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鎮惡等見李莫愁終於擄了陸無雙而去,都是駭然。那衣衫襤褸的少年道:“我瞧瞧去。”郭芙道:“有甚麼好瞧的?這惡女人一腳踢死了你。”那少年笑道:“你踢死我?不見得罷。”說著發足便向李莫愁去路急追。郭芙道:“蠢才!又不是說我要踢你。”她可不知這少年繞著彎兒罵她是“惡女人”。 那少年奔了一陣,忽聽得遠處程英高聲叫道:“表妹,表妹!”當即循聲追去。奔出數十丈,聽聲辨向,該已到了程英呼叫之地,可是四下里卻不見二女的影子。 一轉頭,只見地下明晃晃的撒著十幾枚銀針,針身鏤刻花紋,打造得極是精緻。他俯身一枚枚的拾起,握在左掌,忽見銀針旁一條大蜈蚣肚腹翻轉,死在地下。他覺得有趣,低頭細看,見地下螞蟻死了不少,數步外尚有許多螞蟻正在爬行。他拿一枚銀針去撥弄幾下,那幾隻螞蟻兜了幾個圈子,便即翻身僵斃,連試幾隻小蟲都是如此。 那少年大喜,心想用這些銀針去捉蚊蠅,真是再好不過,突然左手麻麻的似乎不大靈便,猛然驚覺:“針上有毒!拿在手中,豈不危險?”忙張開手掌拋下銀針,只見兩張手掌心已全成黑色,左掌尤其深黑如墨。他心裡害怕,伸手在大腿旁用力摩擦,但覺左臂麻木漸漸上升,片刻間便麻到臂彎。他幼時曾給毒蛇咬過,險些送命,當時被咬處附近就是這般麻木不仁,知道凶險,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忽聽背後一人說道:“小娃娃,知道厲害了罷?”這聲音鏗鏘刺耳,似從地底下鑽出來一般。那少年急忙轉身,不覺吃了一驚,只見一人用頭支在地上,雙腳併攏,撐向天空。他退開幾步,叫道:“你……你是誰?” 那人雙手在地下一撐,身子忽地拔起,一躍三尺,落在少年的面前,說道:“我……我是誰?我知道我是誰就好啦。”那少年更是驚駭,發足狂奔。只聽得身後篤、篤、篤的一聲聲響亮,回頭一望,不禁嚇得魂不附體,原來那人以手為足,雙手各持一塊石頭,倒轉身子而行,竟是快速無比,離自己背後已不過數尺。 他加快腳步,拚命急奔,忽聽呼的一聲響,那人從他頭頂躍過,落在他身前。那少年叫道:“媽啊!”轉身便逃,可是不論他奔向何處,那怪人總是呼的一聲躍起,落在他身前。他枉有雙腳,卻賽不過一個以手行走之人。他轉了幾個方向,那怪人越逼越近,當下伸手發掌,想去推他,哪知手臂麻木,早已不聽使喚,只急得他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那怪人道:“你越是東奔西跑,身上的毒越是發作的快。”那少年福至心靈,雙膝跪倒,叫道:“求老公公救我性命。”那怪人搖頭道:“難救,難救!”那少年道:“你本事這麼大,定能救我。”這一句奉承之言,登教那怪人聽得甚是高興,微微一笑,道:“你怎知我本事大?”那少年聽他語氣溫和,似有轉機,忙道:“你倒轉了身子還跑得這麼快,天下再沒第二個及得上你。”他隨口捧上一句,豈知“天下再沒第二個及得上你”這話,正好打中了那怪人的心窩。他哈哈大笑,聲震林梢,叫道:“倒過身來,讓我瞧瞧。” 那少年心想不錯,自己直立而他倒豎,確是瞧不清楚,他既不願順立,只有自己倒豎了,當下倒轉身子,將頭頂在地下,右手尚有知覺,牢牢的在旁撐住。那怪人向他細看了幾眼,皺眉沉吟。 那少年此時身子倒轉,也看清楚了怪人的面貌,但見他高鼻深目,滿臉雪白短鬚,根根似鐵,又聽他喃喃自語,說著嘰哩咕嚕的怪話,極是難聽。少年怕他不肯相救,求道:“好公公,你救救我。”那怪人見他眉目清秀,看來倒也歡喜,道:“好,救你不難,但你須得答應我一件事。”少年道:“你說甚麼,我都聽你的。公公,你要我答應甚麼事?”怪人咧嘴一笑,道:“我正要你答應這件事。我說甚麼,你都得聽我的。”少年心下遲疑:“甚麼話都聽?難道叫我扮狗吃屎也得聽?” 怪人見他猶豫,怒道:“好,你死你的罷!”說著雙手一縮一挺,身子飛起,向旁躍開數尺。那少年怕他遠去,忙要追去求懇,可是不能學他這般用手走路,當下翻身站起,追上幾步,叫道:“公公,我答應啦,你不論說甚麼,我都聽你的。”怪人轉過身來,說道:“好,你發個重誓來。”少年此時左臂麻木已延至肩頭,心中越來越是害怕,只得發誓道:“公公若是救了我性命,去了我身上惡毒,我一定聽你的話。要是不聽,讓惡毒重行回到我身上。”心想:“以後我永遠不再碰到銀針,惡毒如何回到身上?但不知我發這樣一個誓,這怪人肯不肯算數?” 斜眼瞧他時,卻見他臉有喜色,顯得極是滿意,那少年暗喜:“老傢伙信了我啦。”怪人點點頭,忽地翻過身子,捏住少年手臂推拿幾下,說道:“好,好,你是個好娃娃。”少年只覺經他一捏,手臂上麻木之感立時減輕,叫道:“公公,你再給我捏啊!”怪人皺眉道:“你別叫我公公,要叫爸爸!”少年道:“我爸爸早死了,我沒爸爸。”怪人喝道:“我第一句話你就不聽,要你這兒子何用?” 那少年心想:“原來他要收我為兒。”