不出來,還道這是行使邪術之前的施法,心想他諸般法門做齊,符咒念畢,這殺人於無形的邪術便要使出來了,心中不禁發毛,尋思:“這人除了腳法奇異之外,武功平庸之極,但邪術厲害,須當在他使出邪術之前殺了才好。但刀子總是砍他不中,那便如何?”一轉念間,已有計較,突然回手一掌,擊在水輪之上,將木葉子拍下了一大片,左手一抄,提在手中,便向段譽腳上擲去。段譽行走如風,這片木板自擲他不中。但李延宗拳打掌劈,將碾坊中各種家生器皿、竹籮米袋打碎了抓起,一件件都投到段譽腳邊。 碾坊中本已橫七豎八的躺滿了十餘具死屍,再加上這許多破爛家生,段譽那裡還有落足之地?他那“凌波微步”全仗進退飄逸,有如風行水面,自然無礙,此刻每一步跨去,總是有物阻腳,不是絆上一絆,便是踏上死屍的頭顱身子,這“飄行自在,有如御風”的要訣,哪裡還做得到?他知道只要慢得一慢,立時便送了性命,索性不瞧地下,只是按照所練熟的腳法行走,至於一腳高、一腳低,腳底下發出什麼怪聲,足趾頭踢到什麼怪物,那是全然不顧的了。 王語嫣也瞧出不對,叫道:“段公子,你快奔出大門,自行逃命去罷,在這地方跟他相鬥,立時有性命之憂。” 段譽叫道:“姓段的除非給人殺了,那是無法可想,只教有一口氣在,自當保護姑娘周全。” 李延宗冷笑道:“你這人武功膿包,倒是個多情種子,對王姑娘這般情深愛重。”段譽搖頭道:“非也非也。王姑娘是神仙般的人物,我段譽一介凡夫俗子,豈敢說什麼情,談什麼愛?她瞧得我起,肯隨我一起出來去尋她表哥,我便須報答她這番知遇之恩。”李延宗道:“嗯,她跟你出來,是去尋她的表哥慕容公子,那麼她心中壓根兒便沒你這號人物。你如此痴心妄想,那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段譽並不動怒,一本正經的道:“你說我是癩蛤蟆,王姑娘是天鵝,這比喻很是得當。不過我這頭癩蛤蟆與眾不同,只求向天鵝看上幾眼,心願已足,別無他想。” 李延宗聽他說“我這頭癩蛤蟆與眾不同”,實是忍俊不禁,縱聲大笑,奇在儘管他笑聲響亮,臉上肌肉仍是僵硬如恆,絕無半分笑意。段譽曾見過延慶太子這等連說話也不動嘴唇之人,李延宗狀貌雖怪,他也不覺如何詫異,說道:“說到臉上木無表情,你和延慶太子可還差得太遠,跟他做徒弟也還不配。”李延宗道:“延慶太子是誰?”段譽道:“他是大理國高手,你的武功頗不及他。”其實他於旁人武功高低,根本無法分辨,心想反正不久便要死在你手下,不妨多說幾句不中聽的言語,叫你生生氣,也是好的。 李延宗哼了一聲,道:“我武功多高多低,你這小子還摸得出底麼?”他口中說話,手裡單刀縱橫翻飛,更加使得緊了。 王語嫣眼見段譽身形歪斜,腳步忽高忽低,情勢甚是狼狽,叫道:“段公子,你快到門外去,要纏住他,在門外也是一樣。”段譽道:“你身子不會動彈,孤身留在此處,我總不放心。這裡死屍很多,你一個女孩兒家,一定害怕,我還是在這裡陪你的好。”王語嫣嘆了口氣,心想:“你這人真呆得可以,連我怕不怕死屍都顧到了,卻不顧自己轉眼之間便要喪命。” 其實段譽腳下東踢西絆,好幾次敵人的刀鋒從頭頂身畔掠過,相去只毫髮之間。他嚇得索索發抖,不住轉念:“他這麼一刀砍來,砍去我半邊腦袋,那可不是玩的。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了王姑娘,我就跪下磕頭,哀求饒命罷。”心中雖如此想,終究說不出口。 