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子等趕到重陽宮後玉虛洞前,只見輪影激盪,劍氣縱橫,金輪法王吼聲如雷,小龍女白衣勝雪,兩人相隔丈餘,正自遙遙相鬥。金銀銅鐵鉛五隻巨輪迴旋飛舞,響聲只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法王的輪子在數度激戰曾一再失去,但失後即補,大小重量與所失者無異,不過少了原來輪上所鑄的花紋、真言而已,是以使動時仍是得心應手。 尹志平和李志常見玉虛洞的洞門已被大石堵塞,不知五位師長生死如何,心中焦急,一齊搶到洞口。達爾巴手執金杵,霍都揮動鋼扇,隻數招之間,便將群道打退。 王志坦大叫:“師父,師父,你老人家安好嗎?”他心中焦急,語音中帶有哭聲。李志常轉念一想:“憑著五位師長的玄功,怎能輕易給人關在洞中?定是他們練功到了緊急當口,不能分心抵禦外敵。王師弟這麼一叫,他們若在洞中聽見,反而擾亂心神。”忙道:“王師弟,別叫,五位師長受不得驚擾。”王志坦立時醒悟,扶起倒在地下的宋德方,見他受傷不輕,當下設法救助。 瀟湘子等旁觀法王和小龍女相鬥,見他雖然守多攻少,但接得兩三招便還遞一招,五輪威力奇猛,逼得小龍女無法近身,比之適才三人只守不攻確是高出甚多。三人又是佩服,又是妒忌,均想:“這和尚得封為蒙古第一國師,也不枉他了。”三人本想與法王夾攻合擊,但見此情勢,私心登起,都不願便這麼助他成功。 殊不知金輪法王出招雖猛,心中卻已叫苦不迭。小龍女雙手劍招不同,卻配合得精妙絕倫,左手劍攻前,右手劍便同時襲後,叫他退既不可,進又不能,雙劍每一路劍招都是進攻數處,叫他顧此失彼,難以並救。若不是他內功外功俱臻登峰造極之境,眼明手快,剛柔互濟,武功只要略差半分,這頃刻之間身上早已中了十七八劍。其實小龍女一人而使兩般劍法,出招雖快,威力終究不如與楊過聯手,別說真實武功仍與法王相差甚遠,即令瀟湘子等人也是強勝於她。只是她一上來出招星馳電閃,各人從所未見,以致心下先行怯了。法王更在這“玉女素心劍法”下吃過苦頭,一見到這劍法,心中想的便是如何自保、如何脫身。小龍女占到上風,實是仗了先聲奪人之功。 拆到五六十招之時,法王已是險象環生,他收回金輪護身,不敢擲出攻敵,又數招後,再將銀輪也收了回來,接著五輪齊回,變成了只守不攻,便和適才瀟湘子等一般模樣。五隻輪子輕重大小、顏色形狀各各不同,或生尖刺,或起棱角,組成五道光環,在他身周滾來滾去。 忽聽得小龍女嬌叱一聲:“著!”跟著法王低聲吼叫,叮叮數響。兩人縱躍來去,出手越來越快,便是瀟湘子這等高手,也沒瞧清兩人這一叱一叫,已起了甚麼變化。金輪法王倘若以輪上威猛之力與她對攻,小龍女便即抵擋不住,可是他心中既怯,竟爾捨己之長,與小龍女比快,不免越來越是不利。 突然之間,尼摩星臉上微微一痛,似被甚麼細小暗器打中,一驚之下伸手一摸,臉上沒甚麼,掌中卻有點鮮血。他呆了一下,又見一點鮮血飛到了尹克西身上,才知激鬥的二人之中已有一個受傷。過不多時,小龍女白衫之上點點斑斑的濺上十幾點鮮血,宛似白綾上畫了幾枝桃花,鮮豔奪目。尼摩星喜道:“小妖女受傷啦!”接著劍光兩閃,法王一聲低吼。瀟湘子冷冷的道:“不!是大和尚受傷!” 尼摩星一想不錯,鮮血是法王受傷後濺到小龍女身上的,心想若是法王死在她的手下,再也無法將她制住,於是叫道:“尹兄,瀟兄,一齊上啊!”鐵蛇揮動,慢慢從小龍女身後逼上。瀟湘子和尹克西也覺不能再行袖手旁觀,當下分從左右逼近。 法王身上中了三劍,但均是輕傷,危殆萬分之中來了幫手,心中一寬,見瀟湘子等並不出手攻擊,各以兵刃護住自身,分從三方緩緩進逼,已知時刻稍長,小龍女勢必無幸。 玉虛洞前,青松林畔,四個武林怪客圍著一個素裝少女,好一場惡戰。眾蒙古武士和全真道人目眩心驚,臉若死灰,生平哪裡見過如此的激鬥! 猛聽得砰嘭一聲震天價大響,砂石飛舞,煙塵瀰漫,玉虛洞前數十塊大石崩在一旁,五個道人從洞中緩步而出,正是丘處機、劉處玄等全真五子。
