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翠山尚未回答,忽聽得前面常金鵬船上有人朗聲喝道:“是巨鯨幫的船嗎?哪一位在船上?”右首江面上有人叫道:“巨鯨幫少幫主,到王盤山島上赴會。”常金鵬船上那人叫道:“天鷹教殷姑娘和朱雀壇常壇主在此,另有名門貴賓。貴船退在後面罷!”右首船上那人粗聲粗氣的道:“若是貴教教主駕臨,我們自當退讓,是旁的人,那也不必了。” 張翠山心中一動:“天鷹教?那是甚麼邪教?怎地沒聽說過,眼見他們這等聲勢,力量可當真不小啊。想是此教崛起未久,我們少在江南一帶走動,是以不知。巨鯨幫倒是久聞其名,可不是甚麼好腳色。”推開船窗向外望去,只見右首那船船身雕成一頭巨鯨之狀,船頭上白光閃閃,數十柄尖刀鑲成巨鯨的牙齒,船身彎彎,便似鯨魚的尾巴。這艘巨鯨船帆大船輕,行駛時比常金鵬那艘船快得多。 常金鵬站到船頭,叫道:“麥少幫主,殷姑娘在這兒,你這點小面子也不給嗎?”巨鯨船艙中鑽出一個黃衣少年,冷笑道:“陸上以你們天鷹教為尊,海面上該算是我們巨鯨幫了罷?好端端的為甚麼要讓你們先行?”張翠山心想:“江面這般寬闊,數百艘大船也可並行,何必定要他們讓道,這天鷹教也未免太橫。” 這時巨鯨船上又加了一道風帆,搶得更加快了,兩船越離越遠,再也無法追上。常金鵬“哼”的一聲,說道:“巨鯨幫……屠龍刀……也……屠龍刀……”大江之上,風急浪高,兩船相隔又遠,不知他說些甚麼。 那麥少幫主聽他連說了兩句“屠龍刀”,心想事關重大,命水手側過船身,漸漸和常金鵬的座船靠近,大聲問道:“常壇主你說甚麼?”常金鵬道:“麥少幫主……咱們玄武壇白壇主……那屠龍刀……”張翠山微覺奇怪:“怎麼他說話斷斷續續?” 眼見巨鯨船靠得更加近了,相距已不過數丈,猛聽得呼的一聲,常金鵬提起船頭巨錨擲將出去,錨上鐵鍊嗆啷啷連響,對面船上兩個水手長聲慘叫,大鐵錨已鉤在巨鯨船上。 麥少幫主喝道:“你幹甚麼?”常金鵬手腳快極,提起左邊的大鐵錨又擲了出去。兩隻鐵錨擊斃了巨鯨船上三名水手,同時兩艘船也已連在一起。麥少幫主搶到船邊,伸手去拔鐵錨。常金鵬右手揮動,鏈聲嗆啷,一個碧綠的大西瓜飛了出去,砰的一聲猛響,打在巨鯨船的主桅之上。張翠山才知道這大西瓜是常金鵬所用兵器,眼見是精鋼鑄成,瓜上漆成綠黑間條之色,共有一對,係以鋼鏈,便和流星錘無異,只是兩個西瓜特大特重,每個不下五六十斤,若非膂力驚人,如何使得他動? 右手的鐵西瓜擊出,巨鯨船的主桅喀啦啦響了兩聲,常金鵬拉回右手鐵西瓜,跟著左手鐵西瓜又擊了出去,待到右手鐵西瓜三度進擊,那主桅喀啦、喀啦連響,從中斷為兩截。巨鯨船上眾海盜驚叫呼喝。常金鵬雙瓜齊飛,同時擊在後桅之上,後桅較細,一擊便斷。 這時兩船相隔兩丈有餘,那麥少幫主眼睜睜的瞧著兩根桅杆一一折斷,竟是無法可施,只有高聲怒罵。 常金鵬喝道:“有天鷹教在此,水面上也不能任你巨鯨幫稱雄!”右臂揚處,鐵瓜又是呼的一聲飛出,這一次卻擊在巨鯨船的船舷之上,砰的一聲,船旁登時破了一個大洞,海水湧入,船上眾水手大聲呼叫起來。 麥少幫主抽出分水蛾眉刺,雙足一點,縱身躍起,便往常金鵬的船頭撲來。常金鵬待他躍到最高之時,左手鐵瓜飛出,徑朝他迎面擊去,這一招甚是毒辣,鐵瓜到時,正是他人在半空,一躍之力將衰未衰。麥少幫主叫聲:“啊喲!”伸蛾眉雙刺在鐵瓜上一擋,便欲借力翻回,猛覺胸口氣塞,眼前一黑,翻身跌回船中。 常金鵬雙瓜此起彼落,霎時之間巨鯨船上擊了七八個大洞,跟著提起錨鏈,運勁回拉。喀喇喇幾聲響,巨鯨船船板碎裂,兩隻鐵錨拉回了船頭。 