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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回崖頂疑陣

射雕英雄傳 金庸 26502 2018-03-12
帳中六怪低聲計議。 韓小瑩道:“那人傳授靖兒的是上乘內功,自然不是惡意。”全金發道:“他為甚麼不讓咱們知道?又乾麼不對靖兒明言這是內功?”朱聰道:“只怕是咱們相識之人。”韓小瑩道:“相識之人?那麼不是朋友,就是對頭了。”全金發沉吟道:“咱們交好的朋友之中,可沒一個有這般高明的功夫。”韓小瑩道:“要是對頭,幹麼來教靖兒功夫?”柯鎮惡冷冷的道:“焉知他不是安排著陰謀毒計。”眾人心中都是一凜。 朱聰道:“今晚我和六弟悄悄躡著靖兒,去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五怪點頭稱是。 等到天黑,朱聰與全金發伏在郭靖母子的蒙古包外,過了小半個時辰,只聽郭靖說道:“媽,我去啦!”便從蒙古包中出來。兩人悄悄跟在後面,見他腳步好快,片刻間已奔出老遠,好在草原之上並無他物遮蔽,相隔雖遠,仍可見到。兩人加緊腳步跟隨,只見他奔到懸崖之下,仍不停步,徑自爬了上去。

這時郭靖輕身功夫大進,這懸崖又是晚晚爬慣了的,已不須那道人援引,眼見他漸爬漸高,上了崖頂。 朱聰和全金發更加驚訝,良久作聲不得。過了一會,柯鎮惡等四人也跟著到了。他們怕遇上強敵,身邊都帶了兵刃暗器。朱聰說道郭靖已上了崖頂,韓小瑩抬頭仰望,見高崖小半截沒在雲霧之中,不覺心中一寒,說道:“咱們可爬不上。”柯鎮惡道:“大家在樹叢裡伏下,等他們下來。”各人依言埋伏。 韓小瑩想起十年前夜鬥黑風雙煞,七兄妹埋伏待敵,其時寒風侵膚,冷月窺人,四下里黃沙莽莽,荒山寂寂,萬籟俱靜之中,遠處偶爾傳來幾下馬嘶,此情此景,宛若今宵,只是自那一晚後,張阿生那張老是嘻嘻傻笑的肥臉,卻再也見不到了,忍不住一陣心酸。

時光一刻一刻的過去,崖頂始終沒有動靜,直等到雲消日出,天色大明,還是不見郭靖和傳他內功的奇人下來,又等了一個時辰,仍舊不見人影。極目上望,崖頂空蕩蕩的不似有人。朱聰道:“六弟,咱們上去探探。”韓寶駒道:“能上去麼?”朱聰道:“不一定,試一試再說。” 他奔回帳去,拿了兩條長索,兩柄斧頭,數十枚巨釘,和全金發一路鑿洞打釘,互相牽引,仗著輕身功夫了得,雖是累出了一身大汗,終於上了崖頂,翻身上崖,兩人同時驚呼,臉色大變。 但見崖頂的一塊巨石之旁,整整齊齊的堆著九個白骨骷髏頭,下五中三頂一,就和當日黑風雙煞在荒山上所擺的一模一樣。再瞧那些骷髏,每個又都是腦門上五個指孔。只是指孔有如刀剜,孔旁全無細碎裂紋。比之昔年,那人指力顯已大進。

兩人心中怦怦亂跳,提心吊膽的在崖頂巡視一周,卻不見有何異狀,當即縋下崖來。 韓寶駒等見兩人神色大異,忙問端的。朱聰道:“梅超風!”四人大吃一驚,韓小瑩急道:“靖兒呢?”全金發道:“他們從另一邊下去了。”當下把崖頂所見說了。 柯鎮惡嘆道:“咱們一十八年辛苦,想不到竟是養虎貽患。”韓小瑩道:“靖兒忠厚老實,決不是忘恩負義之人。”柯鎮惡冷笑道:“忠厚老實?他怎地跟那妖婦練了兩年武功,卻不透露半點口風。”韓小瑩默然,心中一片混亂。 韓寶駒道:“莫非那妖婦眼睛盲了,因此要藉靖兒之手加害咱們?”朱聰道:“必是如此。”韓小瑩道:“就算靖兒存心不良,他也不能裝假裝得這樣像。”全金發道:“或許妖婦覺得時機未至,尚未將陰謀對他說知。”韓寶駒道:“靖兒輕功雖高,內功也有了根底,但講到武藝,跟咱們還差得遠。那妖婦幹麼不教他?”

柯鎮惡道:“那妖婦只不過是藉刀殺人,她對靖兒難道還能安甚麼好心?她丈夫不是死在靖兒手裡的嗎?”朱聰叫道:“對啦,對啦!她也要咱們個個死在靖兒手下,那時她再下手殺了靖兒,這才算是真正報了大仇。”五人均覺有理,無不栗然。 柯鎮惡將鐵杖在地下重重一頓,低沉了聲音道:“咱們現下回去,只作不知,待靖兒回來,先把他廢了。那妖婦必來找他,就算她功力已非昔比,但眼睛不便,咱六人也必應付得了。”韓小瑩驚道:“把靖兒廢了?那麼比武之約怎樣?” 柯鎮惡冷冷的道:“性命要緊呢,還是比武要緊?”眾人默然不語。 南希仁忽道:“不能!”韓寶駒道:“不能甚麼?”南希仁道:“不能廢了。”韓寶駒道:“不能將靖兒廢了?”南希仁點了點頭。韓小瑩道:“我和四哥意思一樣,總得先仔細問個水落石出,再作道理。”全金發道:“這事非同小可。要是咱們一念之仁,稍有猶豫,給他洩露了機密,那怎麼辦?”朱聰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咱們要對付的是妖婦梅超風,可不是旁人。”柯鎮惡道:“三弟你說怎樣?”

韓寶駒心中模棱兩可,決斷不下,見七妹淚光瑩瑩,神色可憐,就道:“我在四弟一面。要殺靖兒,我終究下不了手。” 這時六人中三人主張對郭靖下殺手,三人主張持重。朱聰嘆道:“要是五弟還在,咱們就分得出哪一邊多,哪一邊少。” 韓小瑩聽他提到張阿生,心中一酸,忍住眼淚,說道:“五哥之仇,豈能不報?咱們聽大哥吩咐罷!”柯鎮惡道:“好,回去。”六人回到帳中,個個思潮起伏,心緒不寧。 柯鎮惡道:“待他來時,二弟與六弟擋住退路,我來下手。”
那晚郭靖爬上崖去,那道人已在崖頂等著,見他上來,便向巨石旁一指,悄聲道:“你瞧!”郭靖走近一看,月光下見是九個骷髏頭,嚇了一跳,顫聲道:“黑風雙煞又……又來了。”那道人奇道:“你也知道黑風雙煞?”郭靖將當年荒山夜鬥、五師父喪命,以及自己無意中刺死陳玄風的事說了一遍。述說這段往事時,想到昔日荒山夜鬥雙屍的諸般情狀,心中不寒自栗,語音不斷發顫。刺死陳玄風之時,他年紀尚極幼小,但那晚的情景實在太過可怖,已深深印入小小的腦海之中。

那道人嘆道:“那銅屍無惡不作,卻原來已死在你手!”郭靖道:“我六位師父時時提起黑風雙煞,三師父與七師父料想鐵尸已經死了,大師父卻總是說:'未必,未必!'這九個骷髏頭是今天擺在這兒的,那麼鐵尸果然沒……沒死!”說到這句話,忍不住打個寒噤,問道:“你見到她了嗎?”那道人道:“我也剛來了不多一會,一上來就見到這堆東西。這麼說來,那鐵尸定是衝著你六位師父和你來啦。”郭靖道:“她雙眼已給大師父打瞎了,咱們不怕她。”那道人拿起一顆骷髏骨,細細摸了一遍,搖頭道:“這人武功當真厲害之極,只怕你六位師父不是她的敵手,再加上我,也勝不了。”郭靖聽他說得鄭重,心下驚疑,道:“十年前惡鬥時,她眼睛不盲,還敵不過我七位恩師,現下咱們有八個人。你……你當然幫我們的,是不是?”

