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榮大師說道:“善哉!善哉!大輪明王駕到。你們練得怎麼樣了?”本參道:“雖不純熟,似乎也已足可迎敵。”枯榮道:“很好!本因,我不想走動,便請明王到牟尼堂來敘會罷。”本因方丈應道:“是!”走了出去。 本觀取過五個蒲團,一排的放在東首,西首放了一個蒲團。自己坐了東首第一個蒲團,本相第二,本參第四,將第三個蒲團空著留給本因方丈,保定帝坐了第五個蒲團。段譽沒坐位,便站在保定帝身後。枯榮、本觀等最後再溫習一遍劍法圖解,才將帛圖卷攏收起,都放在枯榮大師身前。 保定帝道:“譽兒,待會激戰一起,室中劍氣縱橫,大是凶險,伯父不能分心護你,你到外面走走去罷。”段譽心中一陣難過:“聽各人的口氣,這大輪明王武功厲害之極,伯父的關衝劍法乃是新練,不知是否敵得過他,若有疏虞,如何是好?”便道:“伯伯,我……我要跟著你,我不放心你與人家鬥劍……”說到最後幾個字時,聲音已哽咽了。保定帝心中也一動:“這孩子倒很有孝心。” 枯榮大師道:“譽兒,你坐在我身前,那大輪明王再厲害,也不能傷了你一根毫毛。”他聲音仍是冷冰冰地,但語意中頗有傲意。 段譽道:“是。”彎腰走到枯榮大師身前,不敢去看他臉,也是盤膝面壁而坐。枯榮大師的身軀比段譽高大得多,將他身子都遮住了,保定帝又是感激,又是放心,適才枯榮大師以枯禪功替自己落髮,這一手神功足以傲視當世,要保護段譽自是綽綽有餘。 霎時間牟尼堂中寂靜無聲。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本因方丈道:“明王法駕,請移這邊牟尼堂。”另一個聲音道:“有勞方丈領路。”段譽聽這聲音甚是親切謙和,彬彬有禮,絕非強凶霸橫之人。聽腳步聲共有十來個人。聽得本因推開板門,說道:“明王請!” 大輪明王道:“得罪!”舉步進了堂中,向枯榮大師合十為禮,說道:“吐蕃國晚輩鳩摩智,參見前輩大師。有常無常,雙樹枯榮,南北西東,非假非空!” 段譽尋思:“這四句偈言是甚麼意思?”枯榮大師卻心中一驚:“大輪明王博學精深,果然名不虛傳。他一見面便道破了我所參枯禪的來歷。” 世尊釋迦牟尼當年在拘戶那城婆羅雙樹之間入滅,東西南北,各有雙樹,每一面的兩株樹都是一榮一枯,稱之為“四枯四榮”,據佛經中言道:東方雙樹意為“常與無常”,南方雙樹意為“樂與無樂”,西方雙樹意為“我與無我”,北方雙樹意為“淨與無淨”。茂盛榮華之樹意示涅槃本相:常、樂、我、淨;枯萎凋殘之樹顯示世相:無常、無樂、無我、無淨。如來佛在這八境界之間入滅,意為非枯非榮,非假非空。 枯榮大師數十年靜參枯禪,還只能修到半枯半榮的境界,無法修到更高一層的“非枯非榮、亦枯亦榮”之境,是以一聽到大輪明王的話,便即凜然,說道:“明王遠來,老衲未克遠迎。明王慈悲。” 大輪明王鳩摩智道:“天龍威名,小僧素所欽慕,今日得見莊嚴寶相,大是歡喜。” 本因方丈道:“明王請坐。”鳩摩智道謝坐下。 段譽心想:“這位大輪明王不知是何模樣?”悄悄側過頭來,從枯榮大師身畔瞧了出去,只見西首蒲團上坐著一個僧人,身穿黃色僧袍。不到五十歲年紀,布衣芒鞋,臉上神采飛揚,隱隱似有寶光流動,便如是明珠寶玉,自然生輝。段譽向他只瞧得幾眼,便心生欽仰親近之意。再從板門中望出去,只見門外站著八九個漢子,面貌大都猙獰可畏,不似中土人士,自是大輪明王從吐蕃國帶來的隨從了。 