尹志平、李志常等大喜,齊叫“師父!”迎了上去。達爾巴和霍都大吃一驚,眼見這般破洞的聲勢,便如點燃了的火藥開山爆石一般。兩人各挺兵刃,向前搶上。丘處機等五人向旁一讓,突然十掌齊出,按在兩人背心,一捺一送,將兩人拋出丈許之外。 達爾巴和霍都的武功與郝大通等在伯仲之間,雖不及丘處機、王處一的精湛,但也決不致只一招便給擲開。原來全真五子在玉虛洞中閉關靜修,鑽研拆解“玉女心經”之法,五個人殫精竭慮,日夜苦思,總覺小龍女和楊過所顯示的武功,每一招每一式都恰好是全真派武學的剋星,要想從招術上取勝,實是難能。後來丘處機從天罡北斗陣法中悟出一理,說道:“咱們招術變化,斷然不及,但可合五人之力,以勁力補招數之不足。”於是五人便精思並力攻敵的法門,每一招出去,都是將五人勁力歸集於一點。他們自知第三四代弟子中並無出類拔萃的人物,只有仗著人多,或能合力自保。這一個多月之中,終於創出了一招“七星聚會”。這一招畢竟還是從天罡北斗陣法中演化出來,雖說是“七星聚會”,卻也不必定須七人聯手,六人、五人,以至四人、三人,也均可並力施展。 當金輪法王率領眾武士堵洞之時,這“七星聚會”正好練到了要緊當口,萬萬分心不得,明知大敵來攻,也只得置之不理,直到五人練到五力歸一,融合無間,這才破洞而出。只可惜過於迫促,這一招還只練到三四成火候,饒是如此,達爾巴和霍都也已抵擋不住,竟給五子一擊成功。 丘處機等轉過身來,只見法王等四人圍著小龍女劇斗方酣。五人只瞧了片刻,面面相覷,不禁面色慘然,都想:“罷了,罷了,原來古墓派的武功精妙若斯,要想勝她,那是終身無望了。”他們在洞中所想所練,都從先前所見小龍女和楊過的武功為依歸,豈知眼前所顯示的神奇劍招,要想瞧個明白都有所不能,甚麼破解抵擋,真是從何說起? 法王等四大高手的武功都在全真五子之上,此時全真教中要有如此一個都是千難萬難。丘處機等心想:“若是先師在世,自能勝得過他們,周師叔大概也勝他們一籌,但若同時受這四人圍攻,十九要抵敵不住。”五個老道垂頭喪氣,心下慚愧,自覺一代不如一代,不能承繼先師的功業,大敵當前,全真教瞧來真是立足無地了。眼見招招凶險,步步危機,五人越瞧越是心驚,顧不得詢問弟子變故因何而起。 這時小龍女等五人相鬥,情勢又已不同。小龍女招招攻擊,法王等始終是遮攔多,還手少,但逐步進逼。小龍女處境越來越不利,數次想搶出圈子,暫且退走,但對方守得嚴密異常,每一招均給擋了回來。她知有金輪法王主持圍逼,無法再使擲劍之法,何況除了手中雙劍,身邊已無其他兵刃。 她自在大殿上劍傷鹿清篤,到這時已鬥了將近一個時辰,氣力漸感不支,而強敵越逼越近,丘處機等五人又環伺在側,這五個老道也非易與之輩,四下里盡是敵人,自己孤身一人,今日定要喪身重陽宮中了,忽然想起:“我遭際若此,一死又有甚麼可惜?就只是……就只是……臨死之時,總盼能見過兒一面。他這時是在哪裡呢?多半是在跟郭姑娘親熱,說不定已成了親,新婚燕爾,哪裡想到我這苦命女子在此受人圍攻?不,不!過兒不會這樣,他便和郭姑娘成了親,也決不會忘了我。我只要能再見他一面……” 她離襄陽北上之時,決意永不再和楊過相見,但這時面臨生死關頭,心中越來越是割捨不下。她一想到楊過,本來分心二用突然變為心有專注,雙手劍招相同,再無“玉女素心劍法”的威力。法王見她劍法鬥變,初時還道她是故意示弱誘敵,但數招一過,越看越不像,當下踏上半步,左手銀輪護身,右手金輪往她劍上碰去。 只聽得當的一聲輕響,小龍女左手長劍脫手飛出,在半空中啪的一下,震為兩截。法王這一下本來只是試探,竟致成功,實大出意料之外,當即右手金輪砸將過去。小龍女一驚,忙鎮懾心神,刷刷刷還了三劍,但此時只憑單劍,武功便已遠不及法王。瀟湘子等三人瞧出便宜,三般兵刃同時攻上。 小龍女淡淡一笑,已不願再事掙扎力抗,瞥眼望見三丈外的一株青松旁生著一叢玫瑰,花朵嬌豔欲滴,突然想起當年與楊過隔著花叢練“玉女心經”的光景,心道:“我既已見不到過兒,那便在臨死之時心中想念著他。”臉上神色柔和,登時浸沉在瞑想之中。 法王等四下里合圍,原可一舉將她擊斃,忽見她神情古怪,似乎忘了迎敵,各各驚詫,不知她是否施展甚麼邪法,四般兵刃舉在半空,並不擊下。但也只這麼一頓,尼摩星的鐵蛇便首先遞了出去。 突然身旁風聲颯然,有人挺劍刺來。尼摩星忙回過鐵蛇擋格,卻擋了個空,只見人影晃動,卻是尹志平搶到了小龍女身前,倒持手中長劍,將劍柄遞過去給她。小龍女這時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早將廝殺拚鬥之事置之度外,覺得左手掌中多了一個劍柄,便順手握著。 旁觀眾人突見尹志平搶入這五大高手的戰團之中,直與送死無異,不禁齊聲驚呼。 法王和他相識,不願傷他性命,當即左臂在他肩頭一撞,將他推開,右手揮輪向小龍女砸去。尹志平見她不知如何竟爾突然失了戰意,心中大急,眼見這一輪便要將她砸死,奮不顧身的撲了上去,叫道:“龍姑娘,小心!”用自己背脊硬擋了法王金輪。 