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過與陸無雙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叫了飯菜,正坐下吃飯,忽見門口人影一閃,有人探頭進來,見到楊陸二人,立即縮頭轉身。楊過見情勢有異,追到門口,見院子中站著兩人,正是在豺狼谷中與陸無雙相鬥的申志凡與姬清虛。二道拔出長劍,縱身撲上。楊過心想:“你們找我晦氣乾麼?想自討苦吃?”兩個道士撲近,卻是側身掠過,奔入大堂,搶向陸無雙。就在此時,驀地里傳來叮玲、叮玲一陣鈴響。 鈴聲突如其來,待得入耳,已在近處,兩名道士臉色大變,互相瞧了一眼,急忙退向西首第一間房裡,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再也不出來了。楊過心想:“臭道士,多半也吃過那李莫愁的苦頭,竟嚇成這個樣子。” 陸無雙低聲道:“我師父追到啦,傻蛋,你瞧怎麼辦?”楊過道:“怎麼辦?躲一躲罷!”剛伸出手去扶她,鈴聲斗然在客店門口止住,只聽李莫愁的聲音道:“你到屋上去守住。”洪凌波答應了,颼的一聲,上了屋頂。又聽掌櫃的說道:“仙姑,你老人家住店……哎唷,我……”噗的一聲,僕跌在地,再無聲息。他怎知李莫愁最恨別人在她面前提到一個“老”字,何況當面稱她為“老人家”?拂塵揮出,立時送了掌櫃他老人家的老命。她問店小二:“有個跛腳姑娘,住在哪裡?”那店小二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只說:“我……我……”一句話也答不出來。李莫愁左足將他踢開,右足踹開西首第一間房的房門,進去查看,那正是申姬二道所住之處。 楊過尋思:“只好從後門溜出去,雖然定會給洪凌波瞧見,卻也不用怕她。”低聲道:“媳婦兒,跟我逃命罷。”陸無雙白了他一眼,站起身來,心想這番如再逃得性命,當真是老天爺太瞧得起啦。 兩人剛轉過身,東角落裡一張方桌旁一個客人站了起來,走近楊陸二人身旁,低聲道:“我來設法引開敵人,快想法兒逃走。”這人一直向內坐在暗處,楊陸都沒留意他的面貌。他說話之時臉孔向著別處,話剛說完,已走出大門,只見到他的後影。這人身材不高,穿一件寬大的青布長袍。 楊陸二人只對望得一眼,猛聽得鈴聲大振,直向北響去。洪凌波叫道:“師父,有人偷驢子。”黃影一閃,李莫愁從房中躍出,追出門去。陸無雙道:“快走!”楊過心想:“李莫愁輕功迅捷無比,立時便能追上此人,轉眼又即回來。我背了陸姑娘行走不快,仍是難以脫身。”靈機一動,闖進了西首第一間房。 只見申志凡與姬清虛坐在炕邊,臉上驚惶之色兀自未消,此時片刻也延挨不得,楊過不容二道站起喝問,搶上去手指連揮,將二人點倒,叫道:“媳婦兒,進來。”陸無雙走進房來。楊過掩上房門,道:“快脫衣服!”陸無雙臉上一紅,啐道:“傻蛋,胡說甚麼?”楊過道:“脫不脫由你,我可要脫了。”除了外衣,隨即將申志凡的道袍脫下穿上,又除了他的道冠,戴在自己頭上。陸無雙登時醒悟,道:“好,咱們扮道士騙過師父。”伸手去解衣鈕,臉上又是一紅,向姬清虛踢了一腳,道:“閉上眼睛啦,死道士!”姬清虛與申志凡不能轉動的只是四肢而非五官,當即閉上眼睛,哪敢瞧她? 陸無雙又道:“傻蛋,你轉過身去,別瞧我換衣。”楊過笑道:“怕甚麼,我給你接骨之時,豈不早瞧過了?”此語一出,登覺太過輕薄無賴,不禁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陸無雙秀眉一緊,反手就是一掌。 楊過只消頭一低,立時就輕易避過,但一時失魂落魄,呆呆的出了神,拍的一下,這一記重重擊在他的左頰。陸無雙萬萬想不到這掌竟會打中,還著實不輕,也是一呆,心下歉然,笑道:“傻蛋,打痛了你麼?誰叫你瞎說八道?” 楊過撫著面頰,笑了一笑,當下轉過身去。陸無雙換上道袍,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個小道士?”楊過道:“我瞧不見,不知道。”陸無雙道:“傻蛋,轉過身來啦。”楊過回過頭來,見她身上那件道袍寬寬蕩蕩,更加顯得她身形纖細,正待說話,陸無雙忽然低呼一聲,指著炕上,只見炕上棉被中探出一個道士頭來,正是豺狼谷中被她砍了幾根手指的皮清玄。原來他一直便躺在炕上養傷,一見陸無雙進房,立即縮頭進被。楊陸二人忙著換衣,竟沒留意。陸無雙道:“他……他……”想說“他偷瞧我換衣”卻又覺不便出口。 就在此時,花驢鈴聲又起。楊過聽過幾次,知道花驢已被李莫愁奪回,那青衫客騎驢奔出時鈴聲雜亂,李莫愁騎驢之時,花驢奔得雖快,鈴聲卻疾徐有致。