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子穆縮劍向後,猛地里手腕一緊,長劍把捏不住,脫手上飛,勢頭帶得他向後跌了兩步。三人都是一驚,不約而同抬頭向長劍瞧去。只見劍身被一條細長軟索卷住,軟索盡頭是根鐵桿,持在一個身穿黃衣的軍官手中。這人約莫三十來歲年紀,臉上英氣逼人,不住的嘿嘿冷笑。葉二娘認得他是七日前與雲中鶴相鬥之人,武功頗為不弱,然而比之自己尚差了一籌,也不去懼他,只不知他的同伴是否也到了,斜目瞧去,果見另一個黃衣軍官站在左首,這人腰間插著一對板斧。 葉二娘正要開言,忽聽得背後微有響動,當即轉身,只見東南和西南兩邊角上,各自站著一人,所穿服色與先前兩人相同,黃衣褚襆頭,武官打扮。東南角上的手執一對判官筆,西南角上的則手執熟銅齊眉棍,四人分作四角,隱隱成合圍之勢。 左子穆朗聲道:“原來宮中褚、古、傅、朱四大護衛一齊到了,在下無量劍左子穆這廂有禮。”說著向四人團團一揖。那持判官筆的護衛朱丹臣抱拳還禮,其餘三人卻並不理會。 那最先趕到的護衛褚萬里抖動鐵桿,軟索上所卷的長劍在空中不住晃動,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他冷笑一聲,說道:“'無量劍'在大理也算是個名門大派,沒想到掌門人竟是這麼一個卑鄙之徒。段公子呢?他在哪裡?” 木婉清本已決意一死,忽來救星,自是喜出望外,聽他問到段公子,更是情切關心。 左子穆道:“段……段公子?是了,數日之前,曾見過段公子幾面……現今卻不知……卻不知到哪裡去了。” 木婉清道:“段公子已給這婆娘的兄弟害死了。”說著手指葉二娘,又道:“那人叫做甚麼'窮凶惡極'雲中鶴,身材又高又瘦,好似竹桿模樣……” 褚萬里大吃一驚,喝道:“當真?便是那人?”那手持熟銅棍的護衛傅思歸聽得段譽被人害死,悲怒交集,叫道:“段公子,我給你報仇。”熟銅棍向葉二娘當頭砸落。 葉二娘閃身避開,叫道:“啊喲,大理國褚古傅朱四大護衛我的兒啊,你們短命而死,我做娘的好不傷心!你們四個短命的小心肝,黃泉路上,等一等你的親娘葉二娘啊。”褚、古、傅、朱四人年紀也小不了她幾歲,她卻自稱親娘,“我的兒啊”、“短命的小心肝啊”叫將起來。 傅思歸大怒,一根銅棍使得呼呼風響,霎時間化成一團黃霧,將她裹在其中。葉二娘雙手抱著左子穆的幼兒,在銅棍之間穿來插去的閃避,銅棍始終打她不著。那孩兒大聲驚叫哭喊。左子穆急叫:“兩位停手,兩位停手!” 另一個護衛從腰間抽出板斧,喝道:“'無惡不作'葉二娘果然名不虛傳,待我古篤誠領教高招。”人隨聲到,著地捲去,出手便是“盤根錯節十八斧”絕招,左一斧,右一斧的砍她下盤。葉二娘笑道:“這孩子礙手礙腳,你先將他砍死了罷。”將手中孩子往下一送,向斧頭上迎去。古篤誠吃了一驚,急忙收斧,不料葉二娘裙底一腿飛出,正中他肩頭,幸好他軀體粗壯,挨了這一腿只略一踉蹌,並未受傷,立即撲上又打。葉二娘以小孩為護符,古篤誠和傅思歸兵刃遞出去時便大受牽制。 左子穆急叫:“小心孩子!這是我的小兒,小心,小心!傅兄,你這一棍打得偏高了。古兄,你的斧頭別……別往我孩兒身上招呼。” 正混亂間,山背後突然飄來一陣笛聲,清亮激越,片刻間便響到近處,山坡後轉出一個寬袍大袖的中年男子,三綹長須,形貌高雅,雙手持著一枝鐵笛,兀自湊在嘴邊吹著。朱丹臣快步上前,走到他身邊,低聲說了幾句。那人吹笛不停,曲調悠閒,緩步向正自激鬥的三人走去。猛地裡笛聲急響,只震得各人耳鼓中都是一痛。他十根手指一齊按住笛孔,鼓氣疾吹,鐵笛尾端飛出一股勁風,向葉二娘臉上撲去。葉二娘一驚之下轉臉相避,鐵笛一端已指向她咽喉。 這兩下快得驚人,饒是葉二娘應變神速,也不禁有些手足無措,百忙中腰肢微擺,上半身硬硬生生的向後讓開尺許,將左山山往地下一拋,伸手便向鐵笛抓去。寬袍客不等嬰兒落地,大袖揮出,已捲起了嬰兒。葉二娘剛抓到鐵笛,只覺笛上燙如紅炭,吃了一驚:“笛上敷有毒藥?”急忙撒掌放笛,躍開幾步。寬袍客大袖揮出,將山山穩穩的擲向左子穆。 葉二娘一瞥眼間,見到寬袍客左掌心殷紅如血,又是一驚:“原來笛上並非敷有毒藥,乃是他以上乘內力,燙得鐵笛如同剛從熔爐中取出來一般。”不由自主的又退了數步,笑道:“閣下武功好生了得,想不到小小大理,竟有這樣的高人。請問尊姓大名?” 那寬袍客微微一笑,說道:“葉二娘駕臨敝境,幸會,幸會。大理國該當一盡地主之誼才是。”左子穆抱住了兒子,正自驚喜交集,衝口而出:“尊駕是高……高君侯麼?”那寬袍客微笑不答,問葉二娘道:“段公子在哪裡?還盼見告。” 葉二娘冷笑道:“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會說。”突然縱身而起,向山峰飄落。寬袍客道:“且慢!”飛身追去,驀地裡眼前亮光閃動,七八件暗器連珠般擲來,分打他頭臉數處要害。