他一生從未見過父親之面,聽母親說,他父親在他出世之前就已死了,自幼見到別的孩子有父親疼愛,心下常自羨慕,只是見這怪人舉止怪異,瘋瘋癲癲,卻老大不願意認他為義父。那怪人喝道:“你不肯叫我爸爸,好罷,別人叫我爸爸,我還不肯答應呢。”那少年尋思怎生想個法兒騙得他醫好自己。那怪人口中忽然發出一連串古怪聲音,似是念咒,發足便行。那少年急叫:“爸爸,爸爸,你到哪裡去?” 怪人哈哈大笑,說道:“乖兒子,來,我教你除去身上毒氣的法兒。”少年走近身去。怪人道:“你中的是李莫愁那女娃娃的冰魄銀針之毒,治起來可著實不容易。”當下傳了口訣和行功之法,說道此法是倒運氣息,須得頭下腳上,氣血逆行,毒氣就會從進入身子之處回出。只是他新學乍練,每日只能逼出少許,須得一月以上,方能驅盡毒氣。 那少年極是聰明,一點便透,入耳即記,當下依法施為,果然麻木略減。他過了一陣氣,雙手手指尖流出幾滴黑汁。怪人喜道:“好啦!今天不用再練,明日我再教你新的法兒。咱們走罷。”少年一愕,道:“哪裡去?”怪人道:“你是我兒,爸爸去哪裡,兒子自然跟著去哪裡。” 正說到此處,空中忽然幾聲雕唳,兩頭大雕在半空飛掠而過。那怪人向雙雕呆望,以手擊額,皺眉苦苦思索,突然間似乎想起了甚麼,登時臉色大變,叫道:“我不要見他們,不要見他們。”說著一步跨了出去。這一步邁得好大,待得第二步跨出,人已在丈許之外,連跨得十來步,身子早在桑樹林後沒了。 那少年叫道:“爸爸,爸爸!”隨後趕去。繞過一株大柳樹,驀覺腦後一陣疾風掠過,卻是那對大雕從身後撲過,向前飛落。柳樹林後轉出一男一女,雙雕分別停在二人肩頭。 那男的濃眉大眼,胸寬腰挺,三十來歲年紀,上唇微留髭鬚。那女的約莫二十六七歲,容貌秀麗,一雙眼睛靈活之極,在少年身上轉了幾眼,向那男子道:“你說這人像誰?”那男子向少年凝視半晌,道:“你說是像……”只說了四個字,卻不接下去了。
這二人正是郭靖、黃蓉夫婦。這日兩人正在一家茶館中打聽黃藥師的消息,忽見遠處烈焰沖天而起,過了一會,街上有人奔走相告:“陸家莊失火!”黃蓉心中一凜,想起嘉興陸家莊的主人陸展元是武林中一號人物,雖然向未謀面,卻也久慕其名,江湖上多說“江南兩個陸家莊”。江南陸家莊何止千百,武學之士說兩個陸家莊,卻是指太湖陸家莊與嘉興陸家莊而言。陸展元能與陸乘風相提並論,自非泛泛之士。一問之下,失火的竟然就是陸展元之家。兩人當即趕去,待得到達,見火勢漸小,莊子卻已燒成一個火窟,火場中幾具焦屍燒得全身似炭,面目已不可辨。 黃蓉道:“這中間可有古怪。”郭靖道:“怎麼?”黃蓉道:“那陸展元在武林中名頭不小,他夫人何沅君也是當代女俠。若是尋常火燭,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來?定是仇家來放的火。”郭靖一想不錯,說道:“對,咱們搜搜,瞧是誰放的火,怎麼下這等毒手?” 二人繞著莊子走了一遍,不見有何痕跡。黃蓉忽然指著半壁殘牆,叫道:“你瞧,那是甚麼?”郭靖一抬頭,只見牆上印著幾個血手印,給煙一熏,更加顯得可怖。牆壁倒塌,有兩個血手印只剩下半截。郭靖心中一驚,脫口而出:“赤練仙子!”黃蓉道:“一定是她。早就听說赤練仙子李莫愁武功高強,陰毒無比,不亞於當年的西毒。她駕臨江南,咱們正好跟她鬥鬥。”郭靖點點頭,道:“武林朋友都說這女魔頭難纏得緊,咱們若是找到岳父,那就好了。”黃蓉笑道:“年紀越大,越是膽小。”郭靖道:“這話一點不錯。越是練武,越是知道自己不行。”黃蓉笑道:“郭大爺好謙!我卻覺得自己愈練癒了不起呢。” 二人嘴裡說笑,心中卻暗自提防,四下里巡視,在一個池塘旁見到兩枚冰魄銀針。一枚銀針半截浸在水中,塘里幾十條金魚盡皆肚皮翻白,此針之毒,實是可怖可畏。黃蓉伸了伸舌頭,拾兩段斷截樹枝夾起銀針,取出手帕重重包裹了,放入衣囊。二人又到遠處搜尋,卻見到了雙雕,又遇上了那個少年。 郭靖眼見那少年有些面善,一時卻想不起像誰,鼻中忽然聞到一陣怪臭,嗅了幾下,只覺頭腦中微微發悶。黃蓉也早聞到了,臭味似乎出自近處,轉頭尋找,見雄雕左足上有破損傷口,湊近一聞,臭味果然就從傷口發出。二人吃了一驚,細看傷口,雖只擦破一層油皮,但傷足腫得不止一倍,皮肉已在腐爛。郭靖尋思:“甚麼傷,這等厲害?”忽見那少年左手全成黑色,驚道:“你也中了這毒?” 黃蓉搶過去拿起他手掌一看,忙捋高他衣袖,取出小刀割破他手腕,推擠毒血。只見少年手上流出來的血卻是鮮紅之色,微感奇怪: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怎麼血中卻又無毒?她不知那少年經怪人傳授,已將毒血逼向指尖,一時不再上升。她從囊中取出一顆九花玉露丸,道:“嚼碎吞下。”少年接在手裡,先自聞到一陣清香,放入口中嚼碎,但覺滿嘴馨芳,甘美無比,一股清涼之氣直透丹田。黃蓉又取兩粒藥丸,餵雙雕各服一丸。 郭靖沉思半晌,忽然張口長嘯。