那道人出了一會神,道:“先前我已琢磨了半晌,猜想不透她手指之力怎會如此了得。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她既敢前來尋仇,必是有恃無恐。”郭靖道:“她幹麼把骷髏頭擺在這裡?豈不是讓咱們知道之後有了防備?”那道人道:“料想這是練九陰白骨爪的規矩。多半她想這懸崖高險難上,必定無人到來,哪知陰差陽錯,竟教咱們撞見了。” 郭靖生怕梅超風這時已找上了六位師父,道:“我這就下去禀告師父。”那道人道:“好。你說有個好朋友要你傳話,最好是避她一避,再想善策,犯不著跟她硬拚。” 郭靖答應了,正要溜下崖去,那道人忽然伸臂在他腰里一抱,縱身而起,輕輕落在一塊大岩石之後,蹲低了身子。郭靖待要發問,嘴巴已被按住,當下伏在地上,不敢作聲,從石後露出一對眼睛,注目凝視。

過不多時,懸崖背後一條黑影騰躍而上,月光下長發飛舞,正是鐵尸梅超風。那崖背比崖前更加陡峭,想來她目不見物,分不出兩者的難易。幸而如此,否則江南六怪此時都守在崖前,要是她從正面上來,雙方一動上手,只怕六怪之中已有人遭到她的毒手了。 梅超風斗然間轉過身子,郭靖嚇得忙縮頭岩下,過得片刻,才想起她雙目已盲,又悄悄探出頭來,只見她盤膝坐在自己平素打坐的大石上,做起吐納功夫來。郭靖恍然大悟,才知這呼吸運氣,果然便是修習內功,心中對那道人暗暗感激不已。 過了一陣,忽聽得梅超風全身發出格格之聲,初時甚為緩慢,後來越來越密,猶如大鍋沙炒豆,豆子熟時紛紛爆裂一般。聽聲音是發自人身關節,但她身子紋絲不動,全身關節竟能自行作響,郭靖雖不知這是上乘奇門內功,但也覺得此人功夫實在非同小可。

這聲音繁音促節的響了良久,漸漸又由急而慢,終於停息,只見她緩緩站起身來,左手在腰里一拉一抖,月光下突然飛出爛銀也似的一條長蛇來。郭靖吃了一驚,凝神看時,原來是條極長的銀色軟鞭。他三師父韓寶駒的金龍鞭長不過六尺,梅超風這條鞭子竟長了七八倍,眼見是四丈有餘。 只見她緩緩轉過身來,月光照在她臉上,郭靖見她容顏仍是頗為秀麗,只是閉住了雙目,長發垂肩,一股說不出的陰森詭異之氣。 一片寂靜之中,但聽得她幽幽嘆了口氣,低聲道:“賊漢子,你在陰世,可也天天念著我嗎?”只見她雙手執在長鞭中腰,兩邊各有二丈,一聲低笑,舞了起來。 這鞭法卻也古怪之極,舞動並不迅捷,並無絲毫破空之聲,東邊一卷,西邊一翻,招招全然出人意料之外,突然間她右手橫溜,執住鞭梢,四丈長的鞭子伸將出去,搭住一塊大石,捲了起來,這一下靈便確實,有如用手一般。郭靖正在驚奇,那鞭頭甩去了大石,忽然向他頭上卷來,月光下看得分明,鞭頭裝著十多只明晃晃的尖利倒鉤。

郭靖早已執刀在手,眼見鞭到,更不思索,順手揮刀往鞭頭上撩去,突然手臂一麻,背後一隻手伸過來將他掀倒在地,眼前銀光閃動,長鞭的另一端已從頭頂緩緩掠過。郭靖嚇出一身冷汗,心想:“如不是伯伯相救,這一刀只要撩上了鞭子,我已被長鞭打得腦漿迸裂了。”幸喜剛才那道人手法敏捷,沒發出半點聲響,梅超風並未察覺。 她練了一陣,收鞭回腰,從懷裡摸出一大塊東西來,攤在地下,用手摸索,想了一會,站起來做了幾個姿勢,又在那東西上摸索尋思,這般鬧了許久,才把那塊不知是布是革的東西收入懷裡,從懸崖背後翻了下去。 郭靖長長喘了口氣,站起身來。那道人低聲道:“咱們跟著她,瞧她還鬧甚麼鬼。”抓住郭靖的腰帶,輕輕從崖後溜將下去。
兩人下崖著地時,梅超風的人影已在北面遠處。那道人左手託在郭靖腋下,郭靖登時覺得行走時身子輕了大半。兩人步履如飛,遠遠跟踪,在大漠上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微明時,見前面影影綽綽豎立著數十個大營帳。梅超風身形晃動,隱沒在營帳之中。 兩人加快腳步,避過巡邏的哨兵,搶到中間一座黃色的大帳之外,伏在地下,揭開帳幕一角往裡張望時,只見一人拔出腰刀,用力劈落,將一名大漢砍死在地。 那大漢倒將下來,正跌在郭靖與道人眼前。郭靖識得這人是鐵木真的親兵,不覺一驚,心想:“怎麼他在這裡給人殺死?”輕輕把帳幕底邊又掀高了些,持刀行凶的那人正好轉過面來,卻是王罕的兒子桑昆。只見他把長刀在靴底下擦去血跡,說道:“現下你再沒疑心了罷?”另一人道:“鐵木真義兄智勇雙全,就怕這事不易成功。”郭靖認得這人是鐵木真的義弟札木合。桑昆冷笑道:“你愛你義兄,那就去給他報信罷。”札木合道:“你也是我的義弟,你父親待我這般親厚,我當然不會負你。再說,鐵木真一心想併吞我的部眾,我又不是不知,只不過瞧在結義的份上,沒有跟他破臉而已。” 郭靖尋思:“難道他們陰謀對付鐵木真汗?這怎麼會?”又聽得帳中另一人說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若是給他先動手幹你們,你們就糟了。事成之後,鐵木真的牲口、婦女、財寶全歸桑昆;他的部眾全歸札木合,我大金再封札木合為鎮北招討使。”郭靖只見到這人的背影,於是悄悄爬過數尺,瞧他側面,這人好生面熟,身穿鑲貂的黃色錦袍,服飾甚是華貴,琢磨一下他的語氣,這才想起:“嗯,他是大金國的六王爺。” 札木合聽了這番話,似乎頗為心動,道:“只要是義父王罕下令,我當然服從。”桑昆大喜,道:“事已如此,爹爹如不下令,便是得罪了大金國。回頭我去請令,他不會不給六王爺的面子。”完顏洪烈道:“我大金國就要興兵南下滅宋,那時你們每人統兵二萬前去助戰,大功告成之後,另有封賞。” 桑昆喜道:“向來聽說南朝是花花世界,滿地黃金,女人個個花朵兒一般。六王爺能帶我們兄弟去遊玩一番,真是再好不過。” 完顏洪烈微微一笑,道:“那還不容易?就只怕南朝的美女太多,你要不了這麼多。”說著二人都笑了起來。完顏洪烈道:“如何對付鐵木真,請兩位說說。”頓了一頓,又道:“我先已和鐵木真商議過,要他派兵相助攻宋,這傢伙只是不允。他為人精明,莫要就此有了提防,怕我圖謀於他。這件事可須加倍謹慎才是。” 這時那道人在郭靖衣襟上一扯,郭靖回過頭來,只見梅超風在遠處抓住了一個人,似乎在問他甚麼。郭靖心想:“不管她在這裡搗甚麼鬼,恩師們總是暫且不妨。我且聽了他們計算大汗的法子,再作道理。”於是又伏下地來。 只聽桑昆道:“他已把女兒許給了我兒子,剛才他派人來跟我商量成親的日子。”說著向那被他砍死的大漢一指,又道:“我馬上派人去,請他明天親自來跟我爹爹面談。他聽了必定會來,也決不會多帶人手。我沿路埋伏軍馬,鐵木真就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我手掌心了。”