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從柯鎮惡手中接過竹棒後,便一直在他身旁,見他唾吐父親,爭端又起,心想這事鬧到這個地步,一生美夢,總是碎成片片了。此後軍馬衝殺過來,她卻倚樹悄然獨立,大隊兵馬在她身旁奔馳來去,她恍似不聞不見,只是呆呆出神,忽聽得“啊喲”一聲呼叫,正是柯鎮惡口音。她循聲望去,只見他倒在路邊,一名軍官舉起長刀,向他後心砍落。 柯鎮惡滾地避開,坐起身子回手一拳,將那軍官打得昏了過去,剛挺腰想要站起,又即摔倒。黃蓉奔近看時,原來他腿上中了一箭,當下拉住他臂膀扶了起來。柯鎮惡用力摔脫她手,可是他一足本跛,另一足中箭後酸軟無力,身子搖晃幾下,向前扑出,又要跌倒。黃蓉伸右手抓住他後領,冷笑道:“逞甚麼英雄好漢?”左手輕揮,已使“蘭花拂穴手”拂中了他右肩“肩貞穴”,這才放開他衣領,抓住他左臂。柯鎮惡待要掙扎,但半身酸麻,動彈不得,只得任由她扶住,口中不住喃喃咒罵。 黃蓉扶著他走出十餘步,躲在一株大樹背後,只待喘息片刻再行,官兵忽然見到二人,十餘枝羽箭嗖嗖射來。黃蓉搶著擋在前面,舞竹棒護住頭臉,羽箭都射在她軟猬甲上。柯鎮惡聽著箭聲,知她捨命相救,心中一軟,低聲道:“你不用管我,自己逃罷!”黃蓉哼了一聲,道:“我偏要救你,偏要你承我的情。瞧你有甚麼法子?”二人邊說邊行,避到了一座矮牆之後。羽箭雖已不再射來,但柯鎮惡身子沉重,黃蓉只累得心跳氣喘,沒奈何倚牆稍息。柯鎮惡嘆道:“罷罷罷,你我之間,恩怨一筆勾銷。你去罷,柯瞎子今後算是死了。”黃蓉冷冷的道:“你明明沒死,幹麼算是死了?你不找我報仇,我卻偏要找你。”竹棒倏伸倏縮,已點中了他雙腿彎裡的兩處“委中穴”。這一下柯鎮惡全沒防備,登時委頓在地,暗暗自罵胡塗,不知這小妖女要用甚麼惡毒法兒折磨自己,心中急怒交迸,只聽得腳步細碎,她已轉出矮牆。 這時廝殺之聲漸遠漸低,似乎全真諸子已將這一路官兵殺散,人聲遠去之中,隱隱又聽得郭靖在大叫“大師父”,只是呼聲越來越遠,想是找錯了方向,待要出聲招呼,自己傷後中氣不足,料來他也難以聽見。又過片刻,四下一片寂靜,遠處公雞啼聲此起彼和。柯鎮噁心想:“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雞啼了!明天嘉興府四下里公雞仍是一般啼鳴,我卻已死在小妖女手下,再也聽不到了。” 想到此處,忽聽腳步聲響,有三人走來,一人腳步輕巧,正是黃蓉,另外兩人卻是落腳重濁,起步拖沓。只聽黃蓉道:“就是這位大爺,快抬他起來。”說著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數下,解開他被封的穴道。柯鎮惡只覺身子被兩個人抬起,橫放在一張竹枝紮成的抬床之上,隨即抬了行走。 他大是詫異,便欲詢問,忽想莫再給她搶白幾句,自討沒趣,正遲疑間,只聽刷的一響,前面抬他的那人“啊喲”叫痛,定是吃黃蓉打了一棒,又聽她罵道:“走快些,哼哼唧唧的干麼?你們這些當官軍的就會欺侮老百姓,沒一個好人!”接著刷的一響,後面的人也吃了一棒,那人可不敢叫出聲來了。 柯鎮噁心想:“原來她去捉了兩名官軍來抬我,也真虧她想得出這個主意。”這時他腿上箭傷越來越疼,只怕黃蓉出言譏嘲,咬緊了牙關半聲不哼,但覺身子高低起伏,知是走上了一條崎嶇的小道。又走一陣,樹枝樹葉不住拂到身上臉上,顯是在樹林之中穿行。兩名官軍跌跌撞撞,呼呼喘氣,但聽黃蓉揮竹棒不住鞭打,只趕得兩人拚了命支撐。 約莫行出三十餘里,柯鎮惡算來已是巳末午初。此時大雨早歇,太陽將濕衣曬得半乾,耳聽得蟬鳴犬吠,田間男女歌聲遙遙相和,一片太平寧靜,比之適才南湖惡鬥,宛似到了另一個世界。 一行人來到一家農家休息。黃蓉向農家買了兩個大南瓜,和米煮了,端了一碗放在柯鎮惡面前。柯鎮惡道:“我不餓。”黃蓉道:“你腿疼,當我不知道麼?甚麼餓不餓的。我偏要你多痛一陣,才給你治。” 柯鎮惡大怒,端起那碗熱騰騰的南瓜迎面潑去,只聽她冷笑一聲,一名官兵大聲叫痛,想是她閃身避開,這碗南瓜都潑在官兵身上。黃蓉罵道:“嚷嚷甚麼?柯大爺賞南瓜給你吃,不識抬舉嗎?快吃乾淨了。”那官兵給她打得怕了,肚中確也飢餓,當下忍著臉上燙痛,拾起地下南瓜,一塊塊的吃了下去。 這一來,柯鎮惡當真惱也不是,笑也不是,半站半坐的倚在一隻板凳邊上,心下極是尷尬,要待伸手去拔箭,卻怕創口中鮮血狂噴,她當然見死不救,多半還會嘲諷幾句。