那少年耳畔異聲陡發,出其不意,嚇了一跳,但聽嘯聲遠遠傳送出去,只驚得雀鳥四下里亂飛,身旁柳枝垂條震動不已。他一嘯未已,第二嘯跟著送出,嘯上加嘯,聲音振盪重疊,猶如千軍萬馬,奔騰遠去。 黃蓉知道丈夫發聲向李莫愁挑戰,聽他第三下嘯聲又出,當下氣湧丹田,跟著發聲長嘯。郭靖的嘯聲雄壯宏大,黃蓉的卻是清亮高昂。兩人的嘯聲交織在一起,有如一隻大鵬一隻小鳥並肩齊飛,越飛越高,那小鳥竟然始終不落於大鵬之後。兩人在桃花島潛心苦修,內力已臻化境,雙嘯齊作,當真是迴翔九天,聲聞數里。 那倒行的怪人聽到嘯聲,足步加快,疾行而避。 抱著程英的青袍客聽到嘯聲,哈哈一笑,說道:“他們也來啦,老子走遠些,免得羅唆。” 李莫愁將陸無雙挾在脅下,奔行正急,突然聽到嘯聲,猛地停步,拂塵一揮,轉過身來,冷笑道:“郭大俠名震武林,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果有真才實學。”忽聽得一陣清亮的嘯聲跟著響起,兩股嘯聲呼應相和,剛柔相濟,更增威勢。李莫愁心中一凜,自知難敵,又想他夫婦同闖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卻是孤零零的一人,登覺萬念俱灰,嘆了一口長氣,抓著陸無雙的背心去了。
此時武三娘已扶著丈夫,帶同兩個兒子與柯鎮惡作別離去。柯鎮惡適才一番劇戰,生怕李莫愁去而復返傷害郭芙,帶著她正想找個隱蔽所在躲了起來,忽然聽到郭黃二人嘯聲,心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媽媽!”發足便跑。 一老一小循著嘯聲奔到郭靖夫婦跟前。郭芙投入黃蓉懷裡,笑道:“媽,大公公剛才打跑了一個惡女人,他老人家本事可大得很哩。”黃蓉自然知她撒謊,卻只笑了笑。郭靖斥道:“小孩子家,說話可要老老實實。”郭芙伸了伸舌頭,笑道:“大公公本事不大嗎?他怎麼能做你師父?”生怕父親又再責罵,當即遠遠走開,向那少年招手,說道:“你去摘些花兒,編了花冠給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過去。郭芙瞥見他手掌漆黑,便道:“你手這麼臟,我不跟你玩。你摘的花兒也給你弄臭啦。”那少年冷然道:“誰愛跟你玩了?”大踏步便走。 郭靖叫道:“小兄弟,別忙走。你身上餘毒未去,發作出來厲害得緊。”那少年最惱別人小看了他,給郭芙這兩句話刺痛了心,當下昂首直行,對郭靖的叫喊只如不聞。郭靖搶步上前,說道:“你怎麼中了毒?我們給你治了,再走不遲。”那少年道:“我又不識得你,關你甚麼事?”足下加快,想從郭靖身旁穿過。郭靖見他臉上悻悻之色,眉目間甚似一個故人,心念一動,說道:“小兄弟,你姓甚麼?”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側過身子,意欲急沖而過。郭靖翻掌抓住了他手腕。那少年幾下掙不脫,左手一拳,重重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一笑,也不理會。那少年想縮回手臂再打,哪知拳頭深陷在他小腹之中,竟然拔不出來。他小臉漲得通紅,用力後拔,只拔得手臂發疼,卻始終掙不脫他小腹的吸力。郭靖笑道:“你跟我說你姓甚麼,我就放你。”那少年道:“我姓倪,名字叫作牢子,你快放我。”郭靖聽了好生失望,腹肌鬆開,他可不知那少年其實說自己名叫“你老子”,在討他的便宜。那少年拳頭脫縛,望著郭靖,心道:“你本事好大,你老子不及乖兒子。” 黃蓉見了他臉上的狡猾憊懶神情,總覺他跟那人甚為相似,忍不住要再試他一試,笑道:“小兄弟,你想做我丈夫的老子,可不成了我的公公嗎?”左手揮出,已按住他後頸。那少年覺得按來的力道極是強勁,急忙運力相抗。黃蓉手上勁力忽松,那少年不由自主的仰天一交,結結實實的摔倒。郭芙拍手大笑。那少年大怒,跳起身來,退後幾步,正要污言穢語的罵人,黃蓉已搶上前去,雙手按住他肩頭,凝視著他雙眼,緩緩的道:“你姓楊名過,你媽媽姓穆,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楊名過,突然被黃蓉說了出來,不由得驚駭無比,胸間氣血上湧,手上毒氣突然回衝,腦中一陣胡塗,登時暈了過去。 黃蓉一驚,扶住他身子。郭靖給他推拿了幾下,但見他雙目緊閉,牙齒咬破了舌頭,滿嘴鮮血,始終不醒。郭靖又驚又喜,道:“他……他原來是楊康兄弟的孩子。”黃蓉見楊過中毒極深,低聲道:“咱們先投客店,到城裡配幾味藥。” 原來黃蓉見這少年容貌與楊康實在相像,想起當年王處一在中都客店中相試穆念慈的武功師承,伸手按她後頸,穆念慈不向前跌,反而後仰,這正是洪七公獨門的運氣練功法門。這少年若是穆念慈的兒子,所練武功也必是一路。黃蓉是洪七公的弟子,自是深知本門練功的訣竅,一試之下,果然便揭穿了他的真相。 當下郭靖抱了楊過,與柯鎮惡、黃蓉、郭芙三人攜同雙雕,回到客店。