法王金輪一砸,威力裂石開山,尹志平如何抵擋得住?立時向前俯衝。小龍女接過他遞來的劍後,兀自挺著劍呆呆出神,尹志平身子衝來,恰好碰在劍尖之上,劍刃透胸而入。小龍女一呆,這才醒悟,原來是他救了自己性命,眼見他背遭輪砸,胸中劍刺,受的全是致命重傷,一剎那間,滿腔憎恨之心盡化成了憐憫之意,柔聲道:“你何苦如此?” 尹志平命在垂危,忽然聽到這“你何苦如此”五字,不禁大喜若狂,說道:“龍姑娘,我實……實在對你不起,罪不容誅,你……你原諒了我麼?” 小龍女又是一怔,想起在襄陽郭府中聽到他和趙志敬的說話,一個念頭在腦子中閃過:“過兒對我如此深情,又曾立誓決不會變心。但他忽然決意和郭姑娘成親,棄我如遺,了無顧惜,定是知悉了我曾受這廝所污。”她心思單純,雖然一路跟踪尹趙二道,卻從未想到此事,這時猛地給尹志平一言提醒,心中的憐憫立時轉為憎恨,憤怒之情卻比先前又增了幾分,一咬牙,右手長劍隨即往他胸口刺落。只是她生平未殺過人,雖然滿腔悲憤,這一劍刺到他胸口,竟然刺不下去。 丘處機在一旁瞧著,眼見愛徒死於非命,心中痛如刀割,只是事起倉卒,不及救援,小龍女第一劍,還可說是由於法王之故,但第二劍卻是存心出手。他絲毫不知這中間的原委曲折,這半年中日思夜想,多半盡是如何抵擋小龍女的招術,而近一個月中更是除此之外再無別念。他既認定小龍女是本教大敵,又決然想不到尹志平會自願捨身救她,眼見她挺劍又刺,當即縱身而前,左手五指在她腕上一拂,右掌向她面門直擊過去。丘處機的武功在全真七子之中向居第一,這一下情急發招,掌力雄渾已極。 小龍女手腕被他一拂而中,長劍拿捏不住,登時脫手,她不等長劍落地,一伸手,又已抓住,跟著遞出一劍,指向丘處機胸口。便在此時,尹志平大叫一聲,倒在地下,創口中鮮血湧出。小龍女左手劍同時刺向丘處機小腹,這一來雙劍合璧,威力大增,丘處機武功雖然精深,但只三招之間,已是手忙腳亂。王處一見情勢不對,同時搶上應援,倒反將法王等四人擠在一旁。 金輪法王等見小龍女和全真五子鬥了起來,俱感訝異,但想此事大大有利,正好旁觀你們自相殘殺。各人使個眼色,退開數步,只待小龍女和全真五子勝敗一決,他們再行出手收拾殘局。 高手動武,每一招都是生死係於一發,誰也不敢稍有鬆懈,因此丘處機等雖見局勢詭異,難以索解,但既已動上了手,哪裡還有餘暇詢問?全真五子赤手空拳,遇上小龍女神妙無方的劍招,那費了月餘之功創出來的一招“七星聚會”竟然全無施展的機會。頃刻之間,郝大通和劉處玄兩人身上中劍,兩人顧念師兄弟的安危,不肯退開,跟著嗤的一響,孫不二肩頭又中一劍。 全真諸弟子見師父勢危,情不自禁的都驚呼起來。李志常叫道:“快送兵刃!”這時五子掌風呼呼,眾弟子無法近身,只得將長劍一柄柄擲去。小龍女搶著揮劍挑出,每一把擲來的長劍都給挑得飛了開去,劍長臂短,五子始終拿不到一件兵刃。忽聽得叮噹一聲,小龍女左手劍粘住一柄飛擲而來的長劍,驀地裡往後送出,王處一猝不及防,左眼角被這一柄劍外之劍刺中,全真五子中四人負傷,勝負已分。 金輪法王哈哈大笑,叫道:“各位道兄且退,這小妖女待老衲來料理罷!”說著踏上兩步。瀟湘子、尼摩星、尹克西三人跟著舞動兵刃上前合擊,竟成了九大高手圍攻小龍女的局面。 法王等一插手,全真五子登時脫出小龍女雙劍的威迫,五人一聲呼喝,並肩而立,或出右掌,或出左掌,五股大力歸併為一,使出了那招“七星聚會”。其時雖只五星聚會,但是威力也已非同小可,小龍女斜身急退,砰的一響,沙坪上塵土飛揚,這一招將尼摩星打得重重跌了一個筋斗。 原來他雙腿已斷,單憑拐杖之力撐持,下盤不穩,抵不住這一招的重擊。總算他危急之中避開了正面之力,雖然摔倒,卻未受傷,立即躍起,哇哇怒叫,舉鐵蛇便往劉處玄頭頂砸下。玉虛洞前呼聲四起,亂成一團。 小龍女見尼摩星和全真五子動手,素袖一拂,便要搶出圈子。金輪法王搶過來擋住,叫道:“尼摩兄,對付小妖女要緊。”尼摩星打得性發,對法王的叫喚不予理睬,鐵蛇吞吐,招數全是打向全真諸道。小龍女雙劍向法王急刺數招,法王見來勢實在太快,難以招架,只得退了幾步。 突然之間,小龍女一聲大叫,雙頰全無血色,嗆啷、嗆啷兩聲,手中雙劍落地,呆呆的望著青松畔的那叢玫瑰,叫道:“過兒,當真是你嗎?” 便在此時,法王金輪迎面砸去,全真五子那招“七星聚會”卻自後心擊了上來。這一招本是抵禦尼摩星而發,但那天竺矮子吃過這招的苦頭,不敢硬接,身子向左閃避,這一招的勁力便都遞到了小龍女背心。 哪知她竟如中邪著魔,全然不知躲閃,背心受掌,胸口中輪,一個嬌怯怯的身軀受了這兩股大力夾擊,目光仍是望著玫瑰花叢,在這頃刻之間,她心搖神馳,便是這兩股大力,似乎也沒能傷到她半分。 眾人為她的目光所懾,不由自主的也均轉頭,去瞧那玫瑰花叢中到底有甚麼古怪,只見青松旁一條人影飛出,竄入法王和全真五子之間,伸左臂抱起小龍女,一閃一晃,又已躍出圈子,徑自坐在青松之下、玫瑰花旁,將小龍女抱在懷裡。 這人正是楊過!