正自沉吟,聽黃蓉說道:“去倒一盆清水來,快快!”話剛說完,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個耳括子。柯鎮噁心道:“小妖女不說話則已,一開口,總是叫人吃點苦頭。” 黃蓉又道:“拿這刀子去,給柯大爺箭傷旁的下衣割開。”一名官兵依言割了。黃蓉道:“姓柯的,你有種就別叫痛,叫得姑娘心煩,可給你來個撒手不理。”柯鎮惡怒道:“誰要你理了?快給我滾得遠遠的。”話未說完,突覺創口一陣劇痛,顯是她拿住箭桿,反向肉裡插入。柯鎮惡又驚又怒,順手一拳,創口又是一下劇痛,手裡卻多了一枝長箭。原來黃蓉已將箭枝拔出,塞在他的手中。 只聽她說道:“再動一動,我打你老大個耳括子!”柯鎮惡知她說得出做得到,眼前不是小妖女的對手,給她一刀殺了,倒也乾淨爽脆,但若讓她打上幾個耳括子,臨死之前卻又多蒙一番恥辱,當下鐵青著臉不動,聽得嗤嗤聲響,她撕下幾條布片,在他大腿的創口上下用力縛住,止住流血,又覺創口一陣冰涼,知她在用清水洗滌。 柯鎮惡驚疑不定,尋思:“她若心存惡念,何以反來救我?倘說是並無歹意,哼,哼,桃花島妖人父女難道還能安甚麼好心?定是她另有毒計。唉,這種人詭計百出,要猜她的心思實是千難萬難。”轉念之間,黃蓉已在他傷處敷上金創藥,包紮妥當;只覺創口清涼,疼痛減了大半,可是腹中卻餓得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 黃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餓,原來當真餓得厲害,現下可沒甚麼吃的啦,好罷,走啦!”拍拍兩響,在兩名官軍頭上各擊一棒,押著兩人抬起柯鎮惡繼續趕路。 又走三四十里,天已向晚,只聽得鴉聲大噪,千百隻烏鴉在空中飛鳴來去。 柯鎮惡聽得鴉聲,已知到了鐵槍廟附近。那鐵槍廟祀奉的是五代時名將鐵槍王彥章。廟旁有座高塔,塔頂群鴉世代為巢,當地鄉民傳說鐵槍廟的烏鴉是神兵神將,向來不敢侵犯,以致生養繁殖,越來越多。 黃蓉問道:“餵,天黑啦,到哪裡投宿去?”柯鎮惡尋思:“若投民居借宿,只怕洩漏風聲,引動官兵捉拿。”說道:“過去不遠有座古廟。”黃蓉罵道:“烏鴉有甚麼好看?沒見過麼?快走!”這次不聽棒聲,兩名官軍卻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還是足踢。 不多時來到鐵槍廟前,柯鎮惡聽黃蓉踢開廟門,撲鼻聞到一陣鴉糞塵土之氣,似乎廟中久無人居,只怕她埋怨嫌髒,哪知她竟沒加理會。耳聽她命兩名官軍將地下打掃乾淨,又命兩人到廚下去燒熱水;耳聽她輕輕唱著小曲,甚麼“鴛鴦雙飛”,又是甚麼“未老頭白”的。過了一會,官軍燒來了熱水。黃蓉先替柯鎮惡換了金創藥,這才自行洗臉洗腳。 柯鎮惡躺在地下,拿個蒲團當作枕頭,忽聽她啐道:“你瞧我的腳幹麼?我的腳你也瞧得的?挖了你一對眼珠子!”那官軍嚇得魂不附體,咚咚咚的直磕響頭。黃蓉道:“你說,你幹麼眼睜睜的瞧著我洗腳?”那官軍不敢說謊,磕頭道:“小的該死,小的見姑娘一雙腳生得……生得好看……” 柯鎮惡一驚,心想:“這賊廝鳥死到臨頭,還存色心!小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還是剝他的皮。”哪知黃蓉笑道:“憑你這副蠢相,也知道好看難看。”砰的一聲,伸棒絆了他一個筋斗,居然沒再追究。兩名官軍躲向後院,再也沒敢出來。 柯鎮惡一語不發,靜以待變。只聽黃蓉在大殿上上下下走了一周,說道:“王鐵槍威震當世,到頭來還是落得個為人所擒,身首異處,又逞甚麼英雄?說甚麼好漢?嗯,這杆鐵槍只怕還當真是鐵鑄的。” 柯鎮惡幼時常與朱聰、韓寶駒、南希仁、張阿生等到這廟裡來玩耍,幾人雖是孩子,俱都力大異常,輪流抬了那桿鐵槍舞動玩耍,這時聽黃蓉如此說,接口道:“自然是鐵打的,還能是假的麼?”黃蓉“嗯”了一聲,伸手抽起鐵槍,說道:“倒有三十來斤。我弄丟了你的鐵杖,一時也鑄不及賠你。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你沒兵器防身,暫且就拿這杆槍當鐵杖使罷。”也不等柯鎮惡答話,到天井中拿了一塊大石,砰砰嘭嘭的將鐵槍槍頭打掉,遞在他手中。 