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志請他們在宅中守護著傷者,徑出宣武門來,行不多時,遠遠望見何鐵手站在樹下。 她笑盈盈的迎上來,說道:“袁相公,我昨晚玉成你的美事,夠不夠朋友?”袁承志道:“昨晚形勢極是危急,幸得何教主仗義相助,這才沒鬧成大亂子。兄弟實是感激不盡。” 何鐵手笑道:“袁相公真是艷福不淺,有這樣一位花容月貌的公主垂青相愛,將來封了駙馬爺,還認得我們這種江湖朋友麼?”袁承志正色道:“何教主別開玩笑。”何鐵手笑道:“啊喲,還賴哩!她這樣含情脈脈的望著你,誰瞧不出來呢?再說,你要是不愛她,怎會把金蛇劍給她?又這麼拚命的去救她父皇?”袁承志道:“那是為了國家大義。” 何鐵手抿嘴笑道:“是啊,跟人家同床合被,你憐我愛,那也是為了國家大義。嘻嘻!”袁承志登時滿臉通紅,手足失措,道:“甚……甚麼?你怎麼……”何鐵手笑道:“公主被子裡明明藏著一人,我們這些江湖上混的人,難道會瞎了眼麼?嘻嘻,我正想抖了出來,幸好眼睛一晃,見到袁相公的肖像。這個交情,豈可不放?”袁承志心想原來是那幅肖像沒收好,以致給她瞧了出來;轉念之間,又暗叫慚愧,若不是那幅肖像,何鐵手揭開被來,那是更加糟糕了。 何鐵手見他臉上一直紅到了耳根子裡,知他面嫩,換過話題,問道:“夏相公已平安回去了吧?”袁承志點了點頭,道:“這就去給貴教的朋友們解穴吧。” 何鐵手在前領路,繼續向西,一路上稱讚阿九美麗絕倫,生平從所未見,又說瞧不出一位金枝玉葉的妙齡公主,竟然是一身武功,那定然是袁承志親手教的了,明師手下出高徒,當然如此,何況這位明師對高徒又是加意的另眼相看。袁承誌任她嘻嘻哈哈的囉唆不休,並不置答。行了五里多路,來到一座古剎華嚴寺前。 寺外有五毒教的教眾守衛,見到袁承誌時都怒目而視。袁承志也不理會,進寺後見大雄寶殿上鋪了草蓆,被他打傷的教徒一排排的躺著。袁承志逐一給各人解開穴道,朗聲說道:“兄弟與各位本無冤仇,由於小小誤會,以致得罪。這裡向各位賠罪了。”說著團團作了一揖。眾人掉頭不理,既不還禮,亦不答話。 袁承志心想禮數已到,也不多說,轉身出來,一回頭,忽見一雙毒眼惡狠狠的凝視著何鐵手。這人隱身殿隅暗處,身形一時瞧不清楚,只見到雙眼碧油油的放光。袁承志一驚,心想這眼光中充滿了怨毒憤激,此人是誰?凝目再瞧,那人已閃身入內,身形一動,立即認出原來是老乞婆何紅藥。 何鐵手相送出寺。袁承志見她臉色有異,與適才言笑晏晏的神情大不相同,頗為疑惑。兩人在寺門外行禮而別。 袁承志從來路回去,走出里許,越想疑心越甚,尋思莫非他們另有奸計?只怕各人穴道解開之後,死心不息,再來騷擾,不如先探到對方圖謀,以便先有防備。當下折向南行,遠遠走到華嚴寺之後,四望無人,從後牆躍了進去,忽聽得噓溜溜哨聲大作。 他知道這是五毒教聚眾集會的訊號,於是在一株大樹後隱匿片刻,估量教眾都已會集,然後悄悄掩到大雄寶殿之後,只聽得殿里傳出一陣激烈的爭辯之聲。 他貼耳在門縫上傾聽,何紅藥聲音尖銳,齊云璈嗓門粗大,兩人你唱我和,數說何鐵手的罪愆。一個說她貪戀情慾,忘了教中深仇,反與本教為敵;另一個說她與敵聯手,壞了擁立新君、乘機光大本教的大事。 何鐵手微微冷笑,聽二人說了一會,說道:“你們要待怎樣?”眾人登時默不作聲。 隔了好一會,何紅藥忽道:“另立教主!” 何鐵手凜然道:“咱們數百年來教規,只有老教主過世之後,才能另立新教主。那麼你是要我死了?”眾人沉默不語。何鐵手道:“誰想當新教主?”她連問三聲,教眾無人回答。何鐵手冷笑道:“哪一個自量勝得了我的,出來搶教主罷!” 袁承志右目貼到門縫上往裡張望,見何鐵手一人坐在椅上,數十名教眾都站得遠遠地,顯是對她頗為忌憚。袁承志心想:“五毒教這些人,我每個都交過手,沒一人及得上她一半本事。但單憑武力壓人,只怕這教主也做不長久。”眼見五毒教內鬨,並非圖謀向他與青青尋仇,也就不必理會,正待抽身出寺,忽見寒光一閃,何紅藥越眾而出,手中拿了一件奇怪兵刃。