小龍女甜甜一笑,眼中卻流下淚來,說道:“過兒,是你,這不是做夢麼?”楊過俯下頭去,親了親她臉頰,柔聲道:“不是做夢,我不是抱著你麼?”但見她衣衫上斑斑點點,滿身是血,心中矍然而驚,急問:“你受傷重不重?” 小龍女受了前後兩股大力的夾擊,初時乍見楊過,並未覺痛,這時只覺五臟六腑都要翻騰過來,伸手摟住他脖子,說道:“我……我……”身上痛得難熬,再也說不下去了。 楊過見了這般情狀,恨不得代受其苦,低聲說:“姑姑,我還是來遲了一步!”小龍女說道:“不,你來得正好,我只道今生今世,再也瞧不見你啦!”突然間全身發冷,隱然覺得靈魂便要離身而去,抱著楊過的雙手也慢慢軟垂,說道:“過兒,你抱住我!”楊過的左臂略略收緊,把她摟在胸前,百感交集,眼淚緩緩流下,滴在她臉上。 小龍女道:“你抱我,用……用兩隻……兩隻手!”一轉眼間,突見他右手袖子空空蕩盪,情狀有異,驚呼:“你的右臂呢?”楊過苦笑,低聲道:“這時候別關心我,你快閉上了眼,一點兒也別用力,我給你運氣鎮傷。” 小龍女道:“不!你的右臂呢?怎麼沒了?怎麼沒了?”她雖命在垂危,仍是絲毫不顧念自己,定要問明白楊過怎會少了一條手臂。只因在她心中,這個少年實比自己重要百倍千倍,她一點也不顧念自己,但全心全意的關懷著他。 自從他們在古墓中共處,早就是這樣了,只不過那時她不知道這是為了情愛,楊過也不知道。兩人只覺得互相關懷,是師父和弟子間應有之義,既然古墓中只有他們兩人,如果不關懷不體惜對方,那麼又去關懷體惜誰呢?其實這對少年男女,早在他們自己知道之前,已在互相深深的愛戀了。 直到有一天,他們自己才知道,決不能沒有了對方而再活著,對方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過百倍千倍。 每一對互相愛戀的男女都會這樣想。可是只有真正深情之人,那些天生具有至性至情之人,這樣的兩個男女碰在一起,互相愛上了,他們才會真正的愛惜對方,遠勝於愛惜自己。 對於小龍女,楊過的一條臂膀,比她自己的生死實在重要得多,因此固執著要問。她伸手輕輕撫摸他袖子,絲毫不敢用力,果然,袖子裡沒有臂膀。她忽然一點也不感到自身的劇痛,因為心中給憐愛充滿了,再也不會知道自己的痛楚,輕輕說道:“可憐的過兒,斷了很久嗎?這時還痛麼?” 楊過搖搖頭,說道:“早就不痛了。只要我見了你面,永遠不跟你分開,少一條臂膀又算得甚麼?我一條左臂不是也能抱著你麼?” 小龍女輕輕一笑,只覺他說得很對,躺在他懷抱之中,雖然只一條左臂抱著自己,那也是心滿意足了。她本來只求在臨死之前能再見他一面,現今實在太好,真的太好了。 金輪法王、瀟湘子、尹克西、全真五子、眾弟子……眾蒙古武士……人人一聲不響,呆呆的望著這對小情人。在這段時光之中,誰也不想向他們動手,也是誰也不敢向他們動手。 有道是“旁若無人”,楊過和小龍女在九大高手、無數蒙古武士虎視眈眈之下纏綿互憐,將所有強敵全都視如無物,那才真是旁若無人了。愛到極處,不但糞土王侯,天下的富貴榮華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生死大事也視作等閒。楊過和小龍女既然不再想到生死,別說九大高手,便是天下英雄盡至,那又如何?只不過是死罷了。比之那銘心刻骨之愛,死又算得甚麼? 金輪法王等人當然並不懼怕這兩人,只是均感極度詫異,眼見小龍女身受重傷,楊過又只剩一臂,決不能再起而抗拒,但兩人互相的纏綿愛憐之中,自然而然有一股凜然之氣,有一份無畏的剛勇,令人不敢輕侮。 終於小龍女忍不住又問:“你的手臂……手臂是怎麼斷的?快跟我說。”楊過臉上微微苦笑,說道:“手臂斷了,自然是給人家斬的。” 小龍女淒然望著他,沒想到再追問是誰下的毒手,既已遭到不幸,那麼是誰下手都是一樣,這時胸口和背上的傷處又劇烈疼痛起來,她自知命不久長,低低的道:“過兒,我求你一件事。”楊過道:“姑姑,難道你忘了,在古墓之中,我就曾答應過你,你要我做甚麼,我便做甚麼。”小龍女幽幽嘆了口氣,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楊過道:“在我永遠是一樣。”小龍女淒然一笑,低低的道:“我沒多久好活了,你陪著我罷,一直瞧著我死,別去陪你的郭……郭芙姑娘。” 楊過又是傷心,又是憤恨,說道:“姑姑,我自然陪著你。那郭姑娘跟我有甚麼相干?我這條手臂便是給她斬斷的。”小龍女吃了一驚,叫了起來:“啊,是她?為甚麼她這樣狠心?難道……難道為了你不歡喜她麼?”楊過恨恨的道:“我倆這般要好,為甚麼你又要多心?除你之外,我一生一世從來沒愛過別的姑娘,這個郭姑娘啊,哼……” 楊過這條右臂,確是給郭芙斬斷的。