說著哈哈大笑。札木合道:“好,幹掉鐵木真後,咱們兩路兵馬立即沖他大營。” 郭靖又氣又急,萬料不到人心竟會如此險詐,對結義兄弟也能圖謀暗算,正待再聽下去,那道人往他腰里一托,郭靖身子略側,耳旁衣襟帶風,梅超風的身子從身旁擦了過去,只見她腳步好快,轉眼已走出好遠,手裡卻仍抓著一人。 那道人牽著郭靖的手,奔出數十步,遠離營帳,低聲道:“她是在詢問你師父們的住處。咱們須得快去,遲了怕來不及啦。” 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全力奔跑,回到六怪的蒙古包外時,已近午時。那道人道:“我本來不願顯露行藏,因此要你不可跟六位師父說知,但眼下事急,再也顧不得小節。你進去通報,說全真教馬鈺求見江南六俠。” 郭靖兩年來跟他夜夜相處,這時才知他的名字。他也不知全真教馬鈺是多大的來頭,當下點頭答應,奔到蒙古包前,揭開帳門,叫聲:“大師父!”跨了進去。 突然兩隻手的手腕同時一緊,已被人抓住,跟著膝後劇疼,被人踢倒在地,呼的一聲,鐵杖當頭砸將下來。郭靖側身倒地,只見持杖打來的正是大師父柯鎮惡,只嚇得魂飛天外,再也想不到抵擋掙扎,只有閉目待死,卻聽得當的一聲,兵刃相交,一人撲在自己身上。 他睜眼看時,只見七師父韓小瑩護住了自己,叫道:“大哥,且慢!”她手中長劍卻已被柯鎮惡鐵杖砸飛。柯鎮惡長嘆一聲,鐵杖在地下重重一頓,道:“七妹總是心軟。”郭靖這時才看清楚抓住自己雙手的是朱聰和全金發,膽戰心驚之下,全然胡塗了。 柯鎮惡森然道:“教你內功的那個人呢?”郭靖結結巴巴的道:“他他……他……在外面,求見六位師父。” 六怪聽說梅超風膽敢白日上門尋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一齊手執兵刃,搶出帳外,日影下只見一個蒼髻道人拱手而立,哪裡有梅超風的影子? 朱聰仍是抓著郭靖右腕脈門不放,喝道:“梅超風那妖婦呢?”郭靖道:“弟子昨晚見到她啦,只怕待會就來。”六怪望著馬鈺,驚疑不定。 馬鈺搶步上前,拱手說道:“久慕江南六俠威名,今日識荊,幸何如之。”朱聰仍是緊緊抓住郭靖的手腕不放,只點頭為禮,說道:“不敢,請教道長法號。” 郭靖想起自己還未代他通報,忙搶著道:“他是全真教馬鈺。” 六怪吃了一驚,他們知道馬鈺道號丹陽子,是全真教教祖王重陽的首徒,王重陽逝世後,他便是全真教的掌教,長春子丘處機還是他的師弟。只是他閉觀靜修,極少涉足江湖,是以在武林中名氣不及丘處機,至於武功修為,卻是誰也沒有見過,無人知道深淺。 柯鎮惡道:“原來是全真教掌教到了,我們多有失敬。不知道長光降漠北,有何見教?可是與令師弟嘉興比武之約有關嗎?”馬鈺道:“敝師弟是修道練性之人,卻愛與人賭強爭勝,大違清靜無為的道理,不是出家人所當為,貧道曾重重數說過他幾次。他與六俠賭賽之事,貧道實不願過問,更與貧道沒半點干係。兩年之前,貧道偶然和這孩子相遇,見他心地純良,擅自授了他一點兒強身養性、以保天年的法門,事先未得六俠允可,務請勿予怪責。只是貧道沒傳他一招半式武功,更無師徒名份,說來只是貧道結交一個小朋友,倒也沒壞了武林中的規矩。”說著溫顏微笑。 六俠均感詫異,卻又不由得不信。朱聰和全金發當即放脫了郭靖的手腕。 韓小瑩喜道:“孩子,是這位道長教你本事的嗎?你幹麼不早說?我們都錯怪你啦。”說著伸手撫摸他肩頭,心中十分憐惜。郭靖道:“他……他叫我不要說的。”韓小瑩斥道:“甚麼他不他的?沒點規矩,傻孩子,該叫'道長'。”雖是斥責,臉上卻盡是喜容。郭靖道:“是,是道長。”這兩年來,他與馬鈺向來“你、我”相稱,從來不知該叫“道長”,馬鈺也不以為意。 馬鈺道:“貧道云遊無定,不喜為人所知,是以與六俠雖近在咫尺,卻未前來拜見,伏乞恕罪。”說著又行了一禮。 原來馬鈺得知江南六怪的行事之後,心中好生相敬,又從尹志平口中查知郭靖並無內功根基。他是全真教掌教,深明道家抑己從人的至理,雅不欲師弟丘處機又在這件事上壓倒了江南六怪。但數次勸告丘處機認輸,他卻說甚麼也不答應,於是遠來大漠,苦心設法暗中成全郭靖。否則哪有這麼巧法,他剛好會在大漠草原之中遇到郭靖?又這般毫沒來由的為他花費兩年時光?若不是梅超風突然出現,他一待郭靖內功已有根基,便即飄然南歸,不論江南六怪還是丘處機,都不會知道此中原委的了。 六怪見他氣度謙衝,真是一位有道之士,與他師弟慷慨飛揚的豪態截然不同,當下一齊還禮。正要相詢梅超風之事,忽聽得馬蹄聲響,數騎馬飛馳而來,奔向鐵木真所居的大帳。 郭靖知道是桑昆派來誘殺鐵木真的使者,心中大急,對柯鎮惡道:“大師父,我過去一會就回來。”柯鎮惡適才險些傷了他性命,心下甚是歉疚,對這徒兒更增憐愛,只怕他走開之後,竟遇上了梅超風而受到傷害,忙道:“不,你留在我們身邊,千萬不可走開。” 郭靖待要說明原委,卻聽柯鎮惡已在與馬鈺談論當年荒山夜鬥雙煞的情景。他焦急異常,大師父性子素來嚴峻,動不動便大發脾氣,實不敢打斷他的話頭,只待他們說話稍停,即行禀告,忽見一騎馬急奔而來,馬背上一人身穿黑狐皮短裘,乃是華箏,離開他們十多步遠就停住了,不住招手。郭靖怕師父責怪,不敢過去,招手要她走近。 華箏雙目紅腫,似乎剛才大哭過一場,走近身來,抽抽噎噎的道:“爹爹要我,要我就去嫁給那個都史……”一言方畢,眼淚又流了下來。 郭靖道:“你快去禀告大汗,說桑昆與札木合安排了詭計,要騙了大汗去害死他。”華箏大吃一驚,道:“當真?”郭靖道:“千真萬確,是我昨晚親耳聽見的,你快去對你爹爹說。”華箏道:“好!”登時喜氣洋洋,轉身上馬,急奔而去。 郭靖心想:“人家安排了陰謀要害大汗,你怎麼反而高興?”轉念一想:“啊,這樣一來,她就不會去嫁給都史了。”他與華箏情若兄妹,一直對她十分關切愛護,想到她可以脫卻厄運,不禁代她歡喜,笑容滿臉的轉過身來。 只聽馬鈺說道:“不是貧道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那梅超風顯然已得東海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真傳,九陰白骨爪固然已練到出神入化,而四丈銀鞭的招數更是奧妙無方。咱們合八人之力,當然未必便輸給了她,但要除她,只怕自己也有損傷。” 韓小瑩道:“這女子的武功確是十分厲害,但我們江南七怪跟她仇深似海。” 馬鈺道:“聽說張五俠與飛天神龍柯大俠都是為銅屍陳玄風所害。但各位既已誅了陳玄風,大仇可說已經報了。