寬袍客揮動鐵笛,一一擊落。只見她一飄一晃,去得已遠,再也追不上了。再瞧落在地下的暗器時,每一件各不相同,均是懸在小兒身上的金器銀器,或為長命牌,或為小鎖片,他猛地想起:“這都是被她害死的眾小兒之物。此害不除,大理國中不知更將有多少小兒喪命。” 褚萬里一揮鐵桿,軟索上捲著的長劍托地飛出,倒轉劍柄,向左子穆飛去。左子穆伸手挽住,滿臉羞慚,無言可說。褚萬里轉向木婉清,問道:“到底段公子怎樣了?是真的為雲中鶴所害麼?” 木婉清心想:“這些人看來都是段郎的朋友,我還是跟他們說了實話,好一齊去那邊山崖上仔細尋訪。”正待開言,忽聽得半山里有人氣急敗壞的大叫:“木姑娘……木姑娘……你還在這兒麼?南海鱷神,我來了,你千萬別害木姑娘!拜不拜師父,咱們慢慢商量……木姑娘,木姑娘,你沒事罷?” 寬袍客等一聽,齊聲歡呼:“是公子爺!” 木婉清苦等他七日七夜,早已心力交瘁,此刻居然聽到他的聲音,驚喜之下,只覺眼前一黑,便即暈了過去。 昏迷之中,耳邊只聽有人低呼:“木姑娘,木姑娘,你,你快醒來!”她神智漸復,覺得自己躺在一人懷中,被人抱著肩背,便欲跳將起來,但隨即想到:“是段郎來了。”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緩緩睜開眼來,眼前一雙眼睛清淨如秋水,卻不是段譽是誰?只聽他喜道:“啊,你終於醒轉了。”木婉清淚水滾滾而下,反手一掌,重重打了他個耳光,身子卻仍躺在他懷裡,一時無力掙扎躍起。 段譽撫著自己臉頰,笑道:“你動不動的便打人,真夠蠻橫的了!”問道:“南海鱷神呢?他不在這裡等我麼?”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還不夠么?他走啦。”段譽登時神采煥發,喜道:“妙極,妙極!我正好生擔心。他若硬要逼我拜他為師,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木婉清道:“你既不願做他徒兒,又到這兒來幹麼?”段譽道:“咦!你落在他手中,我若不來,他定要難為你,那怎麼得了?”木婉清心頭一甜,道:“哼!你這人良心壞極,我恨不得一劍殺了你。幹麼你遲不來,早不來,直等他走了,你到了幫手,這才來充好人?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來尋我?” 段譽嘆了口氣,道:“我一直為人所製,動彈不得,日夜牽掛著你,真是焦急死了。我一得脫身,立即趕來。”
那日南海鱷神擄了木婉清而去,段譽獨處高崖,焦急萬狀:“我若不趕去求這惡人收我為徒,木姑娘性命難保。可是要我拜這惡人為師,學那喀喇一聲、扭斷脖子的本事,終究是乾不得的。他教我這套功夫之時,多半還要找些人來讓我試練,試了一個又一個,那可糟糕之極。好在這惡人雖然兇惡之至,倒也講理,我怎地跟他辯駁一場,叫他既放了木姑娘,又不必收我為徒。” 在崖邊徘徊徬徨,肚中又隱隱痛將起來,突然想到:“啊喲,不好,胡塗透頂,我怎地忘了?我在那山洞之中,早已拜了神仙姊姊為師,已算是'逍遙派'的門徒。'逍遙派'的弟子,又怎能改投南海鱷神門下?對了,我這就跟這惡人說去,理直氣壯,諒他非連說'這話倒也有理'不可。” 轉念又想:“這惡人勢必叫我露幾手'逍遙派'的武功來瞧瞧,我一點也不會,他自然不信我是'逍遙派'弟子。”跟著想起:“神仙姊姊吩咐,叫我每天朝午晚三次,練她那個捲軸中的神功,這幾天搞得七葷八素,可半次也沒練過,當真該死之至。”心下歉仄,正要伸手入懷去摸那捲軸,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他轉過身來,吃了一驚,只見崖邊陸陸續續的上來數十人。 當先一人便是神農幫幫主司空玄,其後卻是無量劍東宗掌門左子穆、西宗掌門辛雙清,此外則是神農幫幫眾,無量劍東西宗的弟子,數十人混雜在一起。段譽心道:“怎地雙方不打架了?化敵為友,倒也很好。”只見這數十人分向兩旁站開,恭恭敬敬的躬身,顯是靜候甚麼大人物上來。 片刻間綠影晃動,崖邊竄上八個女子,一色的碧綠斗篷,斗篷上繡著黑鷲。段譽暗暗叫苦:“我命休矣!”這八個女子四個一邊的站在兩旁,跟著又有一個身穿綠色斗篷的女子走上崖來。這女子二十來歲年紀,容貌清秀,眉目間卻隱含煞氣,向段譽瞪眼道:“你是甚麼人?在這里幹甚麼?” 段譽一聽此言,心中大喜:“她不知我和木姑娘殺過她四個姊妹,又冒充過甚麼靈鷲宮聖使。幸好我的斗篷已裹在那胖老太婆平婆婆身上,木姑娘的斗篷又飄入了瀾滄江。死無對證,跟她推個一干二淨便了。”說道:“在下大理段譽,跟著朋友到這位左先生的無量宮中作客……” 左子穆插口道:“段朋友,無量劍已歸附天山靈鷲宮麾下,無量宮改稱'無量洞',那無量宮三字,今後是不能叫的了。” 段譽心道:“原來你打不過人家,認輸投降了,這主意倒也高明。”