柯鎮惡自兄長死後,與六個結義弟妹形影不離,此時卻已無一個親人,與黃蓉相處雖只一日,不知不覺之間已頗捨不得與她分離,聽她說到“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不禁一陣茫然,迷迷糊糊的接過鐵槍,覺得比用慣了的鐵杖是沉了些,卻也將就用得,心想:“她給我兵器,那當真是不存惡意了。” 只聽她又道:“這是我爹爹配製的田七鯊膽散,對你傷口很有好處。你恨極了我父女,用不用在你!”說著遞了一包藥過來。柯鎮惡伸手接了,緩緩放入懷中,想說甚麼話,口中卻說不出來,只盼她再說幾句,卻聽她道:“好啦,睡罷!” 柯鎮惡側身而臥,將鐵槍放在身旁,心中思潮起伏,哪裡睡得著。但聽塔頂群鴉噪聲漸竭,終於四下無聲,卻始終不聽她睡倒,聽聲音她一直坐著,動也不動。又過半晌,聽她又輕輕吟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聽她翻复低吟,似是咀嚼詞中之意。柯鎮惡不通文墨,不懂她吟的甚麼,但聽她語音淒婉,似乎傷心欲絕,竟不覺呆了。 又過良久,聽她拖了幾個蒲團排成一列,側身臥倒,呼吸漸細,慢慢睡熟,柯鎮惡手撫身旁鐵槍,兒時種種情狀,突然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他見到朱聰拿著一本破書,搖頭晃腦的誦讀;韓寶駒與全金發騎在神像肩頭,拉扯神像的鬍子;南希仁與自己並力拉著鐵槍一端,張阿生拉著鐵槍另一端,三人鬥力;韓小瑩那時還只四五歲,拖著兩條小辮子,鼓掌嘻笑。她小辮子上結著鮮紅的頭繩,在眼前一晃一晃的不住搖動。 突然之間,眼前又是漆黑一團。六個結義弟妹,還有親兄長,自己的一雙眼珠,都是先後毀在黃藥師和他門人的手下。胸中一叢仇恨之火,再也難以抑制。 他提著鐵槍,悄沒聲的走到黃蓉身前,只聽她輕輕呼吸,睡得正沉,尋思:“我這麼一槍下去,她就無知無覺的死了。嘿,若非如此,黃老邪武功蓋世,我今生怎能報得深仇?他女兒睡在這裡,正是天賜良機,教他嚐一嘗喪女之痛。”轉念又想:“這女子救我性命,我豈能恩將仇報?咳,殺她之後,我撞死她身旁,以酬今日之情就是。”言念及此,意下已決,心道:“我柯鎮惡一生正直,數十年來無一事愧對天地。此刻於人睡夢之中暗施偷襲,自非光明磊落的行徑,但我一死以報,也對得住她了。”舉起鐵槍,正要向黃蓉當頭猛擊下去,忽聽遠處有人哈哈大笑,聲音極是刺耳,靜夜之中更令人毛骨悚然。 黃蓉給笑聲驚醒,躍起身來,突見柯鎮惡高舉鐵槍,站在身前,不覺吃了一驚,叫道:“歐陽鋒!”
柯鎮惡聽她驚醒,這一槍再也打不下去,又聽得有數人說著話漸漸行近,只是隔得遠了,言語卻聽不清楚。再過片刻,腳步聲也隱隱聽到了,竟有三四十人之多。這廟中前殿後院他無一處不熟,當下低聲道:“老毒物他們定是見到了鴉塔,向這邊走來,咱們且躲一躲。”黃蓉道:“是。”將睡過的一列蒲團踢散。柯鎮惡牽著她手,走向後殿,伸手推門,通向後殿的門卻給閂上了。柯鎮惡罵道:“這兩個賊官軍!”料想兩名官軍乘黑逃走,怕黃蓉發覺,先行閂上了門。這時已不及舉槍撞門,耳聽得大門被人推開,知道大殿中無處可以躲藏,低聲道:“神像背後。” 兩人剛在神像後坐定,便有十餘人走入殿中,跟著嗤的一響,柯鎮惡聞到一陣硫磺氣息,知道已有人晃亮火折。只聽歐陽鋒道:“趙王爺,今日煙雨樓之役雖然無功,但也已大挫敵人的銳氣。”完顏洪烈笑道:“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歐陽鋒嘿嘿的笑了數聲,說道:“小王爺安排下妙計,調集嘉興府官兵,萬箭齊發,本可將這批傢伙一網打盡,不料遲不遲,早不早,剛好有這場大霧,卻給群奸溜了。” 一個年輕的聲音道:“有歐陽先生與裘幫主兩位出馬,群奸今日雖然逃走,日後終能一一殲滅。只恨晚輩來遲了一步,沒能見到歐陽先生大展神威,實是可惜之極。”柯鎮惡認得是楊康的聲音,不由得怒火填膺,又聽梁子翁、彭連虎、沙通天等各出諛言,紛紛奉承歐陽鋒,說他如何獨斗全真群道,殺得眾道士狼狽不堪。裘千仞卻並未同來。 柯鎮惡聽這許多高手群集於此,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適才他要與黃蓉同歸於盡,不知怎的,此時卻又惟恐給敵人發現,傷了黃蓉與自己的性命。只聽完顏洪烈的從人打開舖蓋,請完顏洪烈、歐陽鋒、楊康三人安睡。 