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梅超風一個孤身女子,又有殘疾,處境其實也很可憐。” 六怪默然不語。過了一會,韓寶駒道:“她練這陰毒功夫,每年不知害死多少無辜,道長俠義為懷,總不能任由她如此為非作歹。”朱聰道:“現下是她找上門來,不是我們去找她。”全金發道:“就算這次我們躲過了,只要她存心報仇,今後總是防不勝防。” 馬鈺道:“貧道已籌劃了一個法子,不過要請六俠寬大為懷,念她孤苦,給她一條自新之路。”朱聰等不再接口,靜候柯鎮惡決斷。 柯鎮惡道:“我們江南七怪生性粗魯,向來只知蠻拚硬鬥。道長指點明路,我們感激不盡,就請示下。”他聽了馬鈺的語氣,知道梅超風在這十年之中武功大進,馬鈺口中說求他們饒她一命,其實是顧全六怪面子,真意是在指點他們如何避開她的毒手。韓寶駒等卻道大哥忽然起了善念,都感詫異。 馬鈺道:“柯大俠仁心善懷,必獲天佑。此外還有一層緊要之事。據貧道猜想,這十年之中,那梅超風一定又得了黃藥師的傳授。”朱聰驚道:“聽說黑風雙煞是桃花島的叛徒,黃藥師怎能再傳她功夫?”馬鈺道:“貧道本也這樣想,但聽柯大俠所說當年荒山之戰的情形,那梅超風當時的功夫與現下相差甚遠。她如不再得明師指點,但憑自己苦練,決計到不了眼下這個地步。咱們今日誅了鐵尸,要是黃藥師見怪,這……” 柯鎮惡和朱聰都曾聽人說過黃藥師的武功,總是誇大到了荒誕離奇的地步,未必可信,但全真教是天下武術正宗,馬鈺以掌教之尊,對他尚且如此忌憚,自然是非同小可。朱聰說道:“道長顧慮周詳,我兄弟佩服得緊,就請示下妙策。”馬鈺道:“貧道這法子說來有點狂妄自大,還請六俠不要見笑才好。”朱聰道:“道長不必過謙,重陽門下全真七子威震天下,誰不欽仰?”這句話向著馬鈺說來,他是一片誠敬之意。丘處機雖也是全真七子之一,朱聰卻萬萬不甘對他說這句話。馬鈺道:“仗著先師遺德,貧道七個師兄弟在武林之中尚有一點兒虛名,想來那梅超風還不敢同時向全真七子下手。是以貧道想施個詭計,用這點兒虛名將她驚走。這法子說來實非光明正大,只不過咱們的用意是與人為善,詭道亦即正道,不損六俠的英名令譽。”當下把計策說了出來。 六怪聽了,均覺未免示弱,又想就算梅超風當真武功大進,甚至黃藥師親來,那又如何?最多也不過都如張阿生一般命喪荒山便是了。馬鈺勸之再三,最後說到“勝之不武”的話來,柯鎮惡等衝著他的面子,又感念他對郭靖的盛情厚意,終於都答允了。 各人飽餐之後,齊向懸崖而去。馬鈺和郭靖先上。朱聰等見馬鈺毫不炫技逞能,跟在郭靖之後,慢慢的爬上崖去,然見他步法穩實,身形端凝,顯然功力深厚,均想:“他功夫決不在他師弟丘處機之下,只是丘處機名震南北,他卻沒沒無聞,想來是二人性格不同使然了。”馬鈺與郭靖爬上崖頂之後,垂下長索,將六怪逐一吊上崖去。 六怪檢視梅超風在崖石上留下的一條條鞭痕,盡皆駭然,這時才全然信服馬鈺確非危言聳聽。
八人在崖頂盤膝靜坐,眼見暮色罩來,四野漸漸沉入黑暗之中,又等良久,已是亥末子初。韓寶駒焦躁起來,道:“怎麼她還不來?”柯鎮惡道:“噓,來啦。”眾人心裡一凜,側耳靜聽,卻是聲息全無。這時梅超風尚在數里之外,柯鎮惡耳朵特靈,這才聽到。 那梅超風身法好快,眾人極目下望,月光下只見沙漠上有如一道黑煙,滾滾而來,轉瞬間衝到了崖下,跟著便迅速之極的攀援而上。朱聰向全金發和韓小瑩望了一眼,見兩人臉色慘白,神色甚為緊張,想來自己也必如此。 過不多時,梅超風縱躍上崖,她背上還負了一人,但軟軟的絲毫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郭靖見那人身上穿了黑狐皮短裘,似是華箏之物,凝神再看,卻不是華箏是誰?不由得失聲驚呼,嘴巴甫動,妙手書生朱聰眼明手快,伸過來一把按住,朗聲說道:“梅超風這妖孽,只要撞在我丘處機手裡,決不與她幹休!” 梅超風聽得崖頂之上竟有人聲,已是一驚,而聽朱聰自稱丘處機,還提及她的名字,更是驚詫,當下縮身在崖石之後傾聽。馬鈺和江南六怪看得清清楚楚,雖在全神戒備之中,也都不禁暗自好笑。郭靖卻懸念華箏的安危,心焦如焚。 韓寶駒道:“梅超風把白骨骷髏陣佈在這裡,待會必定前來,咱們在這裡靜候便了。” 梅超風不知有多少高手聚在這裡,縮於石後,不敢稍動。 韓小瑩道:“她雖然作惡多端,但全真教向來慈悲為懷,還是給她一條自新之路吧。”朱聰笑道:“清淨散人總是心腸軟,無怪師父一再說你成道容易。” 全真教創教祖師王重陽門下七子,武林中見聞稍廣的無不知名:大弟子丹陽子馬鈺,二弟子長真子譚處端,以下是長生子劉處玄、長春子丘處機、玉陽子王處一、廣寧子郝大通,最末第七弟子清淨散人孫不二,則是馬鈺出家以前所娶的妻子。 韓小瑩道:“譚師哥你說怎樣?”南希仁道:“此人罪不容誅。”朱聰道:“譚師哥,你的指筆功近來大有精進,等那妖婦到來,請你出手,讓眾兄弟一開眼界如何?”南希仁道:“還是讓王師弟施展鐵腳功,踢她下崖,摔個身魂俱滅。” 全真七子中丘處機威名最盛,其次則屬玉陽子王處一。他某次與人賭勝,曾獨足跂立,憑臨萬丈深谷之上,大袖飄飄,前搖後擺,只嚇得山東河北數十位英雄好漢目迷神眩,撟舌不下,因而得了個“鐵腳仙”的名號。他洞居九年,刻苦修練,丘處機對他的功夫也甚佩服,曾送他一首詩,內有“九夏迎陽立,三冬抱雪眠”等語,描述他內功之深。 馬鈺和朱聰等你一言我一語,所說的話都是事先商酌好了的。柯鎮惡曾與黑風雙煞說過幾次話,怕她認出聲音,始終一言不發。 梅超風越聽越驚,心想:“原來全真七子全都在此,單是一個牛鼻子,我就未必能勝,何況七子聚會?我行藏一露,哪裡還有性命?” 此時皓月中天,照得滿崖通明。朱聰卻道:“今晚烏云密布,伸手不見五指,大家可要小心了,別讓那妖婦乘黑逃走。”梅超風心中竊喜:“幸好黑漆一團,否則他們眼力厲害,只怕早就見到我了。謝天謝地,月亮不要出來。” 郭靖一直望著華箏,忽然見她慢慢睜開眼來,知她無恙,不禁大喜,雙手連搖,叫她不要作聲。華箏也見到了郭靖,叫道:“快救我,快救我!”郭靖大急,叫道:“別說話!” 梅超風這一驚決不在郭靖之下,立即伸指點了華箏的啞穴,心頭疑雲大起。 全金發道:“志平,剛才是你說話來著?”郭靖扮的是小道士尹志平的角色,說道:“弟子……弟子……”朱聰道:“我好似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郭靖忙道:“正是。” 梅超風心念一動:“全真七子忽然來到大漠,聚在這荒僻之極的懸崖絕頂,哪有如此巧事?莫非有人欺我目盲,故佈疑陣,叫我上當?” 