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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回荒村野店

射雕英雄傳 金庸 28986 2018-03-12
黃藥師仰天一笑,說道:“冠英和這位姑娘留著。”陸冠英早知是祖師爺到了,但見他戴著面具,只怕他不願露出行藏,當下不敢稱呼,只恭恭敬敬的跪下拜了四拜。 尹志平見了黃藥師這般威勢,心知此人非同小可,躬身說道:“全真教長春門下弟子尹志平拜見前輩。”黃藥師道:“人人都滾了出去,我又沒教你留著。還在這兒,是活得不耐煩了?”尹志平一怔,道:“弟子是全真教長春門下,並非奸人。” 黃藥師道:“全真教便怎地?”順手在桌上抓落,抓下了板桌上一塊木塊,臂不動,手不揚,那木塊已輕飄飄的向尹志平迎面飛去。尹志平忙舉拂塵擋格,哪知這小小木塊竟如是根金剛巨杵,只覺一股大力撞來,勢不可當,連帶拂塵一齊打在他口旁,一陣疼痛,嘴中忽覺多了許多事物,急忙吐在掌中,卻是幾顆牙齒,滿手鮮血,不禁又驚又怕,做聲不得。

黃藥師冷冷的道:“我便是黃藥師、黑藥師,你全真派要我怎麼好看了啊?” 此言一出,尹志平和程瑤迦固然大吃一驚,陸冠英也是膽戰心寒,暗想:“我和這小道士剛才斗口,都讓祖師爺聽去啦。我對灶王爺所說的話,若是也給他聽見了,那……那可……只怕連爹爹也……”不由得背上冷汗直冒。 尹志平手扶面頰,叫道:“你是武林的大宗師,何以行事如此乖張?江南六怪是俠義之人,你憑甚麼要苦苦相逼?若不是我師父傳了消息,他六門老小,豈不是都給你殺了?”黃藥師怒道:“怪道我遍尋不著,原來是有群雜毛從中多事。”尹志平又叫又跳,說道:“你要殺便殺,我是不怕你的。”黃藥師冷冷的道:“你背後罵得我好?”尹志平豁出了性命不要,叫道:“我當面也罵你,你這妖魔邪道,你這怪物!”

黃藥師成名以來,不論黑道白道的人物,哪一個敢當面有些少冒犯?給尹志平如此放肆辱罵,那是他近數十年來從未遇過之事。自己適才對付侯通海的狠辣手段,他明明親見,居然仍是這般倔強,實是大出意料之外,這小道士骨頭硬、膽子大,倒與自己少年時候性子相似,不禁起了相惜之意,踏上一步,冷冷的道:“你有種就再罵一句。”尹志平叫道:“我不怕你,偏要罵你這妖魔老怪。” 陸冠英暗叫:“不妙,小道士這番難逃性命。”喝道:“大膽畜生,竟敢冒犯我祖師爺。”舉刀向他肩頭砍去。他這一刀卻是好意,心想祖師爺受他如此侮辱,下手怎能容情?只要一出手,十個尹志平也得當場送命,若是自己將他砍傷,倒或能使祖師爺消氣,饒了小道士的性命。尹志平躍開兩步,橫眉怒目,喝道:“我今日不想活啦,偏偏要罵個痛快。”陸冠英有心要將他砍傷,好救他一命,於是又揮刀橫砍。當的一聲,程瑤迦仗劍架開,叫道:“我也是全真門下,要殺便將我們師兄妹一起殺了。”

這一著大出尹志平意料之外,不自禁的叫道:“程師妹,好!”兩人並肩而立,眼睜睜的望著黃藥師。這一來,陸冠英也不便再行動手。 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好,有膽量,有骨氣。我黃老邪本來就是邪魔外道,也沒算罵錯了。你師父尚是我晚輩,我豈能跟你小道士一般見識?去罷!”忽地伸手,一把將尹志平當胸抓住,往外甩出。 尹志平身不由主的往門外飛去,滿以為這一交定是摔得不輕,哪知雙足落地,居然好端端的站著,竟似黃藥師抱著他輕輕放在地下一般。他呆了半晌,心道:“好險!”他膽子再大,終究也不敢再進店去罵人了,摸了摸腫起半邊的面頰,轉身便去。
程瑤迦還劍入鞘,也待出門,黃藥師道:“慢著。”伸手撕下臉上人皮面具,問道:“你願意嫁給他做妻子,是不是?”說著向陸冠英一指。程瑤迦吃了一驚,霎時間只嚇得臉色雪白,隨即紅潮湧上,不知所措。

黃藥師道:“你那小道士師兄罵得好,說我是邪魔怪物。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江湖上誰不知聞?黃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義禮法,最惡的是聖賢節烈,這些都是欺騙愚夫愚婦的東西,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中,還是懵然不覺,真是可憐亦復可笑!我黃藥師偏不信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禮教,人人說我是邪魔外道,哼!我這邪魔外道,比那些滿嘴仁義道德的混蛋,害死的人只怕還少幾個呢!”程瑤迦不語,心中突突亂跳,不知他要怎生對付自己。 只聽他又道:“你明明白白對我說,是不是想嫁給我這徒孫。我喜歡有骨氣、性子爽快的孩子。剛才那小道士在背後罵我,倘若當我面便不敢罵了,反而跪下哀求,你瞧我殺不殺他?哼,你在危難之中挺身而出,竟敢去幫小道士,人品是不錯的,很配得上我這徒孫,快說罷!”程瑤迦心中十分願意,可是這種事對自己親生父母也說不出口,豈能向一個初次會面的外人明言,更何況陸冠英就在身旁?只窘得她一張俏臉如玫瑰花瓣兒一般。

黃藥師見陸冠英也是低垂了頭,心中忽爾想起女兒,嘆了一口氣,道:“若是你們兩相情願,我就成就了這樁美事。唉,兒女婚姻之事,連父母也是勉強不來的。”想到當日若是好好允了女兒與郭靖的親事,愛女就未必會慘死大海,心中一煩,厲聲道:“冠英,別給我拖泥帶水的,到底你要不要她做妻子?” 陸冠英嚇了一跳,忙道:“祖師爺,孫兒只怕配不上這位……”黃藥師喝道:“配得上的!你是我的徒孫,就是公主娘娘也配得上!”陸冠英見了祖師爺的行事,知道再不爽爽快快的,眼下就有一場大苦頭吃,忙道:“孫兒是千情萬願。”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好。姑娘,你呢?” 程瑤迦聽了陸冠英這話,心頭正自甜甜的,又聽黃藥師相問,低下頭來,半晌方道:“那得要我爹爹作主。”黃藥師道:“甚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是狗屁不通,我偏要作主!你爹爹若是不服,叫他來找我比劃比劃。”程瑤迦微笑道:“我爹爹只會算帳寫字,不會武功。”黃藥師一怔,道:“比算帳寫字也行啊!哼,講到算數,天下有誰算得過我了?快說,你願不願意?”程瑤迦仍是不語,黃藥師道:“好,那麼你是不願的了,這個也由得你。咱們說一句算一句,黃老邪可向來不許人反悔。”

程瑤迦偷眼向陸冠英望了一望,見他神色甚是焦急,心想:“爹爹最疼愛我了,我要姑媽跟爹爹說了,你再請人來求親,他必應允,你何必如此慌張?” 黃藥師站起身來,喝道:“冠英,跟我找江南六怪去!日後你再跟這個姑娘說一句話,我把你們兩人舌頭都割了。” 陸冠英嚇了一跳,知道祖師爺言出必行,這可不是玩的,忙走到程瑤迦跟前,作了一揖,說道:“小姐,陸冠英武藝低微,無才無學,身在草莽,原本高攀不上,只今日得與小姐相會,卻是有緣……”程瑤迦低聲道:“公子不必太謙,我……我不是……”隨即又是聲息全無。陸冠英心中一動,想起她曾出過那點頭搖頭的主意,說道:“小姐,你若是嫌棄陸某,那就搖搖頭。”此話說罷,心中怦怦亂跳,雙眼望著她一頭柔絲,生怕她這個千嬌百媚的腦袋竟會微微一動。

過了半晌,程瑤迦自頂至腳,連手指頭也沒半根動彈。陸冠英大喜,道:“姑娘既然允了,就請點點頭。”哪知程瑤迦仍是木然不動。陸冠英固然焦急,黃藥師更是大不耐煩,說道:“又不搖頭,又不點頭,那算甚麼?”程瑤迦輕聲道:“不搖頭,就……就……是點頭了……”這幾個字細若蚊鳴,也虧得黃藥師內功深湛,耳朵極靈,才總算聽到了,若是少了幾年修為,也只能見到她嘴唇似動非動而已。 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王重陽一生豪氣乾雲,卻收了這般扭扭捏捏的一個徒孫,當真好笑。好好,今日我就給你們成親。”陸、程二人都嚇了一跳,望著黃藥師說不出話來,卻聽他問道:“那傻姑娘呢?我要問問她師父是誰。”三人環顧堂中,傻姑卻已不知去向。

黃藥師道:“現下不忙找她。冠英,你就跟程姑娘在這裡拜天地成親。”陸冠英道:“祖師爺恁地愛惜孫兒,孫兒真是粉身難報,只是在此處成親,似乎過於倉卒……”黃藥師喝道:“你是桃花島門人,難道也守世俗的禮法?來來來,兩人並排站著,向外拜天!” 這話聲之中,自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威嚴,程瑤迦到了這個地步,只得與陸冠英並肩而立,盈盈拜將下去。黃藥師道:“向內拜地!……拜你們的祖師爺啊……好好,痛快痛快!夫妻兩人對拜!” 這齣好戲在黃藥師的喝令下逐步上演,黃蓉與郭靖在鄰室一直瞧著,都是又驚又喜,又是好笑,只聽黃藥師又道:“妙極!冠英,你去弄一對蠟燭來,今晚你們洞房花燭。” 陸冠英一呆,叫道:“祖師爺!”黃藥師道:“怎麼?拜了天地之後,不就是洞房麼?你夫妻倆都是學武之人,難道洞房也定要繡房錦被?這破屋柴鋪,就做不得洞房?”