鳩摩智雙手合十,說道:“佛曰:不生不滅,不垢不淨。小僧根器魯鈍,未能參透愛憎生死。小僧生平有一知交,是大宋姑蘇人氏,複姓慕容,單名一個'博'字。昔年小僧與彼邂逅相逢,講武論劍。這位慕容先生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窺,無所不精,小僧得彼指點數日,生平疑義,頗有所解,又得慕容先生慨贈上乘武學秘笈,深恩厚德,無敢或忘。不意大英雄天不假年,慕容先生西歸極樂。小僧有一不情之請,還望眾長老慈悲。” 本因方丈道:“明王與慕容先生相交一場,即是因緣,緣分既盡,何必強求?慕容先生往生極樂,蓮池禮佛,於人間武學,豈再措意?明王此舉,不嫌蛇足麼?” 鳩摩智道:“方丈指點,確為至理。只是小僧生性癡頑,閉關四十日,始終難斷思念良友之情。慕容先生當年論及天下劍法,深信大理天龍寺'六脈神劍'為天下諸劍中第一,恨未得見,引為平生最大憾事。” 本因道:“敝寺僻處南疆,得蒙慕容先生推愛,實感榮寵。但不知當年慕容先生何不親來求借劍經一觀?” 鳩摩智長嘆一聲,慘然色變,默然半晌,才道:“慕容先生情知此經是貴寺鎮剎之寶,坦然求觀,定不蒙允。他道大理段氏貴為帝皇,不忘昔年江湖義氣,仁惠愛民,澤被蒼生,他也不便出之於偷盜強取。”本因謝道:“多承慕容先生誇獎。既然慕容先生很瞧得起大理段氏,明王是他的好友,須當體念慕容先生的遺意。” 鳩摩智道:“只是那日小僧曾誇口言道:'小僧是吐蕃國師,於大理段氏無親無故,吐蕃大理兩國,亦無親厚邦交。慕容先生既不便親取,由小僧代勞便是。'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無悔。小僧對慕容先生既有此約,決計不能食言。”說著雙手輕輕擊了三掌。門外兩名漢子抬了一隻檀木箱子進來,放在地下。鳩摩智袍袖一拂,箱蓋無風自開,只見裡面是一隻燦然生光的黃金小箱。鳩摩智俯身取出金箱,託在手中。 本因心道:“我等方外之人,難道還貪圖甚麼奇珍異寶?再說,段氏為大理一國之主,一百五十餘年的積蓄,還怕少了金銀器玩?”卻見鳩摩智揭開金箱箱蓋,取出來的竟是三本舊冊。他隨手翻動,本因等瞥眼瞧去,見冊中有圖有文,都是朱墨所書。鳩摩智凝視著這三本書,忽然間淚水滴滴而下,濺濕衣襟,神情哀切,悲不自勝。本因等無不大為詫異。 枯榮大師道:“明王心念故友,塵緣不淨,豈不愧稱'高僧'兩字?” 大輪明王垂首道:“大師具大智慧,大神通,非小僧所及。這三卷武功訣要,乃慕容先生手書,闡述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的要旨、練法,以及破解之道。” 眾人聽了,都是一驚:“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名震天下,據說少林自創派以來,除了宋初曾有一位高僧身兼二十三門絕技之外,從未有第二人曾練到二十門以上。這位慕容先生能知悉少林七十二門絕技的要旨,已然令人難信,至於連破解之道也盡皆通曉,那更是不可思議了。” 只聽鳩摩智續道:“慕容先生將此三卷奇書賜贈,小僧披閱鑽研之下,獲益良多。現願將這三卷奇書,與貴寺交換六脈神劍寶經。若蒙眾位大師俯允,令小僧得完昔年信諾,實是感激不盡。” 