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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刀劍齊失人云亡

倚天屠龍記 金庸 29260 2018-03-12
殷離敷了波斯人的治傷藥膏之後,仍然發燒不退,囈語不止。她在海上數日,病中受了風寒,那傷藥只能醫治金創外傷,卻治不得體內風邪。張無忌心中焦急,第三日上遙遙望見東首海上有一小島,便吩咐舵工向島駛去。 眾人上得島來,精神為之一振。那島方圓不過數里,長滿了矮樹花草。張無忌請週芷若看護殷離、趙敏,一路分花拂草,尋覓草藥。但島上花草與中土大異,多半不識,張無忌越尋越遠,直到昏黑,仍只找到一味,只得回到原處,將那味草藥搗爛了,餵殷離服下。 六人圍著火堆,用過了飲食。四下里花香浮動,草木清新,比之船艙中的氣悶局促,另一番光景。殷離精神也好了些,說道:“阿牛哥哥,今晚咱們睡在這兒,不回船去了。”此議一出,人人讚妙。眼見小島上山溫水清,也無兇猛獸,各人放心安睡。

次晨醒轉,張無忌站起身來,只跨出一步,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只覺雙腳虛軟無力,那是從所未有之事,揉了揉眼睛,只見那艘波斯船已不在原處。他心一更驚,奔到海灘四下張望,不見船隻的踪影。 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叫道:“義父,你安好麼?”卻不聽得謝遜回答,忙奔到謝遜睡臥之處,只見他好端端的睡得正沉,先放了一大半心。 趙敏、週芷若、殷離三人昨睡在遠處一塊大石之後。他奔過去看時,只見周芷若和殷離相對而臥,趙敏卻已不在該處。一瞥間見殷離滿臉是血,俯身察看,見她臉上被利刃劃了十來條傷痕,人已昏迷不醒,忙伸手搭脈搏,幸而尚在微微跳動。再看周芷若時,只見她滿頭秀發被削了一大塊,左耳也被削去了一片,鮮血未曾凝,可是她臉含微笑,兀自做著好夢,晨曦照射下如海棠春睡,嬌麗無限。

他心中連珠價只是叫苦,叫道:“週姑娘,醒來!週姑娘,醒來!”週芷若只是不醒。張無忌伸手去搖她肩頭,週芷若打了個哈欠,側了頭仍是沉睡。張無忌知她必是中了迷藥,昨晚出了這許多怪事,自己渾然不覺,此刻又是金身乏力,自也是中毒無疑。 一時叫周芷若不醒,當下又奔到謝遜身旁,叫道:“義父,義父!”謝遜迷迷糊糊的坐了起來,道:“怎麼啊?”張無忌道:“糟糕!咱們中了奸計。”將波斯船駛去、殷離及週芷若受傷之事簡略說了。謝遜驚問:“趙姑娘呢?” 張無忌黯然道:“不見她啊。”吸一口氣,略運內息,只覺四肢虛浮,使不出勁來,衝口便道:“義父,咱們給人下了'十香軟筋散'之毒。” 六派高手被趙敏以“十香軟筋散”困倒、一齊擄到大都萬安寺中之事,謝遜早已聽到張無忌說過,他站起身來,腳下也是虛飄飄的全無力道,定了定神,問道:“那屠龍刀和倚天劍,也都給她帶走了?”

張無忌一看身周,刀劍皆已不見,心下氣惱無比,幾乎要哭出聲,沒料到趙敏竟會乘著自己遭逢極大危難之際,又來落井下石,使出這般奸計。 他呆了一陣,掛念殷離的傷勢,忙又奔到殷周二女身旁,推了推週芷若,她仍是沉睡不醒,心想:“我內力最深,是以醒得最早,義父其次。週姑娘內力跟我們二人差得遠了,看來一時難醒。”當下撕了一塊衣襟,替殷離抹去臉上血漬,只見她臉蛋上橫七豎八都是細細的一條條傷痕,顯然是用倚天劍所劃。殷離自被紫衫龍王金花婆婆所傷之後,流血甚多,體內蘊積的千蛛毒液隨血而散,臉上浮腫已退了一大半,幼時俏麗的容顏這數日來本已略復舊觀,此刻臉上多了這十幾道劍傷,又變得猙獰可怖。 張無忌又是心痛,又是惱怒,切齒道:“趙敏啊趙敏,但教你撞在我手裡,張無忌若再饒你,當真枉自為人了。”定了定神,忙到山邊采了些止血草藥,嚼爛了敷在殷離臉上,又去敷在周芷若的頭皮和耳上。

週芷若打了個哈欠,睜開眼來,忽見他伸手在自己頭上摸索,羞得滿臉通紅,伸手推開他手臂,嗔道:“你……你怎麼啦……”一句話沒說完,想是覺得耳上痛楚,伸手一摸,“啊”的一聲驚呼,跳起身來,問道:“為甚麼?”突然雙膝一軟,撲在張無忌懷中。 張無忌伸手扶住,安慰道:“週姑娘,你別怕。”週芷若看到殷離臉上可怖的模樣,忙伸手撫摸自己的臉,驚道:“我……我也是這樣了麼?”張無忌道:“不!你只受了些輕傷。”週芷若道:“是那些波斯惡徒幹的麼?我……我怎地一些兒也不知道?”張無忌嘆了口氣,幽幽的道:“只怕……只怕是趙姑娘幹的。昨晚的飲食之中,她下了毒。” 週芷若呆了半晌,摸著半邊耳朵,哭出聲來,張無忌慰道:“幸好你所傷不重,耳朵受了些損傷,將頭髮披下來蓋過了,旁人瞧不見。”週芷若道:“還說頭髮呢?我頭髮也沒有了。”張無忌道:“頂心上少了點兒頭皮,兩旁的頭髮可以攏過來掩住……”週芷若嗔道:“我為甚麼要把兩旁頭攏過來掩住?到這時候,你還在竭力回護你的趙姑娘。”

張無忌碰了個莫名其妙的釘子,訕訕的道:“我才不回護她呢!她這般心狠手辣,將殷姑娘傷成這我……我才不饒她呢。”眼見殷離臉上的模樣,不禁怔怔的掉下淚來。 身當此境,張無忌不由得徬徨失措,坐下一運功,察覺中毒著實不淺。本來“十香軟筋散”非趙敏的獨門解藥不能消解,但此時只能以內功與劇毒試相抗,當下運起內息,將散在四肢百的毒素慢慢搬入田,強行凝聚,然後再一點一滴的逼出體外。運功一個多時辰後,察覺見效,心中略慰,只是此法以九陽神功為根基,無法傳授謝遜和周芷若照行,惟有待自己驅毒淨盡之後,再助謝週二人驅毒。 這功夫說來簡捷,做起來卻十分繁複,他到第七日上,也只驅了體內三成毒素。好在這毒素只是令人使不出內勁,於身子卻是無害。

週芷若起初幾日極是著惱,後來倒也漸漸慣了,陪著謝遜捕魚射鳥,燒水煮食。她晚間在島東一個山洞中獨居,和張無忌等離得遠遠地。 張無忌暗自慚愧,心想趙敏之禍,全是由己而起。這趙姑娘明明是蒙古的郡主,是明教的對頭死敵,武林中不知有多少高人曾折在她的手裡,自己對她居然不加防範,當真愚不可及。謝遜和周芷若對他倒並無怨責,然他二人越是一句不提,他心中越是難過,有時見到週芷若的眼色,隱隱體會到她是在說:“你為趙敏的美色所迷,釀成了這等大禍。”
但殷離的傷勢卻越來越重。這小島地處南海,所生草木大半非胡青牛醫經所載,他空自醫術精湛,又明知殷離的傷勢可治,然而手邊就是沒藥。偏生島上樹木都是又矮又小,僅能作柴薪之用,否則他早已紮成木筏,冒險內航。他若不明醫術,也不過是焦慮而已,此時卻如萬把尖刀日夜在心頭剜割。這一晚他嚼了些退熱的草藥,餵在殷離口中,眼見她難以下嚥,心中一酸,淚水一顆顆滴在她臉上。

殷離忽然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阿牛哥哥,你別難過。我要到陰世去見那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張無忌去了。我要跟他說,世上有一個阿牛哥哥,待我這樣好,可比你張無忌好上千倍萬倍。” 張無忌喉頭哽咽,一時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向她吐露自己實在就是張無忌。 殷離握住了他手,說道:“阿牛哥哥,我始終沒答應嫁給你,你恨我麼?我猜你是為了討我喜歡,說著騙騙我的。我相貌醜陋,脾氣古怪,你怎會要我?” 張無忌道:“不!我沒騙你。你是一位情深意真的好姑娘,要是得真能娶你為妻,實是我生平之幸。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們諸事料理停當,便即成婚,好不好?” 殷離伸出手來,輕輕撫他的面頰,搖頭道:“阿牛哥哥,我是不能嫁你的。我的心,早就許給了那個兇惡狠心的張無忌了……阿牛哥哥,我有點兒害怕,到了陰世,能遇到他麼?他仍然會對我這麼狠霸霸的麼?”