他一轉念間,將皮清玄一把提起,順手閉住了他的穴道,揭開炕門,將他塞入炕底。北方天寒,冬夜炕底燒火取暖,此時天尚暖熱,炕底不用燒火,但裡面全是煙灰黑炭,皮清玄一給塞入,不免滿頭滿臉全是灰土。 只聽得鈴聲忽止,李莫愁又已到了客店門口。楊過向陸無雙道:“上炕去睡。”陸無雙皺眉道:“臭道士睡過的,臟得緊,怎能睡啊?”楊過道:“隨你便罷!”說話之間,又將申志凡塞入炕底,順手解開了姬清虛的穴道。陸無雙雖覺被褥骯髒,但想起師父手段的狠辣,只得上炕,面向裡床。剛剛睡好,李莫愁已踢開房門,二次來搜。楊過拿著一隻茶杯,低頭喝茶,左手卻按住姬清虛背心的死穴。李莫愁見房中仍是三個道士,姬清虛臉如死灰,神魂不定,於是笑了一笑,去搜第二間房。她第一次來搜時曾仔細瞧過三個道人的面貌,生怕是陸無雙喬裝改扮,二次來搜時就沒再細看。 這一晚李莫愁、洪凌波師徒搜遍了鎮上各處,吵得家家雞犬不寧。楊過卻安安穩穩的與陸無雙並頭躺在炕上,聞到她身上一陣陣少女的溫馨香味,不禁大樂。陸無雙心中思潮起伏,但覺楊過此人實是古怪之極,說他是傻蛋,卻又似聰明無比,說他聰明罷,又老是瘋瘋癲癲的。她躺著一動也不敢動,心想那傻蛋定要伸手相抱,那時怎生是好?過了良久良久,楊過卻沒半點動靜,反而微覺失望,聞到他身上濃重的男子氣息,竟爾顛倒難以自已,過了良久,才迷迷糊糊的睡了。 楊過一覺醒來,天已發白,見姬清虛伏在桌上沉睡未醒,陸無雙鼻息細微,雙頰暈紅,兩片薄薄紅唇略見上翹,不由得心中大動,暗道:“我若是輕輕的親她一親,她決不會知道。”少年人情竇初開,從未親近過女子,此刻朝陽初升,正是情慾最盛之時,想起接骨時她胸脯之美,更是按捺不住,伸過頭去要親她口唇。尚未觸到,已聞一陣香甜,不由得心中一盪,熱血直湧上來,卻見她雙眉微蹙,似乎睡夢中也感到斷骨處的痛楚。楊過見到這般模樣,登時想起小龍女來,跟著記起她要自己立過的誓:“我這一生一世心中只有姑姑一個,若是變心,不用姑姑殺我,我立刻就殺了自己。”全身冷汗直冒,當即拍拍兩下,重重打了自己兩個耳光,一躍下炕。 這一來陸無雙也給驚醒了,睜眼問道:“傻蛋,你幹甚麼?”楊過正自羞愧難當,含含糊糊的道:“沒甚麼?蚊子咬我的臉。”陸無雙想起整晚和他同睡,突然間滿臉通紅,低下了頭,輕輕的道:“傻蛋,傻蛋!”話聲中竟是大有溫柔纏綿之意。 過了一會,她抬起頭來,問道:“傻蛋,你怎麼會使我古墓派的美女拳法?”楊過道:“我晚上做夢,那許多美女西施啦、貂蟬啦,每個人都來教我一招,我就會了。”陸無雙呸了一聲,料知再問他也不肯說,正想轉過話頭說別的事,忽聽得李莫愁花驢的鈴聲響起,向西北方而去,卻又是回頭往來路搜尋,料來她想起那部《五毒秘傳》落入陸無雙手中,遲一日追回,便多一日危險,是以片刻也不敢耽擱,天色微明,就騎驢動身。 楊過道:“她回頭尋咱們不見,又會趕來。就可惜你身上有傷,震盪不得,否則咱們盜得兩匹駿馬,一口氣奔馳一日一夜,她那裡還追得上?”陸無雙嗔道:“你身上可沒傷,幹麼你不去盜一匹駿馬,一口氣奔馳一日一夜?”楊過心想:“這姑娘當真是小心眼兒,我隨口一句話,她就生氣。”只是愛瞧她發怒的神情,反而激她道:“若不是你求我送到江南,我早就去了。”陸無雙怒道:“你去罷,去罷!傻蛋,我見了你就生氣,寧可自個兒死了的好。”楊過笑道:“嘿,你死了我才捨不得呢。” 他怕陸無雙真的大怒,震動斷骨,一笑出房,到櫃檯上借了墨筆硯台,回進房來,將墨在水盆中化開了,雙手醮了墨水,突然抹在陸無雙臉上。 陸無雙未曾防備,忙掏手帕來抹,不住口的罵道:“臭傻蛋,死傻蛋。”只見楊過從炕裡掏出一大把煤灰,用水和了塗在臉上,一張臉登時凹凹凸凸,有如生滿了疙瘩。她立時醒悟:“我雖換了道人裝束,但面容未變,若給師父趕上,她豈有不識之理?”當下將淡墨水勻勻的塗在臉上。女孩兒家生性愛美,雖然塗黑臉頰,仍是猶如搽脂抹粉一般細細整容。 兩人改裝已畢,楊過伸腳到炕下將兩名道人的穴道踢開。陸無雙見他看也不看,隨意踢了幾腳,兩名道人登時發出呻吟之聲,心下暗暗佩服:“這傻蛋武功勝我十倍。”但欽佩之意,絲毫不形於色,仍是罵他傻蛋,似乎渾不將他瞧在眼裡。 楊過去市上想僱一輛大車,但那市鎮太小,無車可僱,只得買了兩匹劣馬。這日陸無雙傷勢已輕了些,兩人各自騎了一匹,慢慢向東南行去。 行了一個多時辰,楊過怕她支持不住,扶她下馬,坐在道旁石上休息。他想起今晨居然對陸無雙有輕薄之意,輕薄她也沒甚麼,但如此對不起姑姑,自己真是大大的混帳王八蛋,正在深深自責,陸無雙忽道:“傻蛋,怎麼不跟我說話?”楊過微笑不答,忽然想到一事,叫道:“啊喲,不好,我真胡塗。”陸無雙道:“你本就胡塗嘛!”楊過道:“咱們改裝易容,那三個道人盡都瞧在眼裡,若是跟你師父說起,豈不是糟了?”陸無雙抿嘴一笑,道:“那三個臭道人先前騎馬經過,早趕到咱們頭里去啦,師父還在後面。你這傻蛋失魂落魄的,也不知在想些甚麼,竟沒瞧見。” 楊過“啊”了一聲,向她一笑。陸無雙覺得他這一笑之中似含深意,想起自己話中“失魂落魄的,也不知想些甚麼”那幾個字,不禁臉兒紅了。就在此時,一匹馬突然縱聲長嘶。陸無雙迴過頭來,只見道路轉角處兩個老丐並肩走來。