本因方丈默然不語,心想:“這三卷書中所記,倘若真是少林寺七十二絕技,那麼本寺得此書後,武學上不但可與少林並駕齊驅,抑且更有勝過。蓋天龍寺通悉少林絕技,本寺的絕技少林卻無法知曉。” 鳩摩智道:“貴寺賜予寶經之時,盡可自留副本,眾大師嘉惠小僧,澤及白骨,自身並無所損,一也。小僧拜領寶經後立即固封,決不致私窺,親自送至慕容先生墓前焚化,貴寺高藝決不致因此而流傳於外,二也。貴寺眾大師武學淵深,原已不假外求,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少林寺七十二絕技確有獨到之秘,其中'拈花指'、'多羅葉指'、'無相劫指'三項指法,與貴派一陽指頗有相互印證之功,三也。” 本因等最初見到他那通金葉書信之時,覺得他強索天龍寺的鎮寺之寶,太也強橫無理,但這時聽他娓娓道來,頗為入情入理,似乎此舉於天龍寺利益甚大而絕無所損,反倒是他親身送上一份厚禮。本相大師極願與人方便,心下已有允意,只是論尊則有師叔,論位則有方丈,自己不便隨口說話。 鳩摩智道:“小僧年輕識淺,所言未必能取信於眾位大師。少林七十二絕技中的三門指法,不妨先在眾位之前獻醜。”說著站起身來,說道:“小僧當年不過是興之所至,隨意涉獵,所習甚是粗疏,還望眾位指點。這一路指法是拈花指。”只見他右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搭住,似是拈住了一朵鮮花一般,臉露微笑,左手五指向右輕彈。 牟尼堂中除段譽之外,個個是畢生研習指法的大行家,但見他出指輕柔無比,左手每一次彈出,都像是要彈去右手鮮花上的露珠,卻又生怕震落了花瓣,臉上則始終慈和微笑,顯得深有會心。據禪宗歷來傳說,釋迦牟尼在靈山會上說法,手拈金色波羅花遍示諸眾,眾人默然不語,只迦葉尊者破顏微笑。釋迦牟尼知迦葉已領悟心法,便道:“吾有正法眼藏,涅槃法門,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禪宗以心傳頓悟為第一大事,少林寺屬於禪宗,對這“拈花指”當是別有精研。 可是鳩摩智彈指之間卻不見得具何神通,他連彈數十下後,舉起右手衣袖,張口向袖子一吹,霎時間袖子上飄下一片片棋子大的圓布,衣袖上露出數十個破孔。原來他這數十下拈花指,都凌空點在自己衣袖之上,柔力損衣,初看完好無損,一經風吹,功力才露了出來。本因與本觀、本相、本參、保定帝等互望了幾眼,都是暗暗驚異:“憑咱們的功力,以一陽指虛點,破衣穿孔,原亦不難,但出指如此輕柔,溫顏微笑間神功已運,卻非咱們所能。這拈花指與一陽指全然不同,其陰柔內力,確是頗有足以藉鏡之處。” 鳩摩智微笑道:“獻醜了。小僧的拈花指指力,不及少林寺的玄渡大師遠了。那'多羅葉指',只怕造詣更差。”當下身形轉動,繞著地下木箱快步而行,十指快速連點,但見木箱上木屑紛飛,不住跳動,頃刻間一隻木箱已成為一片片碎片。 保定帝等見他指裂木箱,倒亦不奇,但見木箱的鉸鏈、銅片、鐵扣、搭鈕等金屬附件,俱在他指力下紛紛碎裂,這才不由得心驚。 鳩摩智笑道:“小僧使這多羅葉指,一味霸道,功夫淺陋得緊。”說著將雙手攏在衣袖之中。突然之間,那一堆碎木片忽然飛舞跳躍起來,便似有人以一根無形的細棒,不住去挑動攪撥一般。看鳩摩智時,他臉上始終帶著溫和笑容,僧袖連下擺也不飄動半分,原來他指力從衣袖中暗暗發出,全無形跡。本相忍不住脫口讚道:“無相劫指,名不虛傳,佩服,佩服!”