楊康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歐陽先生,令侄武功既高,人品又是瀟灑俊雅,晚輩與他投緣得很,只盼從此結成好友,不料他竟為全真教眾雜毛所害。晚輩每一想起,總是難過之極。全真教那群惡道,晚輩立誓要一個個親手殺了,以慰歐陽世兄在天之靈。只可惜晚輩武功低微,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歐陽鋒默然良久,緩緩的道:“我侄兒不幸慘死,先前我還道是郭靖這小子下的毒手,適才聽你轉述丘處機之言,方知是全真教一群惡道所為。現今我白駝山已無傳人,我收了你做徒兒罷。”楊康高聲叫道:“師父,徒兒磕頭。”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跟著咚咚咚咚幾聲,想是爬在地下向歐陽鋒磕頭。 柯鎮噁心想這人好好一個忠良之後,豈知不但認賊作父,更拜惡人為師,陷溺愈來愈深,只怕是再難回頭的了,心中愈益憤怒。 只聽完顏洪烈道:“客地無敬師之禮,日後再當重謝。”歐陽鋒喟然道:“珍珠寶物,白駝山也有一些,歐陽鋒只是瞧著這孩子聰明,盼望我一身功夫將來有個傳人罷了。”完顏洪烈道:“小王失言,先生勿罪。”梁子翁等紛紛向三人道喜。 正亂間,忽然一人叫了起來:“傻姑餓了,餓死啦,怎不給我吃的?” 柯鎮惡聽得傻姑叫喊,大是驚詫,心想此人怎會與完顏洪烈、歐陽鋒等人混在一起。只聽楊康笑道:“對啦,快找些點心給大姑娘吃,莫餓壞了她。”過了片刻,傻姑大聲咀嚼,吃起東西來。她一邊吃,一邊道:“好兄弟,你說帶我回家去,叫我乖乖的聽你話,怎麼還不到家?”楊康道:“明兒就到啦,你吃得飽飽的睡覺罷。” 又過一會,傻姑忽道:“好兄弟,那寶塔上窸窸窣窣的,是甚麼聲音?”楊康道:“不是鳥兒,就是老鼠。”傻姑道:“我怕。”楊康笑道:“傻姑娘,怕甚麼!”傻姑道:“我怕鬼。”楊康笑道:“這裡這許多人,鬼怪哪裡敢來?” 傻姑道:“我就是怕那個矮胖子的鬼。”楊康強笑道:“別胡說八道啦,甚麼矮胖子不矮胖子的。”傻姑道:“哼,我知道的。矮胖子死在婆婆墳裡,婆婆的鬼會把矮胖子的鬼趕出來,不讓他住在墳裡。他要來找你討命。”楊康喝道:“你再多嘴,我叫你爺爺來領你回桃花島去。”傻姑不敢再說。忽聽沙通天喝道:“餵,踏著我的腳啦。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別動!”想是傻姑怕鬼,在人叢中亂挨亂擠。 柯鎮惡聽了這番說話,疑雲大起:傻姑所說的矮胖子,定是指三弟韓寶駒了,他命喪桃花島上,明明是為黃藥師所殺,他的鬼魂怎會來找楊康討命?傻姑雖然癡呆,但這番話中必有原因,苦於強敵當前,無法出去問個明白。忽又想到:“黃藥師在煙雨樓前對我言道:'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豈能跟你一般見識?'他既不屑殺我,又怎能殺我五個弟妹?但若不是黃藥師,四弟又怎說親眼見他害死二弟、七妹?” 正自心中琢磨,忽覺黃蓉拉過自己左手,伸手指在他掌心中寫了一字:“求”,接著一字一字的寫道:“……你一事”。柯鎮惡在她掌心中寫道:“何事”。黃蓉寫道:“告我父何人殺我”。 柯鎮惡一怔,不明她用意何在,正想拉過她手掌來再寫字詢問,突覺身旁微風一動,黃蓉已躍了出去,只聽她笑道:“歐陽伯伯,您好啊。”
眾人萬料不到神像後面竟躲得有人,只聽得擦擦、錚錚一陣響處,各人抽出兵刃,將她團團圍住,紛紛呼喝:“是誰?”“有刺客!”“甚麼人?” 黃蓉笑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歐陽伯伯大駕,你們大驚小怪的干甚麼?” 歐陽鋒道:“令尊怎知我會來此?”黃蓉道:“我爹爹醫卜星相,無所不通,起個文王先天神課,自然知曉。”歐陽鋒有九成不信,但知就算再問,她也不會說真話,便笑笑不語。沙通天等到廟外巡視了一遍,不見另有旁人,當下環衛在完顏洪烈身旁。 黃蓉坐在一個蒲團上,笑吟吟的道:“歐陽伯伯,你害得我爹爹好苦!” 歐陽鋒微笑不答,他知黃蓉雖然年幼,卻是機變百出,只要一個應對不善,給她抓住了岔子譏嘲一番,在眾人之前可是難以下台,當下只靜待她說明來意,再定對策。只聽她說道:“歐陽伯伯,我爹爹在新塍鎮小蓬萊給全真教的眾老道圍住啦,你若不去解救,只怕他難以脫身。”歐陽鋒微微一笑,說道:“哪有此事?” 黃蓉急道:“你說得好輕描淡寫!