楊過見山角後另有兩個人一探頭就縮了回去,正是申志凡和姬清虛,心下了然:“原來這三個臭道士去告知了丐幫,說我們改了道人打扮。”當下拱手說道:“兩位叫化大爺,你們討米討八方,貧道化緣卻化十方,今日要請你們布施布施了。”一個化子聲似洪鐘,說道:“你們就是剃光了頭,扮作和尚尼姑,也休想逃得過我們耳目。快別裝傻啦,爽爽快快的,跟我們到執法長老跟前評理去罷。”楊過心想:“這兩個老叫化背負八隻布袋,只怕武功甚是了得。”那二人正是丐幫中的八袋老丐,眼見楊陸二人都是未到二十歲的少年,居然連敗四名四袋弟子、三名五袋弟子,料想這中間定然另有古怪。 雙方均自遲疑之際,西北方金鈴響起,玎玲,玎玲,輕快流動,抑揚悅耳。陸無雙暗想:“糟了,糟了。我雖改了容貌裝束,偏巧此時又撞到這兩個死鬼化子,給他們一揭穿,怎麼能脫得師父的毒手?唉,當真運氣太壞,魔劫重重,偏有這麼多人吃飽了飯沒事幹,盡是找上了我,纏個沒了沒完。” 片刻之間,鈴聲更加近了。楊過心想:“這李莫愁我是打不過的,只有趕快向前奪路逃走。”說道:“兩位不肯化緣,也不打緊,就請讓路罷。”說著大踏步向前走去。兩個化子見他腳下虛浮,似乎絲毫不懂武功,各伸右手抓去。楊過右掌劈出,與兩人手掌相撞,三隻手掌略一凝持,各自退了三步。這兩名八袋老丐練功數十年,均是內力深湛,在江湖上已是少逢敵手,要論武功底子,實是遠勝楊過,只是論到招數的奇巧奧妙,卻又不及。楊過借力打力,將二人掌力化解了,但要就此闖過,卻也不能。三人心中各自暗驚。 就在此時,李莫愁師徒已然趕到。洪凌波叫道:“餵,叫化兒,小道士,瞧見一個跛腳姑娘過去沒有?”兩個老丐在武林中行輩甚高,聽洪凌波如此詢問,心中有氣,只是丐幫幫規嚴峻,絕不許幫眾任意與外人爭吵,二人順口答道:“沒瞧見!”李莫愁眼光銳利,見了楊陸二人的背影,心下微微起疑:“這二人似乎曾在哪裡見過。”又見四人相對而立,劍拔弩張的便要動武,心想在旁瞧個熱鬧再說。 楊過斜眼微睨,見她臉現淺笑,袖手觀鬥,心念一動:“有了,如此這般,就可去了她的疑心。”轉身走到洪凌波跟前,打個問訊,嘶啞著嗓子說道:“道友請了。”洪凌波以道家禮節還禮。楊過道:“小道路過此處,給兩個惡丐平白無端的攔住,定要動武。小道未攜兵刃,請道友瞧在老君面上,相借寶劍一用。”說罷又是深深一躬。洪凌波見他臉上凹凹凸凸,又黑又醜,但神態謙恭,兼之提到道家之祖的太上老君,似乎不便拒卻,於是拔出長劍,眼望師父,見她點頭示可,便倒轉劍柄,遞了過去。楊過躬身謝了,接過長劍,劍尖指地,說道:“小道若是不敵,還請道友念在道家一派,賜與援手。”洪凌波皺眉哼了一聲,卻不答話。 楊過轉過身來,大聲向陸無雙道:“師弟,你站在一旁瞧著,不必動手,教他丐幫的化子們見識見識我全真教門下的手段。”李莫愁一凜:“原來這兩個小道士是全真教的。可是全真教跟丐幫素來交好,怎地兩派門人卻鬧將起來?”楊過生怕兩個老丐喝罵出來,揭破了陸無雙的秘密,挺劍搶上,叫道:“來來來,我一個鬥你們兩個。”陸無雙卻大為擔憂:“傻蛋不知我師父曾與全真教的道士大小十餘戰,全真派的武功有哪一招一式逃得過她的眼去?天下道教派別多著,正乙、大道、太一,甚麼都好冒充,怎地偏偏指明了全真教?” 兩個老丐聽他說道“全真教門下”五字,都是一驚,齊聲喝道:“你當真是全真派門人?你和那……” 楊過哪容他們提到陸無雙,長劍刺出,分攻兩人胸口小腹,正是全真嫡傳劍法。兩個老丐輩份甚高,決不願合力鬥他一個後輩,但楊過這一招來得奇快,不得不同時舉棒招架。鐵棒剛舉,楊過長劍已從鐵棒空隙中穿了過去,仍是疾刺二人胸口。兩個老丐萬料不到他劍法如此迅捷,急忙後退。楊過毫不容情,著著進逼,片刻之間,已連刺二九一十八劍,每一劍都是一分為二,刺出時只有一招,手腕抖處,劍招卻分而為二。這是全真派上乘武功中的“一氣化三清”劍術,每一招均可化為三招,楊過每一劍刺出,兩個老丐就倒退三步,這一十八劍刺過,兩個老丐竟然一招也還不了手,一共倒退了五十四步。玉女心經的武功專用以克制全真派,楊過未練玉女心經,先練全真武功,只是練得併不精純,“一氣化三清”是化不來的,“化二清”倒也化得似模似樣。 李莫愁見小道士劍法精奇,不禁暗驚,心道:“無怪全真教名頭這等響亮,果然是人才輩出,這人再過十年,我哪裡還能是他對手?