李延宗冷笑道:“我瞧你是怕得不得了,只想逃之夭夭。”段譽道:“生死大事,有誰不怕?一死之後,可什麼都完了,我逃是想逃的,卻又不能逃。”李延宗道:“為什麼?”段譽道:“多說無益。我從一數到十,你再殺我不了,可不能再跟我糾纏不清了。你殺不了我,我也殺不了你,大家牛皮糖,捉迷藏,讓王姑娘在旁瞧著,可有多氣悶膩煩。” 他也不等李延宗是否同意,張口便數:“一、二、三……”李延宗道:“你發什麼呆?”段譽數道:“四、五、六……”李延宗笑道:“天下居然有你這等無聊之人,委實是辱沒了這個'武'字。”呼呼呼三刀連劈。段譽腳步加快,口中也數得更加快了:“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好啦,我數到了十三,你尚自殺我不了,居然還不認輸,我看你肚子早就餓了,口也乾了,去無錫城里松鶴樓喝上幾杯,吃些山珍海味,何等逍遙快活?”眼見對方不肯罷手,便想誘之以酒食。 李延宗心想:“我生平不知會過多少大敵,絕無一人和他相似。這人說精不精,說傻不傻,武功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實是生平罕見。跟他胡纏下去,不知伊於胡底?只怕略一疏神,中了他邪術,反將性命送於此處。須得另出奇謀。”他知段譽對王語嫣十分關心,突然抬頭向著閣樓,喝道:“很好,很好,你們快一刀將這姑娘殺了,下來助我。” 段譽大吃一驚,只道真有敵人上了閣樓,要加害王語嫣,急忙抬頭,便這麼腳下略略一慢,李延宗一腿橫掃,將他踢倒,左足踏住他胸膛,鋼刀架在他頸中。段譽伸指欲點,李延宗右手微微加勁,刀刃陷入他頸中肉里數分,喝道:“你動一動,我立刻切下你的腦袋。” 這時段譽已看清楚閣樓上並無敵人,心中登時寬了,笑道:“原來你騙人,王姑娘並沒危險。”跟著又嘆道:“可惜,可惜。”李延宗問道:“可惜什麼?”段譽道:“你武功了得,本來可算一條英雄好漢,我段譽死在你手中,也還值得。哪知你不能用武功勝我,便行姦使詐,學那卑鄙小人的行徑,段譽豈非死得冤枉?” 李延宗道:“我向來不受人激,你死得冤枉,心中不服,到閻羅王面前去告狀罷!” 王語嫣叫道:“李將軍,且慢。”李延宗道:“什麼?”王語嫣道:“你若殺了他,除非也將我即刻殺死,否則總有一日我會殺了你給段公子報仇。”李延宗一怔,道:“你不是說要你表哥來找我麼?”王語嫣道:“我表哥的武功未必在你之上,我卻有殺你的把握。”李延宗冷笑道:“何以見得?”王語嫣道:“你武學所知雖博,但還及不上我的一半。我初時見你刀法繁多,倒也佩服,但看到五十招後,覺得也不過如此,說你一句'黔驢技窮',似乎刻薄,但總而言之,你所知遠不如我。” 李延宗道:“我所使刀法,迄今未有一招出於同一門派,你如何知道我所知遠不如你?焉知我不是尚有許多武功未曾顯露?” 王語嫣道:“適才你使了青海玉樹派那一招'大漠飛沙'之後,段公子快步而過,你若使太乙派的'羽衣刀'第十七招,再使靈飛派的'清風徐來',早就將段公子打倒在地了,何必華而不實的去用山西郝家刀法?又何必行姦使詐、騙得他因關心我而分神,這才取勝?我瞧你於道家名門的刀法,全然不知。”李延宗順口道:“道家名門的刀法?”王語嫣道:“正是。我猜你以為道家只擅長劍法,殊不知道家名門的刀法剛中帶柔,另有一功。”李延宗冷笑道:“你說得當真自負。如此說來,你對這姓段的委實是一往情深。” 王語嫣臉上一紅,道:“什麼一往情深?我對他壓根兒便談不上什麼'情'字。只是他既為我而死,我自當決意為他報仇。” 李延宗問道:“你說這話決不懊悔?”王語嫣道:“自然決不懊悔。” 李延宗嘿嘿冷笑,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拋在段譽身上,刷的一聲響,還刀入鞘,身形一晃,已到了門外。但聽得一聲馬嘶,接著蹄聲得得,竟爾騎著馬越奔越遠,就此去了。