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明明是你殺了全真教的譚處端,不知怎的,那些臭道士始終糾纏著我爹爹。再加上個老頑童周伯通從中胡攪,我爹爹又不肯分辯是非,那怎麼得了?” 歐陽鋒暗暗心喜,說道:“你爹爹武功了得,全真教幾個雜毛,怎奈何得了他?”黃蓉道:“全真教的牛鼻子再加上個老頑童,我爹爹便抵擋不住。我爹爹又命我前來對你說,他苦思了七日七夜,已參透了一篇文字的意思。”歐陽鋒道:“甚麼文字?”黃蓉道:“斯里星,昂依納得。斯熱確虛,哈虎文缽英。” 這幾句嘰哩咕嚕的話,柯鎮惡與完顏洪烈等都聽得不明所以,歐陽鋒卻是大吃一驚,這是《九陰真經》上卷最後一篇中的古怪言語,難道黃藥師當真參詳透了?他心中雖怦然而動,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淡然說道:“小丫頭就愛騙人,這些胡言亂語,誰又懂得了?”黃蓉道:“爹爹已把這篇古怪文字逐句譯出,從頭至尾,明明白白。我親眼所見,怎會騙你?”歐陽鋒素服黃藥師之能,心想這篇古怪文字要是始終無人能解,那便罷了,若有一人解識得出,則普天下舍黃藥師之外更無旁人,仍是淡淡說道:“那可要恭賀你爹爹了。” 黃蓉聽他言中之意,仍是將信將疑,又道:“我看了之後,現下還記得幾句,不妨背給你聽聽。”當下念道:“或身搔動,或時身重如物鎮壓,或時身輕欲飛,或時如縛,或時奇寒壯熱,或時歡喜躁動,或時如有惡物相觸,身毛驚豎,或時大樂昏醉。凡此種種,須以下法導入神通。” 這幾句經文只把歐陽鋒聽得心癢難搔。原來黃蓉所念的,正是一燈大師所譯《九陰真經》總綱中的一段。這諸般怪異境界,原是修習上乘內功之人常所經歷,只是修士每當遭逢此境,總是戰戰兢兢的鎮懾心神,以防走火入魔,豈知竟有妙法將心魔導化而為神通,那真是無上寶訣了。只因黃蓉所念確是真經經文,並非胡亂杜撰,歐陽鋒內功精湛,入耳即知真偽,至此更無疑念,問道:“下面怎樣說?” 黃蓉道:“下面有一大段我忘了,只記得下面又說甚麼'遍身毛孔皆悉虛疏,即以心眼見身內三十六物,猶如開倉見諸麻豆等,心大驚喜,寂靜安快。'”她所背經文,頭一段是怪異境界,次一段是修習後的妙處,偏偏將中間修習之法漏了。 歐陽鋒默然,心想憑你這等聰明,豈能忘了,必是故意不說,但不知你來說這番話是何用意。 黃蓉又道:“我爹爹命我來問歐陽伯伯,你是要得五千字呢,還是得三千字?”歐陽鋒道:“請道其詳。”黃蓉道:“若是你去助我爹爹,二人合力,一鼓滅了全真教,那麼這篇九陰神功的五千字經文,我盡數背給你聽。”歐陽鋒微笑道:“倘若我不去呢?”黃蓉道:“爹爹請你去給他報仇,待殺了周伯通與全真六子後,我說三千字與你。”歐陽鋒笑道:“你爹爹跟我交情向來平平,怎地這般瞧得起老毒物?”黃蓉道:“我爹爹說道:第一,害死你侄兒的,是全真教的嫡派門人,想來你該報仇……” 楊康聽了這話,不由得打個寒噤,他是丘處機之徒,黃蓉這話明明說的是他。傻姑正在他的身旁,問道:“好兄弟,你冷麼?”楊康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 黃蓉接著道:“第二,他譯出經文後就與全真道士動手,不及細細給我講解,想這部奇書曠世難逢,豈能隨他湮沒?當今只有你與他性情相投。承歐陽伯伯瞧得起,當日曾駕臨桃花島求親,你侄兒雖不幸為全真派門人所害,但我爹爹說,諒來你也還會顧念你侄兒,因此要你修習神功之後再轉而授我。”歐陽鋒胸口一酸,心下琢磨:“這番話倒也可信,若無高人指點,諒這小丫頭縱把經文背得滾瓜爛熟,也是無用。”轉念一想,說道:“我怎知你背的是真是假?” 黃蓉道:“郭靖這渾小子已將經文寫與你了,我說了譯文的關鍵訣竅,你一加核對,自知真假。”歐陽鋒道:“話倒不錯,讓我養養神,明兒趕去救你爹爹。”黃蓉急道:“救兵如救火,怎等得明日?”歐陽鋒笑道:“那麼我給你爹爹報仇,也是一樣。”他算計已定,經文在自己掌握之中,將來逼著黃蓉說出經文關鍵,自能參詳得透全篇文義,此時讓黃藥師與全真教鬥個兩敗俱傷,豈不妙哉? 柯鎮惡在神像背後,聽兩人說來說去,話題不離《九陰真經》,尋思黃蓉在他掌中寫了“告我父何人殺我”七字,不知是何用意。只聽黃蓉又道:“那你明日一早前去,好麼?”歐陽鋒笑道:“這個自然,你也歇歇罷!” 只聽黃蓉拖動蒲團,坐在傻姑身旁,說道:“傻姑,爺爺帶了你到桃花島上,怎麼你在這裡?”