張無忌見她說話神智清楚,臉頰潮紅,心下暗驚:“這是迴光反照之象,難道她便要畢命於今日嗎?”一時呆呆出神,沒聽見她的話。殷離抓住了他手腕,又問了一遍。 張無忌柔聲道:“他永遠會待你很好的,當你心肝寶貝兒一般。”殷離道:“能有你待我一半兒好麼?”張無忌道:“老天爺在上,張無忌誠心誠意的疼你愛你,他早就懊悔小時候待你這般凶狠了。他……他對你之心,跟我一般無異,沒半點分別。” 殷離嘆了口氣,嘴角上帶著一絲微笑,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握著他的手漸漸鬆開,雙目閉上,終於停了呼吸。 張無忌將她屍身抱在懷裡,心想她直到一瞑不視,仍不知自己便是張無忌。這些日來,她始終昏昏沉沉,無法跟她說知真相。當她臨終前的片刻神智清明之際,卻又甚麼也來不及說了。其實,到了這個地步,說與不說,也沒甚麼分別。他心頭痛楚,竟哭不出聲來,只想:“若不是趙敏又傷她臉頰,她的傷未必無救。若不是趙敏棄了咱們在這荒島之上,只要數日間趕回中原,我定有法子救得她的性命。”恨恨的衝口而出:“趙敏,你這般心如蛇蠍,有朝一日落在我手中,張無忌決不饒你性命。”

忽聽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待得你見到她如花似玉的容貌,可又下不了手啦。”轉過身來,只見周芷若俏立風中,臉上滿是鄙夷之色。他又是傷心,又是慚愧,說道:“我對著表妹的屍身發誓,若不手誅妖女,張無忌無顏立於天地之間。” 週芷若道:“那才是有志氣的好男兒。”搶上幾步,撫著殷離的屍身痛哭起來。 謝遜聽到哭聲,尋聲而至,得知殷離身亡,也不禁傷感。 張無忌到山岡之陰去挖墓,島上浮泥甚淺,挖得兩尺,便遇上堅硬的花崗石,手邊又無鋤鏟,只得將殷離的屍身放入淺穴,待要將泥土堆上,見到她臉上的腫脹與血痕,心想:“碎石泥塊堆在臉上,可要擦傷了她。”折了些樹枝架在她屍身上,再輕輕放上石塊,似乎她死後尚有知覺,生恐她給石塊壓痛了。折下一段樹幹,剝去樹皮,用殷離的匕首在樹幹上刻道:“愛妻蛛兒殷離之墓”,下面刻道:“張無忌謹立”。一切停當,這才伏地大哭。

週芷若勸道:“殷姑娘對你一往情深,你待她也是仁至義盡。只須你不負了今日之言,殺了趙敏為她報仇,殷家妹子在九泉之下也是含笑的了。”
張無忌一番傷心,本已凝聚在丹田之中的毒素復又散開,再多費了數日之功,才漸行凝聚,待得盡數驅出體外,又是十餘日之後了。 小島地氣炎熱,諸般野果甚多,隨手採摘,即可充飢,日子倒也過得併不艱難。週芷若知張無忌心傷殷離之死,惱恨趙敏之詐,復又憐惜小昭之去,待他加意的溫柔體貼。 張無忌運神功替謝遜驅去了體內毒性後,本該替週芷若驅毒,但想這驅毒之法須以一掌貼於對方后腰,一掌貼於臍上小腹,青年男女,怎能如此肌膚相親?但若非這般運功,又不能將自身的九陽真氣輸入她體內,一連數日,心下好生躊躇,難以決斷。 這日晚間,謝遜忽道:“無忌,咱們在此島上,你想要過多少日子?”張無忌一怔,道:“那就難說得很,只盼能有船隻經過,救咱們回歸中土。”謝遜道:“這一個多月來,遠遠也曾見到船帆的影子麼?”張無忌道:“沒有。”謝遜道:“是了!說不定明天便有船隻來到,但說不定再過一百年也沒船經過。”張無忌嘆道:“這荒島孤懸海中,非海船航道所經,咱們是否能重回中土,原是十分渺茫。” 謝遜道:“嗯,解藥是不易求的了。十香軟筋散的毒素留在體中,除了四肢乏力之外,可有其他害處?”張無忌道:“時候不長,那也沒有多大害處,但這種劇毒侵肌蝕骨,日子久了,五臟六腑難免都受損傷。” 謝遜道:“是啊。那你怎能不儘早設法給周姑娘驅毒?你說周姑娘和你從小認識,當年你身中玄冥寒毒之時,她曾有惠於你。這等溫柔有德的淑女,到哪裡求去?難道你嫌她相貌不美么?”張無忌道:“不,不,週姑娘倘若不美,天下哪裡還有美人?”謝遜道:“那我替你作主,娶了她為妻。這男女授受不親的腐禮,就不必顧忌了。” 週芷若在旁聽著他二人說話,忽聽說到自己身上來了,羞得滿臉通紅,站起身來便走。 謝遜躍起身來,張開雙手,攔在她身前,笑道:“別走,別走!我今日這媒人是做定的了。”週芷若嗔道:“謝老爺子,你為老不尊!咱們只盼想個法兒回歸中土,這當兒怎地說起這些不三不四的話來?” 謝遜哈哈大笑,說道:“男女好合,是終身大事,怎麼不三不四了?無忌,你父母也是在荒島上自行拜天地成婚。他們當日若非除了這些世俗禮法,世上哪裡有你這個小子?何況今日有義父為你主婚。難道你不喜歡週姑娘麼?不想替她驅除體內的劇毒麼?” 週芷若掩了面只是要走,謝遜拉住她衣袖,笑道:“你走到哪裡去?明日咱們不見面了麼?啊,我知道了,你不是不肯叫我這老瞎子做公公?”週芷若道:“不,不,不是的。謝老爺子是當世豪傑……”謝遜道:“那你是答應了?”週芷若只說:“不,不!”謝遜道:“你是嫌我這義兒太過不成材麼?” 週芷若頓了一頓,說道:“張公子武功卓絕,名揚江湖。得……得婿如此,更有何求?只是……只是……”謝遜道:“怎麼?”週芷若向張無忌微微掠了一眼,說道:“他……他心中實在喜歡趙姑娘,我是知道的。” 謝遜咬牙道:“趙敏這小賤人害得咱們如此慘法,無忌豈能仍然執迷不悟?無忌,你自己倒說說看。” 張無忌心中一片迷惘,想起趙敏盈盈笑語、種種動人之處,只覺若能娶趙敏為妻,長自和她相伴,那才是生平至福,但一轉念間,立時憶起殷離臉上橫七豎八、血淋淋的劍傷來,忙道:“趙姑娘是我大仇,我要殺了她為表妹雪恨。” 謝遜道:“照啊,週姑娘,那你還甚麼疑忌?”週芷若低聲道:“我不放心。除非……除非你要他……立下一個誓來。否則我寧可毒發身死,也不要他助我驅毒。”謝遜道:“無忌,快立誓!” 張無忌雙膝跪地,說道:“我張無忌若是忘了表妹血仇,天地不容。” 週芷若道:“我要你說得清楚些,對那位趙姑娘怎樣?” 謝遜道:“無忌,你就說得更清楚些。甚麼'天地不容',太含糊了。” 張無忌朗聲道:“妖女趙敏為其韃子皇室出力,苦我百姓,傷我武林義士,復又盜我義父寶刀,害我表妹殷離。張無忌有生之日,不敢忘此大仇,如有違者,天厭之,地厭之。” 週芷若嫣然一笑,道:“只怕到了那時候,你又手下容情哩。” 謝遜道:“我說呢,揀日不如撞日,咱們江湖豪傑,還管他甚麼婆婆媽媽的繁文縟節,你小倆口不如今日便拜堂成親罷。這十香軟筋散早一日驅出好一日。” 張無忌道:“不!義父,芷若,你們聽我一言。殷姑娘待我情意深重,她自幼便心中以我為夫,我心也已以她為妻,雖無婚姻之事,卻有夫婦之義。她屍骨未寒,我何忍即行另結新歡?” 謝遜沉吟道:“這話倒也說得是,依你說那便如何?”張無忌道:“依孩兒之見,孩兒今日先和周姑娘訂立婚姻之約,助她療傷驅毒,這就方便得多。倘若天幸咱們得回中土,待孩兒手刃趙敏,奪回屠龍寶刀交回義父手中,那時再和周姑娘完婚,可說兩全其美。”謝遜笑道:“倒想得挺美。要是十年八年,咱們也回不了中土呢?”張無忌道:“三年之後,不論咱們是否能離此島,就請義父主持孩兒的婚事便是。” 謝遜點了點頭,問周芷若道:“週姑娘,你說怎樣?”週芷若垂頭不答,隔了半晌,才道:“我是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兒家,自己能有甚麼主意?一切全憑老爺子作主。” 謝遜哈哈笑道:“很好,很好。咱三人一言為定。你小倆口是未婚夫婦,不必再有甚麼顧忌。無忌,你給我的兒媳婦驅毒罷。”說道大踏步走向山後。