看來全真教的掌教,日後定要落在這小道人身上。”她若跟楊過動手,數招之間便能知他的全真劍法似是而非,底子其實是古墓派功夫,但外表看來,卻是真偽難辨。楊過從趙志敬處得到全真派功夫的歌訣,此後曾加修習,因此他的全真派武功卻也不是全盤冒充。洪凌波與陸無雙自然更加瞧得神馳目眩。 楊過心想:“我若手下稍緩,讓兩個老叫化一開口說話,那就兇多吉少。”這一十八劍刺過,長劍急抖,卻已搶到了二丐身後,又是一劍化為兩招刺出。二丐急忙轉身招架,楊過不容他們鐵棒與長劍相碰,晃身閃到二丐背後,兩丐急忙轉身,楊過又已搶到他們背後。他自知若憑真實功夫,莫說以一敵二,就是一個化子也抵敵不過,是以迴旋急轉,一味施展輕功繞著二丐兜圈。 全真派每個門人武功練到適當火候,就須練這輕功,以便他日練“天罡北斗陣”時搶位之用。楊過此時步伐雖是全真派武功,但呼吸運氣,使的卻是“玉女心經”中的心法。古墓派輕功乃天下之最,他這一起腳,兩名丐幫高手竟然跟隨不上,但見他急奔如電,白光閃處,長劍連刺。若是他當真要傷二人性命,二十個化子也都殺了。二丐身子急轉,掄棒防衛要害,此時已顧不得抵擋來招,只是盡力守護,憑老天爺的慈悲了。 如此急轉了數十圈,二丐已累得頭暈眼花,腳步踉蹌,眼見就要暈倒。李莫愁笑道:“餵,丐幫的朋友,我教你們個法兒,兩個人背靠背站著,那就不用轉啦。”這一提醒,二丐大喜,正要依法施為,楊過心想:“不好!給他們這麼一來,我可要輸。”當下不再轉身移位,一招兩式,分刺二丐後心。 二丐只聽得背後風聲勁急,不及回棒招架,急忙向前邁了一步,足剛著地,背後劍招便到,大驚之下,只得提氣急奔。哪知楊過的劍尖直如影子一般,不論兩人跑得如何迅捷,劍招始終是在他兩人背後晃動。二丐腳步稍慢,背上肌肉就被劍尖刺得劇痛。二丐心知楊過並無相害之意,否則手上微一加勁,劍尖上前一尺,刃鋒豈不穿胸而過?但腳下始終不敢有絲毫停留。三人都是發力狂奔,片刻間已奔出兩裡有餘,將李莫愁等遠遠拋在後面。 楊過突然足下加勁,搶在二丐前頭,笑嘻嘻的道:“慢慢走啊,小心摔交!”二丐不約而同的雙棒齊出。楊過左手一伸,已抓住一根鐵棒,同時右手長劍平著劍刃,搭在另一根鐵棒上向左推擠,左掌張處,兩根鐵棒一齊握住。二丐驚覺不妙,急忙運勁里奪。楊過功力不及對方,哪肯與他們硬拚,長劍順著鐵棒直劃下去。二丐若不放手,八根手指立時削斷,只得撒棒後躍,臉上神色極是尷尬,鬥是鬥不過,就此逃走,卻又未免丟人太甚。 楊過說道:“敝教與貴幫素來交好,兩位千萬不可信了旁人挑撥。怨有頭,債有主,古墓派的赤練仙子李莫愁明明在此,兩位何不找她去?”二丐並不識得李莫愁,但素知她的厲害,聽了楊過之言,心中一凜,齊聲道:“此話當真?”楊過道:“我幹麼相欺?小道也是給這魔頭逼得走投無路,這才與兩位動手。”說到此處,雙手捧起鐵棒,恭恭敬敬的還了二丐,又道:“那赤練仙子隨身攜帶之物天下聞名,兩位難道不知麼?”一個老丐恍然而悟,說道:“啊,是了,她手中拿著拂塵,花驢上係有金鈴。那個穿黃衫的就是她了?”楊過笑道:“不錯,不錯。用銀弧飛刀傷了貴幫弟子的那個姑娘,就是李莫愁的弟子……”微一沉吟,又道:“就只怕……不行,不行……”那聲若洪鐘的老丐性子甚是急躁,忙問:“怕甚麼?”楊過道:“不行,不行。”那丐急道:“不行甚麼?”楊過道:“想那李莫愁橫行天下,江湖上人物個個聞名喪膽,貴幫雖然厲害,卻沒一個是她的敵手。既然傷了貴幫朋友的是她弟子,那也只好罷休。” 那老丐給他激得哇哇大叫,拖起鐵棒,說道:“哼,管她甚麼赤練仙子、黑練仙子,今日非去鬥鬥她不可!”說著就要往來路奔回。另一個老丐卻甚為持重,心想我二人連眼前這個小道人也鬥不過,還去惹那赤練仙子,豈非白白送死?當下拉住他手臂,道:“也不須急在一時,咱們回去從長計議。”向楊過一拱手,說道:“請教道友高姓大名。”楊過笑道:“小道姓薩,名叫華滋。後會有期。”打個問訊,回頭便走。 兩丐喃喃自語:“薩華滋,薩華滋?可沒聽過他的名頭,此人年紀輕輕,武功居然如此了得……”一丐突然跳了起來,罵道:“直娘賊,狗廝鳥!”另丐問道:“甚麼?”那丐道:“他名叫薩華滋,那是殺化子啊,給這小賊道罵了還不知道。”兩丐破口大罵,卻也不敢回去尋他算帳。 楊過心中暗笑,生怕陸無雙有失,急忙迴轉,只見陸無雙騎在馬上,不住向這邊張望,顯是等得焦急異常。她一見楊過,臉有喜色,忙催馬迎了上來,低聲道:“傻蛋,你好,你撇下我啦。” 楊過一笑,雙手橫捧長劍,拿劍柄遞到洪凌波面前,躬身行禮,道:“多謝借劍。”洪凌波伸手接過。楊過正要轉身,李莫愁忽道:“且慢。”她見這小道士武藝了得,心想留下此人,必為他日之患,乘他此時武功不及自己,隨手除掉了事。 