那日楊過與郭芙在襄陽郭府之中言語衝突以致動手,郭芙怒火難忍,抓起淑女劍往他頭頂斬落。楊過中毒後尚未痊癒,四肢無力,眼見劍到,情急之下只得舉右臂擋在面前。郭芙狂怒之際,使力極猛,那淑女劍又鋒利無比,劍鋒落處,楊過一條右臂登時無聲無息的給卸了下來。 這一劍斬落,竟致如此,楊過固然驚怒交迸,郭芙卻也嚇得呆了,知道已闖下了無可彌補的大禍,但見楊過手臂斷處血如泉湧,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會,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掩面奪門奔出。 楊過一陣慌亂過後,隨即鎮定,伸左手點了自己右肩“肩貞穴”的穴道,撕下被單,緊緊縛住肩膀以止血流,再用金創藥敷上傷口,尋思:“此處是不能再耽的了,我得趕緊出城去。”慢慢扶著牆壁走了幾步,只因流血過多,眼前一黑,幾欲暈去。 便在此時,只聽得郭靖大聲說道:“快,快,他怎麼了?血止了沒有?”語音中充滿了焦急之情。楊過當時心中只一個念頭:“我決不要再見郭伯伯,無論如何不要見他。”猛力吸一口氣,從房中衝了出去。 他奔出府門,牽過一匹馬翻身便上,馳至城門。守城的將士都曾見他在城頭救援郭靖,對他十分欽仰,見他馳馬而來,立即開了城門。 此時蒙古軍已退至離城百餘里外。楊過不走大路,縱馬盡往荒僻之處行去。尋思:“我身中情花劇毒,但過期不死,或許正如那天竺神僧所言,吸了冰魄銀針的毒汁之後,以毒攻毒,反而延了性命。但劇毒未去,遲早總要發作。此刻身受重傷,若到終南山去找尋姑姑,定然不能支持,難道我命中註定,要這般客死途中麼?”想到一生孤苦,除了在古墓中與小龍女相聚這段時日之外,生平殊少歡愉,這時世上唯一的親人已捨己而去,復又給人斷殘肢體,命當垂危,言念及此,不禁流下淚來。 他伏在馬背之上,昏昏沉沉,只求不給郭靖找到,不遇上蒙古大軍,隨便到哪裡都好,有意無意之間,漸漸行近前一晚與武氏兄弟相鬥的那個荒谷。 黃昏時分,眼見四下里長草齊膝,一片寂靜,料知周遭無人,在草叢中倒頭便睡。他這時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甚麼毒蟲猛獸全沒加以防備。這一晚創口奇痛,哪裡睡得安穩? 次晨睜眼坐起,忽見離身不到一尺處兩條蜈蚣僵死在地,紅黑斑斕,甚是可怖,口中卻染滿了血漬。楊過嚇了一跳,只見兩條蜈蚣身周有一大灘血跡,略一尋思,已明其理,原來他創傷處流血甚多,而血中含有劇毒,竟把兩條毒蟲毒死了。 楊過微微苦笑,自言自語:“想不到我楊過血中之毒,竟連蜈蚣也抵擋不住。”憤激悲苦,難以自已,忍不住仰天長笑。 忽聽得山峰頂上咕咕咕的叫了三聲,楊過抬起頭來,只見那神鵰昂首挺胸,獨立峰巔,形貌猙獰奇醜,卻自有一股凜凜之威。楊過大喜,宛如見了故人一般,叫道:“雕兄,咱們又相見啦!” 神鵰長鳴一聲,從山巔上直衝下來。它身軀沉重,翅短不能飛翔,但奔跑迅疾,有如駿馬,轉眼間便到了楊過身旁,見他少了一條手臂,目不轉睛的望著他。 楊過苦笑道:“雕兄,我身遭大難,特來投奔於你。”神鵰也不知是否能懂他的說話,轉身便走。楊過牽了馬匹,跟隨在後。 行不數步,神鵰回過頭來,突然伸出左翅在馬腹上一拍。那馬吃痛,大聲嘶叫,倒退幾步,不住跳躍。楊過點頭道:“是了,我既到雕兄谷中,也不必再出去了,要這馬何用?”心想此雕大具靈性,實不遜於人,於是鬆手放開韁繩,大踏步跟隨神鵰之後,他重傷之餘,體力衰弱,行不多時便坐下休息,神鵰也就停步等候。 如此邊行邊歇,過了一個多時辰,又來到劍魔獨孤求敗埋骨處的石洞。 楊過見了那個石墳,不禁大是感慨,心想這位前輩奇人縱橫當時,並世無敵,自是武功神妙莫測,瞧他這般行徑,定是恃才傲物,與常人落落難合,到頭來在這荒谷中寂然而終,武林之中既沒流傳他的名聲事蹟,又沒遺下拳經劍譜、門人弟子,以傳他的絕世武功,這人的身世也真可驚可羨,卻又可哀可傷。