黃蓉寫下藥方,店小二去藥店配藥,只是她用的藥都是偏門,嘉興雖是通都大邑,一時卻也配不齊全。郭靖見楊過始終昏迷不醒,甚是憂慮。黃蓉知道丈夫自楊康死後,常自耿耿於懷,今日斗然遇上他的子嗣,自是歡喜無限,偏是他又中了劇毒,不知生死,說道:“咱們自己出去採藥。”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愈之望,她必出言安慰自己,卻見她神色之間亦甚鄭重,心下更是惴惴不安,於是囑咐郭芙不得隨便亂走,夫妻倆出去找尋藥草。 楊過昏昏沉沉的睡著,直到天黑,仍是不醒。柯鎮惡進來看了他幾次,自是束手無策,他毒蒺藜的毒性與冰魄銀針全然不同,兩者的解藥自不能混用,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著她睡覺。
楊過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有人在他胸口推拿,慢慢醒轉,睜開眼來,但見黑影閃動,甚麼東西從窗中竄了出去。他勉力站起,扶著桌子走到窗口張望,只見屋簷上倒立著一人,頭下腳上,正是日間要他叫爸爸的那個怪人,身子搖搖擺擺,似乎隨時都能摔下屋頂。 楊過驚喜交集,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麼不叫爸爸?”楊過叫了聲:“爸爸!”心中卻道:“你是我兒子,老子變大為小,叫你爸爸便了。”那怪人很是喜歡,道:“你上來。”楊過爬上窗檻,躍上屋頂。可是他中毒後身子虛弱,力道不夠,手指沒攀到屋簷,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聲驚呼:“啊喲!” 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將他輕輕放在屋頂,倒轉來站直了身子,正要說話,聽得西邊房裡有人呼的一聲吹滅燭火,知道已有人發現自己踪跡,當下抱著楊過疾奔而去。待得柯鎮惡躍上屋時,四下里早已無聲無息。 那怪人抱著楊過奔到鎮外的荒地,將他放下,說道:“你用我教你的法兒,再把毒氣逼些兒出來。”楊過依言而行,約莫一盞茶時分,手指上滴出幾點黑血,胸臆間登覺大為舒暢。那怪人道:“你這孩兒甚是聰明,一教便會,比我當年親生的兒子還要伶俐。唉!孩兒啊!”想到亡故了的兒子,眼中不禁濕潤,撫摸楊過的頭,微微嘆息。 楊過自幼沒有父親,母親也在他十一歲那年染病身亡。穆念慈臨死之時,說他父親死在嘉興鐵槍廟裡,要他將她遺體火化了,去葬在嘉興鐵槍廟外。楊過遵奉母親遺命辦理,從此流落嘉興,住在這破窯之中,偷雞摸狗的混日子。穆念慈雖曾傳過他一些武功的入門功夫,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去世時楊過又尚幼小,實是沒能教得了多少。這幾年來,楊過到處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與他素不相識,居然對他這等好法,眼見他對自己真情流露,心中極是感動,縱身一躍,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從兩三歲起就盼望有個愛憐他、保護他的父親。有時睡夢之中,突然有了個慈愛的英雄父親,但一覺醒來,這父親卻又不知去向,常常因此而大哭一場。此刻多年心願忽而得償,於這兩聲“爸爸”之中,滿腔孺慕之意盡情發洩了出來,再也不想在心中討還便宜了。 楊過固然大為激動,那怪人心中卻只有比他更是歡喜。兩人初遇之時,楊過被逼認他為父,心中實是一百個不願意,此時兩人心靈交通,當真是親若父子,但覺對方若有危難,自己就是為他死了也所甘願。那怪人大叫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兒子,再叫一聲爸爸。”楊過依言叫了兩聲,靠在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兒子,來,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傳給你。”說著蹲低身子,口中咕咕咕的叫了三聲,雙手推出,但聽轟的一聲巨響,面前半堵土牆應手而倒,只激得灰泥瀰漫,塵土飛揚。楊過只瞧得目瞪口呆,伸出了舌頭,驚喜交集,問道:“那是甚麼功夫,我學得會嗎?”怪人道:“這叫做蛤蟆功,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學得會。”楊過道:“我學會之後,再沒人欺侮我了麼?”那怪人雙眉上揚,叫道:“誰敢欺侮我兒子,我抽他的筋,剝他的皮。” 這個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歐陽鋒了。 