張無忌道:“芷若,我這番苦衷,你能見諒麼?” 週芷若微笑道:“只因是我這個醜樣的,你才推三阻四,要是換了趙姑娘啊,只怕你今晚就……”說到這裡,轉過了頭,不好意思再說。 張無忌怦然心動,尋思:“當大夥兒同在小船中飄浮之時,我曾痴心妄想,同娶四美。其實我心中真正所愛,竟是那個無惡不作、陰毒狡猾的小妖女。我枉稱英雄豪傑,心中卻如此不分善惡,迷戀美色。” 週芷若回過頭來,見他兀自怔怔的出神,站起身來,便要走開。張無忌伸手握住她手一拉。不料週芷若功力未復,腳下無力,身子一晃,便倒在他懷裡,掙扎不起來,嗔道:“我是一生一世受定你的欺侮啦。” 張無忌見她輕顰薄怒,楚楚動人,抱著她嬌柔的身子,低聲道:“芷若,咱倆幼時在漢水中一見,不意竟能得有今日。在光明頂我獨鬥崑崙、華山兩派四老之時,你指點關竅,救我性命。當時我也只感激你的關懷,卻不敢另有妄念。”週芷若倚在他的懷裡,說道:“那日我刺你一劍,你難道不恨我麼?”張無忌道:“你沒刺正的心口,我便知你對我暗有情意了。”週芷若呸了一聲,臉頰暈紅,說道:“早知如此,當日我一劍刺正你的心口,多少干淨,也免得以後無窮歲月之中,給你欺侮,受你的氣。”張無忌抱著她的雙臂緊了一緊,說道:“我此後只另倍疼你愛你。我二人夫婦一體,我怎會給你氣受?” 週芷若側過身子,望著他臉,說道:“要是我做錯了甚麼事,得罪了你,你會打我、罵我、殺我麼?” 張無忌和她臉蛋相距不過數寸,只覺她吹氣如蘭,忍不住在她左頰上輕輕一吻,說道:“似你這等溫柔斯文、端莊賢淑的賢妻,哪會做錯甚麼事?”週芷若輕輕撫摸他的後頸,說道:“便是聖人,也有做錯事的時候。我從小沒爹娘指導,難保不會一時胡塗。”張無忌道:“當真你做錯甚麼,我自會好好勸你。” 週芷若道:“你對我決不變心?決不會殺我麼?”張無忌在她額上又是輕吻一下,柔聲道:“你別胡思亂想。哪有此事?”週芷若顫聲道:“我要你親口答應我。”張無忌笑道:“好罷!我對你決不變心,決不會殺你。” 週芷若凝視他雙眼,說道:“我不許你嘻嘻哈哈,要你正正經經的說。”張無忌笑道:“你這個個小腦袋之中,不知在想些甚麼。”心想:“總是我對趙敏、對小昭、對錶妹人人留情,令她難以放心。可是自今而後,怎會更有此事?”於是收起笑容,莊言道:“芷若,你是我的愛妻。我從前三心兩意,只望你既往不咎。我今後對你決不變心,就算你做錯了甚麼,我連重話也不捨得責備你一句。” 週芷若道:“無忌哥哥,你是男子漢大丈夫,可要記得今晚跟我說過的話。”指看初升的一勾明月,說道:“天上的月亮是咱倆的證人。” 張無忌道:“對,你說得不錯,天上明月,是咱倆的證人。” 他仍是將周芷若摟在懷裡,望著天邊明月,說道:“芷若,我一生受過很多很多人的欺騙,從小為了太過輕信,不知吃過多少苦頭,到底有多少次,這時候也記不起來了。只有在冰火島上,和爹爹、媽媽、義父在一起的時候,那才沒人世間的奸詐機巧。我第一次回歸中原,便遇上一個叫化子弄蛇,他騙我探頭到布袋中去瞧瞧,不料他把布袋套在我頭上,將我擒住。我又哪料得到,咱們同生死、共患難的來到這小島之上,趙姑娘竟會在第一晚的食物之中,便下了劇毒?”週芷若苦笑道:“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到得黃河悔已遲。” 張無忌心中突然充滿了幸福之感,說道:“芷若,你才真正是我永遠永遠的親人。你一直待我很好。日後咱們倘若得能回歸中原,你會幫我提防奸滑小人。有了你這個賢內助,我會少上很多當了。” 週芷若搖頭道:“我是個最不中用的女子,懦弱無能,人又生得蠢。別說和絕頂聰明的趙姑娘天差地遠,便是小昭,她這等深刻的心機,我又怎及得上萬一?你的周姑娘是個老老實實的笨丫頭,難道到今天你還不知道麼?” 張無忌道:“只有你這等忠厚賢慧的姑娘,才不會騙我。” 週芷若轉過身來,將臉伏在他懷裡,柔聲道:“無忌哥哥,我能和你結為夫婦,心裡快活得了不得,只盼你別因我愚笨無用,瞧我不起,欺侮我。我……我會盡我所能,好好的服侍你。”
次日張無忌即運九陽神功助週芷若驅毒,初時竟是出於意料之外的方便,想是她飲食不多,中毒不如他與謝遜之深。但驅到第七日上,忽覺她體內有一股陰寒的阻力,跟他送過去的九陽真氣相激相抗,週芷若雖盡力克制,仍不易引導九陽真氣入體。 張無忌驚異之下,向義父請教。謝遜沉吟半晌,說道:“這道理我也說不上來,多半是她峨嵋派歷代師父都是女子,所習內力偏於陰柔一路。”張無忌點頭稱是。好在周芷若內功修為和他相差甚遠,他催動神功,便將她體內陰勁壓制了下去,但如此運功,卻又比替謝遜驅毒時費力得多。 張無忌隱隱覺得她體內陰勁此時雖然尚弱,但日後成就,委實是非同小可,讚道:“芷若,尊師滅絕師太真是一代人傑。她傳給你的內功,法門高深之至,此刻我已覺得出來。你依此用功,日後或可和我的九陽神功並駕齊驅,各擅勝場。”週芷若道:“你騙我呢!峨嵋派武功怎能和張大教主的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法相比?” 張無忌道:“你天性淳厚,武功的招數上雖然所學不多,但內功的根基已扎得極佳。我太師父言道,武學鑽研到後來,成就大小往往和各人資質有關,而且未必聰明穎悟的便一定能學到最高境界。據說貴派創派祖師郭女俠的父親郭靖大俠,資質便十分魯鈍,可是他武功修為震爍古今,太師父說,他自己或者尚未能達到郭大俠當年的功力。你峨嵋派內功的法門似乎尚在武當派之上,依我瞧啊,你將來的成就當可超過尊師滅絕師太。” 週芷若橫了他一眼,嬌嗔道:“你要討好我,也不用說我武功好。