天鷹教船上眾水手不待壇主吩咐,揚帆轉舵,向前直駛。 張翠山見到常金鵬擊破敵船的這等威勢,暗自心驚:“我若非得恩師傳授,學會了借力卸力之法,他那巨靈神掌般的一掌擊在我背心,卻如何經受得起?這人於瞬息間誘敵破敵,不但武功驚人,而且陰險毒辣,十分工於心計,實是邪教中一個極厲害的人物。”回眼看殷素素時,只見她神色自若,似乎這類事司空見慣,絲毫沒放在心上。 只聽得雷聲隱隱,錢塘江上夜潮將至。巨鯨幫的幫眾雖然人人精通水性,但這時已在江海相接之處,江面闊達數十里,距離南北兩岸均甚遙遠。巨鯨幫幫眾聽到潮聲,忍不住大叫呼救。常金鵬和殷素素的兩艘座船向東疾駛,毫不理會。 張翠山探首窗外,向後望去,只見那艘巨鯨船已沉沒了一小半,待得潮水一沖,登時便要粉碎。他耳聽得慘叫呼救之聲,心下甚是不忍,但知殷素素和常金鵬都是心狠手辣之輩,若要他們停船相救,徒然自討沒趣,只得默然不語。 殷素素瞧了他的神色,微微一笑,縱聲叫道:“常壇主,咱們的貴客張五俠大發慈悲,你把巨鯨船中那些傢伙救起來罷!”這一著大出張翠山的意外。只聽得前面船上常金鵬應道:“謹尊貴客之命!”船身側過,斜搶著向上游駛去。 常金鵬大聲叫道:“巨鯨幫的幫眾們聽著,武當派張五俠救你們性命,要命的快游上來罷!”諸幫眾順流遊下。常金鵬的船逆流迎上,搶在潮水的頭里,將巨鯨船上自麥少幫主以下救起十之八九,但終於有八九名水手葬身在波濤之中。 張翠山心下大慰,喜道:“多謝你啦!”殷素素冷冷的道:“巨鯨幫殺人越貨,那船中沒一個人的手上不是染滿血腥,你救他們幹麼?”張翠山茫然若失,答不出話來。巨鯨幫惡名素著,是水面上四大惡幫之一,他早聞其名,卻不知今日反予相救。只聽殷素素道:“若不將他們救上船來,張五俠心中更要罵我啦:'哼!這年輕姑娘心腸狠毒,甚於蛇蠍,我張翠山悔不該助她起鏢療毒!'”這句話正好說中了張翠山的心事,他臉上一紅,只得笑道:“你伶牙俐齒,我怎說得過你?救了那些人,是你自己積的功德,可不跟我相干。” 就在這時,潮聲如雷,震耳欲聾,張翠山和殷素素所乘江船猛地被拋了起來。說話聲盡皆掩沒。張翠山嚮窗外看時,只見巨浪猶如一堵透明的高牆,巨鯨幫的人若不獲救上船,這時都被掩沒在驚濤之中了。 殷素素走到後艙,關上了門,過了片刻出來,又已換上了女裝。她打個手勢,要張翠山除下長袍。張翠山不便再行峻拒,只得脫下。他只道殷素素要替自己縫補衫背的破裂之處,哪知她提起她自己剛換下來的男裝長袍,打手勢叫他穿上,卻將他的破袍收入後艙。 張翠山身上只有短衫中衣,只得將殷素素的男裝穿上。那件袍子本就寬大,張翠山雖比她高大得多,卻也不顯得窄小,袍子上一縷縷淡淡的幽香送入鼻端。張翠山心神一盪,不敢向她看去,恭恭敬敬的坐著,裝作欣賞船艙板壁上的書畫,但心事如潮,和船外船底的波濤一般洶湧起伏,卻哪裡看得進去?殷素素也不來跟他說話。 忽地一個巨浪湧來,船身傾側,艙中燭火登時熄了。張翠山心道:“我二人孤男寡女,坐在船艙之中,雖說我不欺暗室,卻怕於殷姑娘的清名有累。”於是推開後艙艙門,走到把舵的舟子身旁,瞧著他穩穩掌著舵柄,穿波越浪下駛。