他自於華山論劍之役被黃蓉用計逼瘋,十餘年來走遍了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到底是誰?”凡是景物依稀熟稔之地,他必多所逗留,只盼能找到自己,這幾個月來他一直耽在嘉興,便是由此。近年來他逆練九陰真經,內力大有進境,腦子也已清醒得多,雖然仍是瘋瘋癲癲,許多舊事卻已逐步一一記起,只是自己到底是誰,卻始終想不起來。 當下歐陽鋒將修習蛤蟆功的入門心法傳授了楊過,他這蛤蟆功是天下武學中的絕頂功夫,變化精微,奧妙無窮,內功的修習更是艱難無比,練得稍有不對,不免身受重傷,甚或吐血身亡,以致當年連親生兒子歐陽克亦未傳授。此時他心情激動,加之神智迷糊,不分輕重,竟毫不顧忌的教了這新收的義子。 楊過武功沒有根柢,雖將入門口訣牢牢記住了,卻又怎能領會得其中意思?偏生他聰明伶俐,於不明白處自出心裁的強作解人。歐陽鋒教了半天,聽他瞎纏歪扯,說得牛頭不對馬嘴,惱將起來,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見他面貌俊美,甚是可愛,尤勝當年歐陽克少年之時,這一掌便打不下去了,嘆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兒我再教你。” 楊過自被郭芙說他手臟,對她一家都生了厭憎之心,說道:“我跟著你,不回去啦。”歐陽鋒只是對自己的事才想不明白,於其餘世事卻並不胡塗,說道:“我的腦子有些不大對頭,只怕帶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咱爺兒倆再廝守一起,永不分離,好不好?”楊過自喪母之後,一生從未有人跟他說過這等親切言語,上前拉住了他手,哽咽道:“那你早些來接我。”歐陽鋒點頭道:“我暗中跟著你,不論你到哪裡,我都知道。要是有人欺侮你,我打得他肋骨斷成七八十截。”當下抱起楊過,將他送回客店。 柯鎮惡曾來找過楊過,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周尋了一遍,也是不見,甚是焦急;二次來尋時,楊過已經回來,正要問他剛才到了哪裡,忽聽屋頂上風聲颯然,有人縱越而過。他知是有兩個武功極強之人在屋面經過,忙將郭芙抱來,放在床上楊過的身邊,持鐵杖守在窗口,只怕二人是敵,去而復回,果然風聲自遠而近,倏忽間到了屋頂。一人道:“你瞧那是誰?”另一人道:“奇怪,奇怪,當真是他?”原來是郭靖、黃蓉夫婦。 柯鎮惡這才放心,開門讓二人進來。黃蓉道:“大師父,這裡沒事麼?”柯鎮惡道:“沒事。”黃蓉向郭靖道:“難道咱們竟看錯了人?”郭靖搖頭道:“不會,九成是他。”柯鎮惡道:“誰啊?”黃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說。但郭靖對恩師不敢相瞞,便道:“歐陽鋒。”柯鎮惡生平恨極此人,一聽到他名字便不禁臉上變色,低聲道:“歐陽鋒?他還沒死?”郭靖道:“適才我們採藥回來,見到屋邊人影一晃,身法又快又怪,當即追去,卻已不見了踪影。瞧來很像歐陽鋒。”柯鎮惡知他向來穩重篤實,言不輕發,他說是歐陽鋒,就決不能是旁人。 郭靖掛念楊過,拿了燭台,走到床邊察看,但見他臉色紅潤,呼吸調勻,睡得正沉,不禁大喜,叫道:“蓉兒,他好啦!”楊過其實是假睡,閉了眼偷聽三人說話。他隱約聽到義父名叫“歐陽鋒”,而這三人顯然對他極是忌憚,不由得暗暗歡喜。 黃蓉過來一看,大感奇怪,先前明明見他手臂上毒氣上延,過了這幾個時辰,只有更加淤黑腫脹,哪知毒氣反而消退,實是奇怪之極。她與郭靖出去找了半天,草藥始終沒能採齊,當下將採到的幾味藥搗爛了,擠汁給他服下。 次日郭靖夫婦與柯鎮惡攜了兩小離嘉興向東南行,決定先回桃花島,治好楊過的傷再說。這晚投了客店,柯鎮惡與楊過住一房,郭靖夫婦與女兒住一房。 郭靖夫婦睡到中夜,忽聽屋頂上喀的一聲響,接著隔壁房中柯鎮惡大聲呼喝,破窗躍出。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縱到窗邊,只見屋頂上柯鎮惡正空手和人惡鬥,對手身高手長,赫然便是歐陽鋒。郭靖大驚,只怕歐陽鋒一招之間便傷了大師父性命,正欲躍上相助,卻見柯鎮惡縱聲大叫,從屋頂摔了下來。郭靖飛身搶上,就在柯鎮惡的腦袋將要碰到地面之時,輕輕拉住他後領向上提起,然後再輕輕放下,問道:“大師父,沒受傷嗎?”柯鎮惡道:“死不了。快去截下歐陽鋒。”郭靖道:“是。”躍上屋頂。 這時屋頂上黃蓉雙掌飛舞,已與這十餘年不見的老對頭鬥得甚是激烈。她這些年來武功大進,內力強勁,出掌更是變化奧妙,十餘招中,歐陽鋒竟絲毫佔不到便宜。 郭靖叫道:“歐陽先生,別來無恙啊。”歐陽鋒道:“你說甚麼?你叫我甚麼?”