鳩摩智躬身道:“大師誇獎了。木片躍動,便是有相。當真要名副其實,練至無形無相,縱窮畢生之力,也不易有成。”本相大師道:“慕容先生所遺奇書之中,可有破解'無相劫指'的法門?”鳩摩智道:“有的。破解之法,便從大師的法名上著想。”本相沉吟半晌,說道:“嗯,以本相破無相,高明之至。” 本因、本觀、本相、本參四僧見了鳩摩智獻演三種指力,都不禁怦然心動,知道三卷奇書中所載,確是名聞天下的少林寺七十二門絕技,是否要將“六脈神劍”的圖譜另錄副本與之交換,確是大費躊躇。 本因道:“師叔,明王遠來,其意甚誠。咱們該當如何應接,請師叔見示。” 枯榮大師道:“本因,咱們練功習藝,所為何來?” 本因方丈沒料到師叔竟會如此詢問,微微一愕,答道:“為的是弘法護國。”枯榮大師道:“外魔來時,若是吾等道淺,難用佛法點化,非得出手降魔不可,該用何種功夫?”本因道:“若不得已而出手,當用一陽指。”枯榮大師問道:“你在一陽指上的修為,已到第幾品境界?”本因額頭出汗,答道:“弟子根鈍,又兼未能精進,只修得到第四品。”枯榮大師再問:“以你所見,大理段氏的一陽指與少林拈花指、多羅葉指、無相劫指三項指法相較,孰優孰劣?”本因道:“指法無優劣,功力有高下。”枯榮大師道:“不錯。咱們的一陽指若能練到第一品,那便如何?”本因道:“淵深難測,弟子不敢妄說。”枯榮道:“倘若你再活一百歲,能練到第幾品?”本因額上汗水涔涔而下,顫聲道:“弟子不知。”枯榮道:“能修到第一品嗎?”本因道:“決計不能。”枯榮大師就此不再說話。 本因道:“師叔指點甚是,咱們自己的一陽指尚自修習不得周全,要旁人的武學奇經作甚?明王遠來辛苦,待敝寺設齋接風。”這麼說,自是拒絕了大輪明王的所求了。 鳩摩智長嘆一聲,說道:“都是小僧當年多這一句嘴的不好,否則慕容先生人都死了,這六脈神劍經求不求得到手,又有何分別?小僧今日狂妄,說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語,這六脈神劍的劍法,要是真如慕容先生所說的那麼精奧,只怕貴寺雖有圖譜,卻也無人得能練成。倘若有人練成,那麼這路劍法,未必便如慕容先生所猜想的神妙。” 枯榮大師道:“老衲心有疑竇,要向明王請教。”鳩摩智道:“不敢。”枯榮大師道:“敝寺藏有六脈神劍經一事,縱是我段氏的俗家子弟亦不得知,慕容先生卻從何處聽來?”鳩摩智道:“慕容先生於天下武學,所知十分淵博。各門各派的秘技武功,往往連本派掌門人亦所不知的,慕容先生卻瞭如指掌。姑蘇慕容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八字,便由此而來。但慕容先生於大理段氏一陽指與六脈神劍的奧秘,卻使終未能得窺門徑,生平耿耿,遺恨而終。” 枯榮大師“嗯”了一聲,不再言語。保定帝等均想:“要是他得知了一陽指和六脈神劍的秘奧,只怕便要即以此道,來還施我段氏之身了。” 本因方丈道:“我師叔十餘年來未見外客,明王是當世高僧,我師叔這才破例延見。明王請。”說著站起身來,示意送客。 鳩摩智卻不站起,緩緩的道:“六脈神劍經既只徒具虛名,無裨實用,貴寺又何必如此重視?以致傷了天龍寺與大輪寺的和氣,傷了大理國和吐蕃國的邦交。” 本因臉色微變,森然問道:“明王之言,是不是說:天龍寺倘若不允交經,大理、吐蕃兩國便要兵戎相見?”保定帝一向派遣重兵,駐紮西北邊疆,以防吐蕃國入侵,聽鳩摩智如此說,自是全神貫注的傾聽。 