傻姑道:“我不愛跟著爺爺,我要回自己家去。”黃蓉道:“是這個姓楊的好兄弟到島上來,帶你坐船,一起來的,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待我真好。” 柯鎮噁心念一動:“楊康幾時到過桃花島上?”只聽黃蓉問道:“爺爺哪裡去啦?”傻姑驚道:“你別說我逃走啊,爺爺要打我的。”黃蓉笑道:“我不說,不過我問你甚麼話,你須得好好回答。”傻姑道:“你可不能跟爺爺說,他要來捉我回去,教我認字。”黃蓉笑道:“我一定不說。你說爺爺要你認字?”傻姑道:“是啊,那天爺爺在書房裡教我認字,說我爹爹姓曲曲兒,我也姓曲曲兒,他寫了個曲曲兒的字,叫我記住。又說我爹爹的名字叫曲曲兒甚麼風。我老是記不得,爺爺就生氣了,罵我傻得厲害。我本來就叫傻姑嘛!” 黃蓉笑道:“傻姑自然是傻的。爺爺罵你,爺爺不好,傻姑好!”傻姑聽了很是高興。黃蓉道:“後來怎樣?”傻姑道:“我說我要回家,爺爺更加生氣。忽然一個啞巴僕人進來東指西指、咿咿啊啊的,爺爺說:'我不見客,叫他們回去罷!'過了一會,那啞巴送了一張紙來,爺爺看了一看,放在桌上,就叫我跟啞巴出去接客人。哈哈,那矮胖子生得真難看,我向他乾瞪眼,他也向我乾瞪眼。” 柯鎮惡回想當日赴桃花島求見之時,情景果真如此,初時黃藥師拒見六人,待朱聰將事先寫就的書信送入,傻姑才出來接待,可是三弟現時已不在人世,心中不禁酸痛。 只聽黃蓉又問:“爺爺見了他們麼?”傻姑道:“爺爺叫我陪客人吃飯,他自己走了。我不愛瞧那矮胖子,偷偷溜了出來,見爺爺坐在石頭後面向海裡張望,我也向海裡張望,看見一艘船遠遠開了過來,船裡坐的都是道士。” 柯鎮噁心道:“當日我們得悉全真派大舉赴桃花島尋仇,搶在頭里向黃藥師報訊,請他暫行避讓,由江南六怪向全真派說明原委。可是在島上始終沒見全真諸子到來,怎麼這傻姑又說有道士坐船而來?” 只聽黃蓉又問:“爺爺就怎樣?”傻姑道:“爺爺向我招手,叫我過去。我嚇了一跳,原來我溜了出來玩,他早就瞧見啦。我不敢過去,怕他打。他說我不打你,你過來。我就過去。他說他要坐船出海釣魚,叫我等那些道士上岸之後,領他們進去,和矮胖子他們六個人一起吃飯。我說我也要去釣魚。爺爺說不許我去釣,叫我領道士進屋去,他們認不得島上的路。”黃蓉道:“後來呢?” 傻姑道:“後來爺爺就到大石頭後面去開船,我知道的,那些道士生得難看,爺爺不愛見他們。”黃蓉讚道:“是啊,你說得一點兒也不錯。爺爺甚麼時候再回來?”傻姑道:“甚麼回來?他沒回來。” 柯鎮惡身子一震,只聽黃蓉問道:“你記得清楚麼?後來怎麼?”只聽她問話的聲音也微微發顫,顯是問到了重大的關節所在。 傻姑道:“爺爺正要開船,忽然飛來了一對大鳥,就是你那對鳥兒啊。爺爺向鳥兒招手呼哨,這對鳥兒就飛了下來,鳥腳上還縛著甚麼東西,那真好玩呢。我大叫:'爺爺,給我,給我!'……”說到這裡,當真大叫起來。楊康叱道:“別吵啦,大家要睡覺。” 黃蓉道:“傻姑,你說下去好了。”傻姑道:“我輕輕的說。”果真放低了聲音說道:“爺爺不理我,在袍子上撕下一塊布來,縛在大鳥足上,把大鳥又放走了。”黃蓉嗯了一聲,自言自語:“爹爹要避開全真諸子,怪不得無暇去取金娃娃,但不知雌雕身上那枝短箭是誰射的?”問道:“誰射了鳥兒一箭?”傻姑道:“射箭?沒有啊。”說著呆呆出神。黃蓉道:“好,再說下去。”傻姑道:“爺爺見袍子撕壞了,就脫了下來,叫我回去給他拿過一件。等我拿來,爺爺卻不見啦,道士的船也不見啦,只有那件撕壞的袍子拋在地下。” 她說到這裡,黃蓉不再詢問,似在靜靜思索,過了半晌,才道:“他們去了哪裡呢?”傻姑道:“我瞧見的。我大叫爺爺,聽不到他答應,就跳到大樹頂上去張望,我見爺爺的小船在前面,道士的大船跟在後面,慢慢的就都開得不見了。我不愛去見那矮胖子,就在沙灘上踢石子玩,直到天黑,才領這爺爺和好兄弟回去。”黃蓉問道:“這爺爺,不是教你認字的那個爺爺罷?”傻姑嘻嘻笑了幾聲,說道:“這個爺爺好,不要我認字,還給我吃糕兒。”黃蓉道:“歐陽伯伯,你糕兒還有麼?再給她幾塊。”歐陽鋒乾笑道:“有啊!”柯鎮惡一顆心似乎要從腔子中跳躍而出:“原來歐陽鋒那日也在桃花島上。” 猛聽得傻姑“啊喲”一聲叫,接著拍拍兩響,有人交手,又是躍起縱落之聲,只聽黃蓉叫道:“你想殺她滅口嗎?” 歐陽鋒笑道:“這事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你爹爹。