只可惜神鵰雖靈,終是不能言語,否則也可述說他的生平一二。 他在石洞中呆呆出神,神鵰已從外銜了兩隻山兔回來。楊過生火炙了,飽餐一頓。 如此過了多日,傷口漸漸癒合,身子也日就康復,每當念及小龍女,胸口雖仍疼痛,但已遠不如先前那麼難熬難忍。他本性好動,長日在荒谷中與神鵰為伴,不禁寂寞無聊起來。 這一日見洞後樹木蒼翠,山氣清佳,便信步過去觀賞風景,行了里許,來到一座峭壁之前。那峭壁便如一座極大的屏風,沖天而起,峭壁中部離地約二十餘丈處,生著一塊三四丈見方的大石,便似一個平台,石上隱隱刻得有字。極目上望,瞧清楚是“劍塚”兩個大字,他好奇心起:“何以劍亦有塚?難道是獨孤前輩折斷了愛劍,埋葬在這裡?”走近峭壁,但見石壁草木不生,光禿禿的實無可容手足之處,不知當年那人如何攀援上去。 瞧了半天,越看越是神往,心想他亦是人,怎能爬到這般的高處,想來必定另有妙法,倘若真的憑藉武功硬爬上去,那直是匪夷所思了。凝神瞧了一陣,突見峭壁上每隔數尺便生著一叢青苔,數十叢筆直排列而上。他心念一動,縱身躍起,探手到最低一叢青苔中摸去,抓出一把黑泥,果然是個小小洞穴,料來是獨孤求敗當年以利器所挖鑿,年深日久,洞中積泥,因此生了青苔。 心想左右無事,便上去探探那劍塚,只是剩下獨臂,攀挾大是不便,但想:“爬不上便爬不上,難道還有旁人來笑話不成?”於是緊一緊腰帶,提一口氣,竄高數尺,左足踏在第一個小洞之中,跟著竄起,右足對準第二叢青苔踢了進去,軟泥迸出,石壁上果然又有一個小穴可以容足。 第一次爬了十來丈,已然力氣不加,當即輕輕溜了下來,心想:“已有二十多個踏足處尋準,第二次便容易得多。”於是在石壁下運功調息,養足力氣,終於一口氣竄上了平台。見自己手臂雖折,輕功卻毫不減弱,也自欣慰,只見大石上“劍塚”兩個大字之旁,尚有兩行字體較小的石刻: “劍魔獨孤求敗既無敵於天下,乃埋劍於斯。 嗚呼!群雄束手,長劍空利,不亦悲夫! ” 楊過又驚又羨,只覺這位前輩傲視當世,獨往獨來,與自己性子實有許多相似之處,但說到打遍天下無敵手,自己如何可及。現今只余獨臂,就算一時不死,此事也終身無望。瞧著兩行石刻出了一會神,低下頭來,只見許多石塊堆著一個大墳。這墳背向山谷,俯仰空闊,別說劍魔本人如何英雄,單是這座劍塚便已佔盡形勢,想見此人文武全才,抱負非常,但恨生得晚了,無緣得見這位前輩英雄。 楊過在劍塚之旁仰天長嘯,片刻間四下里回音不絕,想起黃藥師曾說過“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之樂,此際亦復有此豪情勝慨。他滿心雖想瞧瞧塚中利器到底是何等模樣,但總是不敢冒犯前輩,於是抱膝而坐,迎風呼吸,只覺胸腹間清氣充塞,竟似欲乘風飛去。 忽聽得山壁下咕咕咕的叫了數聲,俯首望去,只見那神鵰伸爪抓住峭壁上的洞穴,正自縱躍上來。它身軀雖重,但腿勁爪力俱是十分厲害,頃刻間便上了平台。 那神鵰稍作顧盼,便向楊過點了點頭,叫了幾聲,聲音甚是特異。楊過笑道:“雕兄,只可惜我沒公冶長的本事,不懂你言語,否則你大可將這位獨孤前輩的生平說給我聽了。”神鵰又低叫幾聲,伸出鋼爪,抓起劍塚上的石頭,移在一旁。楊過心中一動:“獨孤前輩身俱絕世武功,說不定會留下甚麼劍經劍譜之類。”但見神鵰雙爪起落不停,不多時便搬開塚上石塊,露出並列著的三柄長劍,在第一、第二兩把劍之間,另有一塊長條石片。三柄劍和石片並列於一塊大青石之上。 楊過提起右首第一柄劍,只見劍下的石上刻有兩行小字: “凌厲剛猛,無堅不摧,弱冠前以之與河朔群雄爭鋒。” 再看那劍時,見長約四尺,青光閃閃,的是利器。他將劍放回原處,拿起長條石片,見石片下的青石上也刻有兩行小字: “紫薇軟劍,三十歲前所用,誤傷義士不祥,乃棄之深谷。” 楊過心想:“這裡少了一把劍,原來是給他拋棄了,不知如何誤傷義士,這故事多半永遠無人知曉了。”出了一會神,再伸手去拿第二柄劍,只提起數尺,嗆啷一聲,竟然脫手掉下,在石上一碰,火花四濺,不禁嚇了一跳。 原來那劍黑黝黝的毫無異狀,卻是沉重之極,三尺多長的一把劍,重量竟自不下七八十斤,比之戰陣上最沉重的金刀大戟尤重數倍。楊過提起時如何想得到,出乎不意的手上一沉,便拿捏不住。於是再俯身拿起,這次有了防備,拿起七八十斤的重物自是不當一回事。見那劍兩邊劍鋒都是鈍口,劍尖更圓圓的似是個半球,心想:“此劍如此沉重,又怎能使得靈便?