說道:“恭喜,恭喜。左先生棄暗投明,好得很啊。” 左子穆心想:“我本來有甚麼'暗'?現下又有甚麼'明'了?”但這話自然是不能說的,惟有苦笑。 段譽續道:“在下見到司空幫主跟左先生有點誤會,一番好意想上前勸解,卻不料弄得一團糟。本是奉司空幫主之命去取解藥,豈知卻遇上一個大惡人,叫作南海鱷神岳老三,說我資質不錯,要收我為徒。我說我不學武功,可是這南海鱷神不講道理,將我抓到了這裡,高高擱起,要我非拜他為師不可。在下手無縛雞之力。”說著雙手一攤,又道:“這般高峰險崖,那說甚麼也下不去的。姑娘問我在這里幹甚麼?那便是等死了。”他這番話倒無半句虛言,前段屬實,後段也不假,只不過中間漏去了一大段,心想:“孔夫子筆削'春秋',述而不作。刪削刪削,不違聖人之道,撒謊便非君子了。” 那女子“嗯”了一聲,說:“四大惡人果是到了大理。岳老三要收你為徒,你的資質有甚麼好?”也不等段譽回答,眼光向司空玄與左子穆兩人掃去,問道:“他的話不假罷?” 左子穆道:“是。”司空玄道:“啟禀聖使,這小子不會半點功夫,卻老是亂七八糟的瞎搗亂。” 那女子道:“你們說見到那兩個冒充我姊姊的賤人逃到了這山峰上,卻又在哪裡?段相公,你可見到兩個身穿綠色斗篷、跟我們一樣打扮的女子沒有?” 段譽道:“沒有啊?沒見到兩個跟姊姊一樣打扮的女子。”心道:“穿了綠色斗篷冒充你們的,是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我沒照鏡子,瞧不見自己;木姑娘是'一個女子',不是'兩個女子'。” 那女子點點頭,轉頭問司空玄道:“你在靈鷲宮屬下,時候不少了罷?”司空玄戰戰兢兢的道:“有……有八年啦。”那女子道:“連我們姊姊也認不出,這麼胡塗,還能給童姥她老人家辦甚麼事?今年生死符的解藥,不用指望了罷。”司空玄臉如土色,跪倒在地,不住磕頭,求道:“聖使開恩,聖使開恩。” 段譽心想:“這山羊鬍子倒還沒死,難道木姑娘給他的假解藥管用,還是靈鷲宮給了他甚麼靈丹妙藥?那'生死符的解藥',卻又是甚麼東西?” 那女子對司空玄不加理睬,對辛雙清道:“帶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惡人若來羅唣,叫他們上縹緲峰靈鷲宮來找我。擒拿那兩個冒牌小賤人的事,著落在你們無量洞頭上。哼哼,好大的膽子!還有,幹光豪、葛光佩兩個叛徒,務須抓回來殺了。見到我那四位姊姊,說我叫她們徑行回靈鷲宮,我不等她們了。”她說一句,辛雙清答應一句,眼光竟不敢和她相接。那女子說罷,再也不向眾人多瞧一眼,徑自下峰,她屬下八名女子跟隨在後。 司空玄一直跪在地下,見九女下峰,忙躍起身來奔到崖邊,叫道:“符聖使,請你上复童姥,司空玄對不起她老人家。”奔向高崖的另一邊,湧身向瀾滄江中跳了下去。 眾人齊聲驚呼。神農幫幫眾紛紛奔到崖邊,但見濁浪滾滾,洶湧而過,幫主早已不知去向,有的便搥胸哭出聲來。 無量劍眾人見司空玄落得如此下場,面面相覷,盡皆神色黯然。 段譽心道:“這位司空玄幫主之死,跟我的干係可著實不小。”心下甚是歉仄。 辛雙清指著無量劍東宗的兩名男弟子道:“你們照料著段相公下去。”那兩人一個叫鬱光標,一個叫吳光勝,一齊躬身答應。 段譽在鬱吳二人攜扶拖拉之下,好不辛苦的來到山腳,籲了一口長氣,向左子穆和辛雙清拱手道:“多承相救下山,這就別過。”眼望南海鱷神先前所指的那座高峰,心想:“要上這座小峰,可比適才下峰加倍艱難,看來無量劍的人也不會這麼好心,又將我拉上峰去。為了相救木姑娘,那也只有拚命了。” 不料辛雙清道:“你不忙走,跟我一起去無量洞。”段譽忙道:“不,不。在下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恕罪,恕罪。”辛雙清哼了一聲,做個手勢。鬱吳兩人各伸一臂,挽住了段譽雙臂,徑自前行。段譽叫道:“餵,餵,辛掌門,左掌門,我段譽可沒得罪你們啊。剛才那位聖使姊姊吩咐你們帶我下山,現今山已下了,我也已謝過了你們,又待怎地?” 辛雙清和左子穆均不理會。段譽在鬱吳兩人左右挾持之下,抗拒不得,只有跟著他們來到無量洞。