我又何必殺這傻姑娘?你要問,痛痛快快的問個清楚罷。”但聽得傻姑哼哼唧唧的不住呻吟,卻再也說不出話來,想是被歐陽鋒打中了甚麼所在。 黃蓉道:“我就是不問,也早已猜到,只是要傻姑親口說出來罷了。”歐陽鋒笑道:“你這小丫頭也真鬼機伶,但你怎能猜到,倒說給我聽聽。” 黃蓉道:“我初時見了島上的情形,也道是爹爹殺了江南五怪。後來想到一事,才知決然不是。你想,我爹爹怎能讓這些臭男子的屍身留在我媽媽墓中陪她?又怎能從墓中出來之後不掩上墓門?” 歐陽鋒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叫道:“啊喲,這當真是我們疏忽了。康兒,是不是?” 柯鎮惡只聽得心膽欲裂,這時才悟到黃蓉原來早瞧出殺人兇手是歐陽鋒、楊康二人,她突然出去,原來是捨了自己性命揭露真相,好為她爹爹洗清冤枉。她明知這一出去兇多吉少,是以要柯鎮惡將害死她之人去告知她爹爹。他又悲又悔,心道:“好姑娘,你只要跟我說明兇手是誰,也就是了,何必枉自送了性命?”轉念一想:“我飛天蝙蝠性兒何等暴躁,瞎了眼珠,卻將罪孽硬派在她父女身上。她縱然明說,我又豈肯相信?柯鎮惡啊柯鎮惡,你這殺千刀的賊廝鳥,臭瞎子,是你生生逼死這位好姑娘了!” 他自怨自艾,正想舉手猛打自己耳光,只聽歐陽鋒又道:“你怎麼又想到我身上?”黃蓉道:“想到你並不難,掌斃黃馬、手折秤桿,當世有這功力的寥寥無幾。不過初時我還當是別人。南希仁臨死時用手指在地下劃了幾個字,是'殺我者乃十',第五個字沒寫完就斷了氣。我想你的姓名並非是'十'字開頭,只道是裘千仞的'裘'字。” 歐陽鋒呵呵大笑,說道:“南希仁這漢子倒也硬朗,竟然等得到見你。”黃蓉道:“我見他臨死時的情狀,必是中了怪毒,心想裘千仞練毒掌功夫,是以猜到了他的身上。”歐陽鋒笑道:“裘千仞武功了得,卻是在掌力不在掌毒。他掌上無毒,用毒物熬練手掌,不過是練掌力的法門,將毒氣逼將出來,掌力自然增強。那南希仁死時口中呼叫,說不出話,臉上卻露笑容,是也不是?”黃蓉道:“是啊,那是中了甚麼毒?”歐陽鋒不答,又問:“他身子扭曲,在地下打滾,力氣卻大得異乎尋常,是也不是?”黃蓉道:“是啊。如此劇毒之物,我想天下舍鐵掌幫外,再也無人能有。” 黃蓉這話明著相激,歐陽鋒雖心知其意,仍是忍耐不住,勃然怒道:“人家叫我老毒物,難道是白叫的嗎?”蛇杖在地下重重一頓,喝道:“就是這杖上的蛇兒咬了他,是咬中了他的舌頭,是以他身上無傷,說不出話。”柯鎮惡聽得熱血直湧入腦,幾欲暈倒。 黃蓉聽得神像後微有響動,急忙咳嗽數聲,掩蓋了下去,緩緩說道:“當時江南五怪給你盡數擊斃,逃掉的柯鎮惡又沒眼珠,以致到底是誰殺人都辨不清楚。” 柯鎮惡聽了此言,心中一凜:“她這話是點醒於我,叫我不可輕舉妄動,以免兩人一齊送命,死得不明不白。” 卻聽歐陽鋒乾笑道:“這個臭瞎子能逃得出我的手掌?我是故意放他走的。”黃蓉道:“啊,是啦。你殺了五人,卻教他誤信是我爹爹殺的,讓他出去宣揚此事,好令天下英雄群起而攻我爹爹。”歐陽鋒笑道:“這倒不是我的主意,是康兒想出來的,是麼?”楊康又含含糊糊的應了聲。 黃蓉道:“這當真是神機妙算,佩服佩服。”歐陽鋒道:“咱們可把話題岔開去啦。後來你怎麼又想到是我?”黃蓉道:“我想裘千仞曾在兩湖南路和我交手,雖說他也可趕在頭里,先到桃花島,但要快過小紅馬,終究難能。我再想朱聰在信後寫的那句話,他叫大家防備,後面那個字沒寫完,只寫了三筆,一劃、一直,再是一劃連鉤,說是'東'字的起筆固然可以,是'西'字也何嘗不能?若非東邪,定是西毒了。這一點我在桃花島上早就想到,但當時尚有許多枝節想不明白。” 歐陽鋒嘆道:“我只道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原來仍是留下了這許多線索。那骯髒書生見機倒快,我就沒瞧見他動筆寫字。” 黃蓉道:“他號稱妙手書生,動手做甚麼事自然不會讓你看破。我苦苦思索南希仁所寫的那個小'十'字,到底他想寫甚麼字。只因我想這位小王爺武藝低微,決沒本事一舉殺了江南五怪,是以始終想不到是他。”楊康哼了一聲。 黃蓉道:“那天我孤身一人留在桃花島上,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始終猜不透。我夢見了很多人,後來夢到穆家姊姊,夢見她在北京比武招親。