我只要能學到師父本事的一成兩成,也就心滿意足了。你幾時把你的九陽神功、挪移乾坤功夫教我一兩手,我才多謝你呢。”張無忌沉吟未答。週芷若道:“你說我不配做張大教主的徒弟嗎?”張無忌道:“不!我察覺你的內功和我所學截然不同,那是壓根兒相反的路子。你要是學我的功夫,那是世上艱險無比之事。” 週芷若道:“你不肯教,也就算了。學武功最多是學不成,還能有甚麼危險?”張無忌正色道:“不,不!我這九陽神功是純粹陽剛的內功,你現下所習的峨嵋派內功,走的卻純是陰柔路子。要是你再練我的功夫,陰陽匯於一體,除非是如我太師父這等武學奇才,或許能使之水火相濟,剛柔相調,否則只要差得一步,便是走火入魔的大禍。嗯,等你日後內功大成之時,我那挪移乾坤的心法,倒是可以學的。”週芷若笑道:“我跟你說著玩呢。以後我時時刻刻都跟你在一起,你的武功和我的武功有甚麼分別?我生來懶懶散散,你的九陽神功一定難練得緊,你便是逼著我練,我也怕難呢。”張無忌聽她如此說,心中甚感甜蜜。
如此情意纏綿,不覺時日之逝。忽忽過了數月,週芷若說自覺內力全复,身體更無異狀,想來毒性已然驅盡。 這一日島東幾株桃花開得甚美,張無忌折了幾枝桃花,去插在殷離的墓前。只見那根刻著“愛妻蛛兒殷離之墓”的木條橫在地下,不知是被甚麼野獸撞倒了的,於是拾了起來,重又插好。想起表妹一生困苦,恐怕連一天福也沒享過。 正自神傷,忽聽得海中鷗鳥大聲聒噪,抬起頭來,忽見遠處海上一艘帆船正鼓風駛來,這一下喜出望外,忙縱聲叫道:“義父,芷若,有船來啦,有船來啦!” 謝遜和周芷若聽到叫聲,先後奔到他身旁。週芷若顫聲道:“怎麼會有船隻到這荒島上來?”張無忌道:“當真奇了,難道是海盜船麼?” 不到半個時辰,帆船已在島外下錨停泊,一艘小艇劃向島來。張無忌等三人迎到海灘。只見小艇中的水手都穿蒙古水師軍裝,張無忌心中一動:“難道趙姑娘良心發現,又回到島上來?”斜向周芷若一瞥,見她秀眉微蹙,胸口起伏,顯是也擔著極大的心事。 片刻間小艇劃到,五名水手走上海灘,為首的一名水師軍官躬身向張無忌道:“這位是張無忌張公子?”張無忌道:“正是。長官何人?”那人聽到張無忌自承,神色間極是欣慰,說道:“小人賤名拔速台,今日找到了公子,當真幸運之至。小人奉命前來,迎接張公子、謝大俠回歸中土。”他只說張謝二人,卻不提週芷若的名字。張無忌道:“長官遠來辛苦,卻不知是奉何人所遣?”拔速台道:“小人是駐防福建的達花赤魯水師提督麾下,奉勃爾都思將軍之命,前來迎接。勃爾都思將軍一共派出海船八艘,在這一帶閩浙粵三省海面尋找公子和謝大俠,想不到倒是小人立下首功。”言下之意,顯是他上司許下諾言,誰能找到張無忌的便有升賞。 張無忌聽他所說那些蒙古將軍的名字均不相識,料想那些將軍也是輾轉奉了趙敏之命,問道:“你可知貴上司為何派長官前來接我?”拔速台道:“勃爾都思將軍吩咐,張公子是大大的貴人,乃是當世的英雄豪傑,命小人找到之後,用心侍候。至於何以迎接公子,小人職位低微,未蒙將軍示知。” 週芷若插口問道:“可是紹敏郡主之意麼?”拔速台一怔,道:“紹敏郡主?小人沒福見過。”週芷若冷冷的道:“甚麼福不福的?”拔速台道:“紹敏郡主乃我蒙古第一美人,不,乃天下第一美人,文武全才,是汝陽王爺的千金。小人怎有福氣一見郡主的金面?”週芷若哼了一聲,不再言語了。 張無忌向謝遜道:“義父,那麼咱們便上船罷。”謝遜道:“咱們到那邊山洞中取了隨身物品,便可上船,長官請在此稍候。”拔速台道:“讓小人和水手們替三位搬行李罷。”謝遜笑道:“咱們有甚麼行李?不敢勞動。”他攜了張無忌和周芷若的手,走到山後,說道:“趙敏忽然派船來接咱們回去,其中必有陰謀,你們想該當如何應付?” 張無忌道:“義父,你想趙……你想趙敏她……她會在船上麼?”謝遜道:“這小妖女若在船上,那倒好辦了。咱們只須留心飲食,免再著了她的道兒。”張無忌道:“不錯,咱們把這兒收藏著的鹹魚、乾果帶上船去,再帶上清水,決不去吃喝船上的物事。” 謝遜道:“我料想趙敏決計不在船上。她是欲師那些波斯人的故智,將咱們騙上船去,待航到大海之中,便有蒙古水師船隻出現,開砲將咱們的座船轟沉。” 張無忌心中一陣酸痛,顫聲道:“她……她用心竟如此毒辣?她將咱們放逐在這小島之上,讓咱們自生自滅,永世不得回歸中土,也就是了。咱三人又沒甚麼事對不起她。” 謝遜冷笑道:“你將她囚在萬安寺中的六大派高手一齊放了出來,她焉有不記恨之理?再說,明教教主失踪,此刻教中上下人等定在大舉訪尋,難保不尋到這荒島上來。只有令咱們葬身海底,那才是斬草除根。” 張無忌道:“開砲轟船?豈不是連拔速台等這些蒙古官兵,一起都枉送了性命?”謝遜哈哈一笑,隨即嘆道:“無忌孩兒,這些執掌軍國重任之人,焉會愛惜人命?若是似你這般心腸仁慈,蒙古人能橫絕四海、掃蕩百國麼?自古以來,哪一個立大功名的英雄不是當機立斷,要殺便殺?別說區區官兵,便是自己父母子女,也顧不得呢。” 張無忌呆了半晌,黯然道:“義父說得是。”他向來知道蒙古人對敵人十分殘忍暴虐,但想對自己部下總須愛惜,此刻聽了謝遜之言,身上不禁涼了半截,自覺此番便算能回歸中土,統率中原豪傑驅除韃子,但說到治國致太平,決非自己所能。 週芷若道:“義父,你說咱們該當如何?”謝遜道:“我的兒媳婦有甚麼妙計?”週芷若道:“那麼咱們便別上這船罷,跟那蒙古軍官說,咱們在這兒住得很好,不想回中原去了。”謝遜笑道:“真是傻丫頭的傻主意。咱們不上船,敵人也決計放咱們不過。咱們把這艘船中的官兵盡數殺了,他們不能再派十艘八艘來麼?何況中原有多少大事,要無忌回去擔當,怎能讓他老死於這荒島之上?”週芷若俊臉通紅,低聲道:“還是義父出個主意罷,我們只聽義父吩咐便是。” 謝遜略一沉吟,道:“須得如此如此。”張無忌和周芷若一聽,齊稱妙計。 張無忌便到殷離墓前禱祝一番,洒淚而別,這才上了大船。週芷若在島上日長無聊,曾雕刻了不少小木馬、小木人兒,這時包了一個大包,負在背上。張無忌在艙內艙外巡查一過,果然並無趙敏在內,船上也無礙眼人物,官兵、水手看模樣均非身有武功之人。 座船拔錨揚帆之後,只駛出數十丈,張無忌反手一搭,已抓住拔速台右腕,另一手抽出他腰間佩刀,架在他後頸,喝道:“你聽我的號令,命梢公向東行駛!”拔速台大吃一驚,顫聲道:“張公……公子,小……小人沒敢得罪你啊。”張無忌道:“你聽我吩咐行事。稍有違抗,我便砍下你的腦袋。”拔速台道:“是,是!”喝令道:“梢……梢公!快……快向東行駛。”梢公依言轉舵。那船橫掠小島,向東駛去。 