臉上一片茫然,當下對黃蓉來招只守不攻,心中隱約覺得“歐陽”二字似與自己有極密切關係。郭靖待要再說,黃蓉已看出歐陽鋒瘋病未癒,忙叫道:“你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歐陽鋒一怔,道:“我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黃蓉道:“不錯,你的名字叫作馮鄭褚衛、蔣沈韓楊。”她說的是上的姓氏。歐陽鋒心中本來胡塗,給她一口氣背了幾十個姓氏,更是摸不著頭腦,問道:“你是誰?我是誰?” 忽聽身後一人大喝:“你是殺害我五個好兄弟的老毒物。”呼聲未畢,鐵杖已至,正是柯鎮惡。他適才被歐陽鋒掌力逼下,未曾受傷,到房中取了鐵杖上來再鬥。郭靖大叫:“師父小心!”柯鎮惡鐵杖砸出,和歐陽鋒背心相距已不到一尺,卻聽呼的一聲響,鐵杖反激出去,柯鎮惡把持不住,鐵杖撒手,跟著身子也摔入了天井。 郭靖知道師父雖然摔下,並不礙事,但歐陽鋒若乘勢追擊,後著可凌厲之極,當下叫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劃了個圓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這一招他日夕勤練不輟,初學時便已非同小可,加上這十餘年苦功,實已到爐火純青之境,初推出去時看似輕描淡寫,但一遇阻力,能在剎時之間連加一十三道後勁,一道強似一道,重重疊疊,直是無堅不摧、無強不破。這是他從九陰真經中悟出來的妙境,縱是洪七公當年,單以這一招而論,也無如此精奧的造詣。 歐陽鋒剛將柯鎮惡震下屋頂,但覺一股微風撲面而來,風勢雖然不勁,然已逼得自己呼吸不暢,知道不妙,急忙身子蹲下,雙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三掌相交,兩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濤洶湧般的向前猛撲。歐陽鋒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晃一晃,似乎隨時都能摔倒,但郭靖掌力愈是加強,他反擊之力也相應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餘年,這次江南重逢,都要試一試對方進境如何。昔日華山論劍,郭靖殊非歐陽鋒敵手,但別來勇猛精進,武功大臻圓熟,歐陽鋒雖逆練真經,也自有心得,但一正一反,終究是正勝於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與他並駕齊驅,難分上下。黃蓉要丈夫獨力取勝,只在旁掠陣,並不上前夾擊。 南方的屋頂與北方大不相同。北方居室因須抵擋冬日冰雪積壓,屋頂堅實異常,但自淮水而南,屋頂瓦片疊蓋,便以輕巧靈便為主。郭靖與歐陽鋒各以掌力相抵,力貫雙腿,過了一盞茶時分,只聽腳下格格作響,突然喀喇喇一聲巨響,幾條椽子同時斷折,屋頂穿了個大孔,兩人一齊落下。 黃蓉大驚,忙從洞中躍落,只見二人仍是雙掌相抵,腳下踏著幾條椽子,這些椽子卻壓在一個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睡夢方酣,豈知禍從天降,登時雙腿骨折,痛極大號。郭靖不忍傷害無辜,不敢足上用力,歐陽鋒卻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來勢均力敵,但因郭靖足底勢虛,掌上無所借力,漸趨下風。他以單掌抵敵人雙掌,然全身之力已集於右掌,左掌雖然空著,可也已無力可使。黃蓉見丈夫身子微向後仰,雖只半寸幾分的退卻,卻顯然已落敗勢,當下叫道:“餵,張三李四,胡塗王八,看招。”輕飄飄的一掌往歐陽鋒肩頭拍去。 這一掌出招雖輕,然而是落英神劍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敵人身上,勁力直透內臟,縱是歐陽鋒這等一流名家,也非受傷不可。歐陽鋒聽她又以古怪姓名稱呼自己,一怔之下,斗然見她招到,雙掌力推,將郭靖的掌力逼開半尺,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一把抓住了黃蓉肩頭,五指如鉤,要硬生生扯她一塊肉下來。 這一抓發出,三人同時大吃一驚。歐陽鋒但覺指尖劇痛,原來已抓中了她身上軟猬甲的尖刺,忙不迭的鬆手。就在此時,郭靖掌力又到,歐陽鋒回掌相抵,危急中各出全力,砰的一聲,兩人同時急退,但見塵沙飛揚,牆倒屋傾。原來二人這一下全使上了剛掌,黑暗中瞧不清對方身形,降龍十八掌與蛤蟆功的巨力竟都打在對方肩頭。兩人破牆而出,半邊屋頂塌了下來。黃蓉肩頭受了這一抓,雖未受傷,卻也已嚇得花容失色,百忙中在屋頂將塌未塌之際斜身飛出。