袁承志見這兵刃似是一柄極大的剪刀,非但前所未見,也從沒聽師父說過,不知如何用法,倒起了好奇之心,當下俯身又看。 只聽何紅藥冷然道:“我並不想做教主,也明知不是你的對手。可是咱們五毒教當年三祖七子,費了四十年之功,才創立教門,那是何等辛苦?本教百餘年來橫行天南,這基業得來不易,決不能毀在你這賤婢手裡!” 何鐵手道:“侮慢教主,該當何罪?”何紅藥道:“我早已不當你是教主啦,來吧!”雙手前伸,嚓的一聲,兵刃張了開來,果然猶如剪刀模樣,只是剪刃內彎,更像一把鉗子。 何鐵手微微冷笑,坐在椅中不動。何紅藥縱身上前,吞吞兩聲,剪子已連夾兩下。她忌憚何鐵手武功厲害,一擊不中,立即躍開。何鐵手端坐椅中,只在何紅藥攻上來時略加閃避,卻不還擊。袁承志正感奇怪,目光一斜,見數十名教眾各執兵刃,漸漸逼攏,才知何鐵手守緊門戶,防範眾人圍攻。他因門縫狹窄,只見得到殿中的一條地方,想來教眾已在四面八方圍住了她。 眾人僵持片刻,誰也不敢躁進。何紅藥叫道:“沒用的東西,怕甚麼?大夥兒上呀!”她巨剪一揮,眾人吶喊上前。何鐵手倏地躍起,只聽得乒乓聲響,坐椅已被數件兵刃擊得粉碎。兩名教眾接連慘叫,中鉤受傷。大殿上塵土飛揚,何鐵手一個白影在人群中縱橫來去,登時鬥得猛惡已極。 袁承志察看殿中眾人相鬥情狀,諸教眾除何紅藥之外都曾被他點了穴道,委頓多時,這時穴道甫解,個個經脈未暢,行動窒滯。何鐵手若要脫身而出,該當並不為難,然而她竟不衝出,似想以武力壓服教眾,懲治叛首。 再拆數十招,忽見人群中一人行動詭異。這人雖也隨眾攻打,但腳步遲緩,手中捧著一件甚麼東西,慢慢向何鐵手逼近。袁承志看仔細時,原來此人正是錦衣毒丐齊云璈。驀地裡只聽他大叫一聲,雙手一送,一縷黃光向何鐵手擲去。 何鐵手側身閃開,哪知這件暗器古怪之極,竟能在空中轉彎追逐。其時數件兵刃又同時攻到,何鐵手尖叫一聲,已為暗器所中。這時袁承志也已看得清楚,這件活暗器便是那條小金蛇。何鐵手身子一晃,疾忙伸手扯脫咬住肩頭的金蛇,摔在地下,狠狠兩鉤,殺了兩名教眾。何紅藥大叫:“這賤婢給金蛇咬中啦。大夥兒絆住她,毒性就要發作啦!” 何鐵手跌跌撞撞,沖向後殿。她雖中毒,威勢猶在,教眾一時都不敢冒險阻攔。何紅藥縱身上前,雙剪如風,徑往她腦後夾去。何鐵手一低頭,還了一鉤。潘秀達與岑其斯已攔住她去路。何鐵手右肘在腰旁輕按,“含沙射影”的毒針激射而出。潘秀達閃避不遑,未及叫喊,已然斃命。何鐵手肩上毒發,神智昏迷,鐵鉤亂舞,使出來已不成家數。 袁承志眼見她轉瞬之間,便要死於這批陰狠毒辣的教眾之手,心想昨晚在宮中問她要不要見青弟,實是有意相欺,雖說事急行權,畢竟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徑,不免心有歉意,她眼下所以眾叛親離,實因我昨晚那句話而起,此時親眼見到,豈可袖手不理?忽地躍出,大叫:“大家住手!” 教眾見他突然出現,無不大驚,一齊退開。 何鐵手這時已更加胡塗,揮鉤向袁承志迎面劃來。袁承志一側身,左手伸出,反拿她手腕。哪知她武功深湛,進退趨避之際已成自然,雖然眼前金星亂舞,但手腕一碰到袁承志的手指,左臂立沉,鐵鉤倒豎,一招“黃蜂刺”向上疾刺,仍是既狠且準。袁承志一拿不中,叫道:“我來救你!”何鐵手倘若不聞,雙鉤如狂風驟雨般攻來。袁承志解拆數招,右腳在她小腿一勾,何鐵手撲地倒下,突然睜眼,驚叫道:“袁相公,我死了麼?”袁承志道:“咱們出去!”拉住她手臂提了起來。 諸教眾本在旁觀兩人相鬥,見袁承志扶著她急奔而出,發一聲喊,紛紛擁上。 袁承志轉身叫道:“誰敢上來!”教眾個個是驚弓之鳥,不知誰先發喊,忽地一窩蜂的轉身逃入殿內,砰的一聲,關上了殿門。 袁承志見他們對自己怕成這個樣子,不覺好笑,俯身看何鐵手時,見她左肩高腫,雪白的面頰上已罩上了一層黑氣,知她中毒已深,但想她日夕與毒物為伍,抗力甚強,總還能支持一會,於是抱起她奔回寓所。 