張無忌喝道:“你蒙古人意欲謀害於我,我已識破你們詭計,快快招來!若有虛言,小心你的性命。”說著舉起右掌,往船邊上一拍,木屑紛飛,船邊登時缺下一大塊來。船上官兵見到,無不駭然。拔速台道:“公子明鑑:小人奉上司之命,迎接公子回去,此外更無別情。小人……小人只盼立此功勞,得蒙上司升賞,實無半分歹意。” 張無忌見他說得誠懇,料非虛言,於是放開他手腕,走到船頭,左手提起一隻鐵錨,右手又提起一隻鐵錨,喝道:“眾人看清楚了!”雙手一揚,兩隻大鐵錨一齊飛向半空。眾官兵嘩的一聲,齊聲驚喊。待兩隻大鐵錨落將下來,張無忌使出挪移乾坤的心法,雙手一掠一推,兩隻鐵錨又飛了上去。如此連飛三次,他才輕輕接住,將兩隻鐵錨放在船頭。 蒙古人從馬上得天下,最佩服武勇之士,見他武功如此驚人,一齊拜伏,再也不敢稍起異心。 梢公遵依張無忌命令,駕船東駛,直航入大洋之中,一連三天,所見唯有波濤接天。謝遜料得趙敏所遣的砲船必在閩粵一帶海面守候巡視,現下座船航入大洋已遠,決不至和砲船相遇,到第五日上,才命梢公改道向北。這一向北,更接連駛了二十餘日,憑他趙敏聰明十倍,也難猜到此船的所在,於是再命梢公折向西行,航返中土。這一個多月之中,張無忌等不是取用自攜的食物,便是捕捉海中鮮魚為食,於船上飲食絕不沾唇。 這一日午間,遙見西方出現了陸地。蒙古官兵航海已久,眼見歸來,盡皆歡呼。到得傍晚,那大船已停泊岸旁。這一帶都是山石,海水甚深,大船可直泊靠岸。謝遜道:“無忌,你上岸去瞧瞧,這是甚麼地方。”張無忌答應了,飛身上岸。 一路行去,只見四下里都是綠油油的森林,地下積雪初融,極是泥濘。走了一陣,樹木更加蔭深,一株株參天古松,都是數人方能合抱。他飛身上了一株高樹,但見四下樹木無邊無際,竟是到了林海之中,再無人跡。他想便再向前也是如此,當下迴向船來。 尚未走到岸旁,忽聽得一聲慘呼,聲音極是淒厲,正是從船上發出。他吃了一驚,飛奔而回,撲上船頭。只見滿船橫七豎八,盡是蒙古官兵的屍首,自拔速台以下,個個屍橫船中,謝遜和周芷若好端端的站著,卻不見敵人的踪影。 張無忌驚問:“義佼,芷若,你們沒事罷?敵人到哪裡去了?”謝遜道:“甚麼敵人?你見到敵踪麼?”張無忌道:“不!這些蒙古人……”謝遜道:“是我和芷若殺的。”張無忌更是驚奇道:“想不到這些韃子一回中土,便膽敢起意害人。” 謝遜道:“他們沒敢起意害人,是我殺了滅口。這些人一死,趙敏便不知咱們已回中土。從此她在明里,咱們在暗裡,找她報仇便容易多了。” 張無忌倒抽了口涼氣,半晌說不出話來。謝遜淡淡的道:“怎麼?你怪我手段太辣麼?韃子官兵是咱們敵人,用得著以菩薩心腸相待麼?” 張無忌不語,心想這些人對自己一直服侍唯謹,未有絲毫怠忽,雖說是敵人,但如此殺絕,總覺心中過意不去。謝遜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已不傷人,人便傷己。那趙敏如此對待咱們,咱們便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張無忌道:“義父說的是。”但見到拔速台等人的屍身,忍不住便要流下淚來。 謝遜道:“放一把火,將船燒了。芷若,搜了屍首身上的金銀,撿三把兵刃防身。” 兩人在船上放了火,分別躍上岸來。這船船身甚大,直燒到半夜,方始煙飛火滅,連眾人屍首一齊化灰沉入海底。張無忌見這麼一來,乾手淨腳,再無半點痕跡,心想義父行事雖然狠辣了些,畢竟是老江湖,非己所及。 三人胡亂在岸旁睡了一覺,次晨穿林向南而行。走到第二日上,才遇到七八個採參的客人,一問之下,原來此地竟是關外遼東,距長白山已然不遠。 待得和那些採參客人分手,週芷若道:“義父,是否須得將他們殺了滅口?”張無忌喝道:“芷若你說甚麼?這些採參客人又不知咱們是誰。難道咱們此後一路上見一個便殺一個麼?”週芷若窘得滿臉通紅,張無忌一生之中,從未如此疾言厲色的對她說話。 謝遜道:“依我原意,也是要將這些採參客人殺了。教主既不願多傷人命,咱們快些設法換了衣服,免露痕跡。” 當下三人快步而行,走了兩日,才出森林。又行一日,見到一家農家,張無忌取出銀兩,向農民購買衣服。但那農家極是貧寒,並無多餘衣服可以出讓,接連走了七八家人家,三人方湊齊了三套污穢不堪的衣衫。週芷若素來愛潔,聞到衣褲上陳年累積的臭氣,幾欲作嘔。謝遜卻十分歡喜,命二人用泥將臉塗污。張無忌在水中一照,只見已活脫成了遼東一丐,趙敏便對面相逢,也未必相識。
一路南行,進了長城,這日來到一處大鎮甸上。 三人走向鎮上一處大酒樓,張無忌摸出一錠三兩重的銀子,交在櫃上,說道:“待咱們用過酒飯,再行結算。”他怕自己衣衫襤褸,酒樓中不肯送上酒飯。豈知那掌櫃恭恭敬敬的站了起來,雙手將銀兩奉還,說道:“爺們光顧小店,區區酒水粗飯,算得甚麼?由小店作東便是。”張無忌很是詫異,坐定後,低聲問周芷若道:“咱們身上可露出了甚麼破綻?怎地這掌櫃的不肯收受銀子?”週芷若細查三人身上衣服形貌,宛然是三個乞丐,那裡有甚麼形跡敗露?謝遜道:“我聽那掌櫃的語氣之中,頗存懼意,咱們小心些便是。” 只聽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七個人來,說也湊巧,竟然也都是乞丐的打扮。這七人靠著窗口大模大樣的坐定。只見店小二恭恭敬敬的上前招呼,口中爺前爺後,當他們是達官貴人一般。張無忌見這些乞丐有的負著五隻布袋,有的負著六隻,都是丐幫中職司頗高的弟子。店小二將酒菜吩咐了下去,尚未送上,又有六七名丐幫弟子上來。片刻之間,酒樓上絡絡繹繹來了三十餘名丐幫幫眾,其中竟有三人是七袋弟子。 張無忌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丐幫今日在此集會,酒樓掌櫃誤會他三人也是丐幫中人,低聲向謝遜道:“義父,咱們還是避開這裡罷,免得多惹事端,丐幫到的人可不少。” 正在此時,店小二送上一大盤牛肉,一隻燒雞,五斤白酒。謝遜腹中正餓,多月來從未好好的飽餐過一頓,聞到燒雞的香味,食指大動,說道:“咱們悶聲不響的吃了酒肉便行,又礙他們甚麼事了?”說著端起碗來,骨嘟嘟的喝了半碗白酒,心道:“天可憐見,謝遜流落海外二十餘年,直至今日,方得重嘗酒味。”這白酒烈而不醇,乃是常釀,在他卻是如飲醍醐,似喝瓊漿。 他籲了口長氣,只感說不出的快美舒暢,將一碗白酒都喝乾了,忽然低聲道:“小心,兩個大本領的人物來啦!”張無忌聽到樓梯上的腳步之聲,果然上樓來的兩人武功了得。 