楊過一聽“且慢”二字,已知不妙,當下將長劍又遞前數寸,放在洪凌波手中,隨即撒手離劍。洪凌波只得抓住劍柄,笑道:“小道人,你武功好得很啊。” 李莫愁本欲激他動手,將他一拂塵擊斃,但他手中沒了兵刃,自己是何等身分,那是不能用兵刃傷他的了,於是將拂塵往後領中一插,問道:“你是全真七子哪一個的門下?” 楊過笑道:“我是王重陽的弟子。”他對全真諸道均無好感,心中沒半點尊敬之意,丘處機雖相待不錯,但與之共處時刻甚暫,臨別時又給他狠狠的教訓了一頓,固也明白他並無惡意,心下卻總不憤,至於郝大通、趙志敬等,那更是想起來就咬牙切齒。他在古墓中學練王重陽當年親手所刻的九陰真經要訣,若說是他的弟子,勉強也說得上。但照他的年紀,只能是趙志敬、尹志平輩的徒兒,李莫愁見他武功不弱,才問他是全真七子哪一個的門人,實已抬舉了他。楊過若是隨口答一個丘處機、王處一的名字,李莫愁倒也信了。但他不肯比殺死孫婆婆的郝大通矮著一輩,便抬出王重陽來。重陽真人是全真教創教祖師,生平只收七個弟子,武林中眾所周知,這小道人降生之日,重陽真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李莫愁心道:“你這小丑八怪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我是誰,在我面前膽敢搗鬼。”轉念一想:“全真教士哪敢隨口拿祖師爺說笑?又怎敢口稱'王重陽'三字?但他若非全真弟子,怎地武功招式又明明是全真派的?” 楊過見她臉上雖然仍是笑吟吟地,但眉間微蹙,正自沉吟,心想自己當日扮了鄉童,跟洪凌波鬧了好一陣,在古墓中又和她們師徒數度交手,別給她們在語音舉止中瞧出破綻,事不宜遲,走為上策,舉手行了一禮,翻身上馬,就要縱馬奔馳。 李莫愁輕飄飄的躍出,攔在他馬前,說道:“下來,我有話問你。”楊過道:“我知道你要問甚麼?你要問我,有沒見到一個左腿有些不便的美貌姑娘?可知她帶的那本書在哪裡?”李莫愁心中一驚,淡淡的道:“是啊,你真聰明。那本書在哪裡?”楊過道:“適才我和這個師弟在道旁休息,見那姑娘和三個化子動手。一個化子給那姑娘砍了一刀,但又有兩個化子過來,那姑娘不敵,終於給他們擒住……” 李莫愁素來鎮定自若,遇上天大的事也是不動聲色,但想到陸無雙既被丐幫所擒,那本《五毒秘傳》勢必也落入他們手中,不由得微現焦急之色。 楊過見謊言見效,更加誇大其詞:“一個化子從那姑娘懷裡掏出一本甚麼書來,那姑娘不肯給,卻讓那化子打了老大一個耳括子。”陸無雙向他橫了一眼,心道:“好傻蛋,你胡說八道損我,瞧我不收拾你?”楊過明知陸無雙心中駭怕,故意問她道:“師弟,你說這豈不叫人生氣?那姑娘給幾個化子又摸手、又摸腳,吃了好大的虧哪,是不是?”陸無雙低垂了頭,只得“嗯”了一聲。 說到此處,山角後馬蹄聲響,擁出一隊人馬,儀仗兵勇,聲勢甚盛,原來是一隊蒙古官兵。其時金國已滅,淮河以北盡屬蒙古。李莫愁自不將這些官兵放在眼裡,但她急欲查知陸無雙的行踪,不想多惹事端,於是避在道旁,只見鐵蹄揚塵,百餘名蒙古兵將擁著一個官員疾馳而過。那蒙古官員身穿錦袍,腰懸弓箭,騎術甚精,臉容雖瞧不清楚,縱馬大跑時的神態卻頗為剽悍。 李莫愁待馬隊過後,舉拂塵拂去身上給奔馬揚起的灰土。她拂塵每動一下,陸無雙的心就劇跳一下,知道這一拂若非拂去塵土,而是落在自己頭上,勢不免立時腦漿迸裂。 李莫愁拂罷塵土,又問:“後來怎樣了?”楊過道:“幾個化子擄了那姑娘,向北方去啦。小道路見不平,意欲攔阻,那兩個老叫化就留下來跟我打了一架。” 李莫愁點了點頭,微微一笑,道:“很好,多謝你啦。我姓李名莫愁,江湖上叫我赤練仙子,也有人叫我赤練魔頭。你聽見過我的名字麼?”楊過搖頭道:“我沒聽見過。姑娘,你這般美貌,真如天仙下凡一樣,怎可稱為魔頭啊?”李莫愁這時已三十來歲,但內功深湛,皮膚雪白粉嫩,臉上沒一絲皺紋,望之仍如二十許人。她一生自負美貌,聽楊過這般當面奉承,心下自然樂意,拂塵一擺,道:“你跟我說笑,自稱是王重陽門人,本該好好叫你吃點苦頭再死。既然你還會說話,我就只用這拂塵稍稍教訓你一下。” 楊過搖頭道:“不成,不成,小道不能平白無端的跟後輩動手。”李莫愁道:“死到臨頭,還在說笑。我怎麼是你的後輩啦?”楊過道:“我師父重陽真人,跟你祖師婆婆是同輩,我豈非長著你一輩?你這麼一個年輕貌美的小姑娘,我老人家是不能欺侮你的。”李莫愁淺淺一笑,對洪凌波道:“再將劍借給他。”楊過搖手道:“不成,不成,我……”他話未說完,洪凌波已拔劍出鞘,只聽擦的一響,手中拿著的只是個劍柄,劍刃卻留在劍鞘之內。她愕然之間,隨即醒悟,原來楊過還劍之時暗中使了手腳,將劍刃捏斷,但微微留下幾分勉強牽連,拔劍時稍一用力,當即斷截。 