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紅日臨空,那老僕又送飯菜來,用過飯後,周伯通道:“我在桃花島上耗了一十五年,時光可沒白費。我在這洞裡沒事分心,所練的功夫若在別處練,總得二十五年時光。只是一人悶練,雖然自知大有進境,苦在沒人拆招,只好左手和右手打架。” 郭靖奇道:“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周伯通道:“我假裝右手是黃老邪,左手是老頑童。右手一掌打過去,左手拆開之後還了一拳,就這樣打了起來。”說著當真雙手出招,左攻右守的打得甚是猛烈。 郭靖起初覺得十分好笑,但看了數招,只覺得他雙手拳法詭奇奧妙,匪夷所思,不禁怔怔的出了神。天下學武之人,雙手不論揮拳使掌、掄刀動槍,不是攻敵,就是防身,但周伯通雙手卻互相攻防拆解,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攻擊自己要害,同時又解開自己另一手攻來的招數,因此上左右雙手的招數截然分開,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怪拳。 周伯通打了一陣,郭靖忽道:“大哥,你右手這招為甚麼不用足了。”周伯通停了手,笑道:“你眼光不差啊,瞧出我這招沒用足,來來來,你來試試。”說著伸出掌來,郭靖伸掌與他相抵。 周伯通道:“你小心了,我要將你推向左方。”一言方畢,勁力已發,郭靖先經他說知,心中預有提防,以降龍十八掌的功夫還了一掌,兩人掌力相抵,郭靖退出七八步去,只感手臂酸麻。 周伯通道:“這一招我用足了勁,只不過將你推開,現下我勁不用足,你再試試。”郭靖再與他對上了掌,突感他掌力陡發陡收,腳下再也站立不穩,向前直跌下去,蓬的一聲,額頭直撞在地下,一骨碌爬起來,怔怔的發呆。 周伯通笑道:“你懂了麼?”郭靖搖頭道:“不懂!”周伯通道:“這個道理,是我在洞裡苦練十年後忽然參悟出來的。我師哥在日,曾對我說過以虛擊實、以不足勝有餘的妙旨。當日我只道是道家修心養性之道,聽了也不在意。直到五年之前,才忽然在雙手拆招時豁然貫通。其中精奧之處,只能意會,我卻也說不明白。我想通之後,還不敢確信,兄弟,你來和我拆招,那是再好沒有。你別怕痛,我再摔你幾交。”眼見郭靖臉有難色,央求道:“好兄弟,我在這裡一十五年,只盼有人能來和我拆招試手。幾個月前黃老邪的女兒來和我說話解悶,我正想引她動手,哪知第二天她又不來啦。好兄弟,我一定不會摔得你太重。” 郭靖見他雙手躍躍欲試,臉上一副心癢難搔的模樣,說道:“摔幾交也算不了甚麼?”發掌和他拆了幾招,斗然間覺得周伯通的掌力忽虛,一個收勢不及,又是一交跌了下去,卻被他左手揮出,自己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的翻了個筋斗,左肩著地,跌得著實疼痛。 周伯通臉現歉色,道:“好兄弟,我也不能叫你白摔了,我把摔你這一記手法說給你聽。”郭靖忍痛爬起,走近身去。 周伯通道:“老子裡有句話道:'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這幾句話你懂麼?”郭靖也不知那幾句話是怎麼寫,自然不懂,笑著搖頭。 周伯通順手拿起剛才盛過飯的飯碗,說道:“這只碗只因為中間是空的,才有盛飯的功用,倘若它是實心的一塊瓷土,還能裝甚麼飯?”郭靖點點頭,心想:“這道理說來很淺,只是我從未想到過。”周伯通又道:“建造房屋,開設門窗,只因為有了四壁中間的空隙,房子才能住人。