馬鈺見她慢慢從岩石後面探身出來,知她已起疑心,要是她發覺了破綻,立即動手,自己雖然無礙,華箏性命必定不保,六怪之中只怕也有損折,不覺十分焦急,只是他向無急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朱聰見梅超風手中提了一條銀光閃耀的長鞭,慢慢舉起手來,眼見就要發難,朗聲說道:“大師哥,你這幾年來勤修師父所傳的'金關玉鎖二十四訣',定是極有心得,請你試演幾下,給我們見識見識如何?” 馬鈺會意,知道朱聰是要他立顯功夫以折服梅超風,當即說道:“我雖為諸同門之長,但資質愚魯,怎及得上諸位師弟?師父所傳心法,說來慚愧,我所能領會到的實是十中不到一二。”一字一語的說來,中氣充沛之極,聲音遠遠傳送出去。他說話平和謙衝,但每一個字都震得山谷鳴響,最後一句話未說完,第一句話的迴聲已遠遠傳來,夾著崖頂風聲,真如龍吟虎嘯一般。 梅超風聽得他顯瞭如此深湛的內功,哪裡還敢動手,慢慢縮回岩後。 馬鈺又道:“聽說那梅超風雙目失明,也是情有可憫,要是她能痛改前非,決不再殘害無辜,也不再去和江南六怪糾纏,那麼咱們就饒她一命吧。何況先師當年,跟桃花島主也互相欽佩。丘師弟,你跟江南六怪有交情,你去疏通一下,請他們不要再找梅超風清算舊帳。兩家既往不咎,各自罷手。”這番話卻不再蘊蓄內力,以免顯得餘人功力與他相差太遠。朱聰接口道:“這倒容易辦到,關鍵是在那梅超風肯不肯改過。” 突然岩後一個冷冷的聲音道:“多謝全真七子好意,我梅超風在此。”說著長出身形。 馬鈺本擬將她驚走,望她以後能痛悟前非,改過遷善,不意這鐵尸藝高膽大,竟敢公然露面,倒大非始料所及。又聽梅超風道:“我是女子,不敢向各位道長請教。久仰清淨散人武術精湛,我想領教一招。”說著橫鞭而立,靜待韓小瑩發聲。 這時郭靖見華箏橫臥地下,不明生死,他自小與拖雷、華箏兄妹情如手足,哪裡顧得梅超風的厲害,忽地縱身過去,扶起華箏。梅超風左手反鉤,已拿住他的左腕。郭靖跟馬鈺學了兩年玄門正宗內功,周身百骸已有自然之勁,當下右手急送,將華箏向韓小瑩擲去,左手力扭回奪,忽地掙脫。梅超風手法何等快捷,剛覺他手腕滑開,立即又是向前擒拿,再度抓住,這次扣住了他脈門,使他再也動彈不得,厲聲喝道:“是誰?” 朱聰叫道:“志平,小心!”郭靖被她抓住,心下大為慌亂,正想脫口而出:“我是郭靖。”聽得二師父這句話,才道:“弟子長春……長春真人門下尹……尹志平。”這幾個字他早已念三四十遍,這時惶急之下,竟然說來還是結結巴巴。 梅超風心想:“他門下一個少年弟子,內功竟也不弱,不但在我掌底救得了人去,第一次給我抓住了又居然能夠掙脫。看來我只好避開了。”當下哼了一聲,鬆開手指。 郭靖急忙逃回,只見左腕上五個手指印深嵌入肉,知她心有所忌,這一抓未用全力,否則自己手腕早已被她捏斷,思之不覺駭然。 這一來,梅超風卻也不敢再與假冒孫不二的韓小瑩較藝,忽地心念一動,朗聲道:“馬道長,'鉛汞謹收藏',何解?”馬鈺順口答道:“鉛體沉墜,以比腎水;汞性流動,而擬心火。'鉛汞謹收藏'就是說當固腎水,息心火,修習靜功方得有成。”梅超風又道:“'姹女嬰兒'何解?”馬鈺猛地省悟她是在求教內功秘訣,大聲喝道:“邪魔外道,妄想得我真傳。快走快走!”梅超風哈哈一笑,說道:“多謝道長指點。”倏地拔起身子,銀鞭在石上一卷,身隨鞭落,凌空翻下崖頂,身法之快,人人都覺確是生平僅見。 各人眼見她順著崖壁溜將下去,才都鬆了一口氣,探首崖邊,但見大漠上又如一道黑煙般滾滾而去。倏來倏去,如鬼如魅,雖已遠去,兀自餘威懾人。 馬鈺解開華箏的穴道,讓她躺在石上休息。 朱聰謝道:“十年不見,不料這鐵尸的功夫已練到這等地步,若不是道長仗義援手,我們師徒七人今日難逃大劫。”馬鈺謙遜了幾句,眉頭深蹙,似有隱憂。朱聰道:“道長如有未了之事,我兄弟雖然本事不濟,當可代供奔走之役,請道長不吝差遣。” 馬鈺嘆了一口氣道:“貧道一時不察,著了這狡婦的道兒。”各人大驚,齊問:“她竟用暗器傷了道長嗎?”馬鈺道:“那倒不是。她剛才問我一句話,我匆忙間未及詳慮,順口回答,只怕成為日後之患。”眾人都不明其意。 馬鈺道:“這鐵尸的外門功夫,已遠在貧道與各位之上,就算丘師弟與王師弟真的在此,也未必定能勝得了她。桃花島主有徒如此,真乃神人也。只是這梅超風內功卻未得門徑。不知她在哪裡偷聽到了一些修練道家內功的奧秘,卻因無人指點,未能有成。適才她出我不意所問的那句話,必是她苦思不得其解的疑難之一。雖然我隨即發覺,未答她第二句語,但是那第一句話,也已能使她修習內功時大有精進。”韓小瑩道:“只盼她頓悟前非,以後不再作惡。”馬鈺道:“但願如此,否則她功力一深,再作惡起來,那是更加難制了。唉,只怪我胡塗,沒防人之心。”過了一會,又沉吟道:“桃花島武功與我道家之學全然不同,可是梅超風所問的兩句,卻純是道家的內功,卻不知何故?” 他說到這裡,華箏“啊”的一聲,從石上翻身坐起,叫道:“郭靖,爹爹不信我的話,已到王罕那裡去啦。”郭靖大吃一驚,忙問:“他怎麼不信?” 華箏道:“我對他說,桑昆叔叔和札木合叔叔要謀害他。他哈哈大笑,說我不肯嫁給都史,膽敢捏造謊話騙他。我說是你親耳聽來的,他更加不信,說道回來還要罰你。我見他帶了三位哥哥和幾隊衛兵去了,忙來找你,哪知道半路上給那瞎婆娘抓住了。她是帶我來見你嗎?”眾人心想:“要是我們不在這裡,你腦袋上早已多了五個窟窿了。” 郭靖急問:“大汗去了有多久啦?”華箏道:“好大半天啦。爹爹說要盡快趕到,不等天明就動身,他們騎的都是快馬,這會兒早去得老遠了。桑昆叔叔真要害爹爹嗎?那怎麼辦?”說著哭了起來。郭靖一生之中初次遇到重大難事,登時徬徨無策。 朱聰道:“靖兒,你快下去,騎小紅馬去追大汗,就算他不信你的話,也請他派人先去查探明白。華箏,你去請你拖雷哥哥趕快集兵,開上去救你爹爹。” 郭靖連聲稱是,搶先下崖。接著馬鈺用長索縛住華箏,吊了下去。 郭靖急奔回他母子所住的蒙古包旁,跨上小紅馬,疾馳而去。