李莫愁臉上變色。楊過道:“本來嘛,我是不能跟後輩的年輕姑娘們動手的,但你既然定要逼我過招,這樣罷,我空手接你拂塵三招。咱們把話說明在先,只過三招,只要你接得住,我就放你走路。但三招一過,你卻不能再跟我糾纏不清啦。”他知當此情勢,不動手是不成的了,但若當真比拚,自然絕不是她對手,索性老氣橫秋,裝出一派前輩模樣,再以言語擠兌,要她答應只過三招,不能再發第四招,自己反正是鬥她不過,用不用兵刃也是一樣,最好她也就此不使那招數厲害之極的拂塵。 李莫愁豈不明白他的用意,心道:“憑你這小子也接得住我三招?”說道:“好啊,老前輩,後輩領教啦。” 楊過道:“不敢……”突然間只見黃影晃動,身前身後都是拂塵的影子。李莫愁這一招“無孔不入”,乃是向敵人周身百骸進攻,雖是一招,其實千頭萬緒,一招之中包含了數十招,竟是同時點他全身各處大穴。她適才見楊過與兩丐交手,劍法精妙,確非庸手,定要在三招之內傷他,倒也不易,是以一上手就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三無三不手”來。 這三下招數是她自創,連小龍女也沒見過。楊過突然見到,嚇了一跳。這一招其實是無可抵擋之招,閃得左邊,右邊穴道被點,避得前面,後面穴道受傷,只有武功遠勝於李莫愁的高手,以狠招正面撲擊,才能逼得她回過拂塵自救。楊過自然無此功力,情急之下,突然一個筋斗,頭下腳上,運起歐陽鋒所授的功夫,經脈逆行,全身穴道盡數封閉,只覺無數穴道上同時微微一麻,立即無事。他身子急轉,倒立著飛腿踢出。 李莫愁眼見明明已點中他多處穴道,他居然仍能還擊,心中大奇,跟著一招“無所不至”。這一招點的是他周身諸處偏門穴道。楊過以頭撐地,伸出左手,伸指戳向她右膝彎“委中穴”。李莫愁更驚,急忙避開,“三無三不手”的第三手“無所不為”立即使出。 這一招不再點穴,專打眼睛、咽喉、小腹、下陰等人身諸般柔軟之處,是以叫作“無所不為”,陰狠毒辣,可說已有些無賴意味。當她練此毒招之時,哪想得到世上竟有人動武時會頭下腳上,匆忙中一招發出,自是照著平時練得精熟的部位攻擊敵人,這一來,攻眼睛的打中了腳背,攻咽喉的打中了小腿,攻小腹的打中了大腿,攻下陰的打中了胸膛,攻其柔虛,逢其堅實,竟然沒半點功效。 李莫愁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她一生中見過不少大陣大仗,武功勝過她的人也曾會過,只是她事先料敵周詳,或攻或守,或擊或避,均有成竹在胸,卻萬料不到這小道士竟有如此不可思議的功夫,只一呆之下,楊過突然張口,已咬住了她拂塵的塵尾,一個翻身,直立起來。李莫愁手中一震,竟被他將拂塵奪了過去。 當年二次華山論劍,歐陽鋒逆運經脈,一口咬中黃藥師的手指,險些送了他的性命。蓋逆運經脈之時,口唇運氣,一張一合,自然而然會生咬人之意。一人全身諸處之力,均不及齒力厲害,常人可用牙齒咬碎胡桃,而大力士手力再強,亦難握破胡桃堅殼。因此楊過內力雖不及李莫愁遠甚,但牙齒一咬住拂塵,竟奪下她用以揚威十餘載的兵刃。 這一下變生不測,洪凌波與陸無雙同時驚叫,李莫愁雖然驚訝,卻絲毫不懼,雙掌輕拍,施展赤練神掌,撲上奪他拂塵。她一掌剛要拍出,突然叫道:“咦,是你!你師父呢?”原來楊過臉上塗了泥沙,頭下腳上的急轉幾下,泥沙剝落,露出了半邊本來面目。同時洪凌波也已認出了陸無雙,叫道:“師父,是師妹啊。”先前陸無雙一直不敢與李莫愁、洪凌波正面相對,此時楊過與李莫愁激鬥,她凝神觀看,忘了側臉避開洪凌波的眼光。 楊過左足一點,飛身上了李莫愁的花驢,同時左手彈處,一根玉蜂針射進了洪凌波所乘驢子的腦袋。 李莫愁盛怒之下,飛身向楊過撲去。楊過縱身離鞍,倒轉拂塵柄,噗的一聲,將花驢打了個腦漿迸裂,大叫:“媳婦兒,快隨你漢子走。”身子落在馬背,揮拂塵向後亂打。陸無雙立即縱馬疾馳。李莫愁的輕功施展開來,一二里內大可趕上四腿的牲口,但被楊過適才的怪招嚇得怕了,不敢過份逼近,只是施展小擒拿手欲奪還拂塵,第四招上左手三指碰上了拂塵絲,反手抓住一拉,楊過拿捏不住,又給她奪回。 洪凌波胯下的驢子腦袋中了玉蜂針,突然發狂,猛向李莫愁衝去,張嘴大咬。李莫愁喝道:“凌波,你怎麼啦。”洪凌波道:“驢子鬧倔性兒。”用力勒韁,拉得驢子滿口是血。猛地裡那驢子四腿一軟,翻身倒斃,洪凌波躍起身來,叫道:“師父,咱們追!”但此時楊陸二人早已奔出半里之外,再也追趕不上了。 陸無雙與楊過縱騎大奔一陣,回頭見師父不再追來,叫道:“傻蛋,我胸口好疼,抵不住啦!”楊過躍下馬背,俯耳在地上傾聽,並無蹄聲追來,道:“不用怕啦,慢慢走罷。”