倘若房屋是實心的,倘若門窗不是有空,磚頭木材四四方方的砌上這麼一大堆,那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了。”郭靖又點頭,心中若有所悟。 周伯通道:“我這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要旨就在'空、柔'二字,那就是所謂'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跟著將這四句話的意思解釋了一遍。郭靖聽了默默思索。 周伯通又道:“你師父洪七公的功夫是外家中的頂兒尖兒,我雖懂得一些全真派的內家功夫訣竅,想來還不是他的敵手。只是外家功夫練到像他那樣,只怕已到了盡處,而全真派的武功卻是沒有止境,像做哥哥的那樣,只可說是初窺門徑而已。當年我師哥贏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決不是碰運氣碰上的,若他今日尚在,加上這十多年的進境,再與東邪西毒他們比武,決不須再比七日七夜,我瞧半日之間,就能將他們折服了。” 郭靖道:“王真人武功通玄,兄弟只恨沒福拜見。洪恩師的降龍十八掌是天下之至剛,那麼大哥適才摔跌兄弟所用的手法,便是天下之至柔了,不知是不是?”周伯通笑道:“對啊,對啊。雖說柔能克剛,但若是你的降龍十八掌練到了洪七公那樣,我又克不了你啦。這是在於功力的深淺。我剛才摔你這一下是這樣的,你小心瞧著。”當下仔仔細細述說如何出招使勁,如何運用內力。他知郭靖領悟甚慢,是以教得甚是周到。 郭靖試了數十遍,仗著已有全真派內功的極佳根柢,慢慢也就懂了。周伯通大喜,叫道:“兄弟,你身上若是不痛了,我再摔你一交。” 郭靖笑道:“痛是不痛了,只是你教我的那手功夫我還沒記住。”當下凝神思考,默默記憶。周伯通是小孩脾性,不住催促:“行了,記住了沒有?快點,來!”這般擾亂了他的心神,郭靖記得反而更加慢了,又過了一頓飯時分,才把這一招功夫牢牢記住,再陪周伯通拆招,又被他摔跌一交。 兩人日夜不停,如此這般的拆招過拳。郭靖是少年人,非睡足不可,若非如此,周伯通就是拚著不睡,也要跟他拆招。郭靖只摔得全身都是烏青淤腫,前前後後摔了七八百交,仗著身子硬朗,才咬牙挺住,但周伯通在洞中十五年悟出來的七十二手“空明拳”,卻也盡數傳了給他。 兩人研習武功,也不知已過了幾日。郭靖雖然朝夕想著黃蓉,但無法相尋,也只有苦等。幾次想跟著送飯的啞僕前去查探,總是給周伯通叫住。 這一天用過午飯,周伯通道:“這套空明拳你是學全的了,以後我也摔你不倒了,咱倆變個法兒玩玩。”郭靖笑道:“好啊,玩甚麼?”周伯通道:“咱們玩四個人打架。”郭靖奇道:“四個人?”周伯通道:“一點兒不錯,正是四個人。我的左手是一個人,右手是一個人,你的雙手也是兩個人。四個人誰也不幫誰,分成四面混戰一場,那一定有趣得緊。”郭靖心中一樂,笑道:“玩是一定好玩的,只可惜我不會雙手分開來打。” 周伯通道:“待會我來教你。現下咱們先玩三個人相打。”當下雙手分作兩人,和郭靖拆招比拳。他一人分作二人,每一隻手的功夫,竟是不減雙手同使,只是每當左手逼得郭靖無法抵御之際,右手必來相救,反之左手亦然。這般以二敵一,郭靖佔了上風,他雙手又結了盟,就如三國之際反复爭鋒一般。 兩人打了一陣,罷手休息。郭靖覺得很是好玩,忽然間又想起黃蓉來,心想若是蓉兒在此,三個人玩六國大交兵,她必定十分喜歡。周伯通興致勃勃,一等郭靖喘息已定,當即將雙手互搏的功夫教他。 這門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難了幾分。