陸冠英不敢作聲,心中七上八下,又驚又喜,依言到村中討了一對紅燭,買了些白酒黃雞,與程瑤迦在廚中做了,服侍祖師爺飲酒吃飯。 此後黃藥師再不說話,只是仰起了頭,心中想著女兒,暗自神傷。黃蓉瞧著他神情,料想是在記掛著自己,心中難受,幾番要開門呼叫,卻怕給父親一見到,便即抓了自己回桃花島去,他縱然不殺郭靖,郭靖這條命卻也就此送了,這麼一想,伸到門上的手又縮了回來。陸、程二人偷偷瞧著黃藥師,又互相對望一眼,驚喜尷尬,面紅耳赤,誰也不敢作聲。歐陽克躺在柴草之中,盡皆聽在耳裡,雖然腹中飢餓難熬,卻是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天色逐漸昏暗,程瑤迦心跳越來越是厲害,只聽黃藥師自言自語:“那傻姑娘怎麼還不回來?哼,諒那批奸賊也不敢向她動手。”轉頭對陸冠英道:“今晚洞房花燭,怎還不點蠟燭?”陸冠英道:“是!”取火刀火石點亮蠟燭,燭光下見程大小姐雲鬢如霧,香腮勝雪,臉上驚喜羞澀之情,實是難描難言,門外蟲聲低語,風動翠竹,直不知是真是幻!

黃藥師拿一條板凳放在門口,橫臥凳上,不多時鼾聲微起,已自睡熟。陸、程二人卻仍不動,過了良久,紅燭燒盡,火光熄滅,堂上黑漆一團。陸、程二人低聲模模糊糊的說了幾句話,黃蓉側耳傾聽,卻聽不出說的甚麼,忽覺郭靖身體顫動,呼吸急促,似乎內息入了岔道,忙聚精會神的運氣助他。 待得他氣息寧定,再從小孔往外張時,只見月光橫斜,從破窗中照射進來,陸、程二人已並肩依偎,坐在一張板凳之上,卻聽程瑤迦低聲道:“你可知今日是甚麼日子?”陸冠英道:“是咱倆大喜的日子啊。”程瑤迦道:“那還用說?今日七月初二,是我三表姨媽的生日。”陸冠英微笑道:“啊,你親戚一定很多,是不是?難為你記得這許多人的生日。”黃蓉心想:“你夫人家中是寶應大族,她的姨媽姑母、外甥侄兒一個個做起生日來,可要累壞你這位太湖的陸大寨主了。”猛然間想起:“今日七月初二,靖哥哥要到初七方得痊可。丐幫七月十五大會岳陽城,事情可急得很了。” 忽聽得門外一聲長嘯,跟著哈哈大笑,聲振屋瓦,正是周伯通的聲音,只聽他叫道:“老毒物,你從臨安追到嘉興,又從嘉興追回臨安,一日一夜之間,始終追不上老頑童,咱哥兒倆勝負已決,還比甚麼?”黃蓉吃了一驚:“臨安到嘉興來回五百餘里,這兩人腳程好快!”又聽歐陽鋒的聲音叫道:“你逃到天邊,我追到你天邊。”周伯通笑道:“咱倆那就不吃飯、不睡覺、不拉尿拉屎,賽一賽誰跑得快跑得長久,你敢不敢?”歐陽鋒道:“有甚麼不敢?倒要瞧是誰先累死了!”周伯通道:“老毒物,比到忍屎忍尿,你是決計比我不過的。”兩人話聲甫歇,一齊振吭長笑,笑聲卻已在遠處十餘丈外。 陸冠英與程瑤迦不知這二人是何等樣人,深夜之中聽他們倏來倏去,不禁相顧駭然,攜手同到門口觀看。黃蓉心想:“他二人比賽腳力,爹爹定要跟去看個明白。”果然聽得陸冠英奇道:“咦,祖師爺呢?”又聽程瑤迦道:“你瞧,那邊三個人影,最後那一位好像是你祖師爺。”陸冠英道:“是啊,啊,怎麼一晃眼功夫,他們奔得這麼遠啦?那兩位不知是何方高人,可惜不曾得見。”黃蓉心想:“老頑童也還罷了,老毒物見了可沒甚麼好處。” 陸、程二人見黃藥師既去,只道店中只剩下他們二人,心中再無顧忌,陸冠英回臂摟住新婚妻子的纖腰,低聲問:“妹子,你叫甚麼名字?”程瑤迦笑道:“我不說,你猜猜。”陸冠英笑道:“不是小貓,便是小狗。”程瑤迦笑道:“都不是,是母大蟲。”陸冠英笑道:“啊,那非捉住不可。”程瑤迦一掙,躍過了桌子。陸冠英笑著來追。一個逃,一個追,兩人嘻嘻哈哈的在店堂中繞來繞去。 星光微弱,黃蓉在小鏡中瞧不清二人身形,只是微笑著傾聽,忽然郭靖在她耳邊輕聲問道:“你說他捉得住程大小姐麼?”黃蓉輕笑道:“一定捉得住。”郭靖道:“捉住了便怎樣?”黃蓉心頭一熱,難以回答,卻聽陸冠英已將程瑤迦捉住,兩人摟抱著坐在板凳上,低聲說笑。 黃蓉右手與郭靖左掌相抵,但覺他手掌心愈來愈熱,身子左右搖盪,也是愈來愈快,不覺驚惶起來,忙問:“靖哥哥,怎麼啦?”郭靖身受重傷之後,定力大減,修習這九陰大法之時又是不斷受到心中魔頭侵擾,這時聽到陸、程二人親熱笑語,身旁又是個自己愛念無極的如花少女,漸漸把持不定,只覺全身情熱如沸,轉過身子,伸右手去抱她肩膀。 但聽他呼吸急促,手掌火燙,黃蓉暗暗心驚,忙道:“靖哥哥,留神,快定心沉氣。”郭靖心旌搖動,急道:“我不成啦,蓉兒,我……我……”說著便要站起身來。黃蓉大急,道:“千萬別動!”郭靖強行坐下,呼吸了幾下,心中煩躁之極,胸口如要爆裂,哀求道:“蓉兒,你救救我。”又要長身站起。黃蓉喝道:“坐著!你一動我就點你穴道。”郭靖道:“對,你快點,我管不住自己。” 黃蓉心知他穴道若被封閉,內息窒滯,這兩日的修練之功不免付諸東流,又得從頭練起,但眼下情勢急迫,只要他一起身,立時有性命之憂,一咬牙,左臂迴轉,以“蘭花拂穴手”去拂他左胸第十一肋骨處的“章門穴”。手指將拂到他穴道,哪知郭靖的內功已頗為精湛,身上一遇外力來襲,肌肉立轉,不由自主的避開了她手指,黃蓉連拂兩下,都未拂中,第三下欲待再拂,忽然左腕一緊,已被他伸手拿住。 此時天色微明,黃蓉見他眼中血紅如欲噴火,心中更驚,但覺他拉著自己手腕,嘴裡言語模糊,神智似已失常,情急下橫臂突肘,猛將肩頭往他臂上撞去。軟猬甲上尖針刺入臂肉,郭靖一陣疼痛,怔了一怔,忽聽得村中公雞引吭長啼,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心中登時清明,緩緩放下黃蓉手腕,慚愧無已。 黃蓉見他額上大汗淋漓,臉色蒼白,神情委頓,但危急關頭顯已渡過,欣然道:“靖哥哥,咱們過了兩日兩夜啦。”拍的一響,郭靖伸手打了自己一記巴掌,說道:“好險!”欲待伸手再打,黃蓉微笑攔住,道:“那也算不了甚麼,老頑童這等功夫,聽到我爹爹的簫聲時也把持不定,何況你身受重傷。”