眾人見他忽然擒了何鐵手而來,都感驚奇。青青嗔道:“你抱著她幹麼?還不放手。”袁承志道:“快拿冰蟾救她。”焦宛兒扶著何鐵手走進內室施救。水雲等卻甚是氣惱,亦覺不解。袁承志把前因後果說了,並道:“令師黃木道人的事,等她醒轉後,自當查問明白。”仙都弟子一齊拜謝。 過了一頓飯時分,焦宛兒出來說道:“她毒氣慢慢退了,但仍是昏迷不醒。”袁承志道:“你給她服些解毒藥,讓她睡一會兒吧。” 焦宛兒應了,正要進去,羅立如從外面匆匆奔進,叫道:“袁相公,大喜大喜!”青青笑道:“你才大喜呀!”羅立如道:“闖王大軍打下了寧武關。”眾人一齊歡呼起來。 袁承志問道:“訊息是否確實?”羅立如道:“我們幫裡的張兄弟本來奉命去追尋……尋這位閔二爺的,恰好遇上闖軍攻關,攻守雙方打得甚是慘烈,走不過去。後來他眼見明軍大敗,守城的總兵週遇吉也給殺了。”袁承志道:“那好極啦,義軍不日就來京師,咱們給他來個里應外合。” 此後數日之中,袁承志自朝至晚,十分忙碌,會見京中各路豪傑,分派部署,只待義軍兵臨城下,舉事響應。 這天出外議事回來,焦宛兒說道:“袁相公,那何教主仍是昏迷不醒。”袁承志吃了一驚,道:“已經有許多天啦,怎麼還不好?”忙隨著焦宛兒入內探望,只見何鐵手面色憔悴,臉無血色,已是奄奄一息。 袁承志沉思片刻,忽地叫道:“啊喲!”焦宛兒道:“怎麼?”袁承志道:“常人中毒之後,毒氣退盡,自然慢慢康復。但她從小玩弄毒物,平時多半又服用甚麼古怪藥料,尋常毒物傷她不得,然而一旦中毒,卻最是厲害不過。我連日忙碌,竟沒想到這層。”焦宛兒道:“那怎麼辦?”袁承志躊躇道:“除非把那冰蟾給她服了,或許還可有救……不過我們靠此至寶解毒,要是再受五毒教的傷害,只有束手待斃了。”焦宛兒也感好生為難。 袁承志一拍大腿,說道:“此人雖然跟咱們無親無故,但如此眼睜睜的見她送命,終是不忍,給她服了再說。”焦宛兒覺得此事甚險,頗為不安,但袁承志既如此吩咐,自當遵從,於是研碎冰蟾,用酒調了,給她服下去。過不到一頓飯時分,何鐵手臉色由青轉白,呼吸也已不再氣若游絲,慢慢粗重起來。 袁承志知道她這條命是救回來了,退了出去。洪勝海正在找他,一見到,忙道:“袁相公,五毒教找上門來啦!”袁承志眉頭一皺,問道:“有多少人?”洪勝海道:“有一個人已到了門外,不知後面還有多少。” 袁承志尋思:“五毒教中除何教主一人之外,餘下的武功均不如何高強,只是陰狠毒辣,無所不用其極。他們本來見了我就望風而逃,現下居然找上門來,定是有恃無恐。那冰蟾至寶又給何鐵手服了,要是有誰再中了毒,那是無可救治的了。”對洪勝海道:“你去叫大夥兒都聚集大廳,不得我號令,誰也不許出戰。”洪勝海應聲去了。 袁承志快步出堂,搶出門去,只見一個人赤了上身,下身穿著一條破褲,雙手按地,頭下腳上的倒立在門口。袁承志見過五毒教教眾的許多怪模樣,這時也不以為異,眼光往下望時,見是錦衣毒丐齊云璈。只見他肩頭、背上、雙臂一共插了九柄明晃晃的尺來長尖刀,每把刀都深入肉裡,卻無鮮血流出。這時錦衣毒丐卻成了爛褲毒丐了。 袁承志嚴加防範,不知他使何妖法,喝問:“你來幹甚麼?”齊云璈不答,大聲念道:“九刀穿洞,為奴盡忠!”袁承志道:“我跟貴教以後各走各路。你們別來糾纏,我也不與你們為難。你快走吧!”齊云璈猶如中邪著魔一般,不住的念:“九刀穿洞,為奴盡忠!”袁承志仔細再看,見每把刀的刀柄上都縛著一件毒物,有的是蝎子,有的是蜈蚣,都在蠕蠕而動。 這時洪勝海已邀集眾人,聚在廳中,他獨自出來察看。袁承志使了個眼色,洪勝海會意,聽清楚了齊云璈的話,返奔入內,與焦宛兒一同來到何鐵手室中,問道:“何教主,'九刀穿洞,為奴盡忠',那是甚麼意思?” 何鐵手服了冰蟾之後,神智漸復,聽得洪勝海的話,忙即坐起,問道:“誰來了?”洪勝海道:“一個上身不穿衣服的叫化子。”何鐵手道:“好。你這位姑娘,請你扶我出去。”