鳩摩智道:“我吐蕃國主久慕大理國風土人情,早有與貴國國主會獵大理之念,只是小僧心想此舉勢必多傷人命,大違我佛慈悲本懷,數年來一直竭力勸止。” 本因等自都明白他言中所含威脅之意。他是吐蕃國師,吐蕃國自國主而下,人人崇信佛法,便與大理國無異,鳩摩智向得國王信任,是和是戰,多半可憑他一言而決。倘若為了一部經書而致兩國生靈塗炭,委實大大的不值得。吐蕃強而大理弱,戰事一起,大局可慮。但他這般一出言威嚇,天龍寺便將鎮寺之寶雙手奉上,這可成何體統? 枯榮大師道:“明王既堅要此經,老衲等又何敢吝惜?明王願以少林寺七十二門絕技交換,敝寺不敢拜領。明王既已精通少林七十二絕技,復又精擅大雪山大輪寺武功,料來當世已無敵手。” 鳩摩智雙手合十,道:“大師之意,是要小僧出手獻醜?”枯榮大師道:“明王言道,敝寺的六脈神劍經徒具虛名,不切實用。我們便以六脈神劍,領教明王幾手高招。倘若確如明王所云,這路劍法徒具虛名,不切實用,那又何足珍貴?明王儘管將劍經取去便了。” 鳩摩智暗暗驚異,他當年與慕容博談論“六脈神劍”之時,略知劍法之意,純係以內力使無形劍氣,都覺不論劍法如何神奇高明,但以一人內力同時運使六脈劍氣,諒非人力所能企及,這時聽枯榮大師的口氣,不但他自己會使,而且其餘諸僧也均會此劍法,天龍寺享名百餘年,確是不可小覷了。他神態一直恭謹,這時更微微躬身,說道:“諸位高僧肯顯示神劍絕藝,今小僧大開眼界,幸何如之。” 本因方丈道:“明王用何兵刃,請取出來罷。” 鳩摩智雙手一擊,門外走進一名高大漢子。鳩摩智說了幾句番話,那漢子點頭答應,到門外的箱子中取過一束藏香,交了給鳩摩智,倒退著出門。 眾人都覺奇怪,心想這線香一觸即斷,難道竟能用作兵刃?只見他左手拈了一枝藏香,右手取過地下的一些木屑,輕輕捏緊,將藏香插在木屑之中。如此一連插了六枝藏香,並成一列,每枝藏香間相距約一尺。鳩摩智盤膝坐在香後,隔著五尺左右,突然雙掌搓了幾搓,向外揮出,六根香頭一亮,同時點燃了。眾人都是大吃一驚,只覺這人內力之強,實已到了不可思議的境界。但各人隨即聞到微微的硝磺之氣,猜到這六枝藏香頭上都有火藥,鳩摩智並非以內力點香,乃是以內力磨擦火藥,使之燒著香頭。這事雖然亦甚難能,但保定帝等自忖勉力也可辦到。 藏香所生煙氣作碧綠之色,六條筆直的綠線裊裊升起。鳩摩智雙掌如抱圓球,內力運出,六道碧煙慢慢向外彎曲,分別指著枯榮、本觀、本因、本相、本參、保定帝六人。他這手掌力叫做“火焰刀”,雖是虛無縹緲,不可捉摸,卻能殺人於無形,實是厲害不過。此番他只志在得經,不欲傷人,是以點了六根線香,以展示掌力的去向形跡,一來顯得有恃無恐,二來示意慈悲為懷,只是較量武學修為,不求殺傷人命。 六條碧煙來到本因等身前三尺之處,便即停住不動。本因等都吃了一驚,心想以內力逼送碧煙並不為難,但將這飄蕩無定的煙氣凝在半空,那可難上十倍了。本參左手小指一伸,一條氣流從少衝穴中激射而出,指向身前的碧煙。那條煙柱受這道內力一逼,迅速無比的向鳩摩智倒射過去,射到他身前二尺時,鳩摩智的“火焰刀”內力加盛,煙柱無法再向前行。鳩摩智點了點頭,道:“名不虛傳,六脈神劍中果然有'少澤劍'一路劍法。”兩人的內力激盪數招,本參大師知道倘若坐定不動,難以發揮劍法中的威力,當即站起身來,向左斜行三步,左手小指的內力自左向右的斜攻過去。鳩摩智左掌一撥,登時擋住。 本觀中指一豎,“中衝劍”向前刺出。