半個多時辰之後,上湧的潮水反退出海,順風順水,舟行更遠,破曉後已近王盤山島。 那王盤山在錢塘江口的東海之中,是個荒涼小島,山石嶙峋,向無人居。兩艘船駛近島南,相距尚有數里,只聽得島上號角之聲嗚嗚吹起,岸邊兩人各舉大旗,揮舞示意。座船漸漸駛近,只見兩面大旗上均繡著一頭大鷹,雙翅伸展,甚是威武。 兩面大旗之間站著一個老者。只聽他朗聲說道:“玄武壇白龜壽恭迎殷姑娘。”聲音漫長,綿綿密密,雖不響亮,卻是氣韻醇厚。片刻間坐船靠岸,白龜壽親自鋪上跳板。殷素素請張翠山先行,上岸後和白龜壽引見。 白龜壽見殷素素神氣間對張翠山極為重視,待聽到他是武當七俠中的張五俠,更是心中一凜,說道:“久仰武當七俠的清名,今日幸得識荊,大是榮幸。”張翠山謙遜了幾句。 殷素素笑道:“你兩個言不由衷,說話太不痛快。一個心想:'啊喲,不好,武當派的人也來啦,多了個爭奪屠龍刀的棘手人物。'另一個心中卻說:'你這種左道邪教的人物,我才犯不著跟你結交呢。'我說啊,你們想說甚麼便說甚麼,不用口是心非的。” 白龜壽哈哈一笑。張翠山卻道:“不敢!白壇主武功精湛,在下聽得白壇主這份隔海傳聲的功夫,心下好生佩服。在下只是陪殷姑娘來瞧瞧熱鬧,決無覬覦寶刀之心。” 殷素素聽他這般說,面溢春花,好生喜歡。白龜壽素知殷素素面冷心狠,從來不對任何人稍假詞色,但這時對張翠山的神態卻截然不同,知道此人在她心中的分量實是不輕,又聽得他稱讚自己的內功,當下敵意盡消,說道:“殷姑娘,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那些傢伙早就到啦,還有兩個崑崙派的年輕劍客。這兩個小子飛揚跋扈,囂張得緊,哪如張五俠揚名天下,卻這麼謙光。可見有一分本事,便有一分修養……” 他剛說到這裡,忽聽得山背後一人喝道:“背後鬼鬼祟祟的毀謗旁人,這又算是甚麼行徑了?”話聲一歇,轉出兩個人來。兩人均穿青色長袍,背上斜插長劍,都是二十八九歲年紀,臉罩寒霜,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模樣。 白龜壽笑道:“說起曹操,曹操便到。來來來,我跟各位引見引見。” 那兩個崑崙派的青年劍客本來就要發作,但斗然間見到殷素素容光照人,艷麗非凡,不由得心中都是怦然一動。一個人目不轉瞬的呆瞧著她,另一個看了她一眼,急忙轉開了頭,但隨即又偷偷斜目看她。 白龜壽指著呆看殷素素的那人道:“這位是高則成高大劍客。”指著另一人道:“這位是蔣濤蔣大劍客。兩位都是崑崙派的武學高手。想崑崙派威震西域,武學上有不傳之秘,高蔣兩位更是崑崙派中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矯矯不群的人物。這一次來到中原,定當大顯身手,讓我們開開眼界。” 他這番話中顯是頗含譏嘲,張翠山心想這兩人若不立即動武,也必反唇相稽,哪知高蔣二人只唯唯否否,似乎並沒有聽見他說些甚麼,再看二人的神色,這才省悟,原來他二人一見殷素素,一個傻瞪,一個偷瞧,竟都神不守舍的如痴如呆。張翠山暗暗好笑,心道:“崑崙派名播天下,號稱劍術通神,哪知派中弟子卻這般無聊。” 白龜壽又道:“這位是武當派張翠山張相公,這位是殷素素殷姑娘,這位是敝教的常金鵬常壇主。”他說這三人姓名時都輕描淡寫,不加形容,對張翠山更只稱一聲“張相公”,連“張五俠”的字眼也免了,顯是將他當作極親近的自己人看待。 殷素素心中甚喜,眼光在張翠山臉上一轉,秋波流動,梨渦淺現。 高則成見殷素素對張翠山神態親近,胸頭也不知從哪裡來的一叢怒火,狠狠的向張翠山怒目橫了一眼,冷冷的道:“蔣師弟,咱們在西域之時,好像聽說過,武當派算是中原武林中的名門正派啊。”蔣濤道:“不錯,好像聽說過。”高則成道:“原來耳聞不如目見,道聽途說之言,大不可信。”蔣濤道:“是嗎?江湖上謠言甚多,十之八九原本靠不住。高師哥說武當派怎麼了?”高則成道:“名門正派的弟子,怎地和邪教人物廝混在一起,這不是自甘墮落麼?”