這時晨曦初現,殘月漸隱,郭靖心中焦急異常:“只怕大汗進了桑昆的埋伏,那麼就是趕上也沒用了。” 那小紅馬神駿無倫,天生喜愛急馳狂奔,跑發了性,越跑越快,越跑越是高興,到後來在大草原上直如收不住了腳。郭靖怕它累倒,勒韁小休,它反而不願,只要韁繩一鬆,立即歡呼長嘶,向前猛衝。這馬雖然發力急馳,喘氣卻也並不如何加劇,似乎絲毫不見費力。 這般大跑了兩個時辰,郭靖才收韁下馬稍息,然後上馬又跑,再過一個多時辰,忽見遠處草原上黑壓壓的列著三隊騎兵,瞧人數是三個千人隊。轉眼之間,紅馬已奔近隊伍。 郭靖看騎兵旗號,知是王罕的部下,只見個個弓上弦,刀出鞘,嚴陣戒備,心中暗暗叫苦:“大汗已走過了頭,後路給人截斷啦。”雙腿一夾,小紅馬如箭離弦,呼的縱出,四蹄翻騰,從隊伍之側飛掠而過。帶隊的將官大聲喝阻,一人一騎早去得遠了。 郭靖不敢停留,一連又繞過了三批伏兵,再奔一陣,只見鐵木真的白毛大纛高舉在前,數百騎人馬排成了一列,各人坐騎得得小跑,正向北而行。郭靖催馬上前,奔到鐵木真馬旁,叫道:“大汗,快迴轉去,前面去不得!” 鐵木真愕然勒馬,道:“怎麼?”郭靖把前晚在桑昆營外所見所聞、以及後路已被人截斷之事說了。鐵木真將信將疑,斜眼瞪視郭靖,瞧他是否玩弄詭計,心想:“桑昆那廝素來和我不睦,但王罕義父正在靠我出力,札木合義弟和我又是生死之交,怎能暗中算計於我?難道當真是那大金國的六太子從中挑撥?” 郭靖見他有不信之意,忽道:“大汗,你派人向來路查探便知。” 鐵木真身經百戰,自幼從陰謀詭計之中惡鬥出來,雖覺王罕與札木合聯兵害他之事絕無可能,但想:“過份小心,一千次也不打緊;莽撞送死,一次也太多了!”當下吩咐次子察合台與大將赤老溫:“回頭哨探!”兩人放馬向來路奔去。 鐵木真察看四下地勢,發令:“上土山戒備!”他隨從雖隻數百人,但個個是猛將勇士,不等大汗再加指點,各人馳上土山,搬石掘土,做好了防箭的擋蔽。 過不多時,南邊塵頭大起,數千騎急趕而來,煙塵中察合台與赤老溫奔在最前。哲別目光銳利,已望見追兵的旗號,叫道:“真的是王罕軍馬。”這時追兵分成幾個百人隊,四下兜截,要想包抄察合台和赤老溫。兩人伏在鞍上,揮鞭狂奔。 哲別道:“郭靖,咱倆接應他們去。”兩人縱馬馳下土山。郭靖胯下那紅馬見是沖向馬群,興發飛馳,轉眼間到了察合檯面前。郭靖嗖嗖嗖三箭,把三名最前的追兵射倒,隨即縱馬疾衝,攔在兩人與追兵之間,翻身一箭,又射死了一名追兵。此時哲別也已趕到,他箭術更精,連珠箭發,當者立斃。但追兵勢大,眼見如潮水般湧來,哪裡抵擋得住? 察合台與赤老溫也各翻身射了數箭,與哲別、郭靖都退上了土山。鐵木真和博爾朮、朮赤等個個箭無虛發,追兵一時倒不敢逼近。 鐵木真站在土山上瞭望,過得約莫擠兩桶牛乳時分,只見東南西北四方,王罕部下一隊隊騎兵如烏雲般湧來,黃旗下一人乘著一匹高頭大馬,正是王罕的兒子桑昆。鐵木真知道萬難突出重圍,目下只有權用緩兵之計,高聲叫道:“請桑昆義弟過來說話。” 桑昆在親兵擁衛下馳近土山,數十名軍士挺著鐵盾,前後護住,以防山上冷箭。桑昆意氣昂揚,大聲叫道:“鐵木真,快投降罷。”鐵木真道:“我甚麼地方得罪了王罕義父,你們發兵攻我?”桑昆道:“蒙古人世世代代,都是各族分居,牛羊牲口一族共有,你為甚麼違背祖宗遺法,想要各族混在一起?我爹爹常說,你這樣做不對。” 鐵木真道:“蒙古人受大金國欺壓。大金國要我們年年進貢幾萬頭牛羊馬匹,難道應該的嗎?大家給大金國逼得快餓死了。咱們蒙古人只要不是這樣你打我,我打你,為甚麼要怕大金國?我和義父王罕素來和好,咱們兩家並無仇怨,全是大金國從中挑撥。” 桑昆部下的士卒聽了,人人動心,都覺他說得有理。 鐵木真又道:“蒙古人個個是能幹的好戰士,咱們幹甚麼不去拿金國的金銀財寶?幹麼要年年進獻牲口毛皮給他們?蒙古人中有的勤勉放牧牛羊,有的好吃懶做,為甚麼要勤勞的養活懶惰的?為甚麼不讓勤勞的多些牛羊?為甚麼不讓懶惰的人餓死?” 蒙古當時是氏族社會,牲口歸每一族公有,近年來牲口日繁,財物漸多,又從中原漢人處學到使用鐵製器械,多數牧民切盼財物私有。戰士連年打仗,分得的俘虜財物,都是用性命去拚來的,更不願與不能打仗的老弱族人共有。因此鐵木真這番話,眾戰士聽了個個暗中點頭。 桑昆見鐵木真煽惑自己部下軍心,喝道:“你立刻拋下弓箭刀槍投降!否則我馬鞭一指,萬弩齊發,你休想活命!” 郭靖見情勢緊急,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山下一個少年將軍,鐵甲外披著銀灰貂裘,手提大刀,胯下駿馬來往馳騁,耀武揚威,定睛看時,認得是桑昆的兒子都史。郭靖幼時曾和他鬥過,這人當年要放豹子吃了拖雷,是個大大的壞小子。他絲毫不明白王罕、桑昆、札木合等何以要圖謀鐵木真,心想王罕和鐵木真素來如父子一般,必是都史這壞人聽信了大金國六太子的話,從中說大批謊話害人,我去將他捉來,逼他承認說謊,那麼王罕、桑昆他們就可明白真相,和鐵木真大汗言歸於好,於是雙腿一夾,胯下小紅馬疾衝下山。 眾兵將一怔之間,那紅馬來得好快,已從人叢中直衝到都史身邊。 都史揮刀急砍,郭靖矮身伏鞍,大刀從頭頂掠過,右手伸出,已扣住都史左腕脈門,這一扣是朱聰所傳的分筋錯骨手,都史哪裡還能動彈?被他順手一扯,提過馬來。就在此時,郭靖只覺背後風聲響動,左臂彎過,向兩柄刺來的長矛上格去,喀的一聲,雙矛飛上半空。他右膝頭在紅馬頸上輕輕一碰,小紅馬已知主人之意,回頭奔上土山,上山之快,竟不遜於下山時的急馳如飛。山下眾軍官齊叫:“放箭!”郭靖舉起都史,擋在身後。眾軍士怕傷了小主,哪敢扯動弓弦?郭靖直馳上山,把都史往地下一擲,叫道:“大汗,定是這壞小子從中搗鬼,你叫他說出來。”鐵木真大喜,鐵槍尖指在都史胸前,向桑昆叫道:“叫你部下退開一百丈。” 桑昆見愛子被敵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從眾軍之中擒去,又氣又急,只得依言撤下軍馬,命部下用大車結成圓圈,在土山四周密密層層的圈了七八重,這樣一來,鐵木真坐騎再快,也必無法衝出。 這邊山上鐵木真連聲誇獎郭靖,命他用腰帶將都史反背縛起。 桑昆接連派了三名使者上山談判,命鐵木真放出都史,然後投降,就可饒他性命。鐵木真每次都將使者割了雙耳逐下山去。