我突然從夢中驚醒,跳了起來,才知兇手原來是這位小王爺!” 楊康聽了她這幾句語音尖銳顫抖的話,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強笑道:“難道是穆念慈託夢給你?”黃蓉道:“是啊,若不是這個夢,我怎會想到是你?你那隻翡翠小鞋呢?”楊康一怔,厲聲道:“你怎麼知道?又是穆念慈在夢中說的?”黃蓉冷笑道:“那何用說?你們二人將朱聰打死後,把我媽媽墓裡的珠寶放在他懷裡,好教旁人見了,只道他盜寶被我爹爹見到,因而喪生。這栽贓之計原本大妙,只是你忘了一節,朱聰的外號叫作妙手書生。” 歐陽鋒好奇心起,問道:“是妙手書生便又怎地?”黃蓉道:“哼,知道在他身上放寶,卻不知從他身上取寶。”歐陽鋒不解,問道:“甚麼取寶?”黃蓉道:“朱聰武功雖不及你,但他在臨死之前施展妙手,在這位小王爺身上取了一物,握在手中,你們居然始終不覺。若非此物,我萬萬料想不到小王爺竟曾光降過桃花島。” 歐陽鋒笑道:“此事有趣得緊,這妙手書生倒也厲害,性命雖已不在,卻能留下話來。他取的那物,想必是甚麼翡翠小鞋了。”黃蓉道:“不錯。媽媽墓中寶物,我自幼見熟,這翡翠小鞋卻從未見過。朱聰死後仍是牢牢握住,其中必有緣故。這小鞋正面鞋底有個'比'字,反面有個'招'字,我苦苦思索,總是猜想不透,那晚做夢,見到穆家姊姊在北京街頭賣藝,豎一面'比武招親'的錦旗,這一下教我豁然而悟,全盤想通了。” 歐陽鋒笑道:“這鞋底的兩個字,原來尚有此香艷典故,哈哈,哈哈!”他笑得高興,柯鎮惡卻愈聽愈是忿怒,只是黃蓉如何想通,尚未全然明白。黃蓉料他不懂,當下明里說給歐陽鋒聽,實則向他解釋:“那日穆姊姊在北京比武招親,小王爺下場大顯身手,我湊巧也趕上瞧這場熱鬧。比到後來,小王爺搶下了穆姊姊腳上一對繡鞋。這場比武是他勝了,說到招親,卻是糾葛甚多。” 只因這場比武招親,日後生出許多事來。當時梁子翁、沙通天等固在旁目睹,此後完顏洪烈喪妻、楊康會見本生親父等等情由,亦均從此而起。眾人聽到此處,心中各生感慨。 黃蓉道:“既然想到了此事,那就再也明白不過。小王爺與穆姊姊日後私訂終身,定情之物,最好自然是雕一雙玉鞋了。這雙玉鞋想來各執一隻,這一隻有'比、招'二字,那一隻鞋上定是'武、親'二字。小王爺,我猜得不錯罷?”楊康不答。 黃蓉又道:“這個關節既然解開,其他更無疑難。韓寶駒身中九陰白骨爪身亡,世上練這武功的原隻黑風雙煞,可是這兩人早已身故,旁人只道黑風雙煞的師父亦必精擅,豈知我爹爹固然從未練過《九陰真經》中的任何武功,而銅屍梅超風生前卻還收過一位高足。至於南希仁所寫的那個小小'十'字,自然是'楊'字的起筆,想不到郭靖那渾小子定要說是個'黃'字。”說到此處,不禁黯然。 歐陽鋒縱聲長笑,說道:“怪不得郭靖那小子在煙雨樓前要和你爹爹拚命。” 黃蓉嘆道:“你們的計策原本大妙,那渾小子悲怒之中更難明是非。我先前還道是你擒住了島上啞僕,逼著帶路,到今日才知是傻姑領你們進內。想必小王爺答應帶她回牛家村,傻姑喜歡之極,便對你們惟命是從。嗯,定是你們兩人埋伏在我媽媽墓內,命傻姑託言是我爹爹邀請,騙江南六怪進墓。歐陽伯伯攔在墓門,那江南六怪如何能再逃脫毒手?這是個甕中捉鱉之計啊。” 柯鎮惡聽她所說,宛若親見,當日在墓室中鬥逢強敵的情況,立時又在腦中出現,只聽黃蓉又道:“歐陽伯伯在海邊撿了我爹爹的長袍,穿戴起來,墓室之中本甚昏暗,六怪一上來就給傷了幾人,餘人危急之中哪裡還辨得出敵人是誰?是以南希仁親口對柯鎮惡言道,動手殺人的是我爹爹。朱聰與全金發是歐陽伯伯所殺,韓寶駒是小王爺所殺,韓小瑩自刎而死,柯、南二人卻逃出墓穴,在精舍之中又苦鬥一場。你們故意放柯鎮惡逃命,待得南希仁最後得悉兇手姓楊之時,已然身中劇毒了。” 歐陽鋒嘆道:“小丫頭也算得料事如神,此事機緣湊合,也是六怪命該如此。我與康兒前赴桃花島之時,倒不知六怪是在島上。” 黃蓉道:“是啊,想江南六怪在江湖上名頭雖響,卻也只憑得俠義二字,若說到功夫武藝,如何在你歐陽伯伯眼裡。你們兩人這般大費周章,定是另有圖謀。”歐陽鋒笑道:“小丫頭聰明機伶,料來也瞞你不過。” 黃蓉道:“我猜上一猜,若是錯了,歐陽伯伯莫怪。我想你到島上之初,本盼全真諸子和我爹爹鬥得兩敗俱傷,你來個卞莊刺虎,一舉而滅了全真教和桃花島。哪知到得遲了一步,我爹爹和全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