二人一吹一唱,竟向張翠山叫起陣來。他們可不知殷素素也是天鷹教中人物,“邪教”二字,只指白常二人而言。 張翠山聽他二人言語如此無禮,登時便要發作,但轉念一想,自己這次上王盤山來,用意純在查察傷害俞岱岩的兇手,這兩個崑崙弟子年紀雖較自己為大,卻是初出茅廬的無名之輩,犯不著跟他們一般見識,何況天鷹教行事確甚邪惡,觀乎殷素素和常金鵬將殺人當作家常便飯一事可知,自己決不能與他們牽纏在一起,於是微微一笑,說道:“在下跟天鷹教的這幾位也是初識,和兩位仁兄沒甚麼分別。” 這兩句話眾人聽了都是大出意外。白常兩壇主只道殷素素跟他交情甚深,原來卻是初識。殷素素心中惱怒,知道張翠山如此說,分明有瞧不起天鷹教之意。高蔣兩人相視冷笑,心想:“這小子是個膿包,一聽到崑崙派的名頭,心裡就怕了咱們啦。” 白龜壽道:“各位貴賓都已到齊,只有巨鯨幫的麥少幫主還沒來,咱們也不等他啦。現下各位到處隨便逛逛,正午時分,請到那邊山谷飲酒看刀。”常金鵬笑道:“麥少幫主座船失事,是張相公命人救了起來,這時便在船中,待會請他赴宴便了。” 張翠山見白常兩位壇主對己執禮甚恭,殷素素的眼光神色之間更是柔情似水,但想跟這些人越疏遠越好,說道:“小弟想獨自走走,各位請便。”也不待各人回答,一舉手,便向東邊一帶樹中走去。 王盤山是個小島,山石樹木亦無可觀之處。東南角有個港灣,桅檣高聳,停泊著十來艘大船,想是巨鯨幫、海沙派一干人的座船。張翠山沿著海邊信步而行,他對殷素素任意殺人的殘暴行徑雖然大是不滿,但說也奇怪,一顆心竟念茲在茲的縈繞在她身上:“這位殷姑娘在天鷹教中地位極是尊貴,白常兩位壇主對她像公主一般侍候,但她顯然不是教主,不知是甚麼來頭?”又想:“天鷹教要在這島上揚刀立威,對方海沙派、神拳門、巨鯨幫等都由首要人物赴會,天鷹教卻只派兩個壇主主持,全沒將這些對手放在心上。瞧那玄武壇白壇主的氣派,似乎功力尚在朱雀壇常壇主之上。看來天鷹教已是武林中一個極大的隱憂,今日須當多摸清一些他們的底細,日後武當七俠只怕要跟他們勢不兩立。” 正沉吟間,忽聽得樹林外傳來一陣陣兵刃相交之聲,他好奇心起,循聲過去,只見樹蔭下高則成和蔣濤各執長劍,正在練劍,殷素素在一旁笑吟吟的瞧著。張翠山心道:“師父常說崑崙派劍術大有獨到之處,他老人家少年之時,還和一個號稱'劍聖'的崑崙派名家交過手,這機緣倒是難得。”但武林人士學習武功之時極忌旁人偷看。張翠山雖極想看個究竟,終是守著武林規矩,只望了一眼,轉身便欲退開。 但他這麼一探頭,殷素素已見到了,向他招了招手,叫道:“張五哥,你過來。”張翠山這時若再避開,反落了個偷看的嫌疑,於是邁步走近,說道:“兩位兄台在此練劍,咱們別惹人厭,到那邊走走罷。”還沒聽到殷素素回答,只見白光一閃,嗤的一響,蔣濤反劍掠上,高則成左臂中劍,鮮血冒出。張翠山吃了一驚,只道是蔣濤失手誤傷。哪知高則成哼也不哼,鐵青著臉,刷刷刷三劍,招數巧妙狠辣,全是指向蔣濤的要害。張翠山這才看清,原來兩人並非練習劍法,竟是真打真鬥,不禁大是訝異。 殷姑娘笑道:“看來師哥不及師弟,還是蔣兄的劍法精妙些。” 高則成聽了此言,一咬牙,翻身回劍,劍訣斜引,一招“百丈飛瀑”,劍鋒從半空中直瀉下來。張翠山忍不住喝彩:“好劍法!”蔣濤縮身急躲,但高則成的劍勢不到用老,中途變招,劍尖抖動,“嘿!”的一聲呼喝,刺入了蔣濤左腿。殷素素拍手道:“原來做師兄的畢竟也有兩手,蔣兄這一下可比下去啦。”蔣濤怒道:“也不見得。”劍招忽變,歪歪斜斜的使出一套“雨打飛花”劍法來。