僵持多時,太陽在草原盡頭隱沒。鐵木真怕桑昆乘黑衝鋒,命各人不可絲毫怠忽。 守到半夜,忽見一人全身白衣,步行走到山腳邊,叫道:“我是札木合,要見鐵木真義兄說話。”鐵木真道:“你上來吧。”札木合緩步上山,見鐵木真凜然站在山口,當即搶步上前,想要擁抱。鐵木真嚓的一聲拔出佩刀,厲聲道:“你還當我是義兄嗎?” 札木合嘆了一口氣,盤膝坐下,說道:“義兄,你已是一部之主,何必更要雄心勃勃,想要把所有的蒙古人聯在一起?”鐵木真道:“你待怎樣?”札木合道:“各部各族的族長們都說,咱們祖宗已這樣過了幾百年,鐵木真汗為甚麼要改變舊法?上天也不容許。” 鐵木真道:“咱們祖宗阿蘭豁雅夫人的故事,你還記得嗎?她的五個兒子不和,她煮了臘羊肉給他們吃,給了他們每人一支箭,叫他們折斷,他們很容易就折斷了。她又把五支箭合起來叫他們折斷。五個人輪流著折,誰也不能折斷。你記得她教訓兒子的話嗎?”札木合低聲道:“你們如果一個個分散,就像一支箭似的會給任何人折斷。你們如果同心協力,那就像五支箭似的緊固,不會給任何人折斷。”鐵木真道:“好,你還記得。後來怎樣?”札木合道:“後來她五個兒子同心協力,創下好大的基業,成為蒙古人的族祖。”鐵木真道:“是啊!咱倆也都是英雄豪傑,幹麼不把所有的蒙古人都集合在一起?自己不要你打我,我打你,大家同心協力的把大金國滅掉。”札木合驚道:“大金國兵多將廣,黃金遍地,糧如山積,蒙古人怎能惹他?” 鐵木真哼了一聲,道:“那你是寧可大家受大金國欺壓的了?”札木合道:“大金國也沒欺壓咱們。大金國皇帝封了你做招討使。”鐵木真怒道:“初時我也還當大金國皇帝是好意,哪知他們貪得無厭,向咱們徵索越來越厲害,要了牛羊,又要馬匹,現今還要咱們派戰士幫他打仗。大宋隔得咱們這麼遠,就算滅了大宋,佔來的土地也都是大金的,咱們損傷戰士有甚麼好處?牛羊不吃身邊的青草,卻翻山過去啃沙子,哪有這樣的蠢事?咱們要打,只打大金。” 札木合道:“王罕和桑昆都不肯背叛大金。”鐵木真道:“背叛,哼,背叛!那麼你呢?”札木合道:“我來求義兄不要發怒,把都史還給桑昆。由我擔保,桑昆一定放你們平安回去。”鐵木真道:“我不相信桑昆,也不相信你。”札木合道:“桑昆說,一個兒子死了,還可再生兩個;一個鐵木真死了,世上就永沒鐵木真了!不放都史,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鐵木真深知桑昆和札木合的為人,若是落入他二人手中,必然無幸,倘若王罕親自領軍,投降後尚有活命之望,當下舉刀在空中呼的一聲,劈了一刀,厲聲叫道:“寧戰死,不投降!世上只有戰死的鐵木真,沒有投降敵人的鐵木真!” 札木合站起身來,道:“你把奪來的牛羊俘虜分給軍士,說是他們的私產,不是部族公有。各族族長都說你的做法不對,不合祖規。”鐵木真厲聲道:“可是年輕的戰士們個個都歡喜。族長們見到奪來的珍貴財物,說沒法子公平分給每一個人,於是就自己要了,拚命打仗的戰士都感到氣忿。咱們打仗,是靠那些又胡塗又貪心的族長呢,還是靠年輕勇敢的戰士?”札木合道:“鐵木真義兄,你一意孤行,不聽各部族長的話,可別說我忘恩負義。這些日子來,你不斷派人來誘惑我部下,要他們向你投靠,說你的部屬打仗時奪來的財物都是自有,不必大夥兒攤分。你當我不知嗎?” 鐵木真心想:“你既已知道此事,我跟你更是永無和好之日。”從懷內摸出一個小包,擲在札木合身前,說道:“這是咱們三次結義之時你送給我的禮物,現今你收回去罷。待會你拿鋼刀斬在這裡。”說著伸手在自己脖子裡作勢一砍,說道:“殺的只是敵人,不是義兄。”嘆道:“我是英雄,你也是英雄,蒙古草原雖大,卻容不下兩個英雄。”札木合拾起小包,也從懷裡掏出一個革製小囊,默默無言的放在鐵木真腳邊,轉身下山。 鐵木真望著他的背影,良久不語,當下慢慢打開皮囊,倒出了幼時所玩的箭頭髀石,從前兩個孩子在冰上同玩的情景,一幕幕的在心頭湧現。他嘆了一口氣,用佩刀在地下挖了一個坑,把結義的幾件禮物埋在坑里。 郭靖在一旁瞧著,心頭也很沉重,明白鐵木真所埋葬的實是一份心中最寶貴的友情。 鐵木真站起身來,極目遠眺,但見桑昆和札木合部下所燃點的火堆,猶如天上繁星般照亮了整個草原,聲勢甚是浩大。 他出了一會神,回過頭來,見郭靖站在身邊,問道:“你怕麼?”郭靖道:“我在想我媽。”鐵木真道:“嗯,你是勇士,是極好的勇士。”指著遠處點點火光,說道:“他們也都是勇士。咱們蒙古人有這麼多好漢,但大家總是不斷的互相殘殺。只要大家聯在一起,”眼睛望著遠處的天邊,昂然道:“咱們能把青天所有覆蓋的地方……都做蒙古人的牧場!” 郭靖聽著這番抱負遠大、胸懷廣闊的說話,對鐵木真更是五體投地的崇敬,挺胸說道:“大汗,咱們能戰勝,決不會給膽小卑鄙的桑昆打敗。” 鐵木真也是神采飛揚,說道:“對,咱們記著今兒晚上的話,只要咱們這次不死,我以後把你當親兒子一般看待。”說著將郭靖抱了一抱。 說話之間,天色漸明,桑昆和札木合隊伍中號角嗚嗚嗚吹動。
鐵木真道:“救兵不來啦,咱們今日就戰死在這土山之上。”只聽得敵軍中兵戈鏗鏘,馬鳴蕭蕭,眼見就要發動拂曉攻擊。郭靖忽道:“大汗,我這匹紅馬腳力快極,你騎了回去,領兵來打,我們在這裡擋住敵兵。”鐵木真微笑,伸手撫了撫他頭,說道:“鐵木真要是肯拋下朋友部將,一人怕死逃走,那便不是你們的大汗了。”郭靖道:“是,大汗,我說錯了。”鐵木真與三子、諸將及親兵伏在土堆之後,箭頭瞄準了每一條上山的路徑。 過了一陣,一面黃旗從桑昆隊伍中越眾而出,旗下三人連轡走到山邊,左是桑昆,右是札木合,中間一人赫然是大金國的六王子趙王完顏洪烈。他金盔金甲,左手拿著擋箭的金盾,叫道:“鐵木真,你膽敢背叛大金嗎?” 鐵木真的長子朮赤對準了他嗖的一箭,完顏洪烈身旁縱出一人,一伸手把箭綽在手中,身手矯捷之極。完顏洪烈喝道:“去將鐵木真擒來。”四人應聲撲上山來。 郭靖不覺一驚,見這四人使的都是輕身功夫,竟是武術好手,並非尋常戰士。四人奔到半山,哲別與博爾朮等連珠箭如雨射下,都被他們用軟盾擋開。郭靖暗暗心驚:“我們這裡雖都是大將勇士,但決不能與武林的好手相敵,這如何是好?” 一個黑衣中年男子縱躍上山,窩闊台挺刀攔住。那男子手一揚,一支袖箭打在他項頸之上,隨即舉起單刀砍下,忽覺白刃閃動,斜刺裡一劍刺來,直取他的手腕,竟是又狠又準。那人吃了一驚,手腕急翻,退開三步,瞧見一個粗眉大眼的少年仗劍擋在窩闊台的身前。他料不到鐵木真部屬中竟也有精通劍術之人,喝道:“你是誰?留下姓名。”說的卻是漢語。 郭靖道:“我叫郭靖。”那人道:“沒聽見過!快投降吧。”郭靖遊目四顧,見其餘三人也已上山,正與赤老溫、博爾忽等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當即挺劍向那使單刀的刺去。那人橫刀擋開,刀厚力沉,與郭靖斗在一起。 桑昆的部眾待要隨著衝上,木華黎把刀架在都史頸裡,高聲大叫:“誰敢上來,這就是一刀!”桑昆很是焦急,對完顏洪烈道:“六王爺,叫他們下來吧,咱們再想別法!別傷了我孩兒。”完顏洪烈微笑道:“放心,傷不了。”他有心要令鐵木真殺了都史,讓這兩部蒙古人從此結成死仇。 桑昆的部眾不敢上山,完顏洪烈手下四人卻已在山上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激烈。 郭靖展開韓小瑩所授的“越女劍法”,劍走輕靈,與那使單刀的交上了手。數招一過,竟是迭遇凶險,那人刀厚力沉,招招暗藏內勁,實非庸手。