那兩人一走上樓梯頂口,嘩喇喇一陣響,樓上群丐一齊站起。謝遜作個手勢,三人也站起相迎。他三人坐在靠裡偏角,和眾人一齊坐著,並不惹眼,但當人人都站起身來,他三人倘若仍是坐著不動,只怕當場便有亂子。 張無忌見第一人中等身材,相貌清秀,三絡長須,除了身穿乞丐服色之外,神情模樣似個不第秀才。後面那人滿臉橫肉,虯髯戟張,相貌十分兇猛,只須再黑三分,活像是關公身旁執大刀的周倉。這二人都是五十多歲年紀,鬍鬚均已花白,背上各負九隻小小的布袋。這九隻袋子只是表明他們身分,形體甚小,很難裝甚麼物事。 張無忌心下尋思:“丐幫號稱江湖上第一大幫。聽太師父言道,昔日丐幫幫主洪七公仁俠仗義,武功深湛,不論白道黑道,無不敬服。其後黃幫主、耶律幫主等也均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但數十年來主持非人,丐幫聲望大非昔比。現任幫主史火龍極少在江湖上露面,不知其人如何。這二人背負九袋,在丐幫中除了幫主而外,當以他二人位份最尊。那日靈蛇島上,丐幫中人來奪義父的屠龍刀,不知和他二人也有牽連麼?” 這一次屠龍刀和倚天劍為趙敏盜去,那六根聖火令卻仍在張無忌懷中,沒有失落,想是趙敏忌憚他武功太強,生怕他中了十香軟筋散後仍有出奇的本領,不敢到他懷中搜索。張無忌眼見丐幫勢眾,不敢大意,伸手懷中,摸了摸六根聖火令。 兩名九袋長老走到中間一張大桌旁坐下。群丐紛紛歸坐,吃喝起來,伸手抓菜,捧碗喝湯,吃得狼藉一團。張無忌和謝遜留神傾聽,想听那兩個九袋長老說些甚麼。不料他二人盡是飲酒吃菜,除了說些“你來一碗”“這牛肉很香”之類,一言不涉及正事。待得兩名龍頭長老食畢下樓,群丐也已酒醉飯飽,一哄而散。 謝遜待群丐散盡,低聲道:“無忌,你瞧如何?”張無忌道:“丐幫這許多人物在此聚會,決不會大吃大喝一頓便算。我猜他們晚間在僻靜之處定然再行聚集,商量正事。”謝遜點頭道:“必是如此,丐幫向來與本教為敵,焚燒光明頂便有他們的份,又曾派人來奪我屠龍刀。咱們須得打探明白,瞧他們是否另有圖謀本教的奸計。” 三人下樓到櫃面付帳,掌櫃的甚是詫異,說甚麼也不肯收。張無忌心想:“丐幫鬧得這裡的酒館酒樓都嚇怕了,吃喝不用付錢。只此一端,已可知他們平素的橫行不法。” 三人找了一家小客店歇宿。鎮上丐幫幫眾雖多,但依照向例,無一住店,因此在客店中倒不虞撞到丐幫人物。謝遜道:“無忌,我眼不見物,打探訊息的事幹起來諸多不便,芷若武功不高,陪著你去也幫不了忙,還是偏勞你一人罷。”張無忌道:“正該如此。”他在客店中稍作休息,便即出門。在大街上自南端直走到北端,竟沒見到一名丐幫弟子。 張無忌尋思:“不到半個時辰之間,鎮上丐幫幫眾突然人影全無,料想走得不遠。”當下走向一間南貨店,瞪起雙眼,伸拳在櫃檯上一擊,喝道:“餵,掌櫃的,我那許多兄弟們走向哪裡去啦?”眾店伴見到他這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只道是丐幫中的一個惡丐,個個心驚肉跳,內中一人膽子較大,指著北方,陪笑道:“貴幫朋友絡繹都向北去了。大爺喝杯茶麼?”張無忌喝道:“不喝!喝甚麼他媽的臭茶?”轉身大踏步向北,肚中暗暗好笑。
他快步走出鎮甸不遠,只見左首路旁長草中人影一閃,一名丐幫弟子站了起來,瞧模樣是要上來喝問。張無忌腳下加快,倏忽而過。那丐幫弟子擦了擦眼睛,還疑心自己眼花,怎地忽然似乎有人,轉眼間卻又不見了。 張無忌心想丐幫沿途布了卡子,好不戒備森嚴,當下展開輕功,向北疾馳。丐幫佈在樹後、草中、山間、石邊的卡子,一一落入他眼中,反倒成為指引的路標。奔出四五里路,但見三步一崗,五步一卡,哨位越來越密。這些人武功雖然不高,但青天白日之下,要盡數避過他們的眼光卻也不易。到了後來,只得避開大路,曲曲折折的繞道而行。 眼見一條山道通向山腰中的一座大廟,料知群丐必在廟中聚會,提氣奔向東北角上,再折而向西,繞過群丐的卡子,直欺到廟側。只見廟前一塊匾上寫“彌勒佛廟”四個大字,廟貌莊嚴,甚是雄偉。張無忌暗想:“這次丐幫中要緊人物定然到得不少。我若混在人叢之中,難免給他們發覺。”四下打量,見大殿前庭中左邊一株古松,右邊一株老柏,雙樹蒼勁挺立,高出殿頂甚多,枝葉密茂,頗可藏身其間。繞到廟後,飛身上了屋頂,匍匐爬到簷角,輕輕一縱,如一溜煙般落到了松樹之頂,從一根大枝乾後望將出去,暗叫一聲:“僥倖!”殿中風光,盡收眼底。 只見大殿地下黑壓壓的坐滿了丐幫幫眾,少說也有三百數十人。這些人均朝內而坐,是以他躍上松樹,竟然無人知覺。殿中放著五個蒲團,虛座以待,顯在等甚麼人到來,殿中雖聚了三四百人,卻無半點聲息,和酒樓上亂糟糟地搶菜爭食的情景渾不相同。他想:“丐幫享名數百年,近世雖然中衰,昔日典型,究未盡去。那酒樓中的混亂模樣只是平日的情狀。看來幫中長老部勒幫眾,執法實極嚴謹。” 大殿居中坐著一尊彌勒佛,袒胸露出了一個大肚子,張大了笑口,慈祥可親。張無忌正打量間,忽聽得殿上一人喝道:“掌缽龍頭到!”群丐一齊站起,那秀才模樣的九袋長老手捧破缽,緩步而出,站在右首。又有人喝道:“掌棒龍頭到!”那周倉般的九袋長老雙手高舉一根鐵棒,大踏步出來,站在左首。那人喝道:“執法長老到!”只見一個身形瘦小的老丐走了出來,手中持著一根破竹片,腳下輕捷,走動時片塵不起。張無忌心道:“此人好高的輕功,只較韋蝠王稍遜。”有人喝道:“傳功長老到!”這次出來的是個白須白髮的老丐,空著雙手,身形步法之中卻看不出武功的深淺。 四名老丐將四個蒲團移向下首,只留下中間一個蒲團,彎腰躬身,齊聲說道:“有請幫主大駕!”張無忌心中一凜:“但聽說丐幫幫主名叫'金銀掌'史火龍,武林中極少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卻不知是何等樣的人物?” 大殿上群丐一齊躬身,過了一會,屏風後腳步聲響,大踏步走出一條大漢來。但見他身高六尺有餘,魁梧之極,紅光滿面,有似大官豪紳般模樣,走到大殿正中,雙手叉腰站立。群丐齊聲道:“座下弟子,參見幫主大駕。” 那丐幫幫主史火龍右手一揮,說道:“罷了!小子們都好啊?”群丐道:“幫主安好。”待史火龍在中間蒲團上坐下,各人才分別坐地。史火龍轉頭向掌缽龍頭說道:“翁兄弟,你把金毛獅王和屠龍刀的事,向大夥兒說說。” 張無忌聽到“金毛獅王和屠龍刀”這幾個字,心中大震,更是全神貫注的傾聽。 掌缽龍頭站起身來,向幫主打了一躬,轉身說道:“眾家兄弟:魔教和本幫爭鬥了六十年,積怨極深。