這一路劍走的全是斜勢,飄逸無倫,但七八招斜勢之中,偶爾又挾著一招正勢,教人極難捉摸。高則成對這路本門劍法自是爛熟於胸,見招拆招,毫不客氣的還以擊削劈刺。兩人身上都已受傷,雖然非在要害,但劇鬥中鮮血飛濺,兩人臉上、袍上、手上都是血點斑斑。師兄弟倆越鬥越狠,到後來竟似性命相撲一般。殷素素在旁不住口的推波助瀾,贊幾句高則成,又讚幾句蔣濤,把兩人激得如癲如痴,恨不得一劍將對方刺倒,顯得自己劍法高強,好討得殷素素歡喜。 這時張翠山早已明白,他師兄弟倆忽然捨命惡鬥,全是殷素素從中挑撥,以報復兩人先前出言輕侮了天鷹教。眼見兩人越打越狠,初時還不過意欲取勝,到後來均已難以自製,竟似要致對方死命一般,再鬥下去勢將闖出大禍。看這二人劍法確然頗為精妙,然變化不夠靈動,內力也嫌薄弱,劍法中的威力只發揮得出一二成而已。 殷素素拍手嘻笑,甚是高興,說道:“張五哥,你瞧崑崙派的劍法怎樣?”不聽張翠山回答,一回頭,見他眉頭微皺,頗有厭惡之色,說道:“使來使去這幾路,也沒甚麼看頭,咱們到那邊瞧瞧海景去罷!”說著拉著張翠山的左手,舉步便行。 張翠山只覺一隻溫膩軟滑的手掌握住自己的手,心中一動,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蔣二人,卻也不便掙脫,只得隨著她走向海邊。 殷素素瞧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出了一會神,忽道:“《莊子·秋水篇》中說道:'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然而大海卻並不驕傲,只說:'吾在於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莊子真是了不起,胸襟如此博大!” 張翠山見她挑動高蔣二人自相殘殺,引以為樂,本來甚是不滿,忽然聽到這幾句話,不禁一怔。是道家修真之士所必讀,張翠山在武當山時,張三豐也常拿來跟他們師兄弟講解。但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突然在這當兒發此感慨,實大出於他意料之外。他一怔之下,說道:“是啊,'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 殷素素聽他以《莊子·秋水篇》中形容大海的話相答,但臉上神氣,卻有不勝仰慕欽敬之情,說道:“你想起了師父嗎?” 張翠山吃了一驚,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握住了她另外一隻手,道:“你怎知道?”當年他在山上和大師兄宋遠橋、三師兄俞岱岩共讀,讀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這兩句話時,俞岱岩說道:“咱們跟師父學藝,越學越覺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遠了,倒似每天都在退步一般。用上這兩句話來形容他老人家深不可測、高無盡頭的功夫,那才適當。”宋遠橋和張翠山都點頭稱是。這時他想起這兩句話,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師父。 