焦宛兒見她重病初有起色,不宜便即起床,正想勸阻,何鐵手擺擺手命洪勝海出房,坐起身來,慢慢穿上長衣。焦宛兒道:“你不能出去。”何鐵手道:“你扶我一把。”焦宛兒伸手相扶。何鐵手右手一翻,已拿住了她手腕。焦宛兒吃了一驚,手上登如套了一隻鋼箍,身不由主的隨她走到門口,不由得又是害怕,又是欽佩。 何鐵手跨出大門,喝道:“你瞧瞧,我不是好好活著麼?”齊云璈臉現喜色,雙手一挺,在空中翻了個筋斗,仍然頭下腳上的倒立。 何鐵手道:“你又為甚麼來了?你若不是走投無路,也決不會後悔。”齊云璈道:“教主明鑑,小的罪該萬死,傷了教主尊體,多蒙三祖七子保佑,教主無恙。” 何鐵手喝道:“你只道用金蛇傷了我,我勢必喪命,按本教規矩,你便是教主了,是不是?”齊云璈道:“小的該受萬蛇噬身大罪,只求教主開恩寬赦。” 何鐵手道:“好啦,你去吧!”齊云璈雙臂一屈一伸,額角不住碰在地上行禮,砰砰有聲。何鐵手道:“你為甚麼來謝罪?”齊云璈道:“小的不敢相瞞教主。照教中規矩,原該由小的繼任教主,但那老乞婆與小的相爭,小的敵他不過……”何鐵手道:“我早知道你不安好心,現今既已對我歸服盡忠,便饒你一命。”說著俯身在他肩頭拔起一刀。齊云璈大喜,行了一禮,翻身直立,大踏步去了。 何鐵手扶著焦宛兒回到廳中,眾人都對剛才的怪事不明所以。何鐵手笑道:“他給逼到了窮途末路,在教裡已容身不得,才來求我。”青青道:“這些刀子乾甚麼呀?” 何鐵手把刀上縛著的一隻蝎子取了下來,拿手帕包了幾重,放入懷中,笑道:“這是我們的邪法,各位不要見笑。九柄刀上都有蟲豸的劇毒,每一條蟲毒性不同,以毒攻毒,只有用原來蟲豸的毒汁,再和上別的藥材,方能治好。我每天給他拔一柄刀,刀上毒蟲就由我收了起來,以後每年端午,他體內毒發,我就給他服一劑解藥。”青青點頭道:“這樣他永遠做你的奴僕,不敢起反叛之心。”何鐵手笑道:“夏相公料得不錯。” 青青又問:“那麼他自己把刀拔下來不成么?”何鐵手道:“那些刀是他自己插上去的。他來求我拔,就是向我歸順。他曾用金蛇傷我,如不用這九刀大法,知道我決不能饒赦。”青青道:“幹麼不一次給他拔下來?他身上還有八柄刀,豈不是還得痛上八天?”何鐵手笑道:“這人可惡,就是要他多吃點苦頭!”頓了一頓,微笑道:“要是夏相公饒了他,明兒我就一齊拔了。”青青道:“由得你吧。我也不可憐這種惡人!” 水雲待她們談得告了一個段落,站起身來,舉手為禮,說道:“何教主,我們師父的事,請您瞧在袁相公份上,明白賜告。”此言一出,仙都眾弟子都站起身來。 何鐵手冷笑道:“袁相公於我有恩,跟你們仙都派可沒干係。我身子還沒復原,你們是不是要乘人之危?我何鐵手也不在乎。”她如此橫蠻無禮,可大出眾人意料之外。 袁承志向水雲等一使眼色,說道:“何教主身子不適,咱們慢慢再談。”何鐵手哼了一聲,扶著焦宛兒進房去了。仙都諸弟子氣勢洶洶,七嘴八舌的議論。袁承志道:“這事交在兄弟身上。黃木道長的下落,我負責打探出來便是。”仙都諸人這才平息。 次日齊云璈又來,何鐵手給他拔了一刀,接連數日都是如此。
這數日中,闖軍捷報猶如流水價報來:明軍總兵姜瑋投降,闖軍克大同;總兵王承胤、監軍太監杜勳投降,闖軍克宣府;總兵唐通、監軍太監杜之秩投降,闖軍克居庸。 那大同、宣府、居庸,都是京師外圍要塞,向來駐有重兵防守。每一名總兵均統帶精兵數万。崇禎不信武將,每軍都派有親信太監監軍,權力在總兵之上。但闖軍一到,監軍太監和總兵官一齊投降。重鎮要地,闖軍都是不費一兵一卒而下。 數日之間,明軍土崩瓦解,北京城中,亂成一片。 這一日訊息傳來,闖軍已克昌平,北京城外京營三大營一齊潰散,眼見闖軍已可唾手而取北京。