適才郭靖這一陣天人交戰,兩人情急之下,都忘了抑制聲息。陸冠英與程瑤迦正當心搖神馳、意亂情迷,自然不會知覺,但內堂中歐陽克耳音敏銳,卻依稀辨出了黃蓉的語聲,不禁又驚又喜,凝神細聽,可又沒了聲息。他雙腿斷折,無法走動,當下以手代腳,身子倒轉著走出來。 陸冠英與新婚妻子並肩坐在凳上,左手摟住她的肩頭,忽聽柴草簌簌聲響,回過頭來,見一人雙手撐地,從內堂出來,不覺吃了一驚,忙長身拔刀在手。歐陽克受傷本重,餓了多時,更加虛弱,忽見刀光耀眼,突覺一陣頭暈,摔倒在地。陸冠英見他滿臉病容,搶步上前扶他坐在凳上,背心靠著桌緣。程瑤迦“啊”的一聲驚叫,認出他是曾在寶應縣擒拿過自己的那個壞人。 陸冠英見她神色驚惶,安慰道:“別怕,是個斷了腿的。”程瑤迦道:“他是歹人,我認得他。”陸冠英道:“啊!”歐陽克悠悠醒轉,叫道:“給碗飯吃,我餓死啦!”程瑤迦見他雙頰深陷,目光無神,已迥非當日欺辱自己之時飛揚跋扈的神態,她本就心軟,兼之正當新婚,滿心喜氣洋洋,於是去廚房盛了碗飯給他。 歐陽克吃了一碗,又要一碗,兩大碗飯一下肚,精力大增,望著程大小姐,又起邪心,但畢竟掛念著黃蓉,問道:“黃家姑娘在哪裡?”陸冠英道:“哪一位黃家姑娘?”歐陽克道:“桃花島黃藥師的閨女。”陸冠英道:“你認得我黃師姑?聽說她已不在人世了。”歐陽克笑道:“你想騙得了我?我明明聽到她的聲音。”左手在桌上一按,翻轉身子,雙手撐地,里里外外尋了一遍,回想適才黃蓉的話聲來自東面,但東首是牆,並無門戶,仔細琢磨,料想碗櫥之中必有蹊蹺。當下將桌子拉到碗櫥之前,翻身坐在桌上,拉開櫥門,滿擬櫥中必是一道門戶,哪知裡面灰塵滿積,污穢不堪。心中甚是失望,凝神瞧去,見鐵碗邊上的灰塵中有數道新手印,心念一動,伸手去拿,數拿不動,繼以旋轉,只聽軋軋聲響,櫥中密門緩緩向旁分開,露出黃蓉與郭靖二人端坐小室。 他見到黃蓉自是滿心歡喜,但見郭靖在旁,卻是又怕又妒,呆了半晌,問道:“妹子,你在這裡練功夫麼?” 黃蓉在小孔中見他移桌近櫥,料知必定被他識破行藏,即在盤算殺他之法,待見密門移動,在郭靖耳畔悄聲道:“我引他近前,你用降龍掌一招送他的終。”郭靖道:“我使不出掌力。”黃蓉欲待再說,卻見歐陽克已然現身,心想:“怎生撒個大謊,將他遠遠騙走,捱過這剩下來的五日五夜?” 歐陽克初時頗為忌憚郭靖,但見他臉色憔悴,想起叔父曾說已在皇宮中用蛤蟆功將他震死,原來居然未死,但受傷也必極重。他瞧了兩人神情,已自猜到七八分,有心再試一試,說道:“妹子,出來罷,躲在這裡氣悶得緊。”說著便伸手來拉黃蓉衣袖。 黃蓉提起竹棒,一招“棒打狗頭”,往他頭頂擊去,出手狠辣,正是“打狗棒法”中的高招。棒夾風聲,來勢迅猛,歐陽克急忙向左閃避,她竹棒早已變招橫掃。歐陽克吃了一驚,一個筋斗翻過桌子,落在地下。黃蓉若能追擊,乘勢一招“反戳狗臀”,已可命中他要害,但她盤膝而坐,行動不得,心中連叫:“可惜!” 陸冠英和程瑤迦忽見櫥中有人,都吃了一驚,待得看清是郭、黃二人,黃蓉與歐陽克已然動上了手。 歐陽克一落下立即雙手撐地,重行翻上桌子坐定,施開了擒拿法,勾打鎖擊,隔著密室之門與黃蓉相鬥。黃蓉打狗棒法雖然奧妙,但身子不能移動,又須照顧郭靖內息,出招時不敢使力,歐陽克的武功更高出她甚多,只拆了十餘招,已是左支右絀,險象環生。陸冠英夫婦操刀挺劍,上前夾攻。歐陽克縱聲長笑,猛地發掌往郭靖臉上劈去。 此時郭靖全無抗拒之能,見到敵招,只有閉目待斃。黃蓉大驚,伸棒挑去。歐陽克手掌翻轉,已搶住棒頭,往外急奪。黃蓉哪有他的力大,身子晃了一晃,只怕手掌與郭靖的手掌脫開,只得撒手松棒,回手在懷中一探,一把鋼針擲了出去。兩人相距不過數尺,歐陽克待見光芒耀目,鋼針已迫近面門,急忙腰間使力,仰天躺在桌面,避過鋼針。陸冠英見他這形勢正是俎上之肉,舉刀過頂,猛往他頸中斫下。歐陽克向右滾開。嚓的一聲,陸冠英鋼刀砍入板桌,只聽頭頂嗤嗤聲響,鋼針飛過,突覺背上一麻,半邊身子登時呆滯,欲待避讓,右臂已被敵人從後抓住。 程瑤迦大驚來救。歐陽克笑道:“好極啦。”當胸抓去,出手極快,早已抓住她胸前衣襟。程瑤迦忙回劍砍他手腕,同時向後躍開,但聽嗤的一響,衣襟已被他扯下一塊,嚇得她長劍險些脫手,臉上沒半點血色,哪敢再行上前。 歐陽克坐在桌角,回頭見櫥中密門又已閉上,對適才鋼針之險,心下也不無凜然,暗道:“這小妮子當真不好鬥。啊哈,有了,待我將那程大小姐戲耍一番,管教這姓郭的小子和小妮子聽得心煩意亂,把持不定,壞了功夫,那時豈不乖乖的聽我擺佈?”想到此處,心頭大喜,尋思:“黃家這小丫頭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總要令她心甘情願的跟我一輩子,若是用強,終無情趣。此計大妙,妙不可言!”當下對程瑤迦道:“餵,程大小姐,你要他死呢,還是要他活?” 程瑤迦見丈夫身入敵手,全然動彈不得,忙道:“他跟你無冤無仇,求求你放了他罷。剛才你餓得要命,不是我裝了飯給你吃嗎?”歐陽克笑道:“兩碗飯怎能換一條性命?嘿嘿,想不到你全真派也有求人的日子。”程瑤迦道:“他……他是桃花島主門下的弟子,你別傷他。”歐陽克笑道:“誰教他用刀砍我?若不是我避得快,這腦袋瓜子還能長在脖子上麼?你不用拿桃花島來嚇我,黃藥師是我岳父。”程瑤迦也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忙道:“那麼他是你的晚輩,你放了他,讓他跟你賠禮?”歐陽克笑道:“哈哈,天下哪有這麼容易的事?你要我放他,也非不可,但須得依我一件事。” 程瑤迦見到他臉上的淫邪神色,已料知他不懷好意,當下低頭不語。歐陽克道:“瞧著!”舉起手掌,拍的一聲,將方桌擊下一角,斷處整整齊齊,宛如刀劈斧削一般。程瑤迦不禁駭然,心道:“就是我師父,也未必有此功夫。”須知歐陽克自小得叔父親傳,功夫確比中年方始學藝的孫不二精純,他見程瑤迦大有駭怕之色,心中洋洋自得,說道:“我叫你做甚麼,就做甚麼。若是不聽話,我就在他頸中這麼一下。”說著伸手比了一比。程瑤迦打個冷戰,驚叫了一聲。 歐陽克道:“你聽不聽話?”程瑤迦勉強點了點頭。歐陽克笑道:“好啊,這才是乖孩子呢。你去關上大門。”程瑤迦猶豫不動。歐陽克怒道:“你不聽話?”程瑤迦膽戰心驚,只得去掩上了門。歐陽克笑道:“昨晚你兩個成親,我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洞房花燭,竟不寬衣解帶,天下沒這般的夫妻。你連新娘子也不會做,我來教你。你把全身衣裳脫個乾淨,只要剩下一絲半縷,我立時送你丈夫歸天,你就是個風流小寡婦啦!” 陸冠英身不能動,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只氣得目眥欲裂,有心要叫妻子別管自己,快些自行逃命,苦在口唇難動。 黃蓉當歐陽克抓住陸冠英時,已將密門閉上,手抓匕首,待他二次來攻,忽聽他叫程瑤迦脫衣,不覺又是氣惱又是好笑。她是小孩心性,雖恨歐陽克卑劣,但不自禁的也想瞧瞧這個扭扭捏捏的程大小姐到底肯不肯脫。 歐陽克笑道:“脫了衣裳有甚麼要緊?你打從娘肚皮里出來時,是穿了衣裳的麼?你要自己顏面呢,還是要他性命?” 程瑤迦沉吟片刻,慘然道:“你殺了他罷!”歐陽克說甚麼也料不到她竟會說這句話,微微一怔,卻見她橫轉長劍,徑往頸上刎去,急忙揮手發出一枚透骨釘,錚的一聲,將她長劍打落在地。