常言道:“心無二用。”又道:“左手畫方,右手畫圓,則不能成規矩。”這雙手互搏之術卻正是要人心有二用,而研習之時也正是從“左手畫方,右手畫圓”起始。郭靖初練時雙手畫出來的不是同方,就是同圓,又或是方不成方、圓不成圓。苦學良久,不知如何,竟然終於領會了訣竅,雙手能任意各成方圓。 周伯通甚是喜慰,說道:“你若不是練過我全真派的內功,能一神守內、一神遊外,這雙手各成方圓的功夫哪能這般迅速練成?現下你左手打南山拳,右手使越女劍。”這是郭靖自小就由南希仁和韓小瑩傳授的武功,使起來時不用費半點心神,但要雙手分使,卻也極難。周伯通為了要和他玩“四人打架”之戲,極是心急,盡力的教他諸般訣門。 過得數日,郭靖已粗會雙手互搏。周伯通大喜,道:“來來,你的右手和我的左手算是一黨,我的右手和你的左手是他們的敵人,雙方比試一下武藝。” 郭靖正當年少,對這種玩意豈有不喜之理?當下右手與周伯通的左手聯成一氣,和自己左手及周伯通右手打了起來。這番搏擊,確是他一生之中不但從未見過、而且也是從未聽過。兩人搏擊之際,周伯通又不斷教他如何方能攻得凌厲,怎樣才會守得穩固,郭靖一一牢記在心。周伯通只是要玩得有趣,哪知這樣一來,郭靖卻學到了一套千古未有之奇的怪功夫。有一日他忽然想到:“倘若雙足也能互搏,我和他二人豈不是能玩八個人打架?”但知此言一出口,勢必後患無窮,終於硬生生的忍住不說。 又過數日,這天郭靖又與周伯通拆招,這次是分成四人,互相混戰。周伯通高興異常,一面打,一面哈哈大笑。郭靖究竟功力尚淺,兩隻手都招架不住,右手一遇險招,左手自然而然的過來救援。周伯通拳法快速之極,郭靖竟是無法回复四手互戰之局,又成為雙手合力的三國交鋒,只是這時他已通悉這套怪拳的拳路,雙手合力,可與周伯通的左手或右手打個旗鼓相當。 周伯通呵呵笑道:“你沒守規矩!”郭靖忽地跳開,呆了半晌,叫道:“大哥,我想到了一件事。”周伯通道:“怎麼?”郭靖道:“你雙手的拳路招數全然不同,豈不是就如有兩個人在各自發招?臨敵之際,要是使將這套功夫出來,那便是以二對一,這門功夫可有用得很啊。雖然內力不能增加一倍,但招數上總是佔了大大的便宜。” 周伯通只為了在洞中長年枯坐,十分無聊,才想出這套雙手互搏的玩意兒來,從未想到這功夫竟有克敵制勝之效,這時得郭靖片言提醒,將這套功夫從頭至尾在心中想了一遍,忽地躍起,竄出洞來,在洞口走來走去,笑聲不絕。 郭靖見他突然有如中瘋著魔,心中大駭,連問:“大哥,你怎麼了?怎麼了?” 周伯通不答,只是大笑,過了一會,才道:“兄弟,我出洞了!我不是要小便,也不是要大便,可是我還是出洞了。”郭靖道:“是啊!”周伯通笑道:“我現下武功已是天下第一,還怕黃藥師怎地?現下只等他來,我打他個落花流水。” 郭靖道:“你拿得定能夠勝他?”周伯通道:“我武功仍是遜他一籌,但既已練就了這套分身雙擊的功夫,以二敵一,天下無人再胜得了我。黃藥師、洪七公、歐陽鋒他們武功再強,能打得過兩個老頑童周伯通麼?”郭靖一想不錯,也很代他高興。周伯通又道:“兄弟,這分身互擊功夫的精要,你已全然領會,現下只差火候而已,數年之後,等到練成做哥哥那樣的純熟,你武功是斗然間增強一倍了。”兩人談談講講,都是喜不自勝。 以前周伯通只怕黃藥師來跟自己為難,這時卻盼他快些到來,好打他一頓,出了胸中這口惡氣。他眼睜睜的向外望著,極不耐煩,若非知道島上佈置奧妙,早已前去尋他了。 到得晚飯時分,那老僕送來飯菜,周伯通一把拉住他道:“快去叫黃藥師來,我在這等他,叫他試試我的手段!”那老僕只是搖頭。 周伯通說完了話,才恍然大悟,道:“呸!我忘了你又聾又啞!”