又過數天,齊云璈身上只餘下一柄毒刀未拔,中午時分,來到門外。洪勝海禀報進去。這時何鐵手已毒清痊癒,眾人想看齊云璈身上毒刀拔除之後,何鐵手如何對他,都跟她走出大門。何鐵手轉頭對青青笑道:“夏相公,這人雖然本性惡劣,但武功卻強,我送給你做奴僕好不好?你有解藥在手,他終身不敢違背你半句話。” 青青慍道:“我一個女孩兒家,要這臭男人跟在身旁幹甚麼?” 何鐵手大吃一驚,自識青青以來,見她始終穿著男裝,越瞧越是心愛,竟沒瞧出她是女子所扮。旁人明知何鐵手誤會,但都怕她狠毒厲害,誰也不敢稍露口風。袁承志連日忙於迎接闖軍的大事,全沒想到此節。以致何鐵手一直蒙在鼓裡,這時聽青青一說,呆了半晌,問道:“甚……甚麼?”青青道:“我不要。”何鐵手顫聲道:“你說甚麼女孩兒家?” 焦宛兒退開兩步,低聲道:“何教主,這位是夏姑娘啊。她從小愛穿男裝,別說你認不出來,我們大家初次見到,也總當是一位相公。” 何鐵手眼前一花,頭腦中一陣暈眩,定神細看,見青青面色白膩,雙眉彎彎,確是一個美貌女子,不禁又氣又恨,心想:“我怎麼如此胡塗,竟為一個女子而叛教?弄得身敗名裂,我……我也不要活了。”她性子剛硬,心中越氣,臉上越是露出笑容,小嘴一張,左頰露出一個酒窩,說道:“我真是胡塗啦!”走下階石,俯身去拔齊云璈背上最後一柄毒刀。但饒是她要強好勝,終究倏遭大變,心神不定,不由得雙足發軟,身子一下搖晃。 焦宛兒正要上前相扶,突然路旁一聲厲叫,一人驀地竄將出來,縱到齊云璈身後,一彎腰,又縱了開去。只聽齊云璈狂喊一聲,俯伏在地,背後那柄尺來長的毒刀已深入背心,直沒至刀柄。這一下猶如晴空霹靂,正所謂迅雷不及掩耳,雖有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廣、啞巴等許多高手在旁,但沒一個來得及施救。 眾人齊聲驚呼,看那突施毒手的人時,正是老乞婆何紅藥。卻見她啊啊怪叫,左手揮舞,雙足亂跳,卻總是摔不開咬在她手背上的一條小金蛇。齊云璈抬頭叫道:“好,好!”身子一陣扭動,垂首而死。眾人瞧著何紅藥,只見她臉上盡是怖懼之色,一張本就滿是傷疤的臉,更加令人不忍多瞧一眼。她右手幾番伸出,想去拉扯金蛇,剛要碰到時又即縮回,似乎一碰金蛇的身子便有大禍臨頭一般。 何鐵手只是嘻嘻而笑,袖手不語。何紅藥白眼一翻,忽地從懷裡摸出一柄利刃,刀光一閃,嚓一聲,已把自己左手砍下,急速撕下衣襟包住傷口,狂奔而去。 眾人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都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何鐵手彎下腰去,在齊云璈身上摸出一個鐵筒,罩在金蛇身上,左手鐵鉤在何紅藥的斷手上一劃,切下金蛇咬住的手背肉,連肉和蛇倒在筒裡,蓋上塞子。 袁承志問道:“這金蛇是哪裡來的?”何鐵手微微一笑,說道:“這姓齊的雖然求我收留,但總不放心,怕我見害,因此在第九柄刀旁暗藏金蛇。倘若我給他拔刀,那就罷了,如有加害之意,他便以金蛇反擊。哼哼,哪知姑姑卻放他不過。總算她心狠得下,切下了自己的手,再遲片刻,就不可救了。”青青道:“你的左手,也是這樣割斷的麼?”何鐵手橫了她一眼,並不回答,忽地掩面奔入。青青碰了一個釘子,氣道:“這人也真怪。” 焦宛兒臉現憂色,低聲道:“我去陪陪她,別出甚麼亂子。”入內片刻,隨即匆匆出來,說道:“袁相公,何教主關在房裡,我叫她總是不理。”袁承志道:“讓她休息一會吧。”焦宛兒道:“不,我瞧情形不對。”袁承志道:“好,瞧瞧她去。” 三人來到何鐵手房外,焦宛兒伸手拍門,裡面寂無回音。焦宛兒繞到窗口,往裡一張,突然大叫:“不好啦,袁相公,快來!”她語聲甫畢,雙掌已推開木窗,飛身入去。袁承志和青青跟著躍進。只見何鐵手解開衣襟,跪在一尊小小的木雕像面前,右手拿住金蛇,正要放到自己喉頭。袁承志右手疾揮,嗤的一聲,一枚銅錢破空而去,打入金蛇口中。何鐵手一驚,放下金蛇,伏在桌上大哭起來。 青青搶過鐵管,把金蛇收入,柔聲道:“幹麼要自尋短見?你教中那些傢伙不聽你話,你跟我們在一起不好麼?”何鐵手只是哭泣。袁承志勸道:“何教主,五毒教本是害人邪教。你棄邪歸正,跟五毒教一刀兩斷,那是何等美事,又何必傷心?”