鳩摩智喝道:“好,是中衝劍法!”揮掌擋住,以一敵二,毫不見怯。 段譽坐在枯榮大師身前,斜身側目,凝神觀看這場武林中千載難逢的大斗劍,他雖不懂武功,卻也知道這幾位高僧以內力鬥劍,其凶險和厲害之處,更勝於手中真有兵刃。幸好鳩摩智點了六根線香,他可從碧煙的飄動來去之中,看到這三人的劍招刀法,看得十數招後,心念一動:“啊,是了!本觀大師的中衝劍法,便如圖上所繪的一般無二。”他輕輕打開中衝劍法圖譜,從碧煙的繚繞之中,對照圖譜上的劍招,一看即明,再無難解之處。再看本參的少澤劍法時,也是如此。只不過中衝劍大開大闔,氣勢雄邁,少澤劍卻是忽來忽去,變化精微。 本因方丈見師兄師弟聯手,佔不到絲毫上風,心想我們練這劍法未熟,劍招易於用盡,六人越早出手越好,這大輪明王聰明絕頂,眼下他顯是在觀察本觀、本參二人的劍法,未以全力攻防,當即說道:“本相、本塵兩位師弟,咱們都出手罷。”食指伸處,“商陽劍法”展動,跟著本相的“少衝劍”,保定帝的“關衝劍”,三路劍氣齊向三條碧煙上擊去。 段譽瞧瞧少衝劍,瞧瞧關衝劍,又瞧瞧商陽劍,東看一招,西看一招,對照圖譜之後雖能明白,終究是凌亂無章。正自凝神瞧著“少衝劍”的圖譜時,忽見一隻枯瘦的手指伸到圖上,寫道:“只學一圖,學完再換。”段譽心念一動,知是枯榮大師指點,回過頭來,向他微微一笑,示意致謝。 這一看之下,他笑容登時僵住,原來眼前所出現的那張面容奇特之極,左邊的一半臉色紅潤,皮光肉滑,有如嬰兒,右邊的一半卻如枯骨,除了一張焦黃的面皮之外全無肌肉,骨頭突了出來,宛然便是半個骷髏骨頭。他一驚之下,立時轉過了頭,一顆心怦怦亂跳,明知這是枯榮大師修習枯榮禪功所致,但這張半枯半榮的臉孔,實在太過嚇人,一時無論如何不能定下心來。 只見枯榮大師的食指又在帛上寫道:“良機莫失,凝神觀劍。自觀自學,不違祖訓。” 段譽心下明白:“枯榮太師伯先前對我伯父言道,六脈神劍不傳段氏俗家子弟,是以我伯父須得剃度之後,方蒙傳授。但他寫道:'自觀自學,不違祖訓',想來祖宗遺訓之中,卻不禁段氏俗家子弟無師自學。太師伯吩咐我'良機莫失,凝神觀劍',自然是盼我自觀自學了。”當即點了點頭,仔細觀看伯父“關衝劍法”,大致看明白後,依次再看少衝、商陽兩路劍法。凡人五指之中,無名指最為笨拙,食指則最是靈活,因此關衝劍以拙滯古樸取勝,商陽劍法卻巧妙活潑,難以捉摸。少衝劍法與少澤劍法同以小指運使,但一為右手小指,一為左手小指,劍法上便也有工、拙、捷、緩之分。但“拙”並非不佳,“緩”也並不減少威力,只是奇正有別而已。 段譽本來只一念好奇,從碧煙的來去之中,對照圖譜上線路,不過像猜燈謎一般推詳一番,既得枯榮大師指示囑咐,這才專心一致的看了起來。到得這三路劍法大致看明,本參與本觀的劍法已是第二遍再使。段譽不必再參照圖譜,眼觀碧煙,與心中所記劍法一一印證,便覺圖上線路是死的,而碧煙來去,變化無窮,比之圖譜上所繪可豐富繁雜得多了。 再觀看一會,本因、本相、和保定帝三人的劍法也已使完。本相小指一彈,使一招“分花拂柳”,已是這路劍招的第二次使出。鳩摩智微微點了點頭,跟著本因和保定帝的劍招也不得不從舊招中更求變化。突然之間,只聽得鳩摩智身前嗤嗤聲響,“火焰刀”威勢大盛,將五人劍招上的內力都逼將回來。 原來鳩摩智初時只取守勢,要看盡了六脈神劍的招數,再行反擊,這一自守轉攻,五條碧煙迴旋飛舞,靈動無比。