程瑤迦俯身拾劍,忽聽有人拍門,叫道:“店家,店家!”卻是個女子聲音,她心頭一喜:“有人來此,局面可有變化。”忙俯身拾起長劍,立即躍出去打開大門。只見一個渾身素服的妙齡女子站在門外,白布包頭,腰間懸刀,形容憔悴,卻掩不住天然麗色。程瑤迦不管她是何等人物,總是絕境中來臨的救星,忙道:“姑娘請進。” 那少女見她衣飾華貴,容貌嬌美,手中又持著一柄利劍,萬萬想不到這荒村野店板門開處,竟出來這樣一位人物,不禁一呆,說道:“有兩具棺木在外,能抬進來麼?” 若是尋常人家,棺木自然不能進屋,但客店又自不同。程瑤迦只盼她進來,別說兩具棺木,若是一百具、一千具尤其求之不得,忙道:“好極,好極!”那少女更感奇怪,心道:“棺木進門,為什麼'好極'?”向外招手,八名伕子抬了兩具黑漆的棺木走進店堂。 那少女回過頭來,與歐陽克一照面,大吃一驚,嗆啷一響,腰刀出鞘。歐陽克哈哈大笑,叫道:“上天注定咱們有緣,真是逃也逃不掉。送上門來的艷福,不享大傷陰騭。”這少女正是曾被他擒獲過的穆念慈。 她在寶應與楊康決裂,傷心斷發,萬念俱灰,心想世上尚有一事未了,於是趕赴中都,取了寄厝在寺廟裡的楊鐵心夫婦靈柩,護送南下,要去安葬於臨安牛家村義父義母的故居,然後出家為尼,此時蒙古兵大舉來攻,中都面臨圍城,兵荒馬亂之際,一個女孩兒家帶著兩具棺木,一路上好不艱難,費了千辛萬苦,方得扶柩回鄉。她離家時方五歲,從未到過牛家村,見到傻姑那家客店,心想先投了店打尖,再行探問,豈知一進門竟撞到了歐陽克。 她不知眼前這個錦衣美女也正受這魔頭的欺辱,當日程瑤迦被擄,穆念慈卻被歐陽克藏在空棺之中,兩人未會過面,還道程瑤迦是他姬妾,當下向她虛砍一刀,奪門便逃,只聽得衣襟帶風,一個人影從頭頂躍過。 穆念慈舉刀上撩,歐陽克身子尚在半空,右手食拇兩指已捏住刀背一扯,左手拉住她手腕。穆念慈腰刀脫手,身子騰空,兩人一齊落在進門一半的那具棺木之上。四個伕子齊叫:“啊也!”棺木落地,只壓得四名伕子的八隻腳中傷了五六隻。歐陽克左手將穆念慈摟在懷裡,右手用刀背向伕子亂打。四名伕子連聲叫苦,爬過棺木向外急逃,另外四名伕子拋下棺木,力錢也不敢要了,紛紛逃走。 陸冠英身離敵人之手,便即跌倒。程瑤迦搶過去扶起,她對眼前情勢大是茫然,正待籌思脫身之策,歐陽克右手在棺上一按,左手抱著穆念慈躍到桌邊,順手回帶,又將程瑤迦抱在右臂彎中。他將兩女都點了穴道,坐在板凳之上,左擁右抱,哈哈大笑,叫道:“黃家妹子,你也來罷。” 正自得意,門外人影閃動,進來一個少年公子,卻是楊康。
他與完顏洪烈、彭連虎等從黃藥師胯下鑽過,逃出牛家村。眾人受了這番奇恥大辱,都是默默無言的低頭而行。楊康心想要報此仇,非求歐陽鋒出馬不可,他到皇宮取書未回,於是禀明了完顏洪烈,獨自回來,在村外樹林中等候。那晚周伯通、歐陽鋒、黃藥師三人忽來忽去,身法極快,以楊康這點功夫,黑夜中哪裡瞧得明白?到得次日清晨,卻見穆念慈押著棺木進村。他怦然心動,悄悄跟在後面,見她進店,抬棺的伕子急奔逃走,心中好生奇怪,在門縫中一張,見黃藥師早已不在,穆念慈卻被歐陽克抱在懷中,正欲大施輕薄。 歐陽克見他進來,叫道:“小王爺,你回來啦!”楊康點了點頭。歐陽克見他臉色有異,出言相慰:“當年韓信也曾受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那算不了甚麼。待我叔父回來給你出氣。”楊康點了點頭,目不轉睛的望著穆念慈。歐陽克笑道:“小王爺,我這兩個美人兒挺不錯罷?”楊康又點了點頭。當日穆念慈與楊康在中都街頭比武,歐陽克並未在場,是以不知兩人之間另有一段淵源。 楊康初時並沒把穆念慈放在心上,後來見她對己一往情深,不禁感動,遂結婚姻之約,這時見歐陽克將她抱在懷裡,心中恨極,臉上卻不動聲色。 歐陽克笑道:“昨晚這裡有人結親,廚中有酒有雞,小王爺,勞你駕去取來,咱倆共飲幾杯。我叫這兩個美人兒脫去衣衫,跳舞給你下酒。”楊康笑道:“那再好沒有。” 穆念慈突然見到楊康,驚喜交集,可是他對自己竟絲毫不加理睬,心頭早已十分著惱,待見他神情輕薄,要隨同歐陽克戲侮自己,胸中更是一片冰涼,決意只等手足一得自由,便自刎在這負心郎之前,正好求得解脫,從此再不知人世間愁苦事。 只見他轉身到廚中取出酒菜,與歐陽克並坐飲酒。歐陽克斟了兩碗酒,遞到穆、程二女口邊,笑道:“先飲酒漿,以助歌舞之興。”二女雖氣得幾欲昏暈,但苦於穴道被點,眼見酒碗觸到唇邊,卻是無法轉頭縮避,都給他灌下了半碗酒。 楊康道:“歐陽先生,你這身功夫,我真是羨慕得緊,先敬你一杯,再觀賞歌舞。”歐陽克接過楊康遞過來的酒碗,一飲而盡,隨手解開二女的穴道,雙手卻仍按住她們背心要穴,笑道:“乖乖的聽我吩咐,那就不但沒苦吃,還有得你們樂的呢!”對楊康道:“小王爺,你喜歡哪一個妞兒,憑你先挑!”楊康微笑道:“這可多謝了。” 穆念慈指著門口兩具棺木,凜然道:“楊康,你瞧這是誰的靈柩?” 楊康回過頭來,見第一具棺木上朱漆寫著一行字:“大宋義士楊鐵心靈柩”,心中一凜,臉上卻是漫不在乎,說道:“歐陽先生,你緊緊抓住這兩個妞兒,讓我來摸摸她們的小腳兒,瞧是哪一個的腳小些,我就挑中她。”歐陽克笑道:“小王爺真是妙人!我瞧定是她的腳小。”說著在程瑤迦的下巴摸了一把,又道:“我生平有一門功夫,只消瞧了妞兒的臉蛋,就知她全身從上到下長得怎樣。”楊康笑道:“佩服,佩服。我拜你為師,請你傳了我這項絕技。”說著俯身到桌子底下。穆、程二女都打定了主意,只待他伸手來摸,對准他太陽穴要害就是一腳。楊康笑道:“歐陽先生,你再喝一碗酒,我就跟你說你猜得對不對。”歐陽克笑道:“好!”端起碗來。 楊康從桌底下斜眼上望,見他正仰起了頭喝酒,驀地從懷中取出一截鐵槍的槍頭,勁透臂,臂達腕,牙關緊咬,向前猛送,噗的一聲,直刺入歐陽克小腹之中,沒入五六寸深,隨即一個筋斗翻出桌底。 這一下變起倉卒,黃蓉、穆念慈、陸冠英、程瑤迦全都吃了一驚,只知異變已生,卻未見桌底下之事。