殷素素道:“你臉上的神情,不是心中想起父母,便是想起了師長,但'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云云,當世除了張三豐道長,只怕也沒第二個人當得起了。”張翠山甚喜,道:“你真聰明。”驚覺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的雙手,臉上一紅,緩緩放開。 殷素素道:“尊師的武功到底是怎樣出神入化,你能說些給我聽聽麼?”張翠山沉吟半晌,道:“武功只是小道,他老人家所學遠不止武功,唉,博大精深,不知從何說起。”殷素素微笑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張翠山聽她引用中顏回稱讚孔子的話,而自己心中對師父確有如此五體投地的感覺,說道:“我師父不用奔逸絕塵,他老人家趨一趨,馳一馳,我就跟不上啦。” 殷素素聰明伶俐,有意要討好他,兩人自是談得十分投機,久而忘倦,並肩坐在石上,不知時光之過。 忽聽得遠處腳步聲沉重,有人咳了幾聲,說道:“張相公、殷姑娘,午時已到,請去入席罷。”張翠山回過頭來,只見常金鵬相隔十餘丈站著,雖然神色莊敬,但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神情之中,便似一個慈祥的長者見到一對珠聯璧合的小情人,大感讚歎歡喜。殷素素一直對他視作下人,傲不為禮,這時卻臉含羞澀,低下頭去。張翠山心中光明磊落,但見了兩人神色,禁不住臉上一紅。 常金鵬轉過身來,當先領路。殷素素低聲道:“我先去,你別跟著我一起。”張翠山微微一怔,心道:“這位姑娘怎地避起嫌疑來啦?”便點了點頭。殷素素搶上幾步,和常金鵬並肩而行,只聽她笑著問道:“那兩個崑崙派的呆子打得怎麼啦?”張翠山心中似喜非喜,似愁非愁,直瞧著他二人的背影在樹後隱沒,這才緩緩向山谷中走去。 進得谷口,只見一片青草地上擺著七八張方桌,除了東首第一席外,每張桌旁都已坐了人。常金鵬見他走近,大聲說道:“武當派張五俠駕到!”這八個字說得聲若雷震,山谷鳴響。他一說完,和白龜壽快步迎了出來,每人身後跟隨著本壇的五名舵主,十二人在谷口一站,並列兩旁,躬身相迎。白龜壽道:“天鷹教殷教主屬下,玄武壇白龜壽、朱雀壇常金鵬,恭迎張五俠大駕。”殷素素並不走到谷口相迎,卻也站起身來。 張翠山聽到“殷教主”三字,心頭一震,暗想:“那教主果然姓殷!”當下作揖說道:“不敢當,不敢當!”舉步走進谷中,只見各席上坐的眾人均有憤憤不平之色,微感不解,卻也不去理會。他不知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各路首領到來之時,天鷹教只派壇下的一名舵主引導入座,絕不似對張翠山這般恭敬有禮,相形之下,顯是對之意含輕視。 白龜壽引著他走到東首第一席上,肅請入座。這張桌旁只擺著一張椅子,乃是各桌之中最尊貴的首席。張翠山一瞥眼,見其餘各席大都坐了七八人,只第六席上坐著高則成和蔣濤二人。他朗聲辭道:“在下末學後進,不敢居此首席。請白兄移到下座去罷。”白龜壽道:“武當派乃方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張五俠威震天下,若不坐此首席,在座的無人敢坐。”張翠山記著師父平時常說的“寧靜謙抑”之訓,心想:“倘若師父或大師哥在此,這首座自可坐得,我卻是不配。”堅意辭讓。 高則成和蔣濤使個眼色,蔣濤忽地提起自己座椅,凌空擲了過來。