那第六條碧煙卻仍然停在枯榮大師身後三尺之處,穩穩不動。枯榮大師有心要看透他的底細,瞧他五攻一停,能支持到多少時候,因此始終不出手攻擊。果然鳩摩智要長久穩住這六道碧煙,耗損內力頗多,終於這道碧煙也一寸一寸的向枯榮大師後腦移近。 段譽驚道:“太師伯,碧煙攻過來了。”枯榮點了點頭,展開“少商劍”圖譜,放在段譽面前。段譽見這路少商劍的劍法便如是一幅潑墨山水相似,縱橫倚斜,寥寥數筆,卻是劍路雄勁,頗有石破天驚、風雨大至之勢。段譽眼看劍譜,心中記掛著枯榮後腦的那股碧煙,一回頭間,只見碧煙離他後腦已不過三四寸遠。驚叫:“小心!” 枯榮大師反過手來,雙手拇指同時捺出,嗤嗤兩聲急響,分襲鳩摩智右胸左肩。他竟不擋敵人來侵,另遣兩路奇兵急襲反攻。他料得鳩摩智的火焰刀內力上蓄勢緩進,真要傷到自己,尚有片刻,倘若後發先至,當可打他個措手不及。 鳩摩智思慮周詳,早有一路掌力伏在胸前,但他料到的只是一著攻勢凌厲的少商劍,卻沒料到枯榮大師雙劍齊出,分襲兩處。鳩摩智手掌揚處,擋住了刺向自己右胸而來的一劍,跟著右足一點,向後急射而出,但他退得再快,總不及劍氣來如電閃,一聲輕響過去,肩頭僧衣已破,迸出鮮血。枯榮雙指迴轉,劍氣縮了回來,六根藏香齊腰折斷。本因、保定帝等也各收指停劍。各人久戰無功,早在暗暗擔憂,這時方才放心。 鳩摩智跨步走進室內,微笑道:“枯榮大師的禪功非同小可,小僧甚是佩服。那六脈神劍嘛,果然只是徒具虛名而已。”本因方丈道:“如何徒具虛名,倒要領教。”鳩摩智道:“當年慕容先生所欽仰的,是六脈神劍的劍法,並不是六脈神劍的劍陣。天龍寺的這座劍陣固然威力甚大,但充其量,也只和少林寺的羅漢劍陣、崑崙派的混沌劍陣相伯仲而已,似乎算不得是天下無雙的劍法。”他說這是“劍陣”而非“劍法”,是指摘對方六人一齊動手,排下陣勢,並不是一個人使動六脈神劍,便如他使火焰刀一般。 本因方丈覺得他所說確然有理,無話可駁。本參卻冷笑道:“劍法也罷,劍陣也罷,適才比刀論劍,是明王贏了,還是我們天龍寺贏了?” 鳩摩智不答,閉目默念,過得一盞茶時分,睜開眼來,說道:“第一仗貴寺稍佔上風,第二仗小僧似乎已有勝算。”本因一驚,問道:“明王還要比拚第二仗?”鳩摩智道:“大丈夫言而有信。小僧既已答允了慕容先生,豈能畏難而退?”本因道:“然則明王如何已有勝算?” 鳩摩智微微一笑,道:“眾位武學淵深,難道猜想不透?請接招罷!”說著雙掌緩緩推出。枯榮、本因、保定帝等六人同時感到各有兩股內勁分從不同方向襲來。本因等均覺其勢不能以六脈神劍的劍法擋架,都是雙掌齊出,與這兩股掌力一擋,只有枯榮大師仍是雙手拇指一捺,以少商劍法接了敵人的內勁。 鳩摩智推出了這股掌力後便即收招,說道:“得罪!” 本因和本觀等相互望了一眼,均已會意:“他一掌之上可同時生出數股力道,枯榮師叔的少商雙劍若再分進合擊,他也盡能抵禦得住。咱們卻必須舍劍用掌,這六脈神劍顯是不及他的火焰刀了。” 便在此時,只見枯榮大師身前煙霧升起,一條條黑煙分為四路,向鳩摩智攻了過去。鳩摩智對這位面壁而坐、始終不轉過頭來的老和尚心下本甚忌憚,突見黑煙來襲,一時猜不透他用意,仍是使出“火焰刀”法,分從四路擋架。他當下並不還擊,一面防備本因等群起而攻,一面靜以觀變,看枯榮大師還有甚麼厲害的後著。 只見黑煙越來越濃,攻勢極為凌厲。鳩摩智暗暗奇怪:“如此全力出擊,所謂飄風不終朝,暴雨不終夕,又如何能夠持久?枯榮大師當世高僧,怎麼竟會以這般急躁剛猛的手段應敵?”