這時程青竹等聞聲,也都過來勸慰。 何鐵手愧恨難當,本想一死了之,但在生命關頭突然得人相救,這求死的念頭便即消了,雙眸仰視,精光四射,笑道:“袁相公,你如肯答應一件事,我就不死啦。” 青青心想:“這人片刻之前正要自殺,哭了一場,忽然又笑,她要大哥甚麼呢?啊喲不對,莫非是看中了他!”忙問:“你要他答應甚麼?”何鐵手道:“袁相公你先說肯不肯。”袁承志道:“不知何教主要兄弟辦甚麼事。”他也起了疑心,不即答應。 何鐵手向青青、焦宛兒一笑,忽地在袁承志面前跪下,連連磕頭。袁承志大驚,忙作揖還禮,說道:“快別這樣。”何鐵手道:“你不收我做徒弟,我就賴著不起來啦。” 青青心頭大寬,笑道:“何教主這麼厲害的功夫,誰能做你師父啊?”何鐵手道:“師父,你不收我這徒弟,我在這裡跪一輩子。”袁承志道:“我出師門不到一年,怎能授徒?何教主如不嫌我本領低微,咱們可以互相切蹉,研討武藝。拜師之說,再也休提。”何鐵手直挺挺的跪著,只是不肯起身。袁承志伸手相扶。何鐵手手肘一縮,笑道:“我手上有毒!”烏光一閃,鐵鉤往他手掌上鉤去。 袁承志雙手並不退避,反而前伸,在間不容髮之際,已搶在頭里,在她手肘上一托,何鐵手身不由自主的騰空而起。但她武功也真了得,在空中含胸縮腰,陡然間身子向後退開兩尺,落下地來,仍是跪著。旁觀眾人見兩人各自露了一手上乘武功,不自禁的齊聲喝彩。 袁承志道:“何教主休息一會兒吧,我要出去會客。”說著轉身出門。何鐵手大急,叫道:“你當真不肯收我為徒?”袁承志道:“兄弟不敢當。”何鐵手道:“好!夏姑娘,我講個故事給你聽,有人半夜裡把圖畫放在床邊。”她一知青青是女子,立時察覺她對袁承志鍾情甚深,而袁承志對青青的神態也是非同尋常,便想到床邊肖像之事大是奇貨可居。 青青愕然不解。袁承志卻已滿臉通紅,心想這何鐵手無法無天,甚麼事都做得出,自己與阿九的事本來問心無愧,但青年男女深夜同睡一床,這事給她傳揚開來,不但青青生氣,也敗壞了自己和阿九的名聲,不由得心中大急,連連搓手。 何鐵手笑道:“師父,還是答應了的好。”袁承志無奈,支吾道:“唔,唔。”何鐵手大喜,說道:“好呀,你答應了。”雙膝一挺,身子輕輕落在他面前,盈盈拜倒,行起大禮來。袁承志為勢所迫,只得還了半禮。眾人紛紛過來道賀。 青青滿腹疑竇,問何鐵手道:“你講甚麼故事?”何鐵手笑道:“我們教裡有門邪法,只要畫了一個人的肖像放在床邊,向著肖像磕頭,行起法來,那人就會心痛頭痛,一連三個月不會好。先前師父不肯收我,我就嚇他要行此法。”青青覺此話難信,卻也無可相駁。 袁承志聽何鐵手撒謊,這才放心,心想:“天下拜師也沒這般要脅的。如她心術不改,決不傳她武藝。”當下正色道:“其實我並無本領收徒傳藝,既然你一番誠意,咱們暫且掛了這個名,等我禀明師父,他老人家答允之後,我才能傳你華山派本門武功。”何鐵手眉花眼笑,沒口子的答應。 青青道:“何教主……”何鐵手道:“你不能再叫我作教主啦。師父,請您給我改個名兒。”袁承志想了一下,說道:“我讀書不多,想不出甚麼好名字。就叫'惕守'如何?惕是警惕著別做壞事,守是嚴守規矩、正正派派的意思。”何鐵手喜道:“好好,夏師叔,你就叫我惕守吧。”青青道:“你年紀比我大,本領又比我高,怎麼叫我師叔?”何惕守在她耳邊悄聲道:“現下叫你師叔,過些日子叫你師母呢!” 青青雙頰暈紅,芳心竊喜,正要啐她,忽聽得水雲與閔子華兩人來到房外。眾人走了出去。袁承志道:“黃木道長的下落,你對兩位說了吧。”何惕守微微一笑,道:“他是在雲南大……” 一句話沒說完,猛聽得轟天價一聲巨響,只震得門窗齊動。眾人只覺腳下地面也都搖動,無不驚訝,但聽得響聲接連不斷,卻又不是焦雷霹靂。程青竹道:“那是炮聲。” 眾人湧到廳上。洪勝海從大門口直衝進來,叫道:“闖王大軍到啦!”只聽炮聲不絕,遙望城外火光燭天,殺聲大震,闖王義軍已攻到了北京城外。 袁承志對水雲道:“道長,她已拜我為師。尊師的事,咱們慢一步再說……”何惕守道:“黃木道長被我姑姑關在雲南大理靈蛇山毒龍洞裡。你們拿這個去放他出來吧。”說著拿出一個烏黑的蛇形鐵哨來。水雲與閔子華聽說師父無恙,大喜過望,連忙謝過,接了哨子。何惕守道:“這是我的令符。你們馬上趕去,只要搶在頭里,雲南教眾還不知我已叛教,見了這個令符,自會放尊師出來。”水雲與閔子華匆匆去了。