何況劍尖劍鋒都不開口,也算得奇了。”看劍下的石刻時,見兩行小字道: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四十歲前恃之橫行天下。” 楊過喃喃念著“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八字,心中似有所悟,但想世間劍術,不論哪一門哪一派的變化如何不同,總以輕靈迅疾為尚,這柄重劍不知怎生使法,想懷昔賢,不禁神馳久之。 過了良久,才放下重劍,去取第三柄劍,這一次又上了個當。他只道這劍定然猶重前劍,因此提劍時力運左臂。哪知拿在手裡卻輕飄飄的渾似無物,凝神一看,原來是柄木劍,年深日久,劍身劍柄均已腐朽,但見劍下的石刻道: “四十歲後,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自此精修,漸進於無劍勝有劍之境。” 他將木劍恭恭敬敬的放於原處,浩然長嘆,說道:“前輩神技,令人難以想像。”心想青石板之下不知是否留有劍譜之類遺物,於是伸手抓住石板,向上掀起,見石板下已是山壁的堅岩,別無他物,不由得微感失望。 那神鵰咕的一聲叫,低頭銜起重劍,放在楊過手裡,跟著又是咕的一聲叫,突然左翅勢挾勁風,向他當頭撲擊而下。頃刻間楊過只覺氣也喘不過來,一怔之下,神鵰的翅膀離他頭頂約有一尺,便即凝住不動,咕咕叫了兩聲。 楊過笑道:“雕兄,你要試試我的武功麼?左右無事,我便跟你玩玩。”但那七八十斤的重劍怎能施展得動,於是放下重劍,拾起第一柄利劍。神鵰忽然收攏雙翼,轉過了頭不再睬他,神情之間頗示不屑。 楊過立時會意,笑道:“你要我使重劍?但我武功平常,在這絕壁之上跟你過招,決非雕兄敵手,可得容情一二。”說著換過了重劍,氣運丹田,力貫左臂,緩緩挺劍刺出。神鵰並不轉身,左翅後掠,與那重劍一碰。楊過只覺一股極沉猛的大力從劍上傳來,壓得他無法透氣,急忙運力相抗,“嘿”的一聲,劍身晃了幾下,但覺眼前一黑,登時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悠悠醒轉,只覺口中奇苦難當,同時更有不少苦汁正流入咽喉,睜開眼來,只見神鵰銜著一枚深紫色的圓球,正餵入他口中。楊過聞到此物甚是腥臭,但想神鵰通靈,所餵之物定然大有益處,於是張口吃了。只輕輕咬得一下,圓球外皮便即破裂,登時滿口苦汁。 這汁液腥極苦極,難吃無比。楊過只想噴了出去,總覺不忍拂逆神鵰美意,勉強吞入腹中。過了一會,略行運氣,但覺呼吸順暢,站起身來,抬手伸足之際非但不覺困乏,反而精神大旺,尤勝平時。他暗暗奇怪,按理被人強力擊倒,閉氣暈去,縱然不受重傷,也必全身酸痛,難道這深紫色的圓囊竟是療傷的靈藥麼? 他俯身提起重劍,竟似輕了幾分。便在此時,那神鵰咕的一聲,又是展翅擊了過來。楊過不敢硬接,側身避開,神鵰跟著踏上一步,雙翅齊至,勢道極是威猛。楊過知它對己並無惡意,但想它雖然靈異,總是畜生,它身俱神力,展翅撲擊之時,發力輕重豈能控縱自如?若給翅膀掃上了,自空墮下,哪裡還有命在?眼見雙翅掃到,急忙退後兩步,左足已踏到了平台的邊緣。 那神鵰竟是毫不容情,禿頭疾縮迅伸,彎彎的尖喙竟自向他胸口直啄。楊過退無可退,只得橫劍封架,它一嘴便啄在劍上。楊過只覺手臂劇震,重劍似欲脫手,眼見神鵰跟著右翅著地橫掃,往自己足脛上掠來。楊過吃了一驚,縱身躍起,從神鵰頭頂飛躍而過,搶到了內側,生怕它順勢跟擊,反手出劍,噗的一響,又與它尖嘴相交。楊過這一下死裡逃生,嚇出了一身冷汗,叫道:“雕兄,你不能當我是獨孤大俠啊!”只覺雙足酸軟,坐倒在地。神鵰咕咕低叫兩聲,不再進擊。 楊過無意中叫了那句“你不能當我是獨孤大俠”,轉念一想,此雕長期伴隨獨孤前輩,瞧它撲啄趨退間,隱隱然有武學家數,多半獨孤前輩寂居荒谷,無聊之時便當它是過招的對手。獨孤前輩屍骨已朽,絕世武功便此湮沒,但從此雕身上,或能尋到這位前輩大師的一些遺風典型。想到此處,心中轉喜,站起身來,叫道:“雕兄,劍招又來啦!”重劍疾刺,指向神鵰胸間。神鵰左翅橫展擋住,右翅猛擊過來。 神鵰力氣實在太強,展翅掃來,疾風勁力,便似數位高手的掌風並力齊施一般,楊過手中之劍又太也沉重,生平所學的甚麼全真劍法、玉女劍法等等沒一招施用得上,只有守則巧妙趨避,攻則呆呆板板的挺劍刺擊。 鬥得一會,楊過疲累了,便坐倒休息。他只一坐倒,神鵰便走開兩步。如此玩了一個多時辰,一人一雕才溜下平台,回入山洞。 