只見歐陽鋒與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動,顯然都已受了內傷。 黃蓉不及攻敵,當即站在丈夫身旁守護。但見二人閉目運氣,哇哇兩聲,不約而同的都噴出一口鮮血。歐陽鋒叫道:“降龍十八掌,嘿,好傢伙,好傢伙!”一陣狂笑,揚長便走,瞬息間去得無影無踪。 此時客店中早已呼爺喊娘,亂成一團。黃蓉知道此處不可再居,從柯鎮惡手裡抱過女兒,道:“師父,你抱著靖哥哥,咱們走罷!”柯鎮惡將郭靖扛在肩上,一蹺一拐的向北行去。走了一陣,黃蓉忽然想起楊過,不知這孩子逃到了哪裡,但掛念丈夫身受重傷,心想旁的事只好慢慢再說。 郭靖心中明白,只是被歐陽鋒的掌力逼住了氣,說不出話來。他在柯鎮惡肩頭調勻呼吸,運氣通脈,約莫走出七八里地,各脈俱通,說道:“大師父,不礙事了。”柯鎮惡將他放下,問道:“還好麼?”郭靖搖搖頭道:“蛤蟆功當真了得!”只見女兒伏在母親肩頭沉沉熟睡,心中一怔,問道:“過兒呢?”柯鎮惡一時想不起過兒是誰,愕然難答。黃蓉道:“你放心,先找個地方休息,我回頭去找他。” 此時天色將明,道旁樹木房屋已朦朧可辨。郭靖道:“我的傷不礙事,咱們一起去找。”黃蓉皺眉道:“這孩子機伶得很,不用為他掛懷。”正說到此處,忽見道旁白牆後伸出個小小腦袋一探,隨即縮了回去。黃蓉搶過去一把抓住,正是楊過。他笑嘻嘻的叫了聲“阿姨”,說道:“你們才來麼?我在這兒等了好久啦。”黃蓉心中好些疑團難解,隨口答應一聲,道:“好,跟我們走罷!” 楊過笑了笑,跟隨在後。郭芙睜開眼來,問道:“你到哪裡去啦?”楊過道:“我去捉蟋蟀兒,那才好玩呢。”郭芙道:“有甚麼好玩?”楊過道:“哼,誰說不好玩?一個大蟋蟀跟一隻老蟋蟀對打,老蟋蟀輸了,又來了兩隻小蟋蟀幫著,三隻打一個。大蟋蟀跳來跳去,這邊彈一腳,那邊咬一口,嘿嘿,那可厲害了……”說到這裡,卻住口不說了。郭芙怔怔的聽著,問道:“後來怎樣?”楊過道:“你說不好玩,問我幹麼?”郭芙碰了個釘子,很是生氣,轉過了頭不睬他。 黃蓉聽他言語中明明是幫著歐陽鋒,在譏刺自己夫婦與柯鎮惡,便道:“你跟阿姨說,到底是誰打贏了?”楊過笑笑,輕描淡寫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們都來了,蟋蟀兒全逃走啦。”黃蓉心想:“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禁微覺有氣。 說話之間,眾人來到一個村子。黃蓉向一所大宅院求見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聽說有人受傷生病,忙命莊丁打掃廂房接待。郭靖吃了三大碗飯,坐在榻上閉目養神。黃蓉見丈夫氣定神閒,心知已無危險,坐在他身旁守護,想起見到楊過以來的種種情況,覺得此人年紀雖小,卻有許多怪異難解之處,但若詳加查問,他多半不會實說,心想隻小心留意他行動便是。當日無語,用過晚膳後各自安寢。
楊過與柯鎮惡同睡一房,到得中夜,他悄悄起身,聽得柯鎮惡鼻鼾呼呼,睡得正沉,便打開房門,溜了出去,走到牆邊,爬上一株桂花樹,縱身躍起,攀上牆頭,輕輕溜下。牆外兩隻狗聞到人氣,吠了起來。楊過早有預備,從懷裡摸出兩根日間藏著的肉骨頭,丟了過去。兩隻狗咬住骨頭大嚼,當即止吠。 楊過辨明方向,向西南而行,約莫走了七八里地,來到鐵槍廟前。他推開廟門,叫道:“爸爸,我來啦!”只聽裡面哼了一聲,正是歐陽鋒的聲音,楊過大喜,摸到供桌前,找到燭台,點燃了殘燭,見歐陽鋒躺在神像前的幾個蒲團之上,神情委頓,呼吸微弱。他與郭靖所受之傷情形相若,只是郭靖方當年富力強,復元甚速,他卻年紀老邁,精力已遠為不如。 原來昨晚楊過與柯鎮惡同室宿店,半夜里歐陽鋒又來瞧他。柯鎮惡當即醒覺,與歐陽鋒動起手來。其後黃蓉、郭靖二人先後參戰,楊過一直在旁觀看。終於歐陽鋒與郭靖同時受傷,歐陽鋒遠引。楊過見混亂中無人留心自己,悄悄向歐陽鋒追去。初時歐陽鋒行得極快,楊過自是追趕不上,但後來他傷勢發作,舉步維艱,楊過趕了上來,扶他在道旁休息。楊過知道自己若不回去,黃蓉、柯鎮惡等必來找尋,只恐累了義父的性命,是以與歐陽鋒約定了在鐵槍廟中相會。這鐵槍廟與他二人都大有乾系,一說均知。楊過獨自守在大路之旁相候,與郭靖等會面後,直到半夜方來探視。 楊過從懷裡取出七八個饅頭,遞在他手裡,道:“爸爸,你吃罷。”歐陽鋒餓了一天,生怕出去遇上敵人,整日躲在廟中苦挨,吃了幾個饅頭後精神為之一振,問道:“他們在哪兒?”楊過一一說了。 歐陽鋒道:“那姓郭的吃了我這一掌,七日之內難以復原。他媳婦兒要照料丈夫,不敢輕離,眼下咱們只擔心柯瞎子一人。他今晚不來,明日必至。只可惜我沒半點力氣。唉,我好像殺過他的兄弟,也不知是四個還是五個……”說到這裡,不禁劇烈咳嗽。 楊過坐在地下,手托腮幫,小腦袋中剎時間轉了許多念頭,忽然心想:“有了,待我在地下布些利器,老瞎子若是進來,可要叫他先受點兒傷。”