兩人走了不久,北京城裡各路豪傑齊來聽袁承志號令。袁承志事先早有佈置,誰放火,誰接應,已分派得井井有條。 闖軍如何攻城,明軍如何守禦,各處探子不住報來。過得一會,一名漢子送了一封信來,是李岩命人混進城來遞送的,原來他統軍已到城外。袁承志大喜,當即派人四出行事。 黃昏間,各人已將歌謠到處傳播,只聽西城眾閒人與小兒們唱了起來:“朝求升,暮求合,近來貧漢難存活,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又聽東城的閑漢們唱道:“吃他娘,著他娘,吃著不盡有闖王,不當差,不納糧!”城中官兵早已大亂,各自打算如何逃命,又有誰去理會?聽著這些歌謠,更是人心惶惶。 次日是三月十八,袁承志與青青、何惕守、程青竹、沙天廣等化裝明兵,齊到城頭眺望,只見義軍都穿黑衣黑甲,數十萬人猶如烏雲蔽野,不見盡處。炮火羽箭,不住往城上射來。守軍陣勢早亂,哪裡抵敵得住? 忽然間大風陡起,黃沙蔽天,日色昏暗,雷聲震動,大雨夾著冰雹傾盆而下。城上城下,眾兵將衣履盡濕。 青青等見到這般天地大變的情狀,不禁心中均感栗栗。 袁承誌等回下城來,指揮人眾,在城中四下里放火,截殺官兵。各處街巷中的流氓棍徒便乘機劫掠,哭聲叫聲,此起彼落。 群雄正自大呼酣斗,忽見一隊官兵擁著一個錦衣太監,呼喝而來。袁承志於火光中遠遠望見正是曹化淳,心頭一喜,叫道:“跟我來,拿下這奸賊。”鐵羅漢與何惕守當先開路,直衝過去,官兵哪裡阻攔得住?曹化淳見勢頭不對,撥轉馬頭想逃。袁承志一躍而前,扯住他的腳一拉,提下馬來,喝道:“到哪裡去?”曹化淳道:“皇……皇上……命個人督……督戰彰義門。”袁承志道:“好,到彰義門去。” 群雄擁著曹化淳直上城頭,遙遙望見城外一面大旗迎風飄揚,旗下一人頭戴氈笠,跨著烏駁馬往來馳騁指揮,威風凜凜,正是闖王李自成。 袁承志叫道:“快開城門,迎接闖王!”說著手上一用勁,曹化淳痛得險些暈了過去。他命懸人手,哪敢違抗?何況眼見大勢已去,反想迎接新主,重圖富貴,當即傳下令來,彰義門大開。城外闖軍歡聲雷動,直衝進來。成千成萬身披黑甲的兵將湧入城門。袁承志站在城頭向下望去,見闖軍便如一條大黑龍蜿蜒而進北京,威不可當。 袁承志率領眾人,隨著敗兵退進了內城。內城守兵尚眾,加上從外城潰退進來的敗兵,重重疊疊,擠滿了城頭。這時天色已晚,外城闖軍鳴金休息。袁承誌等在亂軍中也退回居所。城邊鉦鼓聲、吶喊聲亂成一片。統兵的將官有的逃跑,有的在城頭督戰,誰也顧不到他們這一夥人。 群雄退回正條子胡同,換下身上血衣,飽餐已畢,站在屋頂瞭望,只見城內處處火光。 袁承志喜道:“內城明日清晨必破。闖王治國,大公無私,從此天下百姓,可以過吃飽著暖的太平日子。今晚是我手刃仇人的時候了。” 眾人知他要去刺殺崇禎為父報仇,都願隨同入宮。袁承志道:“各位辛苦了一日,今晚好好休息,明晨尚有許多大事要辦。兵荒馬亂之際,皇宮戒備必疏,刺殺昏君只是一舉手之勞,還是兄弟一個去辦罷。”各人心想他絕世武功,現下皇帝的侍衛只怕都已逃光,要去刺殺這個孤家寡人,實是不費吹灰之力,俱都遵從。 袁承志要青青點起香燭,寫了“先君故兵部尚書薊遼督師袁”的靈牌,安排了靈位,只待割了崇禎的頭來祭了父親,然後把首級拿到城頭,登高一呼,內城守軍自然潰敗。他帶了一個革囊,以備盛放崇禎的首級,腰間藏了一柄尺來長的尖刀,徑向皇宮奔去。 一路火光燭天,潰兵敗將,到處在乘亂搶掠。袁承志正行之間,只見七八名官兵拖了幾名大哭大叫的婦女走過,想起阿九孤身一個少女,不知如何自處,又想到她對自己的一番情意,誠摯深切,令人心感,但此生卻已無可報答,突然之間,內心湧起一陣惆悵,一陣酸楚。