轉頭向郭靖道:“今晚咱倆要大吃一頓。”伸手揭開食盒。郭靖聞到一陣撲鼻的香氣,與往日菜餚大有不同,過來一看,見兩碟小菜之外另有一大碗冬菇燉雞,正是自己最愛吃的。 他心中一凜,拿起匙羹舀了一匙湯一嚐,雞湯的鹹淡香味,正與黃蓉所做的一模一樣,知是黃蓉特地為己而做,一顆心不覺突突亂跳,向其他食物仔細瞧去,別無異狀,只是食盒中有十多個饅頭,其中一個皮上用指甲刻了個葫蘆模樣。印痕刻得極淡,若不留心,決然瞧不出來。郭靖心知這饅頭有異,撿了起來,雙手一拍,分成兩半,中間露出一個蠟丸。郭靖見周伯通和老僕都未在意,順手放入懷中。 這一頓飯,兩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一個想到自己在無意之間練成了天下無敵的絕世武功,右手抓起饅頭來吃,左手就打幾拳,那也是雙手二用,一手抓饅頭,一手打拳;另一個急著要把飯吃完,好瞧黃蓉在蠟丸之中藏著甚麼消息。 好容易周伯通吃完饅頭,咕嘟咕嘟的喝乾了湯,那老僕收拾了食盒走開,郭靖急忙掏出蠟丸,捏碎蠟丸,拿出丸中所藏的紙來,果是黃蓉所書,上面寫道:“靖哥哥:你別心急,爹爹已經跟我和好,待我慢慢求他放你。”最後署著“蓉兒”兩字。 郭靖狂喜之下,將紙條給周伯通看了。周伯通笑道:“有我在此,他不放你也不能了。咱們逼他放,不用求他。他若是不答允,我把他在這洞里關上一十五年。啊喲,不對,還是不關的為是,別讓他在洞裡也練成了分心二用、雙手互搏的奇妙武功。” 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去,郭靖盤膝坐下用功,只是心中想著黃蓉,久久不能寧定,隔了良久,才達靜虛玄默、胸無雜慮之境,把丹田之氣在周身運了幾轉,忽然心想:若要練成一人作二、左右分擊的上乘武功,內息運氣也得左右分別、各不相涉才是,當下用手指按住鼻孔,分別左呼左吸、右呼右吸的練了起來。 練了約莫一個更次,自覺略有進境,只聽得風聲虎虎,睜開眼來,但見黑暗中長須長髮飄飄而舞,周伯通正在練拳。郭靖睜大了眼,凝神注視,見他左手打的正是七十二路“空明拳”,右手所打的卻是另一套全真派掌法。他出掌發拳,勢道極慢,但每一招之出,仍是帶著虎虎掌風,足見柔中蓄剛,勁力非同小可。郭靖只瞧得欽佩異常。
正在這一個打得忘形、一個瞧得出神之際,忽聽周伯通一聲“啊喲”急叫,接著拍的一聲,一條黑黝黝的長形之物從他身旁飛起,撞在遠處樹乾之上,似是被他用手擲出。郭靖見他身子晃了幾晃,吃了一驚,急忙搶上,叫道:“大哥,甚麼事?”周伯通道:“我給毒蛇咬了!這可糟糕透頂!” 郭靖更驚,忙奔近身去。周伯通神色已變,扶住他的肩膀,走回岩洞,撕下一塊衣襟來紮住大腿,讓毒氣一時不致行到心中。郭靖從懷中取出火折,晃亮了看時,心中突的一跳,只見他一隻小腿已腫得比平常粗壯倍餘。 周伯通道:“島上向來沒有這種奇毒無比的青蝮蛇,不知自何而來?本來我正在打拳,蛇兒也不能咬到我,偏生我兩隻手分打兩套拳法,這一分心……唉!”郭靖聽他語音發顫,知他受毒甚深,若非以上乘內功強行抵禦,早已昏迷而死,慌急之中,彎下腰去就在他傷口之上吮吸。周伯通急叫:“使不得,這蛇毒非比尋常,你一吸就死。” 郭靖這時只求救他性命,哪裡還想到自身安危,右臂牢牢按住他的下身,不住在他創口之上吮吸。周伯通待要掙扎阻止,可是全身已然酸軟,動彈不得,再過一陣,竟自暈了過去。郭靖吸了一頓飯功夫,把毒液吸出了大半,都吐在地下。毒力既減,周伯通究竟功力深湛,暈了半個時辰,重又醒轉,低聲道:“兄弟,做哥哥的今日是要歸天了,臨死之前結交了你這位情義深重的兄弟,做哥哥的很是歡喜。”