近年魔教立了一個新教主,名叫張無忌,本幫有人參與圍攻光明頂之役,曾見到此人是個無知少年。諒這等乳臭未乾、黃毛未褪的小兒,成得甚麼大事?焉能與本幫史幫主的雄才偉略相抗?”群丐歡聲雷動,一齊鼓掌,史文龍臉上現出得意的神色。 掌缽龍頭又道:“只是魔教立了新魔主後,本來四分五裂、自相殘殺的局面登時改觀,倒成了本幫的心腹大患。近一年來,魔教的眾魔頭在各路起事,淮泗一帶,有韓山童、朱元璋,兩湖一帶有徐壽輝等人,連敗元兵,佔了不少地方,可說頗成氣候。假若真給他們成了大事,逐出韃子,得了天下,那時候本幫十數万兄弟,可都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群丐大怒吆喝:“決不能讓他們成事!”“丐幫誓與魔教死拚到底。”“魔教要是佔了天下,本幫兄弟還有命活嗎?”“韃子是要打的,卻萬萬不能讓魔教教主坐了龍廷。” 張無忌尋思:“想不到我身在海外數月,弟兄們幹得著實不錯。丐幫這番顧慮,也非無因。丐幫人數眾多,幫中也頗有豪傑之士,若得與他們聯手抗元,大事更易成功。該當如何方得和他們盡釋前嫌、化敵為友?” 掌缽龍頭待群丐騷嚷稍靜,說道:“史幫主向來在蓮花山莊靜養,長久不涉足江湖,但遇上了這等大事,非得親自主持不可。也是天佑我幫,八袋長老陳友諒結識了一個武當弟子,得到了一個極其重要的訊息。”他提高聲音叫道:“陳長老!” 壁後有人應道:“在!”兩人攜手而出。一個三十來歲年紀,神情剽悍,正是靈蛇島上謝遜饒了他一命的陳友諒。另一個二十七八歲,相貌俊美,卻是宋遠橋之子宋青書。 張無忌先聽得說“陳友諒結識了一個武當弟子”,料來只是那一位師伯叔門下的尋常弟子,豈知竟會是這個武當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人,心想:“宋師哥怎會跟丐幫混在一起?”隨即又想:“武當派與丐幫都是俠義道,雙方交好,那也不奇。” 陳友諒和宋青書先向史火龍行禮,再向傳功、執法二長老,掌棒、掌缽二龍頭作揖,然後向群丐團團抱拳。掌缽龍頭說道:“陳長老,你將此事的前因後果,跟眾兄弟說說。” 陳友諒攜著宋青書的手,說道:“眾家兄弟,這位宋青書宋少俠,是武當派宋遠橋宋大俠的公子,日後武當派的掌門,非他莫屬。那魔教教主張無忌可說是宋少俠的師弟,因此魔教中的種種情由,宋少俠盡皆瞭如指掌。數月之前,宋少俠和我說起,魔教的大魔頭金毛獅王謝遜,已到了東海靈蛇島上……”執法長老插嘴道:“武林中找尋金毛獅王,當真無所不用其極,數十年來始終不知他的下落,宋少俠卻何以忽然得知?老夫想要請教。” 張無忌心中一直存著一個疑團:“紫衫龍王因武烈父女而得知我義父的所在,前去接他南來靈蛇島,此事該當隱秘之極,何以竟會讓丐幫得知,因而派人去島上奪刀?”這件事他曾和謝遜參詳過幾次,始終不明其理,這時聽執法長老問起,自是加意留神。 只聽陳友諒道:“托賴幫主洪福,機緣十分湊巧。東海有一個金花婆婆,不知如何,竟會得知了謝遜的所在。這老婆婆生長海上,精熟航海之事,居然給她找到了謝遜所居的極北荒島,將他接上靈蛇島。那靈蛇島上囚禁著父女兩人,名叫武烈、武青嬰,是大理南帝一派武學的傳人。他父女乘著金花婆婆前赴中原,殺了看守之人,逃了出來,在山東遇到危難,幸蒙宋少俠搭救,說起各種前因,宋少俠方知金毛獅王的下落。” 執法長老點頭道:“嗯,原來如此。” 張無忌心中,也是這樣說道:“嗯,原來如此。”又想:“武烈父女實非正人,當年朱長齡和他們苦心設下巧計,從我口中騙出我義父的所在。但也幸而如此,紫衫龍王方能獲知我義父的下落。當今之世,說到水性和航海之術,只怕很少有人能勝得過紫衫龍王,若不是由她出馬,茫茫北海之中,又有誰能有此本領找得到冰火島?縱令是我爹爹媽媽復生,也未必能夠,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陳友諒又道:“兄弟和宋少俠乃生死之交,得悉了這訊息之後,即行會同季鄭二位八袋長老,率同五名七袋弟子,前赴靈蛇島,意欲生擒謝遜,奪獲屠龍寶刀,獻給幫主。不料魔教大幫人馬也於此時前赴靈蛇島。兄弟們雖然竭力死戰,終於寡不敵眾,季長老和四名七袋弟子殉難。靈蛇島上的戰況,請鄭長老向幫主禀報。” 那肢體殘斷的鄭長老從人叢中站起身來,敘述靈蛇島上明教和丐幫之戰。他不說丐幫眾人圍攻謝遜,卻說明教如何人多勢眾,自己一干人如何英勇禦敵,最後說到陳友諒捨身救他性命的仗義之處,更是慷慨激昂,口沫橫飛,說謝遜為陳友諒的正氣折服,終於不敢動手。 大殿上群丐只聽得聳然動容,齊聲喝采。那傳功長老說道:“陳兄弟智勇雙全,而如此義氣,更是難得。”陳友諒躬身道:“做兄弟的承幫主和長老們教誨,本幫大義所在,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區區小事,倒勞鄭長老的稱讚,做兄弟的好生不安。”群丐見他如此謙遜,毫不居功,更是大贊不已。 張無忌在樹上越聽越氣,心想此人卑鄙無恥,竟至如此,明明是賣友求生,卻變成了仗義救人,只是他做得天衣無縫,連鄭長老也瞧不出破綻,實是個大大的奸雄。言念及此,忽地心下黯然:“這奸人的詭計,當時義父給他騙過,我也給他騙過,只是騙不過紫衫龍王和趙姑娘。唉,趙姑娘聰明多才,人品卻是這般……” 執法長老站起身來,冷冷的道:“本幫又有這許多兄弟為魔教所害,這血海深仇,咱們便此罷了不成?”群丐大聲鼓譟:“咱們非給季長老報仇不可!”“踏平光明頂!掃蕩魔教!”“宰了張無忌,宰了謝遜!”“本幫和魔教勢不兩立,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幫主快下號令,天下丐幫弟子,齊向魔教攻殺!” 執法長老向史火龍道:“幫主,報仇雪恨之舉,如何行事,便待幫主示下。”史火龍皺眉道:“這個嘛,這是本幫的大事,嗯,嗯,須得從長計議。你叫七袋弟子以下的幫眾,暫且退出,咱們好好兒商量商量。”執法長老應道:“是!”轉身喝道:“奉幫主號令:七袋弟子以下,退出大殿,在廟外相候。”群丐轟然答應,向史火龍等躬身行禮,一齊退出了廟門。大殿上只剩下八袋長老以上的諸首腦。 陳友諒走上一步,躬身道:“啟禀幫主,這位宋青書宋兄弟於本幫頗有功績,幫主如若恩准,許他投效本幫,以他的身分地位,日後更可為本幫建立大功。” 宋青書道:“這個,似乎不……”他只說了一個“不”字,陳友諒兩道銳利的目光直射到他臉上。