鬱吳兩人帶著他經過五進屋子,又穿過一座大花園,來到三間小屋之前。吳光勝打開房門,鬱光標在他背上重重一推,推進門內,隨即關上木門,只聽得喀喇一聲響,外面已上了鎖。 段譽大叫:“你們無量劍講理不講?這可不是把我當作了犯人嗎?無量劍又不是官府,怎能胡亂關人?”可是外面聲息闃然,任他大叫大嚷,沒一人理會。 段譽嘆了口長氣,心想:“既來之,則安之。那也只有聽天由命了。”適才下峰行路,實已疲累萬分,眼見房中有床有桌,躺在床上放頭便睡。 睡不多久,便有人送飯來,飯菜倒也不惡。段譽向送飯的僕役道:“你去禀告左辛兩位掌門,說我有話……”一句話沒說完,鬱光標在門外粗聲喝道:“姓段的,你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也罷,躺著也罷,再要吵吵嚷嚷,莫怪我們不客氣。你再開口說一句話,我就打你一個耳括子。兩句話,兩個耳光,三句三個。你會不會計數?” 段譽當即住口,心想:“這些粗人說得出,做得到。給木姑娘打幾個耳光,痛在臉上,甜在心裡。給你老兄打上幾掌,滋味可大不相同。”吃了三大碗飯,倒在床上又睡,心想:“木姑娘這會兒不知怎麼樣了?最好是她放毒箭射死了那南海鱷神,脫身逃走,再來救我出去。唉,我怎地盼望她殺人?”胡思亂想一會,便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次日清晨才醒,只見房中陳設簡陋,窗上鐵條縱列,看來竟然便是無量劍關人的所在,只是空間寬敞,倒無局促之感,心想第一件事,須得遵照神仙姊姊囑咐,練她的“北冥神功”,於是從懷中摸出捲軸,放在桌上,一想到畫中的裸像,一顆心便怦怦亂跳,面紅耳赤,急忙正襟危坐,心中默告:“神仙姊姊,我是遵你吩咐,修習神功,可不是想偷看你的貴體,褻瀆莫怪。” 緩緩展開,將第一圖後的小字看了幾遍。這等文字上的功夫,在他自是猶如家常便飯一般,看一遍即已明白,第二遍已然記住,讀到第三遍後便有所會心。他不敢多看圖中女像,記住了像上的經脈和穴位,便照著捲軸中所記的法門練了起來。 文中言道:本門內功,適與各家各派之內功逆其道而行,是以凡曾修習內功之人,務須盡忘已學,專心修習新功,若有絲毫混雜岔亂,則兩功互衝,立時顛狂嘔血,諸脈俱廢,最是凶險不過。文中反复致意,說的都是這個重大關節。段譽從未練過內功,於這最艱難的一關竟可全然不加措意,倒也方便。 隻小半個時辰,便已依照圖中所示,將“手太陰肺經”的經脈穴道存想無誤,只是身上內息全無,自也無法運息通行經脈。跟著便練“任脈”,此脈起於肛門與下陰之間的“會陰穴”,自曲骨、中極、關元、石門諸穴直通而上,經腹、胸、喉,而至口中下齒縫間的“龂基穴”。任脈穴位甚多,經脈走勢卻是筆直一條,十分簡易,段譽頃刻間便記住了諸穴的位置名稱,伸手在自己身上一個穴道、一個穴道的摸過去。此脈仍是逆練,由龂基、承漿、廉泉、天突一路向下至會陰而止。 圖中言道:“手太陰肺經暨任脈,乃北冥神功根基,其中拇指之少商穴、及兩乳間之膻中穴,尤為要中之要,前者取,後者貯。人有四海:胃者水穀之海,衝脈者十二經之海,膻中者氣之海,腦者髓之海是也。食水穀而貯於胃,嬰兒生而即能,不待練也。以少商取人內力而貯之於我氣海,惟逍遙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人食水穀,不過一日,盡洩諸外。我取人內力,則取一分,貯一分,不洩無盡,愈積愈厚,猶北冥天池之巨浸,可浮千里之鯤。” 段譽掩卷凝思:“這門功夫純係損人利己,將別人辛辛苦苦練成的內力,取來積貯於自身,豈不是如同食人之血肉?又如盤剝重利,搜刮旁人錢財而據為己有?我已答應了神仙姊姊,不練是不成的了,但我此生決不取人內力。” 轉念又想:“伯父常說,人生於世,不衣不食,無以為生,而一粥一飯,半絲半縷,盡皆取之於人。取人之物,殆無可免,端在如何報答。取之者寡而報之者厚,那就是了。取於為富不仁之徒,用於貧困無依之輩,非但無愧于心,且是仁人義士的慈悲善舉,儒家佛家,其理一般。取民脂民膏以供奉一己之窮奢極欲,是為殘民以逞;以之兼善天下,普施於眾,則為萬家生佛。是以不在取與不取,而在用之為善為惡。”想明白了此節,倒也不覺修習這門功夫是如何不該了。 心下坦然之餘,又想:“總而言之,我這一生要多做好事,不做壞事。巨像可負千斤,螻蟻僅曳一芥,力大則所做好事亦大,做起壞事來也厲害。以南海鱷神的本領,若是專做好事,豈非造福不淺?”想到這裡,覺得就算拜了南海鱷神為師,只要專扭壞人的脖子,似乎“這話倒也有理”。 捲軸中此外諸種經脈修習之法甚多,皆是取人內力的法門,段譽雖然自語寬解,總覺習之有違本性,單是貪多務得,便非好事,當下暫不理會。 捲到捲軸末端,又見到了“凌波微步”那四字,登時便想起《洛神賦》中那些句子來:“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轉盼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在腦海中緩緩流過:“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峨峨,修眉連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輔靨承權。