郭靖和他相交日子雖淺,但兩人都是直腸直肚的性子,肝膽相照,竟如同是數十年的知己好友一般,這時見他神情就要逝去,不由得淚水滾滾而下。 周伯通淒然一笑,道:“那《九陰真經》的上卷經文,放在我身下土中的石匣之內,本該給了你,但你吮吸了蝮蛇毒液,性命也不長久,咱倆在黃泉路上攜手同行,倒是不怕沒伴兒玩耍,在陰世玩玩四個人……不,四隻鬼打架,倒也有趣,哈哈,哈哈。那些大頭鬼、無常鬼一定瞧得莫名其妙,鬼色大變。”說到後來,竟又高興起來。 郭靖聽他說自己也就要死,但自覺全身了無異狀,當下又點燃火折,要去察看他的創口。那火折燒了一陣,只剩下半截,眼見就要熄滅,他順手摸出黃蓉夾在饅頭中的那張字條,在火上點著了,想在洞口找些枯枝敗葉來燒,但這時正當盛暑,草木方茂,在地下一摸,濕漉漉的盡是青草。 他心中焦急,又到懷中掏摸,看有甚麼紙片木爿可以引火,右手探入衣囊,觸到了一張似布非布、似革非革的東西,原來是梅超風用以包裹匕首之物,這時也不及細想,取出來移在火上點著了,伸到周伯通臉前,要瞧瞧他面色如何。火光照映之下,只見他臉上灰撲撲的罩著一層黑氣,原本一張白髮童顏的孩兒面已全無光彩。 周伯通見到火光,向他微微一笑,但見郭靖面色如常,沒絲毫中毒之象,大為不解,正自尋思,瞥眼見他手中點著了火的那張東西上寫滿了字,凝神看去,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煉功的秘奧和口訣,只看了十多個字,已知這是《九陰真經》的經文,驀地一驚,不及細問此物從何而來,立即舉手撲滅火光,吸了口氣,問道:“兄弟,你服過甚麼靈丹妙藥?為甚麼這般厲害的蛇毒不能傷你?”郭靖一怔,料想必是喝了參仙老怪的大蝮蛇血之故,說道:“我曾喝過一條大蝮蛇的血,或許因此不怕蛇毒。”周伯通指著掉在地下的那片人皮,道:“這是至寶,千萬不可毀了……”話未說完,又暈了過去。 郭靖這當兒也不理會甚麼至寶不至寶,忙著替他推宮過血,卻是全然無效,去摸他小腿時,竟是著手火燙,腫得更加粗了。只聽他喃喃的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郭靖問道:“你說甚麼?”周伯通嘆道:“可憐未老頭先白,可憐……”郭靖見他神智胡塗,不知所云,心中大急,奔出洞去躍上樹頂,高聲叫道:“蓉兒,蓉兒!黃島主,黃島主!救命啊,救命!”但桃花島周圍數十里,地方極大,黃藥師的住處距此甚遠,郭靖喊得再響,別人也無法聽見,過了片刻,山谷間傳來“……黃島主,救命啊,救命!”的迴聲。 郭靖躍下地來,束手無策,危急中一個念頭突然在心中閃過:“蛇毒既然不能傷我,我血中或有克制蛇毒之物。”不及細想,在地下摸到周伯通日常飲茶的一隻青瓷大碗,拔出匕首,在左臂上割了一道口子,讓血流在碗裡,流了一會,鮮血凝結,再也流不出來,他又割一刀,再流了些鮮血,扶起周伯通的頭放在自己膝上,左手撬開他牙齒,右手將小半碗血水往他口中灌了下去。 郭靖身上放去了這許多血,饒是體質健壯,也感酸軟無力,給周伯通灌完血後,靠上石壁,便即沉沉睡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有人替他包紮臂上的傷口,睜開眼來,眼前白須垂地,正是周伯通。郭靖大喜,叫道:“你……你……好啦!”周伯通道:“我好啦,兄弟,你捨命救活了我。來索命的無常鬼大失所望,知難而退。”郭靖瞧他腿上傷勢,見黑氣已退,只是紅腫,那是全然無礙的了。 這一日早晨兩人都是靜坐運功,培養元氣。用過中飯,周伯通問起那張人皮的來歷。郭靖想了一會,方始記起,於是述說二師父朱聰如何在歸雲莊上從梅超風懷裡連匕首一起盜來。