於是在供桌上取過四隻燭台,拔去灰塵堆積的陳年殘燭,將燭台放在門口,再虛掩廟門,搬了一隻鐵香爐,爬上去放在廟門頂上。 他四下察看,想再佈置些害人的陷阱,見東西兩邊偏殿中各吊著一口大鐵鐘。每一口鐘都是三人合抱也抱不起來,料必重逾千斤。鐘頂上有一隻極粗的鐵鉤,與巨木製成的木架相連。這鐵槍廟年久失修,破敗不堪,但巨鐘和木架兩皆堅牢,仍是完好無損。楊過心想:“老瞎子要是到來,我就爬到鐘架上面,管教他找我不著。” 他手持燭台,正想到後殿去找件防身利器,忽聽大路上篤、篤、篤的一聲聲鐵杖擊地,知道柯鎮惡到了,忙吹滅燭火,隨即想起:“這瞎子目不見物,我倒不必熄燭。”但聽篤篤篤之聲越來越近,歐陽鋒忽地坐起,要把全身僅餘的勁力運到右掌之上,先發製人,一掌將他斃了。楊過將手中燭台的鐵扦朝外,守在歐陽鋒身旁,心想我雖武藝低微,好歹也要相助義父,跟老瞎子拚上一拚。 柯鎮惡料定歐陽鋒身受重傷,難以遠走,那鐵槍廟便在附近,正是歐陽鋒舊遊之地,料想他不敢寄居民家,多半會躲在廟中,想起五個兄弟慘遭此人毒手,今日有此報仇良機,哪肯放過?睡到半夜,輕輕叫了兩聲:“過兒,過兒!”不聽答應,只道他睡得正熟,竟沒走近查察,當下越牆而出。那兩條狗子正在大嚼楊過給的骨頭,見他出來,只嗚嗚幾聲,卻沒吠叫。 他緩緩來到鐵槍廟前,側耳聽去,果然廟裡有呼吸之聲。他大聲叫道:“老毒物,柯瞎子找你來啦,有種的快出來。”說著鐵杖在地下一頓。歐陽鋒只怕洩了丹田之氣,不敢言語。 柯鎮惡叫了幾聲,未聞應聲,舉鐵杖撞開廟門,踏步進內,只聽呼的一響,頭頂一件重物砸將下來,同時左腳已踏中燭台上的鐵扦,刺破靴底,腳掌心上一陣劇痛。他一時之間不明所以,鐵杖揮起,當的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將頭頂的鐵香爐打了開去,隨即在地下一滾,好教鐵扦不致刺入足底。哪知身旁尚有幾隻燭台,只覺肩頭一痛,又有一隻燭台的鐵扦刺入了肉裡。他左手抓住燭台拔出,鮮血立湧。此時不敢再有大意,聽著歐陽鋒呼吸之聲,腳掌擦地而前,一步一步走近,走到離他三尺之處,鐵杖高舉,叫道:“老毒物,今日你還有何話說?” 歐陽鋒已將全身所剩有限力氣運上右臂,只待對方鐵杖擊下,手掌同時拍出,跟他拚個同歸於盡。柯鎮惡雖知仇人身受重傷,但不知他到底傷勢如何,這一杖遲遲不落,要等他先行發招,就可知他還剩下多少力氣。兩人相對僵持,均各不動。 柯鎮惡耳聽得他呼吸沉重,腦中斗然間出現了朱聰、韓寶駒、南希仁等結義兄弟的聲音,似乎在齊聲催他趕快下手,當下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聲,一招“秦王鞭石”,揮鐵杖摟頭蓋將下去。歐陽鋒身子略閃,待要發掌,手臂只伸出半尺,一口氣卻接不上來,登時軟垂下去。但聽砰的一聲猛響,火光四濺,鐵杖杖頭將地下幾塊方磚擊得粉碎。 柯鎮惡一擊不中,次招隨上,鐵杖橫掃,向他中路打去。若在平日,歐陽鋒輕輕一帶,就要叫他鐵杖脫手,至不濟也能縱身躍過,但此刻全身酸軟,使不出半點勁道,只得著地打滾,避了開去。柯鎮惡使開降魔杖法,一招快似一招。歐陽鋒卻越避越是遲鈍,終於給他一招“杵伏藥叉”擊中左肩。 楊過在一旁聽著,不由得心驚肉跳,有心要上前相助義父,卻自知武藝低微,只有送死的份兒。 柯鎮惡接連三杖,都擊在歐陽鋒身上。歐陽鋒今日也是該遭此厄,總算他內力深湛,雖無還手之力,卻能退避化解,將他每一擊的勁道都卸在一旁,身上已被打得皮開肉綻,筋骨內臟卻不受損。柯鎮惡暗暗稱奇,心想這老毒物的本事果然非同小可,每一杖下去,明明已經擊中,但總是在他身上滑溜而過,十成勁力倒給化解了九成,心想他的頭蓋總不能以柔功滑開我的杖力,當下運杖成風,著著向他頭頂進攻。 歐陽鋒閃頭避了幾次,霎時間身子已被籠罩在他杖風之下,不由得暗暗叫苦,若是被他一杖擊在頭上,哪裡還保得住性命,無可奈何中行險僥倖,突然撲入他的懷裡,抓住了他胸口。柯鎮惡吃了一驚,鐵杖已在外門,難以擊敵,只得伸手反揪。兩人一齊滾倒。 歐陽鋒不敢鬆手,牢牢抓住對方胸口,左手去扭他腰間,忽然觸手堅硬,急忙抓起,竟是一柄尖刀。這是張阿生常用的兵刃屠牛刀,名雖如此,其實並非用以屠牛。這刀砍金斷玉,鋒利無比。張阿生在蒙古大漠死於陳玄風之手,柯鎮噁心念義弟,這柄刀帶在身畔,片刻不離。歐陽鋒近身肉搏,拔了出來,左手彎過,舉刀便往敵人腰脅刺落。恰在此時,柯鎮惡正放脫鐵杖,右拳揮出,砰的一聲,將歐陽鋒打了個筋斗。歐陽鋒眼前金星直冒,迷迷糊糊中揮手將尖刀往敵人擲去。柯鎮惡聽得風聲,閃身避過,只聽當的一聲,鐘聲嗡嗡不絕,原來這把刀正擲中殿上的鐵鐘。歐陽鋒這一擲雖然無甚手勁,但因刀刃十分鋒利,竟然刺入鐵鐘,刀身不住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