瓌姿艷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想到神仙姊姊的姿容體態,“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綠波”,但覺依她的吩咐行事,實是人生至樂,當真百死不辭,萬劫無悔,心想:“我先來練這'凌波微步',此乃逃命之妙法,非害人之本領也,練之有百利而無一害。” 捲軸上既繪明步法,又詳註六十四卦的方位,他熟習,學起來自不為難。但有時捲軸上步法甚怪,走了上一步後,無法接到下一步,直至想到須得憑空轉一個身,這才極巧妙自然的接上了;有時則須躍前縱後、左竄右閃,方合於卷上的步法。他書呆子的勁道一發,遇到難題便苦苦鑽研,一得悟解,樂趣之大,實是難以言宣,不禁覺得:“武學之中,原來也有這般無窮樂趣。實不下於讀書誦經。” 如此一日過去,卷上的步法已學得了兩三成,晚飯過後,再學了十幾步,便即上床。迷迷糊糊中似睡似醒,腦子中來來去去的不是少商、膻中、關元、中極諸穴道,便是同人、大有、歸妹、未濟等易卦。 睡到中夜,猛聽到江昂、江昂、江昂幾下巨吼,登時驚醒,過不多久,又聽得江昂、江昂、江昂幾下大吼,聲音似是牛吽,卻又多了幾分淒厲之意,不知是甚麼猛獸。他知無量山中頗多毒蟲怪獸,聽得吼聲停歇,便也不以為意,著枕又睡。 卻聽得隔室有人說道:“這'莽牯朱蛤'已好久沒出現了,今晚忽然鳴叫,不知主何吉凶?”另一人道:“咱們東宗落到這步田地,吉是吉不起來的,只要不兇到家,就已謝天謝地了。”段譽知是那兩名男弟子鬱光標與吳光勝,料來他們睡在隔壁,奉命監視,以防自己逃走。 只聽那吳光勝道:“咱們無量劍歸屬了靈鷲宮,雖然從此受制於人,不得自由,卻也得了個大靠山,可說好壞參半。我最氣不過的,西宗明明不及我們東宗,幹麼那位符聖使卻要辛師叔作無量洞之主,咱們師父反須聽她號令。”鬱光標道:“誰教靈鷲宮中自天山童姥以下個個都是女人哪?她們說天下男子沒一個靠得住。聽說這位符聖使倒是好心,派辛師叔做了咱們頭兒,靈鷲宮對無量洞就會另眼相看。你瞧,符聖使對神農幫司空玄何等辣手,對辛師叔的臉色就好得多。”吳光勝道:“鬱師哥,這個我可又不明白了。符聖使對隔壁那小子怎地又客客氣氣?甚麼'段相公'、'段相公'的,叫得好不親熱。” 段譽聽他們說到自己,更加凝神傾聽。 鬱光標笑道:“這幾句話哪,咱們可只能在這裡悄悄的說。一個年輕姑娘,對一個小白臉客客氣氣,'段相公'、'段相公'的叫……”他說到“段相公”三字時,壓緊了嗓子,學著那靈鷲宮姓符聖使的腔調,自行再添上幾分嬌聲嗲氣,“……你猜是甚麼意思?”吳光勝道:“難道符聖使瞧中了這小白臉?”鬱光標道:“小聲些,別吵醒了小白臉。”接著笑道:“我又不是符聖使肚裡的聖蛔蟲,又怎明白她老人家的聖意?我猜辛師叔也是想到了這一著,因此叫咱們好好瞧著他,別讓他走了。”吳光勝道:“那可要關他到幾時啊?”鬱光標道:“符聖使在山峰上說:'辛雙清,帶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惡人若來羅唣,叫他們上縹緲峰靈鷲宮找我。'……”這幾句話又是學著那綠衣女子的腔調,“……可是帶了段相公下山怎麼樣?她老人家不說,別人也就不敢問。要是符聖使有一天忽然派人傳下話來:'辛雙清,把段相公送上靈鷲宮來見我。'咱們卻已把這姓段的小白臉殺了,放了,豈不是糟天下之大糕?”吳光勝道:“要是符聖使從此不提,咱們難道把這小白臉在這里關上一輩子,以便隨時恭候符聖使號令到來?”鬱光標笑道:“可不是嗎?” 段譽心裡一連串的只叫:“苦也!苦也!”心道:“這位姓符的聖使姊姊尊稱我一聲'段相公',只不過見我是讀書人,客氣三分,你們歪七纏八,又想到哪裡去啦?你們就把我關到鬍子白了,那位聖使姊姊也決不會再想到我這個老白臉。” 正煩惱間,只聽吳光勝道:“咱二人豈不是也要……”突然江昂、江昂、江昂三響,那“莽牯朱蛤”又吼了起來。吳光勝立即住口。隔了好一會,等莽牯朱蛤不再吼叫,他才又說道:“莽牯朱蛤一叫,我總是心驚肉跳,瘟神爺不知這次又要收多少條人命。”鬱光標道:“大家說莽牯朱蛤是瘟神爺的坐騎,那也是說說罷啦。文殊菩薩騎獅子,普賢菩薩騎白象,太上老君騎青牛,這莽牯朱蛤是萬毒之王,神通廣大,毒性厲害,故老相傳,就說他是瘟菩薩的坐騎,其實也未必是真的。” 吳光勝道:“鬱師兄,你說這莽牯朱蛤到底是甚麼樣兒。”鬱光標笑道:“你想不想瞧瞧。”吳光勝笑道:“那還是你瞧過之後跟我說罷。”鬱光標道:“我一見到莽牯朱蛤,毒氣立時衝瞎了眼睛,跟著毒質入腦,只怕也沒功夫來跟你說這萬毒之王的模樣兒了。還是咱哥兒倆一起去瞧瞧罷。”說著只聽得腳步聲響,又是拔下門閂的聲音。 吳光勝忙道:“別……別開這玩笑。”話聲發顫,搶過去上回門閂,鬱光標笑道:“哈哈,我難道真有這膽子去瞧?瞧你嚇成了這副德性。”吳光勝道:“這種玩笑還是別開的為妙,莫要當真惹出甚麼事來。太太平平的,這就睡罷!” 鬱光標轉過話題,說道:“你猜幹光豪跟葛光佩這對狗男女,是不是逃得掉?”