他這一席和首席之間隔開五張桌子,但他這一擲勁力甚強,只聽呼的一聲響,那椅子飛越五張桌旁各人頭頂,在第一席邊落了下來,端端正正的擺好,與原有的一張椅子相距尺許,這一手巧勁,確是造詣不凡。蔣濤一擲出椅子,高則成便大聲道:“嘿嘿,泰山北斗,不知是誰封的泰山北斗?姓張的不敢坐,咱師兄弟還不致於這般膿包。”兩人身法如風,搶到椅旁。 原來先前殷素素問他二人到底誰的武功高些,說想學幾招崑崙派的劍法,準擬向劍法高明的人求教。二人毫不推辭,便拔劍餵招。初時也只是想勝過了對方,但越打越狠,漸漸收不住手,殷素素又在旁挑撥,兩人竟致一齊受傷。待見她和張翠山神情親密的走開,才知上了她當,兩人收劍裹傷,又惱又妒,卻不敢向殷素素發作,這時乘機搶奪張翠山的席位,想激他出手,在群雄面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 常金鵬伸手攔住,說道:“且慢!”高則成伸指作勢,便欲往常金鵬臂彎中點去。 張翠山道:“兩位坐此一席,最是合適不過。小弟便坐那邊罷!”說著舉步往第六席走去。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叫道:“張五哥,到這裡來。” 張翠山不知她有甚麼話說,便走近身去。殷素素隨手拉過一張椅子,放在自己身旁,微笑道:“你坐這裡罷。”張翠山萬料不到她會如此脫略形跡,在群豪注目之下,頗覺躊躇,若跟她並肩同席,未免過於親密,倘不依言就坐,又不免要使她無地自容。殷素素低聲道:“我還有話跟你說呢!”張翠山見她臉上露出求懇之色,不便推辭,便在椅上坐了下來。殷素素心花怒放,笑吟吟的給他斟了杯酒。 這邊高則成和蔣濤雖然搶到了首席,但見這等情景,只有惱怒愈增。白龜壽伸手在椅子上拂了幾下,掃去灰塵,笑道:“崑崙派的兩位大劍客要坐個首席,那真不錯啊,請坐,請坐!”說著和常金鵬及十名舵主各自回歸主人席位就座。高則成和蔣濤均想:“這膿包不敢坐首席,武當派的威風終究給崑崙派壓了下去。”兩人對望一眼,大剌剌的坐下。 只聽得喀喇、喀喇兩聲,椅腳斷折,兩人一起向後摔跌。總算兩人武功不弱,不待背心著地,伸手在地上一撐,已自躍起,但饒是如此,神情已異常狼狽。各席上的豪客都哈哈大笑起來。高蔣二人均知是白龜壽適才用手拂椅,暗中作下了手腳,暗想這份陰勁著實厲害,自己可沒如此功力。他二人本來十分自負,把天鷹教當作是下三濫的旁門左道,毫沒瞧在眼裡,這才在王盤山上如此飛揚跋扈,此刻見到白龜壽顯示了這般功力,不由得銳氣大挫。 卻聽白龜壽冷冷的道:“崑崙派的武功,大家都知道是高的,兩位不用尋這兩張椅子的晦氣。說到坐爛椅子這點粗淺功夫,在座諸君沒一位不會罷?”說著右手一揮,指著坐在末席的十名舵主,道:“你們也練一練罷!” 但聽得喀喇喇幾聲猛響,十張椅子一齊破裂。那十名舵主有備而發,坐碎椅子後笑吟吟的站著,神定氣閒,可比高蔣二人狼狽摔倒的情形高明得太多了。在座群豪大都是見多識廣之士,自瞧出白龜壽故意作弄他二人,只是這情景確實有趣,忍不住都放聲大笑。 笑聲中只見天鷹教的兩名舵主各抱一塊巨石,走到第一席之旁,伸足踢去破椅,說道:“木椅單薄,無力承當兩位貴體,請坐在這石頭上罷!”這兩人是天鷹教中出名的大力士,武功平平,但身軀粗壯,天生神力,每人所抱的巨石都有四百來斤,托起巨石便遞給高蔣二人,要他們接住。 高蔣二人劍法精妙,要接住這般巨石卻萬萬不能。高則成皺眉道:“放下罷!”兩名大力舵主齊聲“嘿”的一聲猛喝,雙臂挺直,將巨石高舉過頂,說道:“接住罷!” 這麼一來,逼得高蔣二人只有縮身退開,只怕兩個大力士中有一個力氣不繼,稍有失閃,那四五百斤的大石壓將下來,豈不給壓得筋折骨斷?