段譽站起身來,摸了摸頸中的刀痕,兀自隱隱生痛,當真如在夢中。王語嫣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兩人一在樓上,一在樓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是喜歡,又是詫異。 過了良久,段譽才道:“他去了。”王語嫣也道:“他去了。”段譽笑道:“妙極,妙極!他居然不殺我。王姑娘,你武學上的造詣遠勝於他,他是怕了你。”王語嫣道:“那也未必,他殺你之後,只須又一刀將我殺了,豈非干乾淨淨?”段譽搔頭道:“這話也對。不過……不過……嗯,他見到你神仙一般的人物,怎敢殺你?” 王語嫣臉上一紅,心想:“你這書呆子當我是神仙,這種心狠手辣的西夏武人,卻哪會將我放在心上?”只是這句話不便出口。 段譽見她忽有嬌羞之意,卻也不知原由,說道:“我拚著性命不要,定要護你周全,不料你固安然無恙,而我一條小命居然也還活了下來,可算便宜之至。” 他向前走得一步,當的一聲,一個小瓷瓶掉在地下,正是李延宗投在他身上的,拾起一看,見瓶上寫著八個篆字:“悲酥清風,嗅之即解”。段譽沉吟道:“什麼'悲酥清風'?嗯,多半是解藥。”拔開瓶塞,一股奇臭難當的氣息直衝入鼻。他頭眩欲暈,晃了一晃,急忙蓋上瓶塞,叫道:“上當,上當,臭之極矣!尤甚於身入鮑魚之肆!” 王語嫣道:“請你拿來給我聞聞,說不定以毒攻毒,當能奏效。”段譽道:“是!”拿著瓷瓶走到她身前,說道:“這東西奇臭難聞,你真的要試試?”王語嫣點了點頭。段譽手持瓶塞,卻不拔開。 霎時之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倘若這解藥當真管用,解了她所中之毒,她就不用靠我相助了。她本事勝我百倍,何必要我跟在身畔?就算她不拒我跟隨,她去找意中人慕容复,難道我站在一旁,眼睜睜的瞧著他們親熱纏綿?聽著他們談情說愛?難道我段譽真有如此修為,能夠心平氣和,不動聲色?能夠臉無不悅之容,口無不平之言?” 王語嫣見他怔怔不語,笑道:“你在想什麼了?拿來給我聞啊,我不怕臭的。”段譽忙道:“是,是!”拔開瓶塞,送到她鼻邊。王語嫣用力嗅了一下,驚道:“啊喲,當真臭得緊。”段譽道:“是嗎?我原說多半不管用。”便想將瓷瓶收入懷中,王語嫣道:“給我再聞一下試試。”段譽又將瓷瓶拿到她鼻邊,自己也不知到底盼望解藥有靈還是無靈。 王語嫣皺起眉頭,伸手掩住鼻孔,笑道:“我寧可手足不會動彈,也不聞這臭東西……啊!我的手,我的手會動了!”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之間,右手竟已舉了起來,掩住了鼻孔,在此以前,便要按住身上披著的衣衫,也是十分費力,十分艱難。 她欣喜之下,從段譽手中接過瓷瓶,用力吸氣,既知這臭氣極具靈效,那就不再害怕,再吸得幾下,肢體間軟洋洋的無力之感漸漸消失,向段譽道:“請你下去,我要換衣。” 