他後來見到,其上所刺的字一句也不懂,便一直放在懷中,也沒加理會。 周伯通沉吟半晌,實想不明白其中原因。郭靖問道:“大哥,你說這是至寶,那是甚麼?”周伯通道:“我要仔細瞧瞧,才能答你,也不知這是真是假。既是從梅超風處得來,想必有些道理。”接過人皮,從頭看了下去。 當日王重陽奪經絕無私心,只是要為武林中免除一個大患,因此遺訓本門中人不許研習經中武功。師兄遺言,周伯通當然說甚麼也不敢違背,但想到黃藥師夫人的話:“只瞧不練,不算違了遺言。”因此在洞中一十五年,枯坐無聊,已把上卷經文翻閱得滾瓜爛熟。這上卷經文中所載,都是道家修練內功的大道,以及拳經劍理,並非克敵制勝的真實功夫,若未學到下卷中的實用法門,徒知訣竅要旨,卻是一無用處。周伯通這十多年來,無日不在揣測下卷經文中該載著些甚麼。是以一見人皮,就知必與《九陰真經》有關,這時再一反复推敲,確知正是與他一生關連至深且鉅的下卷經文。 他抬頭看著山洞洞頂,好生難以委決。他愛武如狂,見到這部天下學武之人視為至寶的經書,實在極盼研習一下其中的武功,這既不是為了爭名邀譽、報怨復仇,也非好勝逞強,欲恃此以橫行天下,純是一股難以克制的好奇愛武之念,亟欲得知經中武功練成之後到底是怎樣的厲害法。想到師哥所說的故事,當年那黃裳閱遍了五千四百八十一卷《萬壽道藏》,苦思四十餘年,終於想明了能破解各家各派招數的武學,其中所包含的奇妙法門,自是非同小可。那黑風雙煞只不過得了下卷經文,練了兩門功夫,便已如此橫行江湖,倘若上下卷盡數融會貫通,簡直是不可思議。但師兄的遺訓卻又萬萬不可違背,左思右想,嘆了一口長氣,把人皮收入懷中,閉眼睡了。 睡了一大覺醒來,他以樹枝撬開洞中泥土,要將人皮與上卷經書埋在一起,一面挖掘,一面唉聲嘆氣,突然之間,歡聲大叫:“是了,是了,這正是兩全其美的妙法!”說著哈哈大笑,高興之極。郭靖問道:“大哥,甚麼妙法?”周伯通只是大笑不答,原來他忽然想到一個主意:“郭兄弟並非我全真派門人,我把經中武功教他,讓他全數學會,然後一一演給我瞧,豈非過了這心癢難搔之癮?這可沒違了師哥遺訓。” 正要對郭靖說知,轉念一想:“他口氣中對《九陰真經》頗為憎惡,說道那是陰毒的邪惡武功。其實只因為黑風雙煞單看下卷經文,不知上卷所載養氣歸元等等根基法門,才把最上乘的武功練到了邪路上去。我且不跟他說知,待他練成之後,再讓他大吃一驚。那時他功夫上身,就算大發脾氣,可再也甩不脫、揮不去了,豈非有趣之極?” 他天生的胡鬧頑皮。人家罵他氣他,他並不著惱,愛他寵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夠幹些作弄旁人的惡作劇玩意,那就再也開心不過。這時心中想好了這番主意,臉上不動聲色,莊容對郭靖道:“賢弟,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除了一套空明拳和雙手互搏的玩意兒之外,還想到許多旁的功夫,咱們閒著也是閒著,待我慢慢傳你如何?”郭靖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只不過蓉兒說就會設法來放咱們出去……”周伯通道:“她放了咱們出去沒有?”郭靖道:“那倒還沒有。”周伯通道:“你一面等她來放你,一面學功夫不成嗎?”郭靖喜道:“那當然成。大哥教的功夫一定是妙得緊的。” 周伯通暗暗好笑,心道:“且莫高興,你是上了我的大當啦!”當下一本正經的將《九陰真經》上卷所載要旨,選了幾條說與他知。郭靖自然不明白,於是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釋。