他直入宮門,守門的衛兵宮監早已逃得不知去向。眼見皇宮中冷清清的一片,不覺一驚:“崇禎要是藏匿起來,不知去向,那可功虧一簣了。”當下直奔乾清宮。 來到門外,只聽得一個女人聲音哭泣甚哀。袁承志閃在門邊,往裡一張,心頭大喜,原來崇禎正坐在椅上。一個穿皇后裝束的女人站著,一面哭,一面說道:“十六年來,陛下不肯聽臣妾一句話。今日到此田地,得與陛下同死社稷,亦無所憾。”崇禎俯首垂淚。皇后哭了一陣,掩面奔出。 袁承志正要搶進去動手,忽然殿旁人影一閃,一個少女提劍躍到崇禎面前,叫道:“父皇,時勢緊迫,趕快出宮吧。”正是長平公主阿九。她轉頭對一名太監道:“王公公,你好好服侍陛下。”那太監名叫王承恩,垂淚道:“是,公主殿下一起走吧。”阿九道:“不,我還要在宮裡耽一會兒。”王承恩道:“內城轉眼就破,殿下留在宮裡很是危險。”阿九道:“我要等一個人。” 崇禎變色道:“你要等袁崇煥的兒子?”阿九臉上一紅,低聲道:“是,兒臣今日和陛下告別了。”崇禎道:“你等他幹甚麼?”阿九道:“他答應過我,一定會來的。”崇禎道:“把劍給我。”接過阿九手中那柄金蛇寶劍,長嘆一聲,說道:“孩兒,你為甚么生在我家裡……”忽地手起劍落,烏光一閃,寶劍向她頭頂直劈下去。 阿九驚叫一聲,身子一晃。袁承志大吃一驚,萬想不到崇禎竟會對親生女兒忽下毒手。他與兩人隔得尚遠,陡見形勢危急,忙飛身撲上相救,躍到半路,阿九已經跌倒。 崇禎提劍正待再砍,袁承誌已然搶到,左手探出,在他右腕上力拍,崇禎哪裡還握得住劍,金蛇劍直飛上去。袁承志左手翻轉,已抓住崇禎手腕,右手接住落下來的寶劍,回頭看阿九時,只見她昏倒在血泊之中,左臂已被砍斷。 袁承志大怒,喝道:“你這狠心毒辣的昏君,竟是甚麼人都殺,既害我父親,又殺你自己女兒。我今日取你性命!” 崇禎見到是他,嘆道:“你動手吧!”說罷閉目待死。兩名內監搶上來想救,被袁承志一腳一個,踢得直飛出去。袁承志舉起劍來,正要往崇禎頭上砍落。阿九恰好睜開眼睛,當即奮力躍起,擋到崇禎身前,叫道:“你別殺我父皇,求你……”臉上滿是哀懇的臉色,望著袁承志,一語未畢,又已暈了過去。 袁承志見她斷臂處血如泉湧,大為不忍,左手一推,崇禎仰天一交直跌出去。他俯身扶起阿九,點了她左肩和背心各處通血脈的穴道,血流稍緩,從懷裡掏出金創藥敷在傷口,撕下衣裾紮住。阿九慢慢醒轉。 王承恩等數名太監扶起崇禎,下殿趨出。袁承志喝道:“哪裡走!”放下阿九,要待追趕。阿九右手摟住他脖子,哭叫:“別傷我父皇!” 袁承志轉念一想,城破在即,料來崇禎也逃不了性命,雖非親自手刃,父仇總是報了,也免得傷阿九之心,當下點頭道:“好!”阿九心頭一寬,又暈了過去。 袁承志見各處大亂,心想她身受重傷,無人照料,勢必喪命,只有將她救回自己住處再說。當下抱起了她,出宮時已交三更,抬頭見火光照得半天通紅,到處是哭聲喊聲。 到得正條子胡同,眾人正坐著等候。青青見他又抱了一個女子回來,先已不悅,走近一看,竟是阿九,板起臉問道:“皇帝的首級呢?”袁承志道:“我沒殺他。焦姑娘,請你費心照料她。”焦宛兒答應了,把阿九抱進內室。 青青又問:“幹麼不殺?”袁承志略一遲疑,向內一指,道:“她求我不殺!”青青怒道:“她,她是誰?你幹麼這樣聽她話?”袁承志尚未回答,何惕守道:“唉,可惜,可惜!這位美公主怎會斷了一條手臂?師父,她畫的那幅肖像呢?有沒帶出來?”袁承志連使眼色,何惕守還想說下去,見袁承志與青青兩人臉色都很嚴重,便住口不說了。 青青問道:“甚麼公主?甚麼肖像?”何惕守笑道:“這位公主會畫畫,我見過她畫的自己一幅小照,畫得真好。”青青橫了她一眼道:“是麼?”轉身入內去了。何惕守對袁承志道:“師父,我幫你救公主去。”說著奔了進去。
註釋: 曹化淳欲立誠王為帝,並非史實,純係小說作者之杜撰穿插,《明史》中亦無誠王其人。其他與崇禎有關之敘述,則大致根據史書所載。