當下兩人並轡而行。 陸無雙嘆了口氣,道:“傻蛋,怎麼連我師父的拂塵也給你奪來啦?”楊過道:“我跟她胡混亂搞,她心裡一樂,就將拂塵給了我。我老人家不好意思要她小姑娘的東西,又還了給她。”陸無雙道:“哼,她為甚麼心裡一樂,瞧你長得俊麼?”說了這句話,臉上微微一紅。楊過笑道:“她瞧我傻得有趣,也是有的。”陸無雙道:“呸!好有趣麼?” 兩人緩行一陣,怕李莫愁趕來,又催坐騎急馳。如此快一陣、慢一陣的行到黃昏。楊過道:“媳婦兒,你若要保全小命,只好拚著傷口疼痛,再跑一晚。”陸無雙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理不理你?”楊過伸伸舌頭,道:“可惜是坐騎累了,再跑得一晚準得拖死。”此時天色漸黑,猛聽得前面幾聲馬嘶,楊過喜道:“咱們換馬去罷。”兩人催馬上前,奔了里許,見一個村莊外繫著百餘匹馬,原來是日間所見的那隊蒙古騎兵。楊過道:“你待在這兒,我進村探探去。”當下翻身下馬,走進村去。 只見一座大屋的窗中透出燈光,楊過閃身窗下,向內張望,見一個蒙古官員背窗而坐。楊過靈機一動:“與其換馬,不如換人。”待了片刻,只見那蒙古官站起身來,在室中來回走動。這人約莫三十來歲,正是日間所見的那錦袍官員,神情舉止,氣派甚大,看來官職不小。楊過待他背轉身時,輕輕揭起窗格,縱身而入。那官員聽到背後風聲,倏地搶上一步,左臂橫揮,一轉身,雙手十指猶似兩把鷹爪,猛插過來,竟是招數凌厲的“大力鷹爪功”。楊過微感詫異,不意這個蒙古官員手下倒也有幾分功夫,當下側身從他雙手間閃過。那官員連抓數下,都被他輕描淡寫的避開。 那官員少時曾得鷹爪門的名師傳授,自負武功了得,但與楊過交手數招,竟是全然無法施展手腳。楊過見他又是雙手惡狠狠的插來,突然縱高,左手按他左肩,右手按他右肩,內力直透雙臂,喝道:“坐下!”那官員雙膝一軟,坐在地下,但覺胸口鬱悶,似有滿腔鮮血急欲噴出。楊過伸手在他乳下穴道上揉了兩揉,那官員胸臆登松,一口氣舒了出來,慢慢站起,怔怔的望著楊過,隔了半晌,這才問道:“你是誰?來幹麼?”這兩句漢話倒是說得字正腔圓。 楊過笑了笑,反問:“你叫甚麼名字?做的是甚麼官?”那官員怒目圓瞪,又要撲上。楊過毫不理睬,卻去坐在他先前坐過的椅中。那官員雙臂直上直下的猛擊過來,楊過隨手推卸,毫不費力的將他每一招都化解了去,說道:“餵,你肩頭受了傷,別使力才好。”那官員一怔,道:“甚麼受了傷?”左手摸摸右肩,有一處隱隱作痛,忙伸右手去摸左肩,同樣部位也是一般的隱痛,這處所先前沒去碰動,並無異感,手指按到,卻有細細一點地方似乎直疼到骨裡。那官員大驚,忙撕破衣服,斜眼看時,只見左肩上有個針孔般的紅點,右肩上也是如此。他登時醒悟,對方剛才在他肩頭按落之時,手中偷藏暗器,已算計了他,不禁又驚又怒,喝道:“你使了甚麼暗器?有毒無毒?” 楊過微微一笑,道:“你學過武藝,怎麼連這點規矩也不知?大暗器無毒,小暗器自然有毒。”那官員心中信了九成,但仍盼他只是出言恐嚇,神色間有些將信將疑。楊過微笑道:“你肩頭中了我的神針,毒氣每天伸延一寸,約莫六天,毒氣攻心,那就歸天了。” 那官員雖想求他解救,卻不肯出口,急怒之下,喝道:“既然如此,老爺跟你拚個同歸於盡。”縱身撲上。楊過閃身避開。雙手各持了一枚玉蜂針,待他又再舉手抓來,雙手伸出,將兩枚玉蜂針分別插入了他的掌心。那官員只感掌心中一痛,當即停步,舉掌見到掌心中的細針,隨即只覺兩掌麻木,大駭之下,再也不敢倔強,過了半晌,說道:“算我輸了!” 楊過哈哈大笑,問道:“你叫甚麼名字?”那官員道:“下官耶律晉,請問英雄高姓大名?”楊過道:“我叫楊過。你在蒙古做甚麼官?”耶律晉說了。原來他是蒙古大丞相耶律楚材的兒子。耶律楚材輔助成吉思汗和窩闊台平定四方,功勳卓著,是以耶律晉年紀不大,卻已做到汴梁經略使的大官,這次是南下到河南汴梁去就任。 楊過也不懂汴梁經略使是甚麼官職,只是點點頭,說道:“很好,很好。”耶律晉道:“下官不知何以得罪了楊英雄,當真胡塗萬分。楊英雄但有所命,請吩咐便是。”楊過笑了笑,道:“也沒甚麼得罪了。”突然一縱身,躍出窗去。耶律晉大驚,急叫:“楊英雄……”奔到窗邊,楊過早已影踪全無。耶律晉驚疑不定:“此人倏忽而來,倏忽而去,我身上中了他的毒針,那便如何是好?”忙拔出掌心中的細針,肩頭和掌心漸感麻癢難當。 正心煩意亂間,窗格一動,楊過已然回來,室中又多了一個少女,正是陸無雙。耶律晉道:“啊,你回來了!”楊過指著陸無雙道:“她是我的媳婦兒,你向她磕頭罷!”陸無雙喝道:“你說甚麼?”反手就是一記巴掌。楊過若是要避,這一記如何打他得著?