料想他決計不會這般沒有見識,必是另有詭計,當下緊守門戶,一顆心靈活潑潑地,以便隨機應變。過不到片刻,四道黑煙突然一分二、二分四,四道黑煙分為一十六道,四面八方向鳩摩智推來。鳩摩智心想道:“強弩之末,何足道哉?”展開火焰刀法,一一封住。雙方力道一觸,十六道黑煙突然四散,室中剎時間煙霧瀰漫。鳩摩智毫不畏懼,鼓盪真力,護住了全身。 但見煙霧漸淡漸薄,濛濛煙氣之中,只見本因等五僧跪在地下,神情莊嚴,而本觀與本參的眼色中更是大顯悲憤。鳩摩智一怔之下,登時省悟,暗叫:“不好!枯榮這老僧知道不敵,竟然將六脈神劍的圖譜燒了。” 他所料不錯,枯榮大師以一陽指的內力逼得六張圖譜焚燒起來,生怕鳩摩智阻止搶奪,於是推動煙氣向他進擊,使他著力抵禦,待得煙氣散盡,圖譜已燒得乾乾淨淨。本因等均是精研一陽指的高手,一見黑煙,便知緣由,心想師叔寧為玉碎,不肯瓦全,甘心將這鎮寺之寶毀去,決不讓之落入敵手。好在六人心中分別記得一路劍法,待強敵退去,再行默寫出來便是,只不過祖傳的圖譜卻終於就此毀了。 這麼一來,天龍寺和大輪明王已結下了深仇,再也不易善罷。
鳩摩智又驚又怒,他素以智計自負,今日卻接連兩次敗在枯榮大師的手下,六脈神劍經既已毀去,則此行徒然結下個強仇,卻是毫無收穫。他站起身來,合十說道:“枯榮大師何必剛性乃爾?寧折不曲,頗見高致。貴寺寶經因小僧而毀,心下大是過意不去,好在此經非一人之力所能練得,毀與不毀,原無多大分別。這就告辭。” 他微一轉身,不待枯榮和本因對答,突然間伸手扣住了保定帝右手腕脈,說道:“敝國國主久仰保定帝風範,渴欲一見,便請陛下屈駕,赴吐蕃國一敘。” 這一下變出不意,人人都是大吃一驚。這番僧忽施突襲,以保定帝武功之強,竟也著了道兒,被他扣住了手腕上“列缺”與“偏歷”兩穴。保定帝急運內力衝撞穴道,於霎息間連沖了七次,始終無法掙脫。本因等都覺鳩摩智這一手太過卑鄙,大失絕頂高手的身分,但空自憤怒,卻無相救之策,因保定帝要穴被制,隨時隨刻可被他取了性命。 枯榮大師哈哈一笑,說道:“他從前是保定帝,現下已避位為僧,法名本塵。本塵,吐蕃國國主既要見你,你去去也好。”保定帝無可奈何,只得應道:“是!”他知枯榮大師的用意,鳩摩智當自己是一國之主,擒住了自己是奇貨可居,但若信得自己已避位為僧,不過是擒拿了一個天龍寺的和尚,那就無足輕重,說不定便會放手。 自鳩摩智踏進牟尼堂後,保定帝始終不發一言,未露任何異狀,可是要使得動這六脈神劍,雖不過是六劍中的一劍,也須是第一流的武學高手,內力修為異常深湛之士。武林之中那幾位是第一流好手,各人相互均知。鳩摩智此番乃有備而來,於大理段氏及天龍寺僧俗名家的形貌年紀,都打聽得清清楚楚,各人的脾氣習性、武功造詣,也已琢磨了十之八九。他知天龍寺中除枯榮大師外,尚有四位高手,現下忽然多了一個“本塵”出來,這人的名字從未聽過,而內力之強,絲毫不遜於其餘“本”字輩四僧,但看他雍容威嚴,神色間全是富貴尊榮之氣,便猜到他是保定帝了。待聽枯榮大師說他已“避位為僧”,鳩摩智心中一動:“久聞大理段氏歷代帝皇,往往避位為僧,保定帝到天龍寺出家,原也不足為奇。但皇帝避位為僧,全國必有盛大儀典,飯僧禮佛,修塔造廟,定當轟動一時,決不致如此默默無聞。我吐蕃國得知訊息後,也當遣使來大理賀新君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