傳過根源法門,周伯通又照著人皮上所記有關的拳路劍術,一招招的說給他聽。只是自己先行走在一旁,看過了記住再傳,傳功時決不向人皮瞧上一眼,以防郭靖起疑。 這番傳授武功,可與普天下古往今來的教武大不相同,所教的功夫,教的人自己竟是全然不會。他只用口講述,決不出手示範,待郭靖學會了經上的幾招武功,他就以全真派的武功與之拆招試拳,果見經上武功妙用無窮。 如此過了數日,眼見妙法收效,《九陰真經》中所載的武功漸漸移到了郭靖身上,而他完全給蒙在鼓裡,絲毫不覺,心中不禁大樂,連在睡夢之中也常常笑出聲來。 這數日之中,黃蓉總是為郭靖烹飪可口菜餚,只是並不露面。郭靖心中一安,練功進境更快。這日周伯通教他練“九陰神抓”之法,命他凝神運氣,以十指在石壁上撕抓拉擊。郭靖依法練了幾次,忽然起疑,道:“大哥,我見梅超風也練過這個功夫,只是她用活人來練,把五指插入活人的頭蓋骨中,殘暴得緊。” 周伯通聞言一驚,心想:“是了,梅超風不知練功正法,見到下卷文中說道'五指發勁,無堅不破,摧敵首腦,如穿腐土',她不知經中所云'摧敵首腦'是攻敵要害之意,還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敵人的頭蓋,又以為練功時也須如此。這《九陰真經》源自道家法天自然之旨,驅魔除邪是為葆生養命,豈能教人去練這種殘忍兇惡的武功?那婆娘當真胡塗得緊。郭靖兄弟既已起疑,我不可再教他練這門功夫。”於是笑道:“梅超風所學的是邪派功夫,和我這玄門正宗的武功如何能比?好罷,咱們且不練這神抓功夫,我再教你一些內家要訣。”說這話時,又已打好了主意:“我把上卷經文先教他記熟,通曉了經中所載的根本法門,那時他再見到下卷經文中所載武功,必覺順理成章,再也不會起疑。”於是一字一句,把上卷真經的經文從頭念給他聽。 經中所述句句含義深奧,字字蘊蓄玄機,郭靖一時之間哪能領悟得了?周伯通見他資質太過遲鈍,便說一句,命他跟一句,反來复去的念誦,數十遍之後,郭靖雖然不明句中意義,卻已能朗朗背誦,再念數十遍,已自牢記心頭。又過數日,周伯通已將大半部經文教了郭靖,命他用心記誦,同時照著經中所述修習內功。郭靖覺得這些內功的法門與馬鈺所傳理路一貫,只是更為玄深奧微,心想周伯通既是馬鈺的師叔,所學自然更為精深。那日梅超風在趙王府中坐在他肩頭迎敵,兀自苦苦追問道家的內功秘訣,可見她於此道全無所知,是以心中更無絲毫懷疑。雖見周伯通眉目之間常常含著嬉頑神色,也只道他是生性如此,哪料到他是在與自己開一個大大的玩笑。 那真經上卷最後一段,有一千餘字全是咒語一般的怪文,嘰哩咕嚕,渾不可解。周伯通在洞中這些年來早已反复思索了數百次,始終想不到半點端倪。這時不管三七二十一,要郭靖也一般的盡數背熟。郭靖問他這些咒語是何意思,周伯通道:“此刻天機不可洩漏,你讀熟便了。”要讀熟這千餘字全無意義的怪文,更比背誦別的經文難上百倍,若是換作了一個聰明伶俐之人,反而定然背不出,郭靖卻天生有一股毅力狠勁,讀上千餘遍之後,居然也將這一大篇詰屈詭譎的怪文牢牢記住了。
這天早晨起來,郭靖練過功夫,揭開老僕送來的早飯食盒,只見一個饅頭上又做著藏有書信的記認。他等不及吃完飯,拿了饅頭走入樹林,拍開饅頭取出蠟丸,一瞥之間,不由得大急,見信上寫道:“靖哥哥:西毒為他的侄兒向爹爹求婚,要娶我為他侄媳,爹爹已經答……”這信並未寫完,想是情勢緊急,匆匆忙忙的便封入了蠟丸,看信中語氣,“答”字之下必定是個“允”字。 郭靖心中慌亂,一等老僕收拾了食盒走開,忙將信給周伯通瞧。周伯通道:“他爹爹答允也好,這不干咱們的事。”郭靖急道:“不能啊,蓉兒自己早就許給我了,她一定要急瘋啦。”