歐陽克雙臂急振,將穆、程二女雙雙推下板凳,手中酒碗隨即擲出,楊康低頭避過,嗆啷一響,那碗在地下碎成了千百片,足見這一擲力道大得驚人。 楊康就地打滾,本擬滾出門去,哪知門口卻被棺木阻住了。他翻身站起,回過頭來,只見歐陽克雙手撐住板凳,身子俯前,臉上似笑非笑,雙目凝望自己,神色甚是怪異。楊康不由自主的打個寒噤,心中一萬個的想要逃出店門,但被他目不轉睛的盯著,身子竟似僵住了一般,再也動彈不得。 歐陽克仰天打個哈哈,笑道:“我姓歐陽的縱橫半生,想不到今日死在你這小子手裡,只是我心中實在不明白,小王爺,你到底為甚麼要殺我?” 楊康雙足一點,身子躍起,要想逃到門外,再答他的問話,人在半空,突覺身後勁風襲體,後頸已被一隻鋼鉤般的手抓住,再也無法向前,騰的一下,與歐陽克同時坐在棺上。歐陽克道:“你不肯說,要我死不瞑目麼?”楊康後頸要穴被他抓住,四肢俱不能動,已知萬難倖免,冷笑道:“好罷,我對你說。你知她是誰?”說著向穆念慈一指。歐陽克轉過頭來,見穆念慈提刀在手,要待上前救援,卻又怕他傷了楊康,關切之容,竟與適才程瑤迦對陸冠英一般無異,心中立時恍然,笑道:“她……她……”忽然咳嗽起來。 楊康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兩次強加戲侮,我豈能容你?”歐陽克笑道:“原來如此,咱們同赴陰世罷。”高舉了手,在楊康天靈蓋上虛擬一擬,舉掌便即拍落。 穆念慈大聲驚叫,急步搶上相救,已自不及。楊康閉目待斃,只等他這掌拍將下來,哪知過了好一陣,頭頂始終無何動靜,睜開眼來,見歐陽克臉上笑容未斂,右掌仍是高舉,抓住自己後頸的左手卻已放鬆。他急掙躍開。歐陽克跌下棺蓋,已自氣絕而斃。 楊康與穆念慈呆了半晌,相互奔近,四手相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望著歐陽克的屍身,心中猶有餘怖。 程瑤迦扶起陸冠英,解開他被封的穴道。陸冠英知道楊康是大金國的欽使,雖見他殺了歐陽克,於己有恩,但也不能就此化敵為友,上前一揖,不發一語,攜了程瑤迦的手揚長而去。兩人適才的驚險實是平生從所未歷,死裡逃生之餘,竟都忘了去和郭靖、黃蓉廝見。 黃蓉見楊康與穆念慈重會,甚是喜慰,又感激他解救了大難,郭靖更盼這個義弟由此而改過遷善,與黃蓉對望一眼,均是滿臉笑容。 只聽穆念慈道:“你爹爹媽媽的靈柩,我給搬回來啦。”楊康道:“這本是我份內之事,偏勞妹子啦。”穆念慈也不提往事,只和他商量如何安葬楊鐵心夫婦。 楊康從歐陽克小腹中拔出鐵槍槍頭,說道:“咱們快把他埋了。此事若給他叔父知曉,天下雖大,咱倆卻無容身之地。”當下兩人在客店後面的廢園中埋了歐陽克的屍身,又到村中僱人來抬了棺木,安葬於楊家舊居之後。楊鐵心離家已久,村中舊識都已凋謝,是以也無人相詢。安葬完畢,天已全黑。當晚穆念慈在村人家中藉宿,楊康就住在客店之中。 次日清晨,穆念慈來到客店,想問他今後行止,卻見他在客堂中不住頓足,連連叫苦,忙問端的。楊康道:“我做事好不胡塗。昨日那男女兩人該當殺卻滅口,慌張之中,竟爾讓他們走了,這時卻到哪裡找去?”穆念慈奇道:“幹麼?”楊康道:“我殺歐陽克之事,若是傳揚出去,那還了得?”穆念慈皺眉不悅,說道:“大丈夫敢作敢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該殺他。”楊康不語,只是盤算如何去追殺陸、程二人滅口。 穆念慈道:“他叔父雖然厲害,咱們只消遠走高飛,他也難以找得著。”楊康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個計較。他叔父武功蓋世,我是想拜他為師。”穆念慈“啊”了一聲。楊康道:“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門中向來有個規矩,代代都是一脈單傳。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為徒啦!”言下甚是得意。 聽了他口中言語,瞧了他臉上神情,穆念慈登時涼了半截,顫聲道:“原來昨天你冒險殺他,並非為了救我,卻是另有圖謀。”楊康笑道:“你也忒煞多疑,為了你,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願。”穆念慈道:“這些話將來再說,眼下你作何打算?你是願意作大宋的忠義之民呢,還是貪圖富貴不可限量,仍要去認賊作父?” 楊康望著她俏生生的身形,心中好生愛慕,但聽她這幾句話鋒芒畢露,又甚是不悅,說道:“富貴,哼,我又有甚麼富貴?大金國的中都也給蒙古人攻下了,打一仗,敗一仗,亡國之禍就是眼前的事。” 穆念慈越聽越不順耳,厲聲道:“金國打敗仗,咱們正是求之不得,你卻是惋惜遺憾之極。哼,說甚麼亡國之禍?大金國是你的國家麼?這……這……” 楊康道:“咱們老提這些閒事幹麼?自從你走後,我想得你好苦。”慢慢走上前去,握住了她右手。穆念慈聽了這幾句柔聲低語,心中軟了,給他握著的手輕輕一縮,沒有掙脫,也就由他,臉上微微暈紅。
楊康左手正要去摟她肩頭,忽聽得空中數聲鳥鳴,甚是嘹亮,抬起頭來,只見一對白色巨雕振翅掠過天空。那日完顏洪烈率隊追殺拖雷,楊康曾見過這對白雕,知道後來為黃蓉攜去,心想:“怎麼白雕到了此處?”握著穆念慈的手急步出外,只見兩頭白雕在空中盤旋來去,大樹邊一個少女騎著駿馬,正向著遠處眺望。那少女足登皮靴,手持馬鞭,身穿蒙古人裝束,背懸長弓,腰間掛著一袋羽箭。 白雕盤旋了一陣,順著大路飛去,過不多時,重又飛回。只聽大路上馬蹄聲響,數乘馬急奔而來。楊康心道:“看來這對白雕是給人引路,教他們與這蒙古少女相會。” 但見大路上塵頭起處,三騎馬漸漸奔近,嗤的一聲響,羽箭破空,一枝箭向這邊射來,那少女從箭壺裡抽出一枝長箭,搭上了弓,向著天空射出。三騎馬上的乘客聽到箭聲,大聲歡叫,奔馳更快。那少女策馬迎了上去,與對面一騎相距約有三丈,兩人齊聲唿哨,同時從鞍上縱躍而起,在空中手拉著手,一齊落在地下。楊康暗暗心驚:“蒙古人騎射之術一精至此,連一個少女也恁地了得,金人焉得不敗?” 郭靖與黃蓉在密室中也已聽到雕鳴箭飛、馬匹馳騁之聲,過了片刻,又聽數人說著話走進店來。郭靖又驚又喜:“怎麼她也到了此處?可真奇了。”原來說話的蒙古少女竟是她的未婚妻子華箏,另外三人則是拖雷、哲別、博爾朮。 