吳光勝道:“隔了這麼久還是不見影踪,只怕當真給他們逃掉了。”鬱光標道:“幹光豪有多大本事,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人貪懶好色,練劍又不用心,就只甜嘴蜜舌的騙女人倒有幾下散手。大夥兒東南西北都找遍了,連靈鷲宮的聖使也親自出馬,居然仍是給他們溜了,老子就是不信。”吳光勝道:“你不信可也得信啊。” 鬱光標道:“我猜這對狗男女定是逃入深山,撞上了莽牯朱蛤。”吳光勝“啊”的一聲,大有驚懼之意。鬱光標道:“這二人定是盡揀荒僻的地方逃去,一見到莽牯朱蛤,毒氣入腦,全身化為一灘膿血,自然影踪全無。”吳光勝道:“你猜的倒也有幾分道理。”鬱光標道:“甚麼幾分道理?若不是遇上了莽牯朱蛤,那就豈有此理。”吳光勝道:“說不定他二人耐不住啦,就在荒山野嶺裡這個那個起來,昏天黑地之際,兩人來一招'鯉魚翻身',啊喲,乖乖不得了,掉入了萬丈深谷。”兩人都吃吃吃的淫笑起來。 段譽尋思:“木姑娘在那小飯鋪中射死了乾葛二人,無量劍的人不會查不到啊。嗯,是了,定是那飯鋪老闆怕惹禍,快手快腳的將兩具屍身埋了。無量劍的人去查問,市集上的人見到他們手執兵器,凶神惡煞的模樣,誰也不敢說出來。” 只聽吳光勝道:“無量劍東西宗逃走了一男一女兩個弟子,也不是甚麼大事。皇帝不急太監急,靈鷲宮的聖使又乾麼這等著緊,非將這二人抓回來不可?”鬱光標道:“這你就得動動腦筋,想上一想了。”吳光勝沉默半晌,道:“你知道我的腦筋向來不靈,動來動去,動不出甚麼名堂來。” 鬱光標道:“我先問你:靈鷲宮要佔咱們的無量宮,那為了甚麼?”吳光勝道:“聽唐師哥說,多半是為了後山的無量玉壁。符聖使一到,三番四次的,就是查問無量玉壁上的仙影啦、劍法啦這些東西。對啦!咱們都遵照符聖使的吩咐,立下了毒誓,玉壁仙影的事,以後誰也不敢洩漏,可是乾光豪與葛光佩呢,他們可沒立這個誓,既然叛離了本派,那還有不說出去的?”吳光勝一拍大腿,叫道:“對,對!靈鷲宮是要殺了這兩個傢伙滅口。” 鬱光標低聲喝道:“別這麼嚷嚷的,隔壁屋裡有人,你忘了嗎?”吳光勝忙道:“是,是。”停了一會,說道:“幹光豪這傢伙倒是艷福不淺,把葛光佩這白白嫩嫩的小麻皮摟在懷裡,這麼剝得她白羊兒似的,嘖嘖嘖……他媽的,就算後來化成了一灘膿血,那也……那也……嘿嘿。” 兩人此後說來說去,都是些猥褻粗俗的言語,段譽便不再聽,可是隔牆的淫猥笑話不絕傳來,不聽卻是不行,於是默想“北冥神功”中的經脈穴道,過不多時,便潛心內想,隔牆之言說得再響,卻一個字也聽不到了。 次日他又練那“凌波微步”,照著卷中所繪步法,一步步的試演。這步法左歪右斜,沒一步筆直進退,雖在室中,只須挪開了桌椅,也盡能施展得開,又學得十來步,驀地心想:“待會送飯之人進來,我只須這麼斜走歪步,立時便繞過了他,搶出門去,他未必能抓得我著。豈不是立刻便可逃走,不用在這屋裡等到變成老白臉了?”想到此處,喜不自勝,心道:“我可要練得純熟無比,只要走錯了半步,便給他一把抓住。說不定從此在我腳上加一副鐵鐐,再用根鐵鍊鎖住,那時凌波微步再妙,步來步去總是給鐵鍊拉住了,慾不為老白臉亦不可得矣。”說著腦袋擺了個圈子。 當下將已學會了的一百多步從頭至尾默想一遍,心道:“我可要想也不想,舉步便對。唉,我段譽這樣一個臭男子,卻去學那洛神宓妃裊嬝娜娜的凌波微步,我又有甚麼'羅襪生塵'了?光屁股生塵倒是有的。”哈哈一笑,左足跨出,既踏“中孚”,立轉“既濟”。不料甫上“泰”位,一個轉身,右腳踏上“蠱”位,突然間丹田中一股熱氣沖將上來,全身麻痺,向前衝出,伏在桌上,再也動彈不得。 他一驚之下,伸手撐桌,想站起身來,不料四肢百骸沒一處再聽使喚,便要移動一根小指頭兒也是不能,就似身處夢魘之中,愈著急,愈使不出半點力道。 他可不知這“凌波微步”乃是一門極上乘的武功,所以列於捲軸之末,原是要待人練成“北冥神功”,吸人內力,自身內力已頗為深厚之後再練。 “凌波微步”每一步踏出,全身行動與內力息息相關,決非單是邁步行走而已。段譽全無內功根基,走一步,想一想,退一步,又停頓片刻,血脈有緩息的餘裕,自無阻礙。他想熟之後,突然一氣呵成的走將起來,體內經脈錯亂,登時癱瘓,幾乎走火入魔。幸好他沒跨得幾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總算沒到絕經斷脈的危境。 他驚惶之中,出力掙扎,但越使力,胸腹間越難過,似欲嘔吐,卻又嘔吐不出。他長嘆一聲,只有不動,這一任其自然,煩惡之感反而漸消。當下便這麼一動不動的伏在桌上,眼見那個捲軸兀自展在面前,百無聊賴之中,再看卷上未學過的步法,心中虛擬腳步,一步步的想下去。大半個時辰後,已想通了二十餘步,胸口煩惡之感竟然大減。 未到正午,所有步法已盡數想通。