次晨醒轉,神鵰已銜了三枚深紫色腥臭圓球放在他身邊,楊過細加審視,原來是禽獸的膽囊,想到初遇神鵰時它曾大食毒蛇,又與巨蟒相鬥,想來必是蛇膽。又想毒蛇之膽不知是否也具劇毒,但昨日食後精神爽利,力氣大增,反正自己體內就有情花和冰魄銀針的劇毒,也不用多加理會,於是一口一個吃了,靜坐調息。突然之間,平時氣息不易走到的各處關脈穴道竟爾暢通無阻。楊過大喜,高聲叫好。本來靜坐修習內功,最忌心有旁騖,至於大哀大樂,更是凶險,但此時他喜極而呼,周身內息仍是綿綿流轉,絕無阻滯。 他躍起身來,提起重劍,出洞又和神鵰練劍。此時已去了幾分畏懼之心,雖然仍是避多擋少,但在神鵰凌厲無倫的翅力之間,偶然已能乘隙還招。 如此練劍數日,楊過提著重劍時手上已不如先前沉重,擊刺揮掠,漸感得心應手。同時越來越覺以前所學劍術變化太繁,花巧太多,想到獨孤求敗在青石上所留“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八字,其中境界,遠勝世上諸般最巧妙的劍招。他一面和神鵰搏擊,一面凝思劍招的去勢迴路,但覺越是平平無奇的劍招,對方越難抗禦。比如挺劍直刺,只要勁力強猛,威力遠比玉女劍法等變幻奇妙的劍招更大。他這時雖然只剩左手,但每日服食神鵰不知從何處採來的蛇膽,不知不覺間膂力激增。 這日出外閒步,在山谷間見有三條大毒蛇死在地下,肚腹洞開,蛇身上被利爪抓得鮮血淋漓,知道自己所食果是蛇膽。只是這些毒蛇遍身隱隱發出金光,生平從所未見,自是不知其名,心想:神鵰力氣這樣大,想必也是多食這些怪蛇的蛇膽之故。 過得月餘,竟勉強已可與神鵰驚人的巨力相抗,發劍擊刺,呼呼風響,不自禁的大感欣慰。武功到此地步,便似登泰山而小天下,回想昔日所學,頗有渺不足道之感。轉念又想,若無先前根柢,今日縱有奇遇,也決不能達此境地,神鵰總是不會言語的畜生,誘發導引則可,指教點撥卻萬萬不能,何況神鵰也不能說會甚麼武功,只不過天生神力,又跟隨獨孤求敗日久,經常和他動手過招,記得了一些進退撲擊的方法而已。 這一日清晨起身,滿天烏雲,大雨傾盆而下。楊過向神鵰道:“雕兄,這般大雨,咱們還練武不練?”神鵰咬著他衣襟,拉著他向東北方行了幾步,隨即邁開大步,縱躍而行。楊過心想:“難道東北方又有甚麼奇怪事物?”提了重劍,冒雨跟去。 行了數里,隱隱聽到轟轟之聲,不絕於耳,越走聲音越響,顯是極大的水聲。楊過心道:“下了這場大雨,山洪暴發,可得小心些!”轉過一個山峽,水聲震耳欲聾,只見山峰間一條大白龍似的瀑布奔瀉而下,衝入一條溪流,奔騰雷鳴,湍急異常,水中挾著樹枝石塊,轉眼便流得不知去向。 這時雨下得更大了,楊過衣履盡濕,四顧水氣濛濛,蔚為奇觀,但見那山洪勢道太猛,心中微有懼意。 神鵰伸嘴拉著他衣襟,走向溪邊,似乎要他下去。楊過奇道:“下去幹麼?水勢勁急,只怕站不住腳。”神鵰放開他衣襟,咕的一聲,昂首長啼,躍入溪中,穩穩站在溪心的一塊巨石之上,左翅前搧,將上流沖下來的一塊岩石打了回去,待那岩石再次順水沖下,又是揮翅擊回,如是擊了五六次,那岩石始終流不過它身邊。到第七次順水沖下時,神鵰奮力振翅一擊,岩石飛出溪水,掉在右岸,神鵰隨即躍回楊過身旁。 楊過會意,知道劍魔獨孤求敗昔日每遇大雨,便到這山洪中練劍,自己卻無此功力,不敢便試,正自猶豫,神鵰大翅突出,刷的一下,拂在楊過臀上。它站得甚近,楊過出其不意,身子直往溪中落去,忙使個“千斤墜”身法,落在神鵰站過的那塊巨石之上。雙足一入水,山洪便沖得他左搖右晃,難於站穩。楊過心想:“獨孤前輩是人,我也是人,他既能站穩,我如何便不能?”當即屏氣凝息,奮力與激流相抗,但想伸劍挑動山洪中挾帶而至的岩石,卻是力所不及了。 耗了一柱香時分,他力氣漸盡,於是伸劍在石上一撐,躍到了岸上。他沒喘息得幾下,神鵰又是揮翅拂來。這一次他有了提防,沒給拂中,自行躍入溪心,心想:“這位雕兄當真是嚴師諍友,逼我練功,竟沒半點鬆懈。它既有此美意,我難道反無上進之心?”於是氣沉下盤,牢牢站住,時刻稍久,漸漸悟到了凝氣用力的法門,山洪雖然越來越大,直浸到了腰間,他反而不如先前的難以支持。又過片刻,山洪浸到胸口,逐步漲到口邊,楊過心道:“雖然我已站立得穩,總不成給水淹死啊!”只得縱躍回岸。 哪知神鵰守在岸旁,見他從空躍至,不待他雙足落地,已是展翅扑出。楊過伸劍擋架,卻被它這一撲之力推回溪心,撲通一聲,跌入了山洪。 他雙足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