江南六怪的武功既雜,見聞又廣,平日早將武林各家各派主要的招數與郭靖拆解過了,但這人刀法自成一格,眼見他自右劈來,中途不知怎麼一轉,刃鋒卻落在左邊。郭靖不住倒退,又拆數招,忽然心念一動:“大師父常說,交手時要製人而不可受制於人,現今我竭力招架,豈非受制於人?”見他舉刀砍來,竟自不避,右足曲為前弓,左手捏著劍訣,右手平膀順肘,橫劍向敵人急推,正是“十萬橫磨”之勢。 那人見他似乎情急拚命,使的是兩敗俱傷的打法,倒是一驚,急忙回刀。郭靖硬爭先手,這一下得了勢,哪肯再松,長劍晃動,青光閃閃,劍尖在敵人身邊刺來劃去,招招不離要害。那人被他一輪急攻,倒鬧了個手忙足亂。 這時他三個同伴已將鐵木真手下的將領打倒了四五人,見他落在下風,一個提著大槍縱身而上,叫道:“大師哥,我來助你。”那使單刀的自恃是武林好手,由完顏洪烈以重金聘來,今日首次出馬,在千軍之前、眾目睽睽之下,怎能對一個後生小輩認輸?怎肯讓師弟上前相助?喝道:“你在旁瞧著,看看大師兄的手段。” 郭靖乘他說話分心,左膝一低,曲肘豎肱,一招“起鳳騰蛟”,刷的一聲,劍尖猛撩上來。那人向後急避,左袖已被劍鋒劃破。那使花槍的笑道:“來瞧大師哥的手段啊!”語氣中竟是頗有幸災樂禍之意,似乎殊以大師兄落敗出醜為喜。 哲別等這時都圍在鐵木真周圍保護。衝上來的四人中餘下兩個一使鐵鞭,一人使一對短斧,見這些蒙古將軍各挺長矛,威風凜凜的聚在一起,倒也不敢貿然相攻,聽得二師哥叫喚,心想反正這些人逃不了,不如先瞧瞧熱鬧再說,當下縱身過來,三人站成一排,袖手看大師哥與郭靖相鬥。 那使單刀的跳出圈子,喝道:“你是誰的門下?為甚麼在這里送死?”郭靖橫劍捏訣,學著師父們平日所教的江湖口吻,說道:“弟子是江南七俠門下,請教四位大姓高名。”這兩句話他學了已久,這時第一次才對人說,危急之中,居然並未忘記,只是把“高姓大名”說得顛倒了。那使單刀的向三個師弟望了一眼,轉頭說道:“我們姓名,說來諒你後生小輩也不知道,看刀!”揮刀斜劈下來。 郭靖和他打了這一陣,已知他功力在自己之上,但七師父所傳劍法極為精奇,鋒銳處敵人也十分忌憚,當下仍取搶攻,不向後退,見敵刀砍到,右足反而繞前避過,“探海斬蛟”,回鋒下插,徑攻敵人下盤。兩人一搭上手,轉眼間又拆了二三十招。這時山下數万兵將、山上鐵木真諸人與攻上來的三人,個個目不轉瞬的凝神觀戰,那使單刀的一心要陣前顯威,好叫大金六太子另眼相看,抖擻精神,把一柄刀使得呼呼風響,眼見久鬥不下,心中焦躁起來,刀法愈來愈狠,忽地橫刀猛砍,向郭靖腰里斫來。郭靖身子拗轉,“翻身探果”,撩向敵臂。那人眼見對手不避,反而回攻,心中大喜,心想待你劍到,我的刀早已砍進你身子之中了,當下並不變招,順勢力斫,眼見刀鋒及於敵腰。哪知郭靖內功已有根基,下盤不動,上盤不避,就是將腰向左一挪,斗然移開半尺,右手送出,一劍刺在那人胸口。 那人狂叫一聲,撒手拋刀,猛力揮掌把郭靖的長劍打落在地,這一劍便只刺入胸口半寸,總算逃得性命,但手掌卻已在劍鋒上割得鮮血淋漓,急忙跳開。 郭靖這一劍本可取他性命,終因經驗不足,未能得手,心中暗呼:“可惜,可惜!”忙俯身把敵人的單刀搶在手裡,只聽背後風響,哲別叫道:“小心後面!”郭靖也不回身,後腿向後反踢,踢開刺來的槍桿,乘勢一刀撩向敵手,這招正是南希仁所授外家“南山刀法”中的“燕子入巢”。這一腿踢出時眼睛不見,只要部位稍有不准,敵槍早已插入背心。這一踢卻是他練了幾百遍才練成的。 那使槍的喝一聲:“好!”槍上紅纓一震,抖起個碗大槍花,當胸刺到。郭靖一個“帶醉脫靴”,挺刀掛開,飛起右腳,踢向敵人手腕。 那人只道郭靖劍法有獨得之秘,眼見他長劍脫手,忙搶上來動手,存心要撿個便宜,不料他武學甚廣,非拘一路,使起刀來也是頗為熟練,見郭靖飛腳踢來,雙手回槍裡縮,郭靖踏上一步,單刀已順著槍桿削了下來。那人在這杆槍上已用了二十多年苦功,師父又是武林中的佼佼健者,槍法實非等閒,當下盤打刺扎,紅纓閃動,與郭靖打了個難解難分。 鬥到分際,郭靖見敵人槍力沉猛,每一招都在想將自己單刀砸飛,招術靈動,出槍甚快,顯然是想急切之間取勝,好在三軍陣前揚名露臉,是以一味貪速貪巧,但數十招之後,那人槍法已漸見澀滯。郭靖把“南山刀法”使發了,已不用顧盼擬合,信手而應,縱橫前後,悉逢肯綮。只見他刀光閃閃,劈刺截掃,斬削砍剁,越鬥越是凌厲。四人中的大師兄本是單刀名家,在旁也看得暗暗心驚。 酣斗中那人挺槍當胸刺來,郭靖一個“進步提籃”,左掌將槍推開。按照原來招數,推開敵槍之後,右足進步順手一刀,但他掌心與槍桿一觸到,立覺敵人抽槍竟不迅捷。他修習了兩年內功,身子感應迅敏之極,遠比他腦中想事為快,一覺有變,未及思索,左掌翻處,已用分筋錯骨手抓住槍桿,右手單刀不斬敵身,卻順著槍桿直削下去,敵人如不撤槍,十根手指無一能保。那人使勁奪槍,竟是紋絲不動,已自吃驚,突見刀鋒相距前手不到半尺,急忙鬆手,撤槍後退。 原來江南六怪想到楊鐵心是名將楊再興的嫡派子孫,於楊家槍法必有獨到的造詣,丘處機將他子嗣訪到之後,除了傳授其他武功之外,對槍法一定特加註重,好教他不墮了祖宗的威名,是以南希仁在傳郭靖刀法時,於“單刀破槍”之術,督促他練得滾瓜爛熟。想不到這套刀法未在嘉興顯威,已先在漠北立功。 郭靖取勝之後,精神一振,右手用力一揮,將單刀遠遠擲到了山下,挺槍而立。四人中的老四大聲吼叫,雙斧著地捲來。郭靖把槍使開了,那人雙斧怎搶得進去?武學家道:“一寸長,一寸強,一分短,一分險。”凡用短兵刃的,定要搶到敵人身邊肉搏,方能取勝。江南六怪既防到嘉興比武時對手擅用長槍,自然也命郭靖精研槍法,那是知己知彼之意。全金發秤桿的打法本從槍中脫胎而來,因此郭靖的長槍是從六師父學的。有宋一代,軍中最為著重槍法,近如岳家槍法,那不必說了,北宋名將如楊業、呼延贊等都是使槍的英雄。這時郭靖所使的正是軍中流傳甚廣的呼延槍法。那人雙斧揮舞,斧口上白光閃爍,風聲呼呼,卻始終攻不進郭靖身旁一丈以內的圈子。 其時郭靖防身有餘,但那人雙斧上功力甚深,要想傷他,卻也不易,再斗數合,想起六師父所授的古怪法門,突然賣個破綻。那人大喜,好容易有這良機,豈肯放過,猛喝一聲,直撲到郭靖身邊,雙斧直上直下的砍將下來。郭靖橫槍擋格,喀喀兩聲,槍桿已被雙斧斬為三截。那人待要揮斧再斫,突覺小腹上一痛,已被郭靖一腳踢中,身子直飛出去,這時左手已收不住勁,順勢圈回,利斧竟往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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