他二人心中氣惱,卻又不敢出手襲擊這兩個大力士,巨石橫空,誰也不敢靠近,自履險地。 白龜壽朗聲道:“兩位崑崙劍客不敢坐首席啦,還是請張相公坐罷!” 張翠山坐在殷素素身旁,香澤微聞,心中甜甜的,不禁神魂飄蕩,忽地聽得白龜壽這麼一喝,登時警覺:“我千萬不能自墮魔障,和這邪教女魔頭有甚麼牽纏。”當即站起身來,走了過去。 白龜壽聽常金鵬贊張翠山武功了得,他卻不曾親眼得見,這時有心要試他一試,向兩名手托巨石的大力舵主使個眼色。 兩名舵主會意,待張翠山走近。齊聲喝道:“張相公小心,請接住了!”喝聲一停,兩人身子一矮,雙臂下縮,隨即長身展臂,大叫一聲,兩塊巨石齊向張翠山頭頂壓將下來。 群豪見了這等聲勢,情不自禁的一齊站起。 白龜壽本意只是要一試張翠山的武功,絕無惡意,一來“武當七俠”的名頭在江湖上太響,今日眼見他不過是個溫文蘊藉的青年書生,頗出意料之外,二來殷姑娘向來沒把誰瞧在眼裡,對這位“張五俠”卻顯是十分傾倒,此人日後與天鷹教必有極大干連。但忽見這兩名大力舵主莽莽撞撞的擲出巨石,登時好生後悔,暗叫:“糟糕!”心想張翠山是名門弟子,當然不致為巨石所傷,但縱躍閃避之際,情景也必狼狽,倘若不幸竟爾小小的出了些醜,不但張翠山見怪,殷姑娘更要大為恚怒。他頃刻間便打定了主意,倘若情勢不妙,立時便要嫁禍於那兩名舵主,寧可將兩人立斃於掌下,也不能開罪了殷姑娘。 張翠山忽見巨石凌空壓到,也是吃了一驚,假如後躍避開,便和崑崙派的高蔣二人一般無異,未免墮了師門的威望,這時候也不容細想,練武之人到了緊迫關頭,本身蓄積著的功夫自然而然的使將出來。當下左手使一招“武”字訣中的右鉤,帶動左方壓下來的巨石,右手使一招“刀”字訣中的左撇,帶動右方壓下來的巨石。那兩塊巨石本身各有四百來斤,再加上凌空一擲之勢,更是非同小可。張翠山不以膂力見長,要他空手去托,那是一塊巨石也舉不起的。可是張三豐這套從書法中化出來的招術,實是奪造化之功的神奇。要知武當一派的武功,原不求力大,亦不求招快。只要力道運用得法,四兩尚可撥千斤。這時張翠山使出師門所授最精深的功夫,藉著那兩名舵主的一擲之勢,帶著兩塊巨石直飛上天。 這兩塊巨石飛擲之力,其實出自兩名舵主,只是他以手掌稍加撥動,變了方向。他長袖飛舞,手掌隱在袖中,旁人看來,竟似以衣袖捲起巨石,擲向天空一般。兩塊巨石一高一低,先後跌落。張翠山輕飄飄的縱身而起,盤膝坐在較高的那塊石上。 但聽得騰的一響,地面震動,一塊巨石落了下來,一大半深陷泥中,第二塊跟著落下,平平穩穩的擺在第一塊巨石之上,兩石相碰,火花四濺,只震得每一席上碗碟都叮叮噹當的亂響。張翠山不動聲色的坐在石上,笑道:“兩位舵主神力驚人,佩服,佩服!” 那兩名舵主卻驚得目瞪口呆,呆呆的站在當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片刻之間,山谷中寂靜無聲,隔了片晌,才爆出轟雷價一片彩聲,良久不絕。 殷素素向白龜壽瞪了一眼,笑靨如花,得意之極。白龜壽大喜,自己險些做了錯事,幸好張翠山武功驚人,卻將此事變成了自己討好殷姑娘之舉。於是走到首席之旁,斟了一杯酒,朗聲說道:“久聞武當七俠的威名,今日得見張五俠的武功,當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小人敬張五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