華箏和哥哥嘰嘰咕咕的又說又笑,這些蒙古話黃蓉一句不懂,郭靖的臉上卻是青一陣白一陣,適才的喜悅之情全已轉為擔心:“我心中有了蓉兒,決不能娶她。可是她追到此處,我又豈能負義背信,這便如何是好?”黃蓉低聲道:“靖哥哥,這姑娘是誰?他們在說些甚麼?你幹麼心神不寧?” 這件事他過去幾次三番曾想對黃蓉言明,但話到口邊,每次總是又縮了回去,這時聽她問起,哪能隱瞞,說道:“她是蒙古大汗成吉思汗的女兒,是我的未婚妻子。” 黃蓉驚得呆了,淚水湧入眼眶,問道:“你……你有了未婚妻子?你怎麼從來不跟我說?”那日丘處機與江南六怪在中都客店中對郭靖談論他的婚事,江南六怪曾提及成吉思汗以愛女許婚,但其時黃蓉尚未來到窗外,未曾得聞,是以此事始終全無所知。 郭靖道:“有時我想說,但怕你不高興,有時我又想不起這回事。”黃蓉道:“是你的未婚妻子,怎能想不起?”郭靖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心中只當她是親妹子、親兄弟一般,我不願娶她做妻子。”黃蓉喜上眉梢,問道:“為甚麼呢?”郭靖道:“這份親事是大汗給我定的。那時候我沒有不喜歡,也沒覺得很喜歡,只想大汗說的話總沒錯。現今,蓉兒啊,我怎能撇下你去另娶別人?” 黃蓉道:“那你怎麼辦?”郭靖道:“我也不知道啊。”黃蓉嘆了口氣,道:“只要你心中永遠待我好,你就是娶了她,我也不在乎。”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還是別娶她的好,我不喜歡別的女人整天跟著你,說不定我發起脾氣來,一劍在她心口上刺個窟窿,那你就要罵我啦。且別說這個,你聽他們嘰哩咕嚕的說些甚麼。” 郭靖湊耳到小孔之上,聽拖雷與華箏互道別來之情。原來黃蓉與郭靖沉入海中之後,白雕在風雨之中遍尋主人不獲,海上無棲息之處,只得迴轉大陸,想起故居舊主,振翅北歸。華箏見白雕回來,已感詫異,再見雕足上縛著一塊帆布,布上用刀劃著幾個漢字,拿去詢問軍中的漢人傳譯,卻是“有難”二字。華箏心中好生掛懷,即日南下探詢。此時成吉思汗正督師伐金,與金兵在長城內外連日交兵鏖戰,是以她說走就走,也無人能加攔阻。白雕識得主人意思,每日向南飛行數百里尋訪郭靖,到晚間再行飛回,迤邐來到臨安,郭靖未曾尋著,卻尋到了拖雷。 拖雷奉父王之命出使臨安,約宋朝夾擊金國。但宋朝君臣苟安東南,畏懼金兵,金兵不來攻打,已是謝天謝地,哪敢去輕捋虎鬚?因之對拖雷十分冷淡,將他安置在賓館之中,遷延不理。幸好完顏康在太湖中為陸氏父子所擒,否則宋朝還會奉金國之命,將拖雷殺了。及後消息傳來,蒙古出兵連捷,連金國的中都燕京也已攻下,宋朝大臣立即轉過臉色,對拖雷四王子長、四王子短,奉承個不亦樂乎。至於同盟攻金,變成毫不費力的打落水狗,尚能乘機坐收厚利,又何樂而不為?滿朝君臣立即催著訂約締盟。拖雷心中鄙夷,但還是與南宋訂了同盟攻金之約。這日首途北返,宋朝大臣恭送出城,拖雷懶得跟他們多所敷衍,拍馬便行。在臨安郊外見到了白雕,他還道郭靖到來,哪知卻遇上了妹子。 華箏問道:“你見到了郭靖安答麼?”拖雷正待回答,忽聽得門外人聲喧嘩,兵甲鏗鏘,原來宋朝護送蒙古欽使的軍馬終於還是趕著來了。 楊康悄然站在店門口,眼見宋軍的旗幟上大書“恭送蒙古欽使四王爺北返”的字樣,不禁思潮起伏,感慨萬狀。只不過數十日之前,自己也還是王子欽使,今日卻孑然一身,無人理睬。他一生嚐的是富貴滋味,要他輕易拋卻,實是千難萬難之事。 穆念慈冷眼旁觀,見他神情古怪,雖不知他所思何事,但想來總是念念不忘於投靠異族而得的榮華富貴,不禁暗自神傷。 宋軍領隊的軍官走進客店,恭恭敬敬的參見拖雷,應答了幾句話,回身出來,喝道:“到每家人家去問問,有一位姓郭的郭靖郭官人,是在這村里麼?若是不在,就問到哪裡去啦。”眾軍士齊聲答應,一轟而散。過不多時,但聽得村中雞飛狗走,男叫女哭,自是眾軍士於詢問一無所得之餘,順手牽羊,拿些財物,否則何以懲處消息如此不靈之村民? 楊康心念一動:“眾軍士乘機打劫,我何不乘機和這蒙古王子結交?和他一同北返,途中設法刺死了他,自非難事。蒙古大汗定然當是宋人所為,那時蒙古與宋朝的盟約必敗,大利金國。”心下計議已定,向穆念慈道:“你等我片刻。”大踏步走進店堂。那將官高聲喝阻,伸手攔擋,被他左臂振處,仰天摔出,半天爬不起身。 拖雷與華箏一怔之間,楊康已走到堂中,從懷中取出那截鐵槍的槍頭,高舉過頂,供在桌上,雙膝跪下,放聲大哭,叫道:“郭靖郭兄長啊,你死得好慘,我定要給你報仇,郭靖郭兄長啊。”拖雷兄妹不懂漢語,但聽他口口聲聲呼叫郭靖的名字,大感驚疑,見那將官好容易爬起身來,忙命他上去詢問。 楊康邊哭邊說,涕淚滂沱,斷斷續續的道:“我是郭靖的結義兄弟,郭大哥被人用這鐵槍的槍頭刺死了。那奸賊是宋朝軍官,料來是受了宰相史彌遠的指使。” 拖雷兄妹聽到那通蒙古語的軍官傳譯出來,都似焦雷轟頂,做聲不得。哲別、博爾朮都和郭靖情誼甚深,四人登時搥胸大哭。 楊康又說起郭靖在寶應殺退金兵、相救拖雷等人之事。拖雷等更無懷疑,細詢郭靖的死狀,仇人是誰。楊康說道害死郭靖的是大宋指揮使段天德,他知道此人的所在,這便要去找他報仇,只可惜孤掌難鳴,只怕不易成事,信口胡說,卻敘述得真切異常。郭靖在隔室聽得明明白白,心中一片惘然。華箏聽到後來,拔出腰刀,就要橫刀自刎,刀至頸邊,轉念一想,揮刀砍在桌上,叫道:“不給郭靖安答報仇,誓不為人。” 楊康見狡計已成了一半,心中暗暗喜歡,低下頭來,兀自假哭,瞥眼見到歐陽克從黃蓉手里奪來的竹棒橫在地下,晶瑩碧綠,迥非常物,心知有異,走過去拾在手中。黃蓉不住叫苦,卻是無計可施。 眾軍送上酒飯,拖雷等哪裡吃得下去,要楊康立時帶領去找殺郭靖的仇人。楊康點頭答允,拿了竹棒,走向門口,回頭招呼穆念慈同行。穆念慈微微搖頭。楊康心想機不可失,兒女之事不妨暫且擱下,當下自行出店。眾人隨後跟出。 郭靖低聲道:“那段天德不是早在歸雲莊上給他打死了嗎?”黃蓉搖頭道:“我也想不出其中道理。用刀刺你的,難道不是他自己麼?這人詭計多端,心思難測。”