段譽忙道:“是,是!”快步下樓,瞧著滿地都是屍體,除了那一對農家青年之外,盡數是死在自己手下,心下萬分抱憾,只見一名西夏武士兀自睜大了眼睛瞧著他,當真是死不瞑目。他深深一揖,說道:“我若不殺老兄,老兄便殺了我。那時候躺在這裡的,就不是老兄而是段譽了。在下無可奈何,但心中實在歉仄之至,將來回到大理,定當延請高僧,誦念經文,超度各位仁兄。”他轉頭向那對農家青年男女的屍體瞧了一眼,回頭又向西夏武士的眾屍說道:“你們要殺的是我,要捉的是王姑娘,卻又何必多傷無辜?” 王語嫣換罷衣衫,拿了濕衣,走下梯來,兀自有些手酸腳軟,見段譽對著一干死屍喃喃不休,笑問:“你說些什麼?”段譽道:“我只覺殺死了這許多人,心下良深歉仄。” 王語嫣沉吟道:“段公子,你想那姓李的西夏武士,為什麼要送解藥給我?” 段譽道:“這個……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啊……我知道啦。他……他……”他連說幾個“他”字,本想接著道:“他定是對你起了愛慕之心。”但覺這樣粗魯野蠻的一個西夏武士,居然對王語嫣也起愛慕之心,豈不唐突佳人?她美麗絕倫,愛美之心,盡人皆然,如果人人都愛慕她,我段譽對她這般傾倒又有什麼珍貴?我段譽還不是和普天下的男子一模一樣?唉!甘心為她而死,那有什麼了不起?何況我根本就沒為她而死,想到此處,又道:“我……我不知道。” 王語嫣道:“說不定又會有大批西夏武士到來,咱們須得急速離開才好。你說到哪裡去呢?”她心中所想的自然是去找表哥,但就這麼直截了當的說出來,又覺不好意思。 段譽對她的心事自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說道:“你要到哪裡去呢?”問這句話時心中大感酸楚,只待她說出“我要去找表哥”,他只有硬著頭皮說:“我陪你同去。” 王語嫣玩弄著手中的瓷瓶,臉上一陣紅暈,道:“這個……這個……”隔了一會,道:“丐幫的眾位英雄好漢都中了這什麼'悲酥清風'之毒,倘若我表哥在這裡,便能將解藥拿去給他們嗅上幾嗅。再說,阿朱、阿碧只怕也已失陷於敵手……” 段譽跳起身來,大聲道:“正是!阿朱、阿碧兩位姑娘有難,咱們須當即速前去,設法相救。” 王語嫣心想:“這件事甚是危險,憑我們二人的本事,怎能從西夏武士手中救人?但阿朱、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我明知她們失陷於敵,如何可以不救?一切只有見機行事了。”便道:“甚好,咱們去罷。” 段譽指著滿地屍首,說道:“總得將他們妥為安葬才是,須當查知各人的姓名,在每人墳上立塊墓碑,日後他們家人要來找尋屍骨,遷回故土,也好有個依憑。” 王語嫣格的一笑,說道:“好罷,你留在這裡給他們料理喪事。大殮、出殯、發訃、開弔、讀祭文、做輓聯、作法事、放焰口,好像還有什麼頭七、二七什麼的,等七七四十九日之後,你再一一去通知他們家屬,前來遷葬。” 段譽聽出了她話中的譏嘲之意,自己想想也覺不對,陪笑道:“依姑娘之見,該當怎樣才是?”王語嫣道:“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豈不是好?”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