周伯通道:“娶了老婆哪,有許多好功夫不能練。這就可惜得很了。我……我就常常懊悔,那也不用說他。好兄弟,你聽我說,還是不要老婆的好。” 郭靖跟他越說越不對頭,只有空自著急。周伯通道:“當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不能練師兄的幾門厲害功夫,黃老邪又怎能囚禁我在這鬼島之上?你瞧,你還只是想想老婆,已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必定練不好的了。若是真的娶了黃老邪的閨女,唉,可惜啦可惜!想當年,我只不過……唉,那也不用說了,總而言之,若是有女人纏上了你,你練不好武功,固然不好,還要對不起朋友,得罪了師哥,而且你自是忘不了她,不知道她現今……總而言之,女人的面是見不得的,她身子更加碰不得,你教她點穴功夫,讓她撫摸你周身穴道,那便上了大當……要娶她為妻,更是萬萬不可……” 郭靖聽他嘮嘮叨叨,數說娶妻的諸般壞處,心中愈煩,說道:“我娶不娶她,將來再說。大哥,你先得設法救她。”周伯通笑道:“西毒為人很壞,他侄兒諒來也不是好人,黃老邪的女兒雖然生得好看,也必跟黃老邪一樣,周身邪氣,讓西毒的侄兒娶了她做媳婦,又吃苦頭,又練不成童子功,一舉兩得,不,一舉兩失,兩全其不美,豈不甚好?” 郭靖嘆了口氣,走到樹林之中,坐在地下,痴痴發呆,心想:“我就是在桃花島中迷路而死,也得去找她。”心念已決,躍起身來,忽聽空中兩聲唳叫,兩團白影急撲而下,正是拖雷從大漠帶來的兩頭白雕。郭靖大喜,伸出手臂讓雕兒停住,只見雄雕腳上縛著一個竹筒,忙即解下,見筒內藏著一通書信,正是黃蓉寫給他的,略稱現下情勢已迫,西毒不日就要為侄兒前來下聘。父親管得她極為嚴緊,非但不准她走出居室半步,連給他煮菜竟也不許。事到臨頭,若是真的無法脫離,只有以死明誌了。島上道路古怪,處處陷阱,千萬不可前去尋她云云。 郭靖怔怔的發了一陣呆,拔出匕首,在竹筒上刻了“一起活,一起死”六個字,將竹筒縛在白雕腳上,振臂一揮,雙雕升空打了幾個盤旋,投北而去。他心念既決,即便泰然,坐在地下用了一會功,又去聽周伯通傳授經義。 又過了十餘日,黃蓉音訊杳然,那上卷經文郭靖早已全然能夠背誦。周伯通暗暗心喜,將下卷經文中的武功練法也是一件件的說給了他聽,卻不教他即練,以免給他瞧出破綻,郭靖也是慢慢的一一牢記在心,前後數百遍念將下來,已把上下卷經文都背得爛熟,連那一大篇甚麼“昂理納得”、甚麼“哈虎文缽英”的怪文,竟也背得一字無誤。周伯通只聽得暗暗佩服,心想:“這傻小子這份呆功夫,老頑童自愧不如,甘拜下風。” 這一晚晴空如洗,月華照得島上海面一片光明。周伯通與郭靖拆了一會招,見他武功在不知不覺中已自大進,心想那真經中所載果然極有道理,日後他將經中武功全數練成,只怕功夫更要在黃藥師、洪七公之上。 兩人正坐下地來閒談,忽然聽得遠處草中一陣簌簌之聲。周伯通驚叫:“有蛇!”一言甫畢,異聲鬥起,似乎是群蛇大至。 周伯通臉色大變,返奔入洞,饒是他武功已至出神入化之境,但一聽到這種蛇蟲游動之聲,卻是嚇得魂飛魄散。 郭靖搬了幾塊巨石,攔在洞口,說道:“大哥,我去瞧瞧,你別出來。”周伯通道:“小心了,快去快回。我說哪也不用去瞧了,毒蛇有甚麼好看?怎……怎麼會有這許多蛇?我在桃花島上一十五年,以前可從來沒見過一條蛇,定是甚麼事情弄錯了!黃老邪自誇神通廣大,卻連個小小桃花島也搞得不干不淨。烏龜甲魚、毒蛇蜈蚣,甚麼都給爬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