忽聽得門外一人高吟道:“縱橫自在無拘束,心不貪榮身不辱!……咦,穆姑娘,怎麼你在這裡?”說話的卻是長春子丘處機。 穆念慈還未答話,楊康剛好從店中出來,見是師父,心中怦怦亂跳,此時狹路相逢,無處可避,只得跪下磕頭。丘處機身旁還站著數人,卻是丹陽子馬鈺、玉陽子王處一、清淨散人孫不二,以及丘處機的弟子尹志平。 上一日尹志平被黃藥師打落半口牙齒,忙去臨安城禀告師父。丘處機又驚又怒,立時就要去會黃藥師。馬鈺卻力主持重。丘處機道:“黃老邪昔年與先師齊名,咱七兄弟中只王師弟在華山絕頂見過他一面。小弟對他是久仰的了,早想見見,又不是去跟他廝打,大師哥何必攔阻?”馬鈺道:“素聞黃藥師性子古怪,你又是霹靂火爆的脾氣,見了面多半沒有好事。他饒了志平性命,總算是手下留情啦。”丘處機堅執要去,馬鈺拗不過他,恰好全真七子此時都在臨安附近,於是傳出信去,一起約齊了,次日同赴牛家村來。 全真七子齊到,自然是聲勢雄大,但他們深知黃藥師十分了得,是友是敵又不分明,絲毫不敢輕忽,由馬鈺、丘處機、王處一、孫不二、尹志平五人先行進村。譚處端、劉處玄、郝大通三人在村外接應。哪知黃藥師沒見到,卻見了穆念慈和楊康。 丘處機見楊康磕頭,只哼了一聲,也不理會。尹志平道:“師父,那桃花島主就在這家小店之中欺侮弟子。”他本來叫黃藥師為黃老邪,被馬鈺呵責過幾句,只得改口。 丘處機向內朗聲說道:“全真門下弟子馬鈺等拜見桃花島黃島主。”楊康道:“裡面沒人。”丘處機頓足道:“可惜,可惜見他不著!”轉頭問楊康道:“你在這里幹甚麼?”楊康見了師父師叔,早已嚇得心神不定,一時說不出話來。 華箏已向馬鈺凝望了半晌,這時奔上前來,叫道:“啊,你是那位給我捉白雕兒的、頭髮梳成三個髻兒的伯伯,你瞧,那對小雕兒這麼大啦。”縱聲呼哨,白雕雙雙而下,分停在她左右兩肩。馬鈺微微一笑,點頭道:“你也來南方玩兒?”華箏哭道:“道長,郭靖安答給人害死啦,你給他報仇。” 馬鈺嚇了一跳,用漢語轉述了。丘處機和王處一都大驚失色,忙問端的。華箏指著楊康道:“他親眼所見,你們問他便是。” 楊康見華箏與大師伯相識,怕他們說話一多,引起疑竇,要騙過幾個蒙古蠻子是不費吹灰之力,對著師父與師伯師叔,可不能這般信口開河,於是向拖雷、華箏道:“你們在前面稍待片刻,我跟這幾位道長說幾句話,馬上趕來。”拖雷聽了軍官的傳譯,點了點頭,與眾人離村北去。 丘處機厲聲道:“郭靖是誰害死的,快說!”楊康尋思:“郭靖明明是我刺死的,嫁禍於誰好呢?”心下一時盤算未定,忽然想起:“我且說個厲害人物,讓師父去尋他,自行送了性命,那就永無後患。”於是恨恨的道:“那便是桃花島黃島主。”全真七子早知黃藥師在追殺江南六怪,郭靖死於他手,原是理所當然,竟無絲毫疑心。丘處機便即破口大罵黃老邪橫蠻毒辣,決計不能跟他幹休。馬鈺和王處一心下傷感,黯然無言。 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哈哈大笑,跟著是如破鈸相擊般的鏗鏗數響,其後又是一人輕聲呼叫,聲音雖低,卻仍是聽得清清楚楚。三般聲音在村外兜了個圈子,倏忽又各遠去。 馬鈺又驚又喜,道:“那笑聲似是周師叔所發,他竟還在人間!”只聽得村東三聲齊嘯,漸嘯漸遠。孫不二道:“三位師哥追下去啦。”王處一道:“聽那破鈸般的叫聲和那低呼,那兩人似乎是在追逐周師叔。”馬鈺心中隱然有憂,道:“那二人功夫不在周師叔之下,不知是何方高人?周師叔以一敵二,只怕……”說著緩緩搖頭。全真四子側耳聽了半晌,聲息全無,知道這些人早已奔出數里之外,再也追趕不上。孫不二道:“有譚師哥等三個趕去相助,周師叔便不怕落單了。”丘處機道:“就只怕他們追不上。周師叔若知咱們在此,跑進村來那就好啦。” 黃蓉聽他們胡亂猜測,心中暗自好笑:“我爹爹和老毒物只是和老頑童比賽腳力,又不是打架。若真打架,你們這幾個臭牛鼻子上去相幫,又豈是我爹爹和老毒物的對手?”她適才聽丘處機大罵自己爹爹,自是極不樂意,至於楊康誣陷她爹爹殺了郭靖,反正郭靖好端端的便在身邊,她倒並不在乎。 馬鈺擺了擺手,眾人進店堂坐定。丘處機道:“餵,現下你是叫完顏康呢,還是叫楊康哪?”楊康見到師父一雙眼精光閃爍,盯住了自己,神色嚴峻,心知只要一個應對不善,立有性命之憂,忙道:“若不是師父和馬師伯、王師叔的指點,弟子今日尚自蒙在鼓裡,認賊作父。現下弟子自然姓楊啦。昨晚弟子剛與穆世妹安葬了先父先母。” 丘處機聽他如此說,心中甚喜,點了點頭,臉色大為和緩。王處一本怪他和穆念慈比武后不肯應承親事,此時見二人同在一起,料來好事必諧,也消了先前惱怒之心。楊康取出刺殺歐陽克的半截槍頭,說道:“這是先父的遺物,弟子一直放在身邊。” 丘處機接了過來,反复撫挲,大是傷懷,嘆了幾口氣,說道:“十九年前,我在此處與你父及你郭伯父相交,忽忽十餘年,兩位故人都已歸於黃土。他二人之死,實是為我所累。我無力救得你父母性命,尤為終生恨事。” 郭靖在隔室聽他懷念自己父親,心中難過:“丘道長尚得與我父論交,我卻是連父親之面也不得一見。楊兄弟能和他爹爹相會,可又勝於我了。” 丘處機又問黃藥師如何殺死郭靖,楊康信口胡謅一番。馬、丘、王三人與郭靖有舊,均各嘆息不止。談論了一會,楊康急著要會見拖雷、華箏,頗有點心神不寧。 王處一望望他,又望望穆念慈,道:“你倆已成了親麼?”楊康道:“還沒有。”王處一道:“還是早日成了親罷。丘師哥,你今日替他們作主,辦了這事如何?”黃蓉與郭靖對望了一眼,均想:“豈難道今日又要旁觀一場洞房花燭?”黃蓉又想:“穆姊姊性子暴躁,跟那位程大小姐大不相同,她洞房花燭之前,說不定還得跟那姓楊的小子來一場比武招親,打上一架,那倒也熱鬧好看。”只聽楊康喜道:“全憑師尊作主。” 穆念慈卻朗聲道:“須得先依我一件事,否則決不依從。”丘處機聽了,微微一笑,道:“好,是甚麼事,姑娘你說。”穆念慈道:“我義父是完顏洪烈那奸賊害死的。他須得報了殺父之仇,我方能與他成親。”丘處機擊掌叫道:“瞧啊,穆姑娘的話真是說到了老道心坎中去。康兒,你說是不是?” 楊康大感躊躇,正自思索如何回答,忽聽門外一個嘶啞的嗓子粗聲唱著“蓮花落”的調子,又有一個尖細的嗓子夾著叫道:“老爺太太行行好,賞賜乞兒一文錢。” 穆念慈聽聲音有些耳熟,轉過頭來,只見門口站著兩個乞丐,一個肥胖,一個矮瘦,那胖大的總有矮小的三個那麼大。這兩人身材特異,雖然相隔多年,穆念慈仍記得是自己十三歲那年給他們包紮過傷口的兩丐,洪七公喜她心好,因此傳過她三天武藝。她要待上前招呼,但兩丐進門之後,目光不離楊康手中的竹棒,互相望了一眼,同時點了點頭,走到楊康跟前,雙手交胸,躬身行禮。 馬鈺等見了兩丐的步履身法,就知武功不弱,又見每人背上都負著八隻麻袋,知這二人是丐幫中的八袋弟子,班輩甚高,但他們對楊康如此恭敬,卻是大為不解。 