他心下默念,將捲軸上所繪的六十四卦步法,自“明夷”起始,經“賁”、“既濟”、“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好走了一個大圈而至“無妄”,自知全套步法已然學會,大喜之下,跳起身來拍手叫道:“妙極,妙極!”這四個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動。原來他內息不知不覺的隨著思念運轉,也走了一個大圈,膠結的經脈便此解開。 他又驚又喜,將這六十四卦的步法翻來覆去的又記了幾遍,生怕重蹈覆轍,極緩慢的一步步踏出,踏一步,呼吸幾下,待得六十四卦踏遍,腳步成圓,只感神清氣爽,全身精力瀰漫,再也忍耐不住,大叫:“妙極,妙極,妙之極矣!” 鬱光標在門外粗聲喝道:“大叫小呼的干甚麼?老子說過的話,沒有不算數的,你說一句話,吃一個耳光。”說著開鎖進門,說道:“剛才你連叫三聲,該吃三個耳光。姑念初犯,三折一,讓你吃一個耳光算了。”說著踏上兩步,右掌便往段譽臉上打去。 這一掌並非甚麼精妙招數,但段譽仍無法擋格,腦袋微側,足下自然而然的自“井”位斜行,踏到了“訟”位,竟然便將這一掌躲開了。鬱光標大怒,左拳迅捷擊出。段譽步法未熟,待得要想該走哪一步,砰的一聲,胸口早著,一拳正中“膻中穴”。 那“膻中”是人身大穴,鬱光標一拳既出,便覺後悔,生怕出手太重,闖出禍來,不料拳頭打在段譽身上,手臂立時酸軟無力,心中更有空空蕩蕩之感,但微微一怔,便即無事,見段譽沒有受傷,登即放心,說道:“你躲過耳光,胸口便吃一拳好的,一般算法!”反身出門,又將門鎖上了。 段譽給他一拳打中,聲音甚響,胸口中拳處卻全無所感,不禁暗自奇怪。他自不知鬱光標這一拳所含的內力,已盡數送入了他的膻中氣海,積貯了起來。 那也是事有湊巧,這一拳倘若打在別處,他縱不受傷,也必疼痛非凡,膻中氣海卻正是積貯“北冥真氣”的所在。他修習神功不過數次,可說全無根基,要他以拇指的少商穴去吸人內力,經“手太陰肺經”送至任脈的天突穴,再轉而送至膻中穴貯藏,莫說他絕無這等能為,縱然修習已成,也不肯如此吸他人內力以為己有。但對方自行將內力打入他的膻中穴,他全無抗拒之能,一拳中體,內力便入,實是自天外飛到他袋中的橫財,他自己卻兀自渾渾噩噩,全不知情,只想:“此人好生橫蠻,我說幾句'妙極',又礙著他甚麼了?平白無端的便打我一拳。” 這一拳的內力在他氣海中不住盤旋抖動,段譽登覺胸口窒悶,試行存想任脈和手太陰肺經兩路經脈,只覺有一股淡淡的暖氣在兩處經脈中巡行一周,又再回入膻中穴,窒悶之感便消。他自不知只這麼短短一個小周天的運行,這股內力便已永存體內,再也不會消失了。段譽自全無內力而至微有內力,便自胸口給鬱光標這麼猛擊一拳而始。 也幸得鬱光標內力平平,又未曾當真全力以擊,倘若給南海鱷神這等好手一拳打在膻中要穴,段譽全無內力根基,膻中氣海不能立時容納,非經脈震斷、嘔血身亡不可。鬱光標內力所失有限,也就未曾察覺。 午飯過後,段譽又練“凌波微步”,走一步,吸一口氣,走第二步時將氣呼出,六十四卦走完,四肢全無麻痺之感,料想呼吸順暢,便無害處。第二次再走時連走兩步吸一口氣,再走兩步始行呼出。這“凌波微步”是以動功修習內功,腳步踏遍六十四卦一個週天,內息自然而然的也轉了一個週天。因此他每走一遍,內力便有一分進益。 他卻不知這是在修練內功,只盼步子走得越來越熟,越走越快,心想:“先前那鬱老兄打我臉孔,我從'井'位到'訟'位,這一步是不錯的,躲過了一記耳光,跟著便該斜踏'蠱'位,胸口那一拳也就可避過了。可是我只想上一想,沒來得及跨步,對方拳頭便已打到。這'想上一想',便是功夫未熟之故。要憑此步法脫身,不讓他們抓住,務須練得純熟無比,出步時想也不想。'想也不想'與'想上一想',兩字之差,便有生死之別。” 當下專心致志的練習步法,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飯睡覺、大便小便之外,竟是足不停步。有時想到:“我努力練這步法,只不過想脫身逃走,去救木姑娘,並非遵照神仙姊姊的囑咐,練她的'北冥神功'。”想想過意不去,就練一練手太陰肺經和任脈,敷衍了事,以求心之所安,至於別的經脈,卻暫行擱在一邊了。 這般練了數日,“凌波微步”已走得頗為純熟,不須再數呼吸,縱然疾行,氣息也已無所窒滯。心意既暢,跨步時漸漸想到《洛神賦》中那些與“凌波微步”有關的句子:“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忽焉縱體,以遨以嬉”,“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 尤其最後這十六個字,似乎更是這套步法的要旨所在,只是心中雖然領悟,腳步中要做到“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可不知要花多少功夫的苦練,何年何月方能臻此境地了。以此刻的功夫,敵人伸手抓來,是否得能避過,卻半點也無把握,有心再練上十天半月,以策萬全,但屈指算來和木婉清相別已有七日,懸念她陪著南海鱷神度日如年的苦處,決意今日闖將出去,心想那送飯的僕人無甚武功,要避過他料來也不甚難。