宋青書見到他的神色,登時低下了頭,不再說話。 史火龍道:“這個甚好。宋青書投入我幫,可暫居六袋弟子之位,歸八袋長老陳友諒統率。須得遵守本幫幫規,為本幫出力,有功者賞,有過者罰。” 宋青書眼中流露出憤恨之色,但隨即竭力克制,上前向史火龍跪下,說道:“弟子宋青書,向幫主叩頭。多謝幫主開恩,授予六袋弟子之位。”跟著又參見眾長老。 執法長老說道:“宋兄弟,你既入本幫,便受本幫幫規約束。日後雖然你做到武當派掌門,也得遵從本幫的號令。這個你知道了麼?”語氣甚是嚴峻。宋青書道:“是。”執法長老又道:“本幫與武當派雖然同為俠義道,終究路子不同。既然武當掌門之位日後定當落在你身上,何以你卻甘心投入本幫?此事須得說個明白。”宋青書向陳友諒望了一眼,說道:“陳長老待弟子極有恩義,弟子敬慕他的為人,甘心追附驥尾。” 陳友諒笑道:“此處並無外人,說出來也無干系。峨嵋派掌門人滅絕師太死後,新任掌門人是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名叫周芷若。此女和宋兄弟青梅竹馬,素有婚姻之約,那知卻給魔教的大魔頭張無忌橫刀奪愛,攜赴海外。宋兄弟氣憤不過,求教於我。做兄弟的拍胸膛擔保,定要助他奪回週女。” 無忌越聽越怒,暗想:“此人一派胡言,哪有此事?”忍不住便要縱身入殿,直斥其非,但終於強抑怒火,繼續傾聽。 史火龍哈哈一笑,說道:“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那也無怪其然。一個是武當掌門,一個是峨嵋掌門,不但門當戶對,而且郎才女貌,本來相配得緊啊。” 執法長老又問:“宋兄弟既受此委屈,何不求張三豐真人和宋大俠作主?”陳友諒道:“宋兄弟言道:那張無忌小賊,便是武當派張翠山的兒子。張三豐平生對張翠山最為喜愛,因此武當派近來頗有與魔教攜手之意。張三豐和宋大俠都不願得罪魔教。眼下中原武林之中,唯有本幫和魔教誓不兩立,力量又足可和群魔相抗。”執法長老點頭道:“那就是了,只須滅得魔教,宰了張無忌那小子,宋兄弟的心願何愁不償。” 張無忌隱身樹中,回想當日在西域大漠之中,光明頂上,宋青書對待週芷若的神情果是頗為奇特,此刻一加印證,才知他早就對周芷若懷有情意,然而總覺詫異:“武當弟子要加入丐幫,似乎也不是不可以,但總須先得禀告太師父和宋師伯才是。他為了一個女子而背叛師門、背叛親父,人品豈非太差?何況芷若對我一片真心,宋青書縱得丐幫之助,又怎能逼得她順從?宋大哥在江湖上聲名早著,號稱是武當派後起之秀,怎地會這麼胡塗?” 只聽陳友諒道:“啟禀幫主:弟子在大都附近擒得魔教中一名重要人物,此人和本幫大業頗有乾系,請幫主發落。”史火龍喜道:“快帶上來。”陳友諒雙手拍了三下,說道:“帶那魔頭上來。”殿後轉出四名丐幫幫眾,手執兵刃,押著一個雙手反綁之人。 張無忌看那人時,見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相貌甚熟,記得在蝴蝶谷明教大會之中見過,卻已記不起他姓名,那人臉上滿是氣憤憤的神色,走過陳友諒身畔時,突然一張口,一口濃痰向他臉上吐去。陳友諒閃身避過,反手一掌,正中那人左頰。他臉頰登時腫了起來。押著他的丐幫弟子在他背後一推,喝道:“見過幫主,跪下,磕頭。”那人一聲咳嗽,又是一口濃痰,向史火龍臉上吐去。 那人和史火龍相距既近,這一口痰又是勁力十足,史火龍急忙低頭,竟沒能讓過,拍的一聲,正中額頭。陳友諒橫掃一腿,將那人踢倒,攔在史火龍身前,指著那人喝道:“大膽狂徒,你不要命了麼?”那人罵道:“老子既落在你們手中,本就沒想活著回去。”陳友諒這麼一攔,史火龍已乘機將額上濃痰抹去。陳友諒倒退兩步,說道:“啟禀幫主,這小子是魔教中的一流高手,武功似乎尚在四大護教法王之上,咱們可不能小看他了。” 張無忌聽了此言,初時頗為詫異,但立即明白,陳友諒故意誇張那人武功,旨在為幫主遮醜。可是史火龍身為丐幫幫主,竟然避不開這口濃痰,太過不合情理,同時受了這等侮辱之後,臉上不現憤怒之色,反而顯得有些驚惶失措。 執法長老道:“陳兄弟,此人是誰?”陳友諒道:“他名叫韓林兒,是韓山童之子。”張無忌暗暗點頭:“是了。那日蝴蝶谷大會,他一直跟在他父親身後,沒跟我說話,是以想不起他名字來。”執法長老喜道:“啊,他是韓山童之子。陳兄弟,你這場功勞可更大了。啟禀幫主:韓山童近年來連敗元兵,大建威名,他手下大將朱元璋、徐達、常遇春等人,都是魔教中的厲害人物。咱們擒獲了這小子作為人質,不愁韓山童不聽命於本幫。” 韓林兒破口罵道:“做你媽的清秋大夢!我爹爹何等英雄豪傑,豈能受你們這些無恥之徒的要脅?我爹爹只聽張教主一人的號令。你丐幫妄想和我明教爭雄,太過不自量力。你丐幫的臭幫主,給我張教主提鞋兒也不配呢。” 陳友諒笑嘻嘻的道:“韓兄弟,你把貴教張教主說得如此英雄了得,咱們大夥兒十分仰慕,很想見見他老人家一面。你就給咱們引見引見罷。”韓林兒道:“張教主擔當大事,就是本教兄弟,也輕易見他老人家不著。他哪有空閒見你?”陳友諒笑道:“江湖上人人都說,張無忌已被元兵擒去,早在大都斬首正法,連首級都已傳送各地,你還在這兒胡吹大氣呢!”韓林兒大怒,呸的一聲,喝道:“放你的狗屁,韃子能把我張教主擒去?便是有千軍萬馬團團圍住,我教主也能來去自如。張教主大都倒也是去過的,那是去救出六大門派的武林人物。甚麼斬首正法?你少嚼蛆罷!” 陳友諒也不生氣,仍是笑嘻嘻的道:“可是江湖上都這麼說,我也不能不信啊。為甚麼這半年來只聽得明教中有甚麼韓山童、徐壽輝,有甚麼朱元璋、彭瑩玉和尚,卻不聽得有一個張無忌?可見他定是死了無疑。” 韓林兒滿臉通紅,脹得額頭青筋凸了起來,大聲道:“我爹爹和徐壽輝他們,都是奉張教主的命令行事,怎能和張教主相比?” 陳友諒輕描淡寫的道:“張無忌那人武功是算不差的,但生就一副短命橫死之相,有人給他算命,說他活不過今年年初……” 便在這時,庭中那株老柏的一根枝幹突然間輕輕一顫,大殿上諸人都沒知覺,張無忌卻已聽到那枝乾後傳出幾下輕微的喘氣之聲,但那人隨即屏氣凝息,克制住了。張無忌心想:“原來老柏中竟然也藏得有人。此人比我先到,這麼許久我都沒有察覺,此人武功可也不錯啊。”凝目向柏樹瞧去,在枝葉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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