那瘦丐道:“聽弟兄們說,有人在臨安城內見到幫主的法杖,我們四下探訪,幸喜在此得見,卻不知幫主現下在何處乞討?”楊康雖然拿棒在手,但對竹棒來歷卻全然不曉,聽了瘦丐的話,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隨口“嗯”了幾聲。 丐幫中規矩,見了打狗棒如見幫主本人,二丐見楊康不加理睬,神色更是恭謹。那胖丐道:“岳州之會,時日已甚緊迫,東路簡長老已於七日前動身西去。”楊康越來越是胡塗,又哼了一聲。那瘦丐道:“弟子為了尋訪幫主法杖,耽擱了時日,現下立即就要趕路。尊駕如也今日上道,就由弟子們沿途陪伴服侍好了。” 楊康心中暗暗稱奇,他本想儘早離開師父,也不管二丐說些什麼,既有此機會,便向馬鈺、丘處機等拜倒,說道:“弟子身有要事,不能隨侍師尊,伏乞恕罪。” 馬鈺等皆以為他與丐幫必有重大關連,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會,幫主洪七公是與先師王真人齊名的高人,自是不能攔阻。當著二丐之面,不便細問,即與胖瘦二丐以江湖上儀節相見。二丐對全真七子本就仰慕,知他們是楊康師執,更是謙抑,口口聲聲自稱晚輩。 穆念慈提及往事,二丐神態更是大為親熱。她與丐幫本有淵源,便邀她同赴岳州之會。穆念慈深願與楊康同行,當下點頭答允。四人與馬鈺等行禮道別,出門而去。 丘處機本來對楊康十分惱怒,立即要廢了他的武功,只是念著楊鐵心的故人之情,終究下不了手。這時一來見他與穆念慈神情親密,“比武招親”那件輕薄無行之事已變成了好事;二來他得悉自己身世後,捨棄富貴,複姓為楊,也不枉自己一番教導的心血;三來他大得丐幫高輩弟子敬重,全真教面上有光,滿腔怒火登時化為歡喜,手捻長須,望著楊、穆二人的背影微笑。
當晚馬鈺等就在店堂中宿歇,等候譚處端等三人回來。可是第二天整日之中全無音訊,四人都是心下焦急,直到午夜,方聽得村外一聲長嘯。孫不二道:“郝師哥回來啦!”馬鈺低嘯一聲,過不多時,門口人影閃動,郝大通飄然進來。 黃蓉未曾見過此人,湊眼往小孔中張望。這日正是七月初五,一彎新月,恰在窗間窺人,月光下見這道人肥胖高大,狀貌似是個官宦模樣,道袍的雙袖都去了半截,至肘而止,與馬鈺等人所服的都不相同。原來郝大通出家前是山東寧海州的首富,精研易理,以賣卜自遣,後來在煙霞洞拜王重陽為師。當時王重陽脫下身上衣服,撕下兩袖,賜給他穿,說道:“勿患無袖,汝當自成。”“袖”與“授”音同,意思是說,師授心法多少,尚在其次,成道與否,當在自悟。他感念師恩,自後所穿道袍都無袖子。 丘處機最是性急,問道:“周師叔怎樣啦?他是跟人鬧著玩呢,還是當真動手?”郝大通搖頭道:“說來慚愧,小弟功夫淺薄,只追得七八里就不見了周師叔他們的影踪。譚師哥與劉師哥在小弟之前。小弟無能,接連找了一日一夜,全無端倪。”馬鈺點頭道:“郝師弟辛苦啦,坐下歇歇。” 郝大通盤膝坐下,運氣在周身大穴行了一轉,又道:“小弟回來時在周王廟遇到了六個人,瞧模樣正是丘師哥所說的江南六怪。小弟便即上前攀談,果真不錯。”丘處機喜道:“六怪好大膽子,竟上桃花島去啦。難怪咱們找不著。”郝大通道:“六怪中為首的柯鎮惡柯大俠言道,他們曾與黃藥師有約,是以赴桃花島踐約,哪知黃藥師卻不在島上。他們聽小弟言道丘師兄等在此,說道稍後當即過來拜訪。” 郭靖聽說六位師父無恙,心中喜慰不勝,到這時他練功已五日五夜,身上傷勢已好了一大半。 第六日午夜申牌時分,村東嘯聲響起。丘處機道:“劉師弟回來了。”待得片刻,只見劉處玄陪著一個白須白髮的老頭走進店來,那老頭身披黃葛短衫,足穿麻鞋,手裡揮著一柄大蒲扇,邊笑邊談的進店,見到全真五子只微微點了點頭,似乎毫不把眾人放在眼裡。只聽劉處玄道:“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咱們今日有幸拜見,真是緣法。” 黃蓉聽了,險些笑出聲來,用手肘在郭靖身上輕輕一撞。郭靖也覺好笑。兩人都想:“且看這老傢伙又如何騙人。” 馬鈺、丘處機等都久聞裘千仞的大名,登時肅然起敬,言語中對他十分恭謹。裘千仞卻信口胡吹。說到後來,丘處機問起是否曾見到他們師叔周伯通。裘千仞道:“老頑童麼?他早給黃藥師殺了。”眾人大吃一驚。劉處玄道:“不會罷?晚輩前日還見到周師叔,只是他奔跑十分迅速,沒追趕得上。” 裘千仞一呆,笑而不答,心中盤算如何圓謊。丘處機搶著問道:“劉師弟,你可瞧見追趕師叔的那二人是何等樣人?”劉處玄道:“一個穿白袍,另一個穿青布長袍。他們奔得好快,我只隱約瞧見那穿青袍的面容十分古怪,像是一具殭屍。”裘千仞在歸雲莊上見過黃藥師,立即接口道:“是啊,殺死老頑童的,就是這個穿青布長袍的黃藥師了。別人又哪有這等本事?我要上前勸阻,可惜已遲了一步。唉,老頑童可死得真慘!”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在武林中名聲甚響,乃是大有身分的前輩高人,全真六子哪想到他是信口開河,一霎時人人悲憤異常。丘處機把店中板桌拍成震天價響,自又把黃藥師罵了個狗血淋頭。黃蓉在隔室聽得惱怒異常,她倒不怪裘千仞造謠,只怪丘處機不該這般罵她爹爹。 劉處玄道:“譚師哥腳程比我快,或能得見師叔被害的情景。”孫不二道:“譚師哥到這時還不回來,別要也遭了老賊……”說到這裡,容色淒慘,住口不語了。丘處機拔劍而起,叫道:“咱們快去救人報仇!” 裘千仞怕他們趕去遇上周伯通,忙道:“黃藥師知道你們聚在此處,眼下就會找來。這黃老邪奸惡之極,今日老夫實是容他不得,我這就找他去,你們在這裡候我好音便是。”眾人尊他是前輩,不便違拗他的言語,又怕在路上與黃藥師錯過,確不如在這里以逸待勞,等候敵人,當下一齊躬身道謝,送出門去。 裘千仞跨出門檻,回身左手一揮,道:“不必遠送。那黃老邪功夫雖然厲害,我卻有製他之術。你們瞧!”伸手從腰間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利劍,劍頭對準自己小腹,“嘿”的一聲,直刺進去。眾人齊聲驚呼,只見三尺來長的刃鋒已有大半沒入腹中。裘千仞笑道:“天下任何利器,都傷我不得,各位不須驚慌。我此去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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