但不知怎的,只覺受她打上一掌、罵得幾句,實是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當下竟不躲開,拍的一響,面頰上熱辣辣的吃了一掌。 耶律晉不知二人平時鬧著玩慣了的,只道陸無雙的武功比楊過還要高強,呆呆的望著二人,不敢作聲,楊過撫了撫被打過的面頰,對耶律晉笑道:“你中了我神針之毒,但一時三刻死不了。只要乖乖聽話,我自會給你治好。”耶律晉道:“下官生平最仰慕的是英雄好漢,只可惜從來沒見過真正有本領之人,今日得能結識高賢,實慰平生之望。楊英雄縱然不叫下官活了,下官死亦瞑目。”這幾句話既自高身分,又將對方大大的捧了一下。 楊過從來沒跟官府打過交道,不知居官之人最大的學問就是奉承上司,越是精通做官之道的,諂諛之中越是不露痕跡。蒙古的官員本來粗野誠樸,但進入中原後,漸漸也沾染了中國官場的習氣。楊過給他幾句上乘馬屁一拍,心中大喜,翹起拇指讚道:“瞧你不出,倒是個挺有骨氣的漢子。來,我立刻給你治了。”當下用吸鐵石將他肩頭的兩枚玉蜂針吸了出來,再給他在肩頭和掌心敷上解藥。 陸無雙從未見過玉蜂針,這時見那兩口針細如頭髮,似乎放在水面也浮得起來,心想:“一陣風就能把這針吹得不知去向,卻如何能作為暗器?”對楊過佩服之心不由得又增了一分,口中卻道:“使這般陰損暗器,沒點男子氣概,也不怕旁人笑話。” 楊過笑了笑,卻不理會,向耶律晉道:“我們兩個,想投靠大人,做你的侍從。”耶律晉一驚,忙道:“楊英雄說笑話了,有何囑咐,請說便是。”楊過道:“我不說笑話,當真是要做大人的侍從。”耶律晉心想:“原來這二人想做官,圖個出身。”不由得架子登時大了起來,咳嗽一聲,正色道:“嗯,學了一身武藝,賣與帝皇家,那才是正途啊。”楊過笑道:“這個你又想錯了。我們有個極厲害的仇家對頭,一路在後追趕。咱倆打她不過,想裝成你的侍從,暫時躲她一躲。”耶律晉好生失望,一張板了起來的臉重又放鬆,陪笑道:“想兩位這等武功,區區仇家,何足道哉。若是他們人多勢眾,下官招集兵勇,將他們拿來聽憑處置便是。”楊過道:“連我也打她不過,大人那就不必費事啦。快吩咐侍從,給我們拿衣服更換。” 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輕鬆,但語氣中自有一股威嚴,耶律晉連聲稱是,命侍從取來衣服。楊陸二人到另室去更換了。陸無雙取過鏡子一照,鏡中人貂衣錦袍,明眸皓齒,居然是個美貌的少年蒙古軍官,自覺甚是有趣。 次晨一早起程。楊過與陸無雙各乘一頂轎子,由轎夫抬著,耶律晉仍是騎馬,未到午時,但聽得鸞鈴之聲隱隱響起,由遠而近,從一行人身邊掠了過去。陸無雙大喜,心道:“在這轎中舒舒服服的養傷,真是再好不過。傻蛋想出來的傻法兒倒也有幾分道理。我就這麼讓他們抬到江南。” 如此行了兩日,不再聽得鸞鈴聲響,想是李莫愁一直追下去,不再回頭尋找。向陸無雙尋仇的道人、丐幫等人,也沒發覺她的踪跡。
第三日上,一行人到了龍駒寨,那是秦汴之間的交通要地,市肆頗為繁盛。用過晚飯後,耶律晉踱到楊過室中,向他請教武學,高帽一頂頂的送來,將楊過奉承得通體舒泰。楊過也就隨意指點一二。耶律晉正自聚精會神的傾聽,一名侍從匆匆進來,說道:“啟禀大人,京里老大人送家書到。”耶律晉喜道:“好,我就來。”正要站起身向楊過告罪,轉念一想:“我就在他面前接見信使,以示我對他絲毫無見外之意,那麼他教我武功時也必盡心。”於是向侍從道:“叫他到這裡見我。” 那侍從臉上有異樣之色,道:“那……那……”耶律晉將手一揮,道:“不礙事,你帶他進來。”那侍從道:“是老大人自己……”耶律晉臉一沉道:“有這門子羅唆,快去……”話未說完,突然門帷掀處,一人笑著進來,說道:“晉兒,你料不到是我罷。” 耶律晉一見,又驚又喜,急忙搶上跪倒。叫道:“爹爹,怎麼你老人家……”那人笑道:“是啊!是我自己來啦。”那人正是耶律晉的父親,蒙古國大丞相耶律楚材。當時蒙古官制稱為中書令。 楊過聽耶律晉叫那人為父親,不知此人威行數万裡,乃是當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最有權勢的大丞相,向他瞧去,但見他年紀也不甚老,相貌清雅,威嚴之中帶著三分慈和,心中不自禁的生了敬重之意。 那人剛在椅上坐定,門外又走進兩個人來,上前向耶律晉見禮,稱他“大哥”。這兩人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三、四歲,女的年紀與楊過相仿。耶律晉喜道:“二弟,三妹,你們也都來啦。”向父親道:“爹爹,你出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