坐在床沿,心中默想步法,耐心等候。待聽得鎖啟門開,腳步聲響,那僕人托著飯盤進來,段譽慢慢走過去,突然在飯盤底下一掀,飯碗菜碗登時乒乒乓乓的向他頭上倒去。那僕人大叫:“啊喲!”段譽三腳兩步,搶出門去。 不料鬱光標正守在門外,聽到僕人叫聲,急奔進門。門口狹隘,兩人登時撞了個滿懷。段譽自“豫”位踏“觀”位,正待閃身從他身旁繞過,不料左足這一步卻踏在門檻之上。 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凌波微步”的註釋之中,可沒說明“要是踏上門檻,腳下忽高忽低,那便如何?”一個踉蹌,第三步踏向“比”位這一腳,竟然重重踹上了鬱光標足背,“要是踏上別人足背,對方哇哇叫痛,沖沖大怒,那便如何?”這個法門,捲軸的步法秘訣中更無記載,料想那洛神“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的在洛水之中凌波微步,多半也不會踏上門檻,踹人腳背。段譽慌張失措之際,只覺左腕一緊,已被鬱光標抓住,拖進門來。 數日計較,不料想事到臨頭,如意算盤竟打得粉碎。他心中連珠價叫苦,忙伸右手去扳鬱光標的手指,同時左手出力掙扎。但鬱光標五根手指牢牢抓住了他左腕,又怎扳得開? 突然間鬱光標“咦”的一聲,只覺手指一陣酸軟,忍不住便要鬆手,急忙運勁,再行緊握,但立時又即酸軟。他罵道:“他媽的!”再加勁力,轉瞬之間,連手腕、手臂也酸軟起來。他自不知段譽伸手去扳他手指,恰好是以大拇指去扳他大拇指,以少商穴對準了他少商穴,他正用力抓住段譽左腕,這股內力卻源源不絕的給段譽右手大拇指吸了過去。他每催一次勁,內力便消失一分。 段譽自也絲毫不知其中緣故,但覺對方手指一陣松、一陣緊,自己只須再加一把勁,似乎便可扳開他手指而脫身逃走,當此緊急關頭,插在他拇指與自己左腕之間的那根大拇指,又如何肯抽將出來? 鬱光標那天打他一拳,拳上內力送入了他膻中氣海。單是這一拳,內力自也無幾,但段譽以此為引,走順了手太陰肺經和任脈間的通道。此時鬱光標身上的內力,便順著這條通道緩緩流入他的氣海,那正是“北冥神功”中百川匯海的道理。兩人倘若各不使勁,兩個大拇指輕輕相對,段譽不會“北冥神功”,自也不能吸他內力。但此時兩人各自拚命使勁,又已和郁光標早幾日打他一拳的情景相同,以自身內力硬生生的逼入對方少商穴中,有如酒壺斟酒,酒杯慾不受而不可得。 初時鬱光標的內力尚遠勝於他,倘若明白其中關竅,立即鬆手退開,段譽也不過奪門而出、逃之夭夭而已。但鬱光標奉命看守,豈能讓這小白臉脫身?手臂酸軟,便即催勁,漸覺一隻手臂抓他不住,於是左臂也伸過去抓住了他左臂。這一來,內力流出更加快了,不多時全身內力竟有一半轉到了段譽體內。 僵持片刻,此消彼長,勁力便已及不上段譽,內力越流越快,到後來更如江河決堤,一瀉如注,再也不可收拾,只盼放手逃開,但拇指被段譽五指抓住了,掙扎不脫。此時已成反客為主之勢,段譽卻絲毫不知,還是在使勁扳他手指,慌亂之中,渾沒有想到“扳開他手指”早已變成了“抓住他手指”。 鬱光標全身如欲虛脫,駭極大叫:“吳師弟,吳光勝!快來,快來!”吳光勝正在上茅廁,聽得鬱師兄叫聲惶急,雙手提著褲子趕來。鬱光標叫道:“小子要逃。我……我按他不住。”吳光勝放脫褲子,待要撲將上去幫同按住段譽。鬱光標叫道:“你先拉開我!”叫聲幾乎有如號哭。 吳光勝應道:“是!”伸手扳住他雙肩,要將他從段譽身上拉起,同時問道:“你受了傷嗎?”心想以鬱師兄的武功,怎能奈何不了這文弱書生。他一句話出口,便覺雙臂一酸,好似沒了力氣,忙催勁上臂,立即又是一陣酸軟。原來此時段譽已吸乾了鬱光標的內力,跟著便吸吳光勝的,鬱光標的身子倒成了傳遞內力的通路。 段譽既見對方來了幫手,鬱光標抓住自己左腕的指力又忽然加強,心中大急,更加出力去扳他手指。吳光勝只覺手酸腳軟,連叫:“奇怪,奇怪!”卻不放手。 那送飯的僕役見三人纏成一團,鬱吳二人臉色大變,似乎勢將不支,忙從三人背上爬出門去,大叫:“快來人哪,那姓段的小白臉要逃走啦!” 無量劍弟子聽到叫聲,登時便有二人奔到,接著又有三人過來,紛紛呼喝:“怎麼啦?那小子呢?”段譽給鬱吳二人壓在身底,新來者一時瞧他不見。 鬱光標這時已然上氣不接下氣,再也說不出話來。吳光勝的內力也已十成中去了八成,氣喘